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三部曲 第1章
    01

    多年以後,杜書成對他大學畢業後直至正式入仕之前的那段「歷史」是這樣總結的:年輕無知,奇恥大辱!那時候,他是憑想像描述生活的,是從書本裡瞭解生活的。他的心太盛,太想從底層走出來,實現人生價值,以至於對許多問題缺乏周密的思考和深刻的理解。他被捉弄了。但是,捉弄他的也許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是自己的幼稚。

    當時,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僅僅因為一支煙,他就會被「發配」到深山老林中來。

    那天,他到縣組織部報到,見了鬼似的,老是走神兒,腦子裡一片混混沌沌。這是不應該有的現象。按理說,他的分配應當是理想的,他的各方面條件都很優越:中共黨員,學生會主席,歷史系的高材生,各門功課均名列前茅,畢業論文得了一等獎,還在校刊「文史哲」版發表了,引起較大反響。本來學校是讓他留校任教的,令人不解的是他卻不願意,結果被分配到臨黃縣。臨黃縣沒有獨立的縣城,縣政府就在臨黃市城區。臨黃市可是方圓幾百公里內的大城市,且離他的家鄉不算太遠,他的家鄉宋縣也屬於臨黃市管轄,坐長途客車只需兩三個小時,很方便。他又是被指定到縣組織部報到的,到組織部報到意味著什麼,他心裡明白。這樣的分配也是夠可以的了,無論是誰,都可能高興得像「范進中舉」。他也高興,那是昨天,夜裡,和這之前當他得知到臨黃縣組織部報到的確切日子以後。但是這一刻,他卻有些萎靡不振,他的那顆心蒙了髒兮兮紗布似的,齷齪、難受、不亮晶。

    昨晚他太興奮了,以至於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我終於可以徹底離開灰色的村莊和黃泥巴巴的壟溝了!我終於可以……山,大山!哦,是夢嗎?不,我並沒睡著啊?醒著也會做夢?是夢!它害得我一夜無眠,天亮以後卻再也沒有了精神。他不知道夢中的情景預示著什麼。他不相信夢,他知道夢是一種虛幻,沒有實際意義。他不願意回憶那個夢,然而那個夢卻鬼使神差,直往他眼前撞。他看見一座山,山峰像柱子一樣筆挺、高聳,山頂上有無限風光,站在上邊可以看見日出,看見大海,看見地球的那面。幾個青面獠牙的人從後面追來。他必須到山頂上去。可是光潔如玻璃一般的石頭,連可以扒扶的巖縫都沒有,沒有樹木,沒有荊棘,甚至連一棵小草也沒有。一隻鷹在空中翱翔。有人在山上唱歌。他爬了幾步,滾落下來,再爬,再滾落。他的衣服濕透了。他看見另外一座山,山峰也像柱子一樣筆挺、高聳……

    反常,整個兒反常!

    這是公元一九八四年八月二十五日上午九時。

    杜書成走進坐落在臨黃市區的臨黃縣政府大院。在一號樓的五樓,他找到了組織部幹部科。

    篤,篤,篤。他反過右手掌,用中指關節敲響了那扇桐色木門。

    「請進。」裡邊有聲音傳出來。

    杜書成推開門,跨上一步,隨手關上,在門後邊稍愣了一下。

    幹部科兩間辦公室,共擺了六張桌子,靠後牆擺著四張,兩兩相對,分別在兩個大窗戶下,南邊靠西對桌擺著兩張,西牆根有一個大報架,靠東牆是一溜沙發。辦公室裡有四個人,三男一女,女的看了杜書成一眼,坐在沙發裡翻看著一疊報紙。

    杜書成從袋裡掏出一包香煙,啟開封,抽出來,向前走了幾步,恭恭敬敬地遞給幾位男同志。

    他們接過煙,習慣性地看了看煙捲上的品牌,又看了看杜書成,都把煙放在各自的辦公桌上。

    杜書成忙從腰裡掏出打火機,走近一個年齡較大、也較發福的老同志跟前,「卡!」打著火。

    「不用,不用。」老同志忙謝絕。

    他又轉到另外一個人跟前,還沒有打火,那個人就擺手說:「不抽煙,不抽煙的。」

    可是杜書成明明看見桌子上有煙缸,煙缸裡有滿滿的煙蒂,就又把火遞過去。

    「抽煙危害健康。」那個人把頭一扭,去翻後邊報架上的報紙。

    第二個人不抽,第三個人還是不抽。杜書成拿著打火機,很尷尬。

    末了,有人問:「你有事嗎?」

    "我是來報到的。」杜書成終於有了台階。他從包裡掏出報到通知書、介紹信及簡歷表、畢業證之類,拿在手裡,眼睛在他們的臉上轉過來轉過去,看這些東西到底該交給誰。他不知道該交給誰,他流汗了。

    約摸有兩分鐘,那個老同志朝東牆那邊呶呶嘴。

    杜書成這才如夢方醒,趕緊轉過身,來到沙發上的那個女人面前。

    女人大約三十歲,體態嬌小,雖未化妝,卻也是天生麗質,白淨的皮膚,高鼻大眼,兩道眉毛像兩條黑色的弧線,端端正正粘在平滑的額下邊。她正在閱覽著一篇什麼文章,好像那篇文章很好笑,小嘴咧開半邊,一絲兒笑意漾在俊俏而充滿善良的臉上。

    「我是南方大學的畢業生,叫杜書成。遵照通知的日期,今天來報到。」杜書成盡可能聲音沉靜,一字一頓地說。

    女人笑了笑,說:「如今的副刊辦得也活了,讀起來蠻有味的。——噢,杜書成?名字還不錯嘛。放那邊桌子上吧。」她騰出一隻手胡亂地指了指,「我們研究研究就給你上班通知。」

    杜書成長吁了一口氣,對大家莫名其妙地笑笑,然後說了一聲「再見!」就退著出了幹部科,把幹部科辦公室的門重新給關好,掏出手帕擦了幾把汗。

    他預料到了分配肯定不會如意,他對今天的他特別不「感冒」。杜書成呀杜書成,你怎麼在關鍵時刻就「掉鏈子」呢?你犯的什麼混!你在去幹部科報到之前為什麼不瞭解一下幹部科的情況呢?至少也該問一下,幹部科的科長是誰,是男是女,有何嗜好。你當然不知道這些,你是人生地不熟。但是,人生地不熟也該在別的科室打探一些消息呀,比如,見了人問「幹部科在哪?科長貴姓?我和他(她)不熟悉,是否請您指點一下?」等等。就算獨自闖進幹部科,也該進門先問「科長在嗎?」混蛋,真是大混蛋,大笨蛋!我怎麼該不先向女士表示表示呢?把煙散給男人,女人就不吸煙嗎?如果她吸煙……對,她吸煙,她伸手指桌子的時候,我見她的食指和中指被煙薰的痕跡,指甲都煙黃煙黃的。她吸煙?這事就更糟了。我怎麼就忘了「女士優先」的原則了呢?不論她會不會吸煙,都該先遞上一支。

    我的頭為何老是嗡嗡響?為何如此不清晰?是因為我昨天過於興奮,夜裡沒有休息好,還是天命如此?

    我不相信天命,我肯定不相信天命。

    君子無悔,我只能正視存在。

    也許,我是杞人憂天?但願如此!

    事實證明,他並非杞人憂天。回到家裡,他等著上班通知。可是,一等不到,二等不到,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仍然不見通知。他的心一天比一天著急,到後來實在沉不住氣了,就打電話問。電話那頭說,現在正是畢業分配的高潮,太忙,還沒研究,等幾天吧!他就再等。又等了一段時間,還不見通知。又打電話。電話那頭說:快了。像是那個老同志,老同志還說,我給催催。

    杜書成的心稍稍寬慰了一點點兒。他想再等一個月,如果仍沒有消息,還得跑一趟幹部科。就這樣,他一天數著一天地過,數滿了三十天,數瘦了臉龐,數白了幾根頭髮,通知卻沒有數到。他的同學們差不多都走上工作崗位了,他卻還呆在家裡。不能再等了,連家裡人都躁了,娘天天嘮叨,上了班就好了,家裡就有固定收入了,可咋老不上班呢?爸爸是不太說話的,爸爸每天除了下地幹活,就是坐在當門的那把老式椅子裡吸煙,默默地思考問題(那樣子像是在思考問題),爸爸也是著急的。

    他早晨起來,嗽了一下口,就拎了個包往鎮上去趕車。

    公元一九八五年一月十八日,他終於等來了上班通知。

    展開看時,著實嚇了他一大跳。

    工作調動通知書

    林業局:

    茲介紹杜書成同志,男,現年23歲,大學文化程度,任東山林場工人,3天內報到有效,否則以自動放棄論處。

    此致

    中共臨黃縣委員會組織部

    1985年1月16日

    這是分配?工人?組織部管工人?三天內?今天十八號,已經夠三天了。再不去報到,就「自動放棄」!他的頭懵了,感到天眩地轉。天哪,我堂堂一個大學生,還是組織部分配的,到林場當工人!難道是真的?對呀,不會錯,白紙黑字,清清楚楚。「自動放棄」?不,不能自動放棄。十六年拚搏,從農村走出來,多不容易啊!工人也干。事在人為。不信我無出人頭地之日。想當初在大學,開始誰認識我?我不是也鶴立雞群,當上了學生會主席嗎?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杜書成又想。

    02

    杜書成接到通知,沒顧上做更多準備,只捲了鋪蓋,帶了一套《中國通史》,娘給他煮了十幾個雞蛋,爸爸去地裡幹活了,他也沒顧上說一聲,就趕到鎮上搭車。先去臨黃縣林業局報了到,再坐班車趕到東山林場場部,場部人事科把調令留下存檔,寫了張便條,讓他去找雙山林業站站長林一生。

    他背著行李,按照場部人事科同志給他畫的路線圖,左轉右轉,走了十幾里山路,到太陽落山,才在一個山窪子裡看見一處破破爛爛的院落。他站住,把路線圖舉到眼前,細細看了一會兒,又朝周圍觀察了幾分鐘,確定無疑之後,竟扔下行李,一屁股坐上去,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了。

    論景致,這兒倒是很好的去處。北面是山,西面是山,東面也是山,只有南面,是不大的土堤,土堤裡邊一定就是那個有名的東山水庫了。三面的山上,全是鬱鬱蔥蔥的樹木,大都是松樹,雖在寒冬,也還發著黑綠,偶爾有點點殘雪在枝頭,在樹隙裡。也有幾棵光禿的槐樹和青桐,那是在小院的周圍。土堤下的土公路旁則是「鑽天楊」,一樣高矮,一樣精細,像一排持槍的衛士,護衛著東山林場。時有拖拉機和自行車經過,打破沉寂。夜幕漸漸拉開,黑暗先從山溝底開始,慢慢侵吞了整個山林。小院裡亮了燈光,這燈光說明這裡和外界還有接觸。因為是電燈的光亮,很強的光從小院裡衝出來,照亮了半個天空,也照出了黑黝黝的恐怖。

    他似乎在心裡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就把自己「交代」給了這裡?我不服這個氣,我不會服這個氣,我也嚥不下這口氣!

    小院那邊有人打著手電筒走出來,同時傳來說話聲。

    「咋還不來呢?別摸迷了路?」一個男人的聲音,甕聲甕氣。

    「爸,你說這大學生怎麼分到咱這鬼地方來了?」

    「誰能說清?這年頭顛顛倒倒的事多啦!」

    是父女倆。他們是來接我的?杜書成下意識地咳嗽一聲。

    「來了,一定是來了!爸,你聽。」

    「誰?」甕聲甕氣的聲音大聲問。

    「我,杜書成,來上班的。」杜書成從鋪蓋捲上站起來,一手拎著背包帶子。

    手電筒的光束射過來,對著杜書成上上下下照了兩遍。

    「累得不輕吧?把行李交給林雪吧。」然後,甕聲甕氣的聲音又自我介紹說,「我姓林,叫林一生,是這兒的看林員。」

    「林站長!」

    「不要這麼叫,叫我『老看林員』就行了,我喜歡『老看林員』這個稱呼。再說我也不是什麼正式站長,因為沒有人來當這個站長,場裡叫我臨時負責一下。」

    杜書成不好意思讓人家一個小姑娘替他扛東西,可是他費了好大的勁,卻怎麼也從地上拉不起來那個小小的行囊了。他很狼狽。

    「就讓林雪扛吧。」

    杜書成拖著兩條沉重的腿,隨他們爺兒倆進了小院。這是一個雖然破舊但還算整潔的四合院,三間北屋,兩間東屋,兩間西屋,一間過道外帶兩間南屋。北屋是林一生的住處,林雪住在西屋,東屋是廚房,裡邊正在做著飯,兩間南屋原來大概是儲藏室,有剛搬過的痕跡,裡邊鋪了一張床,擺一張半新不舊的老式木桌,還有兩把椅子。盆架是新做的,很毛糙,架上有一隻紅塑料盆。屋裡還有一股未驅散的霉味,儘管是冬季,那陳年隔代的霉味仍然令人作嘔。杜書成看著林雪把他的行李放在床上,回頭朝他笑笑。他也對她笑笑,算是道了謝。他把臉轉向門外,吸了一口氣,鼻子有點兒酸。

    「聽說你來,才拾掇出來,霉味忒大。又趕著做了個盆架,笨手笨腳的,粗糙得很,湊合著用吧!」林一生轉身喊妻子,「老黃,飯菜好了嗎?」

    「哎,就好了。」

    「小杜來了。」

    「來了嗎?快招呼堂屋裡坐。我正忙著,回頭再說話。」女主人說話十分響亮,叫人一聽就知道是快人快語。

    他們在北屋坐下。不大一會兒,女主人和林雪每人端了兩盤菜上來。女主人邊朝屋裡來,邊咋唬著:

    「咱這裡多少年都沒調來人過了,老林找了多少趟林場,也找過林業局,叫調來個站長,咱還當咱的看林員,領導答應是答應了,就是不給調,一直以來就只有俺家三口。這下子可好了,小杜來了,還是大學生。——學啥的?學歷史?俺家老林也喜歡看歷史書,還喜歡舞文弄墨,早些年在縣報市報發過好幾篇文章啥的。」

    她把菜放桌上,搓搓手,不好意思似的看著杜書成說:「叫你笑話了,咱山裡幹啥都不方便,沒啥菜,就殺了一隻雞,算是葷的了,這三個都是素菜,一個蘿蔔條,一個山韭菜,一個地角皮。可都是稀罕的喲,是我曬乾了存起來的,沒有貴客還捨不得拿出來呢!對對,咱不是客,是同事。雖說是這樣,你一個大學生初來乍到的,咱也得高規格迎接吧?給你接風洗塵。老林,酒呢?去,小雪,拿來打開。坐下,坐下,四個人一個人把一個邊兒,正好,東西南北,全了。」

    說著,她也坐下。杜書成謙讓了一會兒,在女主人對面坐了。杜書成說:

    「黃姨,看把您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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