博弈三部曲 第2章
    「忙啥啦?就這條件,想弄也沒有。還有一個湯,海蝦大白菜,那可是我拿手的,待一會兒去做。哇哇,四菜一湯,吃到中央。來來,咱先喝酒。」

    「林站長……」

    「別這樣叫法,這樣叫法寒磣人的,啥站長,啥也不是,」女主人截住杜書成的話頭,「咱就是個窮看林的。」

    「林……叔,我,我不會喝酒。」杜書成看著林一生,求饒似的說。

    「哪有男子漢不喝酒的?俺家老林,喝的酒匯起來可以撐船。在咱林場,有時候就得喝點兒酒,夜裡出去轉轉,這大冬天沒有酒凍死人啦。」

    「都是你說的話了,也讓俺大老爺們兒說幾句行不行?」

    林一生笑著,對妻子黃梅說。

    「好,好,我不說了,聽你們說。」

    這一家人都是熱心腸,讓杜書成心裡多少有些寬慰。女主人黃梅人長得胖胖乎乎的,圓臉細眉,小嘴薄唇,一看就知道善談,性格外向,心直口快,好交往。而女兒林雪,從某些特徵看,很像她的母親,雖然說不上貌美如玉,卻也十分俊麗,更重要的是那沉靜而單純的神態,讓人覺得她非同一般。

    「來,來,先吃這個,燉雞塊,吉利吉利。」

    「嗯,味道不錯,有進步了。」林一生夾住一塊,嘗了一嘗,瞅著妻子說。

    「林叔、黃姨,您在這裡有幾年了?」杜書成端起杯,沾了沾嘴唇,抿了一下,挺辣。他放下杯,突然問。

    「有年頭了,」林一生說,「自打我二十多歲參加工作,就沒挪過窩兒。」

    「也就是俺家老林,白扳加一橫,混了一輩子,還是個看林工人。」黃梅半嗔半愛。

    「你不也在山溝裡一輩子了嗎?」林一生「反唇相譏」。

    「還不是為的你!你那時候風華正茂的,誰知道到後來是草包?」

    喝了一會兒,杜書成三沾兩沾,竟有了酒意,嘴也打了摽,辣酒倒是喝出了香味兒,味覺有些麻木,就也學著林一生的樣子,乾了一杯。

    林一生又斟滿了一杯,把瓶交給林雪,叫林雪:「給你杜哥倒上,敬一杯。」

    林雪很聽話,接過瓶,就要給杜書成斟酒。

    杜書成忙用手捂了酒杯,說:「真不能喝了,再喝,再喝就醉了。」

    「既來之,則喝之,一醉方休是英雄。」林一生有點兒高了。

    「行了,行了,別在小杜面前出洋相囉!」黃梅制止住丈夫又去端酒杯的手。

    林雪趁杜書成注意力稍一轉向她爸爸的機會,給他滿滿倒了一杯酒。

    「杜哥,林妹妹敬你了。」

    杜書成怔了怔,看看林雪,又看了看林一生和黃梅。他們也都楞了一下神,接著就都勸杜書成用酒。

    林一生問:「你的名字是誰給起的?」

    杜書成回答:「是我爸爸。他也識幾個字。我生下來討人喜歡,他高興,後來抓生我又只抓書本,還撕爛了,他就更高興,就起了這麼個名字,意思是叫我努力學習,學必有成,將來成為有用之材。」

    林一生說:「你爸良苦用心。我看你也不會老是屈居此地,早晚有一天要飛黃騰達。我就送你幾句話,你看受用不受用?」

    杜書成馬上說:「我洗耳恭聽。」

    「你是學歷史的,學歷史的大學畢業生,哪有當看林員、林場工人的?你八成是……有哪兒不對頭?不要緊,調整好了,時來運轉,會有出頭之日。姜子牙八十三歲出任宰相,輔佐周武王打天下。你是學歷史的,歷史還要加上政治,歷史加上政治,那真如虎添翼了!給你說吧:手捧十三卷,前程不用管;一念必得,二子向前,三干居上,四事唯艱,五類圓滿。如若不信,試試看?」林一生搖頭晃腦。他醉了,醉了的他很健談。

    「別聽他胡唚八唚的!灌點兒貓尿就不知道姓啥了,你林叔就是這樣的人。他要是行,能在這一蹲幾十年?」黃梅說,「咱娘倆喝一杯。」

    幽深的山間平添了幾分歡快,破落的小院裡其樂融融。

    可是,杜書成心底裡卻怎麼也不能高興起來,相反卻兀然產生一種報復心理。報復誰?如何報復?他是雲裡霧裡,混混茫茫。然而,他就是想報復,向一切報復,包括向他自己。

    03

    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醉了,那種感覺無法形容,難受心痛,腦子裡迷迷濛濛,有一種興奮,也有壓抑和無端的痛苦,胃裡的嚅動加快,他想吐。事實上他也吐了,吐得一塌糊塗,只是醉酒的時候沒有意識到吐酒,而醉酒時的所有意識等醒酒後又蕩然無存。

    他後來得知,他吐酒時候,林雪一直在跟前,給他端茶嗽口,給他清理污物,還拍他的後背讓他吐得痛快點兒。他吐的污物濺到她的褲子上,她當時都沒顧上去擦,等到第二天才泡在水裡洗洗乾淨。折騰了她半夜多,後來伏在他的床邊竟睡著了。為這,她和爸媽吵了一架。這些當然杜書成先前都不知道,黃梅喊他起床吃飯,他昏昏沉沉爬起來,忍著頭疼,刷了牙,洗了臉,在餐桌上才發現林雪兩眼紅紅的,像剛哭過似的,他還以為是喝多酒的症狀哩。

    林一生一家待他很好,親如一家。林一生和黃梅都是實在人,善良忠厚。林一生還很有見識,對世事的看法,對政局的分析,對人生的感悟,都十分透切中肯。他覺得除了自己的爹娘和學校的老師,對他影響最大的恐怕就是林一生了。林一生的不少話,都有很深的哲理和底蘊,很耐人尋味。事實上,在杜書成以後的生活道路和仕途上,林一生確實是真正的「良師益友」。而黃梅,則擔當著這個山區林業站炊事員的角色,採買、做飯,全是她一個人忙乎。她有時候從山外買菜回來,還給杜書成捎點兒吃的,比如瓜子、炒栗之類。

    這年冬天的第二場雪是「臘八」那天下的。

    早上,黃梅用十多種原料,如山棗、花生仁、黑豆、小米、桔子瓣兒、青紅絲之類,煮了一鍋甜粥。

    「黃姨,您煮的粥好喝極了,真好喝,我還沒喝過這麼好喝的粥哪。」杜書成邊喝邊吧噠著嘴,看著黃梅誇。

    「俺媽這些年別的沒練出來,要說做飯,沒比的!」林雪很為媽媽的廚藝驕傲,「誰到咱這兒吃飯誰說好。」

    「咱就這點兒本事,算個啥?吃過飯我到鎮上割塊肉來。小杜來了有十天了吧?還沒吃過肉呢,只有白菜蘿蔔。這山裡頭就是不方便,原始生活似的。」黃梅低下頭喝粥。

    「不是才好嘛,有什麼吃什麼,又不是客人。再說天陰得沉重,下了呢?」杜書成抬頭看了看外邊的天空。

    「陰陰拉拉幾天了,下是得下,不一定今天吧?」黃梅回答。

    「給我買瓶雪花膏來,要好一點兒的。」林雪對媽媽說。

    林一生先放下碗筷,說一聲:「我到山上看看。」就走了。

    中午時分,天上飄起了雪花,先是「鹽粒子」,後來就是鵝毛大片,而且越下越緊,還有呼呼的北風,一個勁地刮。林雪很著急,不時看看表,「都十二點半了」、「都十二點三十五了」、「都十二點五十了」、「……」隔一會兒念叨一遍,她是怕雪下大封了路,媽媽沒法騎自行車,要是那樣,就只能步行,踏著厚雪,走十幾里路,夠受罪呀!

    幸好,雪下得不大,一個多小時後,雪停了,風也住了。又等了半個小時,黃梅回來了,她除了買了些菜啦、肉啦之外,還帶回來一捆子書。她把菜、肉放到廚房去,來到北屋,打開捆,拿起一本,遞到杜書成眼前:

    「看,我給你買來了什麼?」

    杜書成看時,原來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四卷、《列寧選集》四卷、《毛澤東選集》四卷,還有一本《******文集》。杜書成看看黃梅,又看看林一生,疑惑地問:

    「給我的?」

    「對呀,『十三卷』呀,要想出人頭地,就得好好『啃』這些書。」黃梅笑著。又問,「還沒吃飯吧?」

    「把人燥死了,還吃飯哩!媽你給我買的雪花膏呢?」林雪去翻母親的提包。

    「噢,忘了,一看天下雪,就趕著騎車子回來了。」

    林雪噘起小嘴,像生氣的樣子。杜書成看了,覺得林雪使「小性」時特美麗。他的心動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起戚素梅。

    戚素梅是他從中學到大學的同學,他們說不上情投意合,但也互有好感。高考時他們都選擇了歷史,他知道,戚素梅報考歷史系只是為了畢業後當歷史教師,而他自己,他自己的目的他自己也說不太清楚,只是非常強烈的願望要學歷史。他的意識深處的那種東西十分頑固,卻也十分捉摸不定,反正他依稀認識到,學歷史會給他帶來無限空間。他的理科也很好,中學時代數理化是年級的尖子,考大學時,數理化三門為他的升學功不可沒,是幾乎拿了全分的。老師為他沒報考理科惋惜得不得了,說他如果考了理科,比如考了數學系,將來就可能成為一流的數學家。他卻選擇了文科,選擇了歷史。許多人為這一點想不通,明明理科前途無量,為啥偏往沒大出息的文科裡鑽?他聽了這樣的問話,只是笑笑,不置可否,還有一種不屑的神情露出,大有「燕雀焉知鴻鴣之志哉」的勁頭兒。

    對於他報考歷史系的舉動,倒是戚素梅看得明白。

    考試結束的第三天,同學們小聚。幾年同窗,一朝離別,那份感情,是很濃烈的。

    杜書成和戚素梅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戚素梅單刀直入:「你為什麼也報考了歷史系?」

    「因為你報考了歷史系。」杜書成回答。其實他這只是一句玩笑話,並非那種純粹為迎合對方心理而說的話。

    「不,你是為了積累知識,掌握世界。」

    戚素梅的話還算婉轉。不錯,在杜書成的潛意識裡,「權力」一直佔據著整個空間。他是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他決不僅僅只考慮到「上大學、找工作、脫離農村、走出貧窮」,而是有更高的境界。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畢了業他竟被一紙通知「發配」到了東山林場,當了「家庭式」林業站的一名「乞食者」。他成了「多餘人」,有時還是「迷惘的一代」。但無論如何不能做「垮掉的一代」。我要振作,要尋找機遇,要「東山再起」!杜書成為自己制訂了「三要」原則。他也常常想起林一生那天酒後跟他說的幾句話,聽林一生解釋,這「一念」就是認準的念頭,用在我杜書成身上,就是掌握權力施展才幹的念頭;「二子」就是票子和「妻子」,「妻子」也是攀高附貴的台階,「妻子」代表女人;「三干」就是苦幹、實幹加巧干,幹出樣子,讓領導欣賞,讓其他人信服;「四事唯艱」,指穿要樸素,吃要簡單,作風踏實,做人低調,惟其低調,才更有空間;「五類圓滿」,指對上、對下、對左右、對領導交辦的工作任務、對各種人際關係,要圓滿,不能忽視任何小節。他想,林一生倒是有意思,呆在山裡沒事乾淨琢磨這些。按照他說的就能「青雲直上」了?未必,權力是一種鬥爭,誰掌握了鬥爭的主動權,誰就有了權力。然而,林一生說的是「方法論」,離開了「方法」,也終將一事無成。

    「謝謝黃姨。現在工作這麼輕鬆,我正好通讀一下馬列毛鄧,以提高自己馬列主義水平,學點兒為人民服務的本領,更好地幹好護林員工作。」杜書成說著,去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問:「多少錢?」

    「是你林叔和黃姨送你的,只希望你以後有出息,別學俺,在山裡呆一輩子。」黃梅執意不收錢。

    「哎,不好意思,讓您破費了。」

    「不要說外話。自打你來,俺都把你當自己的孩子待,俺沒有兒子,俺是把你當兒子了。」黃梅轉過身去廚房做飯。

    吃罷晚飯,杜書成到了南屋關上門,把「十三卷」擺在桌子上,抽出《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打開扉頁,一頁一頁往下翻,端祥著馬克思和恩格斯像,看了「編輯說明」,又看了一會兒「目錄」,然後認真地讀起列寧的《卡爾·馬克思(傳略和馬克思主義概述)》。

    「咚咚,咚。」有人輕輕敲門。仔細聽聽,是敲他的門。他以為是林雪,猶豫了一下,拉開門栓,卻看見林一生站在外面,忙說:

    「林叔,快請進。」

    林一生在杜書成拉過來的椅子上坐下,環視了一下房間,把眼光落在桌子上的書本上。

    「要好好讀這些書,讀懂讀透,以後總是有用的,現在西方不少人都在研究這些書,何況是咱?」

    說著,林一生也順手翻開一本。

    有好大一會兒,兩個人都不說話,各自看手中的書。林一生看了幾頁,合上書,對杜書成說:

    「我這一生是完了,說句唯心的話,我是被我的名字給害了,林一生,一生都離不開山林僻地了。你的名字好,杜書成,讀了書就有成就,就能成功,勞心者治人,那是要當官的。我想了,你黃姨也說,我們是把你當兒子看的,你的言談舉止可以說明你值得信賴。咱這個小院過去是山神廟,呆在這裡邊別想有大出息。——小林,別笑話你林叔迷信,我不迷信,但也覺得有道理,這兒閉塞,領導三年兩年也難得來一次,你縱有天大能為誰發現得了?我想你還是出去住吧。我也為你想好了,南邊那個水庫旁邊,也是咱林區的範圍,還有一間小屋,行人車輛經常過來過去,興許哪一天就遇著伯樂了。」

    杜書成看著林一生認真嚴肅的樣子,就想,林一生是否懷疑我和林雪有什麼了?笑話,那可能嗎?林雪秀氣漂亮不假,但只是初中畢業生。可是又想,看林一生的神態不像是懷疑什麼,倒像真希望我有出息。咳,不管他想法如何,人家既然這麼說了,只有答應的份兒,還能有什麼別的話說?就說:

    「好,林叔,您為我想的真太細了,我一定會聽您的話,不管到什麼時候,絕不做對不起您的事。」

    林一生當然聽出了杜書成的弦外之音,可是他沒去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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