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繽紛 第13章
    下午,出殯儀式結束後,眾人抬著我母親的棺材,到了運河岸邊。把我母親跟我父親合葬了。母親又回到了自己的親人身邊。

    父母的新墳前立了一塊石碑,石碑上的文字是他們夫妻的名字,下面刻有子孫的名字,有陳建國、陳秀娟,也有我的妻子劉紅蓮的名字,唯獨沒有我,一個逆子。

    親人不親,我多麼可悲啊。

    我的人們:

    我看到了做官時的人們,他們對於我的死,是歡呼慶幸的。我首先看到了窩廟村。那是湖邊山窩裡的一個村莊,跟我的業緣很深。他們鳴放鞭炮像過年一樣慶祝我的死亡。當初『窩廟事件』披露時,他們希望我進監獄,更希望我被槍斃。當聽說我沒有下台,當了人大主任時,窩廟村的人們忽然哭泣起來,他們悲傷,嘴裡詛咒著我不得好死。我的人們啊,你們怎麼這麼痛恨我啊,我當初的動機也是好的。

    我現在才看清楚了「窩廟事件」的詳細經過,我也是吃驚,真的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窩廟事件」的始作俑者是本市一個小有名的作家。這個傢伙思想平庸,就喜歡給企業家、官員寫讚美的文章,借此掙些錢財,也為了自己出名,事後才知道他還養著一個情婦,是一個按摩小姐。九八年我升到水源縣縣委書記的位置上,想大幹一番事業。一天,我閒下來的時候翻看報紙,市裡的報紙刊發了那個作家寫的報告文學《窩廟的歌聲》,我看了激動的提筆紀錄了下來。靠湖邊的窩廟村如今富裕了,家家蓋起了磚瓦房屋,土坯房屋不見了。更為奇特的是他們出門幹活還是收工回家,大家都唱歌。可以想像,那是共產主義社會實現的標誌和象徵啊,那是封建士大夫陶淵明期盼的世外桃源啊。一個邊遠的村莊都富裕了,應當成為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典範。我要把他塑造成為一個典範,向全社會推廣。

    事後才知道,作家吹了牛逼,問村書記杜保前要了五千塊錢,按照杜保前的旨意寫成的。

    我當即打電話詢問了窩廟村所屬的興窩鎮黨委書記胡西德關於窩廟村的情況,他也看報紙了,跟著美化一番,我就確定了要去窩廟村調研、視察。

    我帶著一行人,到了窩廟村,進了村莊,真得讓我吃驚了。窩廟的村民在村支書杜保前的帶領下,敲鑼打鼓用歌聲歡迎我們。我們還看到窩廟的不同,村里巷口和道路兩旁的標誌都塗上了鐵紅色。我似乎回到了剛解放時的激動歲月中,我高興地對身邊的陪同官員說,這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呢。

    我親自走進了農家,跟老人們握手,談話。這都是杜保前事前安排好的,我從他們幸福的臉上從他們的嘴裡確認他們確實脫貧了。脫貧就是富裕了。

    在村委會召開的三級幹部座談會上,我結合江南農村的發展情況發表了自己的看法,說,對窩廟村的發展,我很滿意,他是我縣農村建設的楷模,窩廟人如今富裕了,但是離現代化的生活還有距離,比如,房屋佈局不合理,衛生條件不達標等,要是能夠住進嶄新的樓房,那才是新農村。

    我興奮所致規劃了窩廟村的發展藍圖,蓋好了樓房,就可以考慮在這兒招商引資,建加工廠等。

    鎮黨委書記胡西德和村支書杜保前把我的講話當成了重要指示,然後就以紅頭文件下發。杜保前向我匯報時就提出了困難,說,李書記的指示是高屋建瓴,對我們窩廟村的發展有承前啟後的作用,……可是,我們在山窩裡,有自然的優勢,也有難處,就是前面小運河上的石橋制約了我們的發展,那座石橋是清朝道光年間建造的,只能過一輛拖拉機,石橋把我們窩廟人困在了山窩裡。我馬上想起了過小運河石橋堵車的情景。我現場辦公,解決發展的瓶頸問題,問了建設局的同志,要造一座寬大的石橋得多少錢,回答需要四十萬左右。我當即批示,把錢拔到興窩鎮,由興窩鎮負責建造。興窩鎮黨委書記胡西德表態一定要把橋建好,還要讓公共汽車通到窩廟村,改變百年來下雨不能行車的局面。

    我的初衷是好的,沒想到變成了壞事,還死了那麼多人。

    窩廟建新村和小運河上建橋幾乎是同時進行的。窩廟村的建設由村支書杜保前一手承攬,建橋由興窩鎮負責,在老石橋旁邊建橋,建好新橋,再扒除老石橋。

    石橋的建設很順利。

    窩廟村建新村就不那麼容易了,困難重重。剛開始的時候,村支書杜保前就和村民發生了矛盾。窩廟村的人民來信就到了我的辦公桌上,他們不願意建新村,希望住在自己的小院子裡。我看了不以為然,想那些富裕的農民就是目光短淺,微笑著否決了他們的意見,繼續支持杜保前。我對著那些人們來信大發感慨,沒有陣痛就沒有黎明,沒有眼光的人是看不到黎明的。

    不久,農民就來上訪了,先是到鎮上,接著到縣裡,都被擋回去了,下面的官員都知道窩廟是我樹的典型,農民上訪怎麼會得逞呢?我親自過問了窩廟村的情況,下面反饋上來的信息,都是一派大好,就是有個別農民趁機搗亂,他們可能是杜保前的仇人。我當時真得疏忽了,以為村裡的幹部應當是樸實的人,沒想到個個奸詐、凶殘無比。

    窩廟村的幹部都是杜保前的人。村主任、會計、治保主任、計劃生育的幹部都聽杜保前的,是一個貪污集體。窩廟村雖然脫貧了能夠溫飽地吃上飯了,可他們並不富裕。

    窩廟村的樓房選了地址,杜保前跟建築隊的老闆簽定了合同,事後案發才知道建築隊的老闆為了爭得這個項目一次就給杜保前送禮六萬,在杜保前的授意下,建築隊的老闆跟村裡的幹部每人送了一台新款式的23寸康佳彩電。沒有不透風的牆,幹部家屬們在拉呱的時候說漏了嘴,很快流傳到了整個村子。村子裡議論紛紛。

    村裡集體蓋樓房,每家集資兩萬。村民們掏了錢,等待著住上有自來水有煤氣有廁所的新房子。樓房蓋起了框架,就沒有錢了,村裡又開始問村民要錢。村民們不滿意,他們到村委會去追問造價為何這麼高?村支書杜保前拉來建築隊的老闆給大家解釋,說現在原材料漲價了,原先的預算不準。村支書杜保前向大家保證每戶再交一萬元,就能住上新房子。大家帶著不滿,交了錢,就等著住新房子。房子總算蓋了起來,有了模樣時,村裡決定每戶再交五千塊錢的上房錢才能搬進去住。在此之前,鎮裡建橋修路,又問村裡攤派了每人兩百塊。這些剛脫貧的農民已經沒有錢了,他們就急紅了眼。他們就不滿,開始牢騷滿腹罵罵咧咧,說蓋樓修路建橋存心是折騰他們的。把他們搞窮了,他們家裡已經分文沒有了。

    村裡有人鬧事了。

    帶頭鬧事的是村民馮月明和張力文。都是識字的農民,沒事的時候愛看新聞聯播和地方新聞,議論國家大事,自然也對村裡的事情指手畫腳、說東道西。他們早就記下了村裡的幹部的罪行,只要時機到了就會翻出變天賬,向幹部們反攻倒算。

    馮月明和張力文帶頭,村裡的百姓跟著起哄,要求查賬。他們責問村支書杜保前,就是在城市買一套房子也不過四萬塊錢,我們這偏僻的農村建樓房又不要買地,怎麼花去這麼多錢,我們要求查賬,核實。

    以杜保前為代表的利益小集團害怕人民群眾查賬,拒絕查賬。

    不讓查賬他們心裡就有鬼。馮月明和張力文等人商量,他們不讓查賬就到鎮裡去告狀。他們圍攻了鎮政府、鎮黨委的辦公樓,要求討一個說法。鎮黨委書記胡西德很生氣,責問鬧事的農民,誰問你們要錢你們找誰去,我又沒有問你們要錢。失望的農民回去了。沒想到等待他們的是毒打。

    杜保前派計生辦主任毛影去收拾帶頭鬧事的人家。毛影以超生為名,帶著聯防隊隊員到馮月明和張力文家等人的家裡抱彩電、推摩托車,不然就拉豬牽羊活像日本人進村,他們自然不同意,結果就發生了爭執,聯防隊員們在毛影的喝令下,把馮月明和張力文的家人給打了,東西給砸了,威脅他們說,你們要是再胡鬧,就有你們好看的。毛影,一個潑辣的老娘們,更是拍著手大罵,咱窩廟的好事都壞在你們幾個人的身上,李書記要給你們蓋樓房,杜書記就給蓋了,李書記要給你們修路建橋,鎮黨委就給修了,把你們貢上了天,還不知道好歹,……你們想方設法破壞我們窩廟村的快速發展局面,現在不興階級鬥爭了,要興,你們就是破壞分子,得遊街批鬥。

    村幹部們以為威脅謾罵就可以讓這些農民服服帖帖,沒想到卻激發了他們的鬥志,他們要上告,要徹底查賬。他們暗中聚會,搜集村幹部亂攤派、亂罰款、亂集資的證據,其中又添加了毛影以計劃生育為名,到人家推自行車推摩托車,抱人家彩電,拉人家的牛,牽人家的羊,賣人家的豬等不符合法律的事情。

    他們聯名寫告狀信,告到了市裡,告到了省裡,很快那些告狀的信又轉到了我的手裡。我看了就氣憤。這可是我一手操辦的形象工程怎麼會是這樣呢?路即將修好,新的平安橋建好就等我剪綵通車。我計劃好了,等到新的窩廟村建好,上面的領導就會來視察,我就有陞遷的希望。如今這些亂民純粹是想給我臉上抹黑。我就罵了窩廟人是土匪的後代。清朝末年,窩廟還是荒野的湖攤,那些殺人犯、土匪們被通緝就逃到了窩廟,建起了村子。窩廟民風強悍是出了名的。

    再此緊要關頭,一定不要出事。我打電話勒令興窩鎮黨委書記胡西德一定制止窩廟村的農民上訪、上告,告訴他穩定壓倒一切,穩定才能發展,穩定的局面不能破壞,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好穩定的局面。誰知道胡西德錯誤領會了我的意圖,沒有去理水反而去堵水,結果就更壞了。他採取了暴力行動,讓派出所所長帶領民警進入了窩廟村抓人。把馮月明、張力文等人抓到了派出所關押起來。沒想到激起了民變。那些民風強悍的農民自發地趕到了派出所,把派出所圍了起來,問為什麼抓人?回答是誣告陷害,擾亂社會秩序,破壞安定團結。

    村民們說:我們有村幹部貪污的證據,你們為什麼不問他們呢?為什麼不讓查賬?

    派出所的人沒有理由,只得放人。當他們看到了滿身血跡的馮月明、張力文等人就失去了理性,問他們為什麼亂抓人亂打人?失去理智的村民砸了派出所,打了打人的民警。派出所所長嚇跑了,躲在一個房間裡,向黨委書記胡西德謊報,胡西德聽了很高興,說,鬧得越大越好,就有理由收拾他們了。便向縣委、縣政府、縣公安局匯報興窩鎮的情況。我聽了大怒,這還了得,無法無天,這不是反了嗎?

    當天黑了,窩廟村人拉著受傷的馮月明、張力文等人回到家時,縣公安局的人就到了興窩,包圍了村子,把打砸派出所的暴徒和帶頭鬧事的馮月明、張力文等十幾人抓走了。

    那些還不老實的村民又被窩廟村支書杜保前帶著聯防隊隊員挨家挨戶去收拾、修理,他每天早晚兩次用大喇叭朝村民喊話,有時喝醉了酒,罵人,警告那些背後寫黑信的人要小心腦袋,要是再有人告發他,他就不客氣了,一定得擰斷他的小腿****屁眼裡。

    村裡在重要的交通路口派聯防隊員晝夜站崗,對外出的人要翻身檢查,怕有上告的信件。

    縣、鎮、村三級聯合,安撫了窩廟村。那些不服氣的徹底服氣了,都變成了啞巴,敢怒不敢言。個別人被收拾得膽戰心驚,夜裡也不敢脫衣服睡覺。

    為了讓我的形象工程在社會上取得影響,也為我爭取最大的政治資本,我必須要讓有怨氣想給我丟臉的窩廟人服氣,我又採取了進一步行動。

    法院很快判處那些打砸派出所的人和帶頭鬧事的人有罪,他們被判了五年、三年不等的徒刑。在宣判的那天,還讓他們站在大卡車上,來窩廟遊街示眾。

    到了窩廟,滿村的人都出來觀看。車上的喇叭宣讀他們的罪行:「誣告陷害,聚眾上訪,擾亂社會秩序,……嚴重影響了我縣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嚴重影響了我縣爭創新優勢實現新跨越的實施,……」

    那些跑來觀看的窩廟人聽到了村裡的英雄被判處了徒刑,怒視地聽完就跑走了。遊行的汽車就只有村裡的幹部們跟著觀看。

    那天注定要出事的。遊街示眾的車子遊街示眾完回去就沒事了,可是,他們被杜保前留了下來吃飯。吃飯就吃飯,還得喝酒。杜保前看著仇人判刑了,遊街示眾了,當然開心。用五糧液招待。就在喝酒的時候,天上打了霹雷,湖邊就下起了瓢潑大雨。

    他們就更放心吃飯喝酒了。他們還高興地說,天公作美,要留他們喝酒的。

    霹雷河山一通之後,天就放晴了。出了太陽。遊街示眾的車隊,開出了窩廟村。出了村莊見到小河溝裡都是洪水,到處奔流。原本半河水的小運河暴漲起來,像發情的野馬,嘶鳴著,衝擊著新建好的平安橋(原本的小石橋早就拆除了)。汽車到了平安橋上時,一聲轟響,整個石橋就像爆破一樣,橋拱和汽車下落,被洪水沖走了。

    死去的不僅有犯人還有公安。共二十三人。

    清朝道光年間,窩廟村的先人在此落腳,用原始的辦法修建的石拱橋,用了一百多年沒有壞,我們花了六十萬(亂攤派向老百姓集資二十萬),用現代技術修建的石橋,在迎接第一次洪水考驗時就倒塌了,還死去了那麼多人。可見,這橋修的不行,肯定是豆腐渣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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