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把他們關在家裡,解放就成了當家的。他也哄哭泣的妹妹,也欺負弟弟妹妹。他比建國大兩歲,建國比蟈蟈大兩歲。蟈蟈兩歲多了。解放大人似的看著弟弟妹妹,管理、約束他們,似乎弟弟、妹妹的任何舉動都是不對的。兩個小傢伙就聽他的,建國可能先破壞了規矩,他就打建國,把建國打哭了,還不算,還要壓在下面。建國不反抗,只是哭泣著叫爹娘,然後就趴在屋裡的地上,鼻涕、眼淚黏合著泥沙,睡著了。屋子裡的地是沙土。解放也忘記了娘交給他的任務,自己玩了起來,先給蟈蟈玩,蟈蟈早就在屋子裡亂跑了,屋子的空間太小,跑不開,就爬,爬到了裡屋的大床下找吃的東西。滿嘴是沙子。蟈蟈在津津有味地吃著沙子,像水草叢裡一條快樂的小魚,嘴巴不停地吐著氣泡。解放過來訓斥她,讓她吐出沙子,不吐就打。倔強的蟈蟈用小手還擊了一下,還是乖乖地往外吐沙子。解放伸出手給她擦洗嘴唇和舌頭上的沙子,沙子很留戀蟈蟈的嘴唇和舌頭,不捨得走,他就伸出了嘴巴和舌頭,幫助妹妹清洗沙子,妹妹也很配合,閉上眼睛主動地伸著嘴唇和舌頭讓哥哥的嘴巴和舌頭收拾殘留的沙子。
他不讓蟈蟈吃沙子,從秫秸梃子做成的飯筐裡拿出煎餅渣子哄她。她就像小老鼠似的咯吱咯吱地嚼了起來。熟睡的建國聽到了小老鼠的咯吱聲,就抬頭醒來,爬向蟈蟈,蟈蟈護住自己的食物,卻不吝嗇,一片一片地發給建國吃。建國也刁,會哄妹妹,說:
「蟈蟈,再給我一個吃,我讓你騎馬。」
蟈蟈自豪地發給他一片,然後就騎在他身上,當馬。
解放也是在地上亂爬。因為他有特異功能,他能夠閉上眼睛看到隱藏在家裡的好東西。這個特異功能是從前年一次看太陽的時候發現的。
「孩子,正午的太陽是不能正面看的,看了人的眼睛會瞎。」
娘說的話往往對他起提示作用,當時他記住了,沒有實踐。而一個人在正午的時候,出了家門,在柳樹下跟著大人玩耍時,灼熱的土地燙著他的腳心,他忽然想起了娘說的話。
他就站在沒有樹陰的地方,直著頭讓毒辣的太陽光暴曬自己,他仰著頭看頭頂上的太陽。旭日東昇的時候他看過,太陽是那麼大那麼紅,但不刺眼,夕陽西下的時候,他也看過,如同初升的太陽一樣那麼壯觀,在天上紅紅的滾動著,滾下西邊的地平線。可是,正午的太陽就不同了,變得白熱白熱的。白熱比紅熱還可怕啊,太陽白熱得只有一個紅光圈,啊,太陽要化了。掉下來的太陽光不是光芒了,是炙熱的太陽水。眼眶子疼了,眼睫疼了,疼得張不開了,接著天旋地轉,整個大地飄飛起來。他的耳畔響起娘說的話,太陽是不能正面看的,人的眼睛會瞎的。
他趕忙倒在地上,跟隨著大地轉動。他緊閉眼睛,用雙手摀住,黑黑的世界像個混沌的宇宙,紅紅的太陽從印堂升起、滾動,滾向冥色山巒。他不願意睜開眼睛,閉眼產生的世界比眼前的世界還美好。他真想自己就是滾動的太陽,在天空裡自由自在。他不願意讓那神奇的景象消失。當他用勁閉著眼睛時,世界更變得神奇,只有照射在眼簾的光芒會破壞自己創造的世界。在他分神之際,可怕的景象出現了,太陽變成了一個流血的彈口,射向自己的腦門。他啊的一聲,睜開眼睛,看著眼花繚亂的世界,卻無法忘記閉眼看到的可怕景象。他才發覺,自己置身與灼熱的土地上,渾身疼痛。
大柳樹下納涼的人們,看著這個瘋狂舉動的孩子,以為他是個傻瓜,就哈哈大笑,把他作為笑柄。
「泥缸,娘的箱子裡有發光的東西。」
解放爬到了娘的床頭,一個粗大的泥缸就靠在牆邊,他順著泥缸,站了起來,把上面的被子和包裹住的衣服費力地提了下來,扔在地上,蟈蟈和建國也爬過來,爭搶衣服,或者是拉開被子,鋪在地上,他們四腳朝天,快樂著。
解放從泥缸深處提起了娘的小箱子,鑲嵌著錦繡的邊沿。他得意地抱住鑽進了大床底下,蟈蟈和建國也跟著圍了過去,看哥哥得到的寶貝。寶貝盒子打不開,三個小孩子圍住魔盒看個不停,蟈蟈上去用嘴巴咬了一下,還是不起作用。解放捧起盒子,聽著裡面的響聲,裡面一定有好玩的東西。建國只是傻愣地聽,看著哥哥急切的臉色,希望哥哥打開。解放確實急了,鑽了出去,找到家裡的菜刀,用刀刃別,還是別不開。那就砍,砍了幾刀,只是損壞了外皮。解放累了,就讓建國來開。建國舉起刀子,按照哥哥的辦法,照著盒子亂砍,沒有目的,刀刃卻砸著了盒子邊沿的機關,『砰』的一聲彈開了。
「啊。」裡面的東西放著光輝。
解放伸手往外拿,分給了弟弟、妹妹,一串串,都是好玩的。他們不知道是很值錢的珍珠、瑪瑙、翡翠。蟈蟈、建國都拿了,還戴在脖子上,玩了一會,好奇心就失去了。他們感覺還不如自己的泥巴好玩,就把那些珠子一樣的東西,扔在地上。
只有解放還對著這些東西發呆。因為,它們在箱子裡能夠發射出來亮光,穿透泥缸,讓他一人看到。天上的星星會發光,難道盒子裡面的東西是天天的星星落下來的,被娘收拾起來了?
「星星有什麼稀奇的,它們夜裡都聽我的話。」
過了一會兒,解放就對星星們不感興趣了,把盒子來個底朝天,從倒出來的東西裡取出兩個比鴨蛋還扁的東西,碰撞還能發出好聽的聲音。他就帶著盒子和兩個白而且圓的東西,爬出了床底,到了堂屋,來哄蟈蟈玩。
弱勢的建國只能玩哥哥、妹妹玩過的,趁他們在堂屋裡,自己再爬進了裡屋,鑽進了娘的床頭底下,把那些成串的珠子掛在自己的脖子上,手臂上,腳脖子上。他感到了極大的快意。在快意之間,又睡了過去。
堂屋裡的解放和蟈蟈頭碰頭地趴在地上睡著了。
外面的陽光炎熱,烤得高粱葉子都低下了頭,烤得門口的土都發出了煳味。
「哎,哥哥,來。」建國在床底下叫了起來。
「建國,你幹嘛呢?」解放從酣睡中醒來。
「哎,哥哥,過來。」建國很吃力地又叫了。
「建國,你在幹嘛呢?」解放徹底醒來。
「哥哥,快過來。」建國帶著哭腔。
蟈蟈也被吵醒,睜開了眼睛,爬了起來。解放站了起來,赤著腳往裡屋走去,看到了床底下的建國撅著屁股,在用力地拉什麼東西。
「啊,是蛇。」
一條粗大的花蛇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到了床底下把那些散亂下來的珠寶盤旋在自己的懷裡,蛇張開嘴巴,要吃下去那顆最大的珠子。
花蛇柔軟的肌膚貼在了建國的胳膊上,陰涼陰涼的,建國就醒來,看到了這個壞傢伙來跟他爭搶他家的東西。他就勇猛地跪了起來,拉住了蛇的尾巴,拚命地往外拉。
大花蛇瞪著骨碌圓的小眼睛看著光屁股的小傢伙,先是用嘴巴咬了一下,看小傢伙不鬆手,就百足用力,跟他耗勁。建國還是不為所動,還是吃力地拉,拉不動就叫了起來,請哥哥來幫忙。
解放上去拉住花蛇,幫助往外拖,花蛇被拖動了,像根沉重的井繩。蟈蟈在一邊,拍著小手,叫道:
「好玩!好玩!」
解放和建國把花蛇拖到了院子裡,暴曬在陽光下。花蛇還是抱住那個最大的小雞蛋一樣的珠子不放。
到了院子裡,花蛇就昏了過去。解放抱起門口的一塊石頭,砸在花蛇的脖子上,花蛇掙扎了幾下,揚起了鞭子似的尾巴,在空中抽打。就這麼揮舞了幾下,無力地死去。
三個小孩子圍著花蛇,拍著手,歡慶勝利。花蛇給他們帶來了這麼大的快樂。
晌午,他們的娘,小學教師李玉善回家來,看到了死在院子中的花蛇,趕忙把蟈蟈抱在懷中,問嚇著他們了嗎?
「媽媽可好玩啦。」
把兩個兒子叫到自己跟前,檢查一遍身上,完好無損,才放心。就領著蟈蟈進了屋子,看到了在堂屋裡的盒子,趕忙收拾起來,讓建國、解放又從床底下找出那些散落的珠寶,最後,在花蛇的嘴巴裡找到了那顆比雞蛋小點的大珠子。
李玉善在收拾的時候,先是驚慌失措,最後是恐懼了,他把盒子重新放在老地方,他扭著解放的耳朵,狠狠地打了他:
「家裡的東西沒有娘的准許,不能亂摸亂動,更不能告訴別人,聽到了嗎?」
「聽到了,娘。」
「家裡來過人嗎?」
「沒有,娘。」
李玉善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叮囑道:
「不能對外人說,要是再不聽話,就讓你爹打你。」
「娘,我記住了,我不對外人說,說了就讓爹打我。」
他寒戰了一下,他的眼睛一黑,烏黑的世界裡一個血紅的彈頭向他射來,他恐懼地叫了一聲:
「啊。」
用雙手摀住自己的臉。
「孩子,你嚇著了。」
李玉善摟抱他在懷裡,以為他被蛇嚇掉了魂,就拉著他到了花蛇的跟前,脫了鞋底打著地,跟他說,蛇是個壞人,它被打死了。誇獎他有膽量,打死了壞蛇,幸虧花蛇沒有毒。
解放根本不怕蛇,他怕他爹,見了就恐懼。
後半夜了,天上的星星最為明亮。夏夜的聲音也打起了哈欠有了睡意,運河北岸的小李莊邊的一個泥牆圍著的三間草屋裡,有了細微的聲音。
「你總是這麼晚回家,我怕你出事。」
「看你,又想哪去了,我怎麼會出事呢,我事事都表現的積極。」
「我更擔心了,我怕你過分積極,讓人嫉妒。」
「我知道,……哦,芬蔓。」
「我不許你這麼叫,那個人早就死了,……你一定要從心裡忘記。」
「我聽你的,我改正,……夜闌人靜,我才敢……」
「不可以,我是你的妻子了,我們有了孩子,你要為他們著想,……你知道嗎,大王集前天就槍斃了一個教師,他被查出來了。」
「他是?」
「他是潛伏下來的美蔣特務,是三青團的團員,在徐州也做過教員。」
「有沒有通敵賣國的罪證?」
「沒有,他的身份就是罪證。」
「要是他徹底改正了呢?」
「過去是無法改變的。」
「……你困了,睡吧。」
「我沒困,我在聽你說話呢。」
「在外做事凡是要小心,我們的過去對我們太不利了,我倆要是誰先暴露了身份,全家遭殃,……你到這頭來,把手伸給我。」
「我真的害怕你出事,我夜裡都怕,……我們不檢舉誰,就是對待那些壞分子,你千萬不要衝在最前面,你聽到了嗎?」
「我聽到了,我還是充當教員的角色,教他們瞄準射擊,……到是有人問過我,陳勝同志,你以前肯定當過兵,不然,怎麼是神射手呢?」
「你怎麼回答?」
「我說,沒當過兵,抗戰的時候集訓過,練習過,在學校教體育,學校有步槍,沒事的時候可以練習射擊的。」
「哦,他們要是問你的出身呢?」
「父母都是出力人,父母都死了。」
「我也是這麼說的,……你知道嗎,今天咱家差一點出了大事?」
「什麼事,有人來家裡搜查了?」
「不是,我把三個孩子鎖在家裡玩,誰知道他們竟然把檀香木盒子翻了出來,把那些要命的東西拿出來玩,一屋子都是,後來還引來了一條花蛇,也來爭搶,被解放和建國打死了。」
「嚇死我了,孩子沒事就是萬幸,……你還得把東西藏好,別讓他們再找到了,要是有人來家裡搜查,我們可就說不清楚了。」
「嗯,我把它們藏好了,趁孩子睡覺的時候,我就在泥缸下挖了個深坑,埋了,就當我們沒有它。」
「那些東西確實對我們太危險了,就是烈性炸彈。」
「你還猶豫什麼,你的那把德國造手槍,也該扔了。」
「我是太喜愛它了,你是知道我是一個愛槍的人。」
「你現在不是帶著步槍回家了嗎,何必要帶那把前朝惡夢?」
「我,……,我告訴你,我把它扔在了運河裡,就是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孩子,就在今夜,我從運河木橋橋墩下取了出來,我抱著它真得哭了,你要知道他就是我的英雄夢啊,那把德國造的手槍掉在水裡,浸在污泥裡,……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不可這麼說,我們厭惡戰爭。」
「你流淚了。」
「你也流淚了。」
「我是高興的,從此以後,我就少了一份擔憂,夜裡就少了一個惡夢,你要知道它太讓我害怕了。」
「我也怕有人來我們家搜查,還有那些衣物,也得收藏好。」
「我已經收藏好了,只要沒有軍隊的遺跡,就是查到什麼我也不怕。」
「沒事的時候,要多去你義父家走動,別空著手,老人家確實對我們恩重如山。」
「我理解你的意思,義父確實是個好人,我會跟他們家搞好關係的,我怕他們對你有誤會,你也要時常跟我去看望他們。」
「知道,你義父收留我們,多少人去打聽我們的由來,都被你義父訓斥回去了。」
「我義父不含糊,他一直在護著我們,不然會有人來找我們的麻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