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老慈悲,……把下面那些罪惡的靈魂帶上來。」
「那些沒有真心悔改,還有惡念、邪欲的靈魂,……下面那些黑心而又殘暴罪大惡極的靈魂。」閻羅天子怒道。
最前面跪著的一撥靈魂,從外貌看大多數是些粗鄙的人,卻很有派頭。他們回答道:
「我們罪大惡極,我們死有餘辜。」
「你們認錯還要徹底悔改一心向善,……判官,宣讀他們的罪過。」
判官高聲宣判:
「爾等罪惡之大,不可饒恕,開小煤窯的為了錢財,官商勾結,不顧工人死活,奴役工人,挖踏了耕地挖踏了山梁挖踏了村莊挖踏了自己的家園;開磚瓦廠的投機取巧,招募婦女、童工,剝削搾取他們的血汗;開造紙廠的,買通關係,排除的污水無人敢問,致使河溝沒有活魚,連泥鰍也死絕,污水灌溉的糧食有致癌物,農民不敢食用,賣給城裡人,導致城市人大量得癌症;搞房地產開發的,官商勾結,暴斂強征,收買黑社會對付老百姓,強拆強建;當官的不愛護人民,欺壓人民,村官橫行鄉里,……爾等押赴望鄉台!」
下面的靈魂哀號不絕,發誓要悔改。他們知道,如果在叫喚大地獄裡得不到寬恕,到了後面的大地獄那就難了,因為後面的刑罰殘酷,那些閻羅王更是冷酷、殘忍,他們怕了,他們沒有一個反抗的、不服氣的,都在極力悔改,就是心有雜念的也放棄了雜念,都在利用這個機會。這是最後的機會。
審理完一撥,牛頭馬面過來押解著他們上了望鄉台。
我們是官員,在最後審問,我們的罪行是前面那些罪惡的靈魂之和還多。
審問完我們時,眾多的靈魂起身離開閻羅天子的宮殿時,我抬頭看清楚了端坐在上面的閻羅天子,我吃了一驚,他就是在我剛進這刀山劍樹地獄時五問我問題的黑靈魂,原來這個像包拯那麼黑的靈魂竟然是閻羅天子。
他在點化我啊。我為何不醒悟呢?要是我及時醒悟就好了,也許我能夠得到他的超度,還是我心有雜念,還在眷戀著陽世。就這麼一次機會,被我錯失了我不免後悔。我的命苦啊,看起來我只有進阿鼻大地獄了。
牛頭、馬面像驅趕牛羊一樣往刀山上驅趕我們。我們要上望鄉台了,高大的山頂上面就是。整個山坡上都長著劍樹,環衛著望鄉台,陰森可怕。
望鄉台啊,望斷思鄉的路。
我一聽這詞就想起了我的母親抱我在她懷裡餵我奶時的情景,就想起了人世最珍貴的情感。
上望鄉台也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瞻仰人世的機會,以後我的靈魂裡連記憶都沒有了,靈魂裡的思想也要泯滅。
望鄉台,弓形的巨大高台,北面平直如同弓弦,彎弓長八十一里,台高四十九丈。上望鄉台從北面上去,要爬陡峭的六十三級台階。我親愛的阿珠啊,你可知道我是怎麼上望鄉台的嗎?
往上爬行的台階上林立著恐怖的劍樹。長長的劍樹林閃爍著寒光。台階陡峭難以行走,必須爬行,劍樹的鋒利比刀山的刀子更加恐怖,刀子只能刺穿我的手掌和腳掌,而這些劍樹可以刺穿我靈魂的內臟。我們是爬著前行。原先有幾個自持膽子大的靈魂,在上面走,不慎失衡倒下了,被劍樹刺穿了,利劍從大腿、屁股穿過,從脖子和後背露了出來。我們都害怕了,乖乖地爬行,我們的手掌、腳掌被刺穿的像散爛的豆腐,然後就用膝蓋往上爬,膝蓋也被刺爛。我們的靈魂沒一處完好的。
我就用被刺滿傷口的手抓住劍尖往上爬。一級一級地爬行。
巨大的痛苦只有爬行的靈魂才能體會。
爬過煙霧繚繞的山腰,終於爬上了望鄉台。闊大的檯子,上面坐滿了黑壓壓的靈魂,有的不停地痛哭,有的在不停地抱怨,有的則驚慌大叫不止。
我傷痕纍纍,就坐在望鄉台上,面向西南。
每個靈魂擁有在陽世那樣的眼睛,可以從望鄉台上看到過去的一切。每個靈魂只能看到屬於自己的小世界。
我靜心坐了一會,我眼前的西南開始有了變化。先是黑暗,接著西南方的天空突然像屏幕拉開,走向了我,啊,那是陽世時的生活場景,那是家鄉,多麼親切啊。場景變換豐富如立體的電影,我的人們、我的部下、我的朋友還有我的親人的言語和舉動,歷歷在目。我感覺回到了可愛的陽世。我立刻就有了血液流動加速而帶來的衝動。說實在的,我還真的不知道我在陽世犯了多少業罪呢,有的是我直接所為造成的惡果,有的我就不知道了,肯定與我有關,是我種下的惡因。
惡因必然帶來惡果。
我和母親的葬禮:
生命之根,我的老家小李莊。原先的三間草屋眨眼間變成了三間瓦屋。我和母親都死在老家的東屋裡。我是被我母親毒死的,接著我母親也坐化了。母親是信奉佛教的俗家弟子。是老二建國的媳婦發現我們死了,她每天在家裡忙完了就到老家來陪伴娘。她也跟著娘信佛了。她嚇得掉了魂,哭喊著跑了出去,接著,建國帶著已經長大成家的孩子們進來了,再接著,小李莊李姓的親戚都過來幫助收屍,商量後事。
娘是無疾而終的,不像村裡的老人先得病然後死亡。自從我父親陳勝死後,娘就絕了塵緣,一心念佛。
我姥姥家的李姓人家聽到如此稀奇的事,母子倆死在一起,都跑來問事,順便打聽裡面的蹊蹺。我外爺爺和姥姥早就過世了,我的舅舅們還在。他們把我娘當成了同胞姐姐,非常親近也非常尊敬她。母親死了,也是小李莊李姓人家的大事。那些有頭面的舅舅們和老表們,不請自到,哭泣完,就自動問事。他們就是出殯的大老支,負責出殯。到了半夜,建國打電話給了妹妹秀娟,她和她丈夫開著汽車帶著孩子前來哭喪,她是哭得死去活來。她哭她沒在母親去世前見上娘一面,聽母親說上一句話。閨女是娘的小棉襖,跟娘最貼心了。我從妹妹富態的臉上和穿著的衣服上就知道妹妹生活的不錯。
我娘自然要厚葬的,那是舅舅們商議的結果,也是他們的顏面。建國和秀娟都同意,他們哭著說:
「爹死的冤屈,是母親把我們拉扯養大,母親太不容易了。」
舅舅們與鄉親們說:
「老姐姐是善良的化身,是觀音菩薩轉世,這個世道上這樣的人太少了,我們要大辦,把老姐姐的善行宣傳出去。」
關於我的死後處理,就有了不同的意見。我是國家幹部,是剛卸任的縣委書記,剛上任的人大主任,正處級幹部。我死的當天晚上,我工作戰鬥的水源縣縣人大、縣委、縣政府、縣政協、縣公安戰線上的同志們從百里之外,會同本縣公安局的人來到了小李莊。公安人員和鎮派出所民警包圍了我家的老屋,小李莊處於警戒狀態。要知道他們察看了我的死因,懷疑有人謀殺。就是說有人謀殺了我母親和我。法醫從我發黑的肌體裡得出了結論,李主任(也有人叫我李書記)是被人謀殺的!我的母親呢?我的母親無疾而終,那又怎麼解釋呢?最後,聰明的法官和法醫從我喝下去的茶杯裡找到了答案,我是被我母親謀殺的。我母親有罪,可我母親死了。為什麼母親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這個答案無人能夠解釋清楚。忽然大家看到了我母親奉祀的佛像就清醒了,他們也明白了他們都是我母親謀殺的對象。
同事們商量之後,解除了對小李莊的包圍和封鎖,轉而安撫我的家人,當家的是建國和妹妹秀娟。問建國有什麼要求和困難時,這個沒有人性的傢伙翻了臉,拍著手高叫:
「我跟你們這些當官的大人們事先聲明了,我叫陳建國,我姓陳,我妹妹叫陳秀娟也姓陳,小李莊是我姥姥家,如今我母親老了,你們不要過問我怎麼出殯,我會盡一個兒子的孝道,死在我母親身邊的是李治陽,是你們水源縣的領導,那是你們的事,我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他姓他的李,我姓我的陳,他也不是小李莊的李,全國姓李的多著呢,誰知道他是哪門子李,他既然是你們的同志,是你們的官,你們就拉走吧,火化了扔了,我也不問,反正,我是不給他出殯,你們要是不問,我就讓人拉走扔了餵狗去。」
那些同事們聽了個個臉色蠟黃,小聲問村裡的人,那個比李書記還老的傢伙是他什麼人,這麼沒有人性。有人說是李治陽的二弟,歷來不合,斷絕了兄弟關係。
妹妹秀娟過來指著建國吵架,讓他閉嘴,不讓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出醜。幾個老表也過來勸阻他,連叫舅舅的也過來,罵了他。建國不理睬,就是個無賴,像瘋子一樣在人群中還是大嚷大叫:
「我不怕,怎麼著他們殺了我不成,我是天天詛咒李治陽不得好死,沒想到死在俺家裡,壞了俺的門風,噁心。」
妹妹和幾個老表看他太張狂,上去按住他,叫舅舅的打了他的臉,罵道:
「你建國還小嗎,你不通人性,就是你不認李治陽是你哥哥,你也不應當這樣,人家的朋友來了,你就是不熱情招待也應當客氣幾句,你越大越糊塗了,你是三歲吃屎的孩子?」
挨打的陳建國越發頑固,他衝著那些當官的還是大叫:
「我跟李治陽是仇人,他李治陽當官我沒有沾他一厘的光,是我養著老娘,是我替他養著他拋棄的妻子,我沒有問他要一分錢,他也沒給一分錢,我陳建國是餓死迎風站凍死不求人,他欠我的血債還沒還清呢?」
那些舅舅們去跟那些當官的陪禮道歉,說陳建國是個強牛,千萬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這種局面是最不利於我的屍體及時安葬的,關鍵是建國,毀了我在陽世的名聲。
建國一攪一鬧,那些在官場養尊處優慣了的人哪裡受得了一個地痞無賴的侮辱,就上了車,紛紛走了。本縣的公安和當地民警來跟他們交涉,他們警告陳建國和舅舅們,要不是我們縣公安局的領導發話,就把你們給抓起來,當地派出所所長更是生氣,他指著陳建國的額頭說:
「你們的家務事我們不想過問,你們要知道人家水源縣的原縣委書記、現在的人大主任死在你們家裡,不要問什麼原因,你們都有責任的。國家幹部突然死了,就沒人問了,還不讓人家過問,你陳建國的膽子也太大了,人家水源縣的領導們要不是看在死去的領導份上,你是吃不了兜著走!」
陳建國敢怒不敢言,只有白著眼睛。他也明白,當官的走了,留下公安就是收拾他的。
派出所所長繼續敲打陳建國,說:
「老太太對李書記下了毒藥,也可能是誤會,不是她老人家的本意,我問你毒藥是怎麼搞到的,我完全可以定論是你搞到的,是你放在茶杯裡,老太太發現自己失誤害死了自己的兒子,又不能報警,活活被你氣死了。你是預謀殺人你是真正的兇手,我的推斷錯誤嗎?把你抓走,讓你蹲幾年牢房,也冤枉不了你。」
陳建國有了還擊的力氣,說:
「我沒有害死他,我也沒有氣死老娘,老娘都是我養的,他根本不問,就是他拋棄的媳婦也是我養活的,不信你問小李莊人。」
「我不跟你個刁民多嘴。」所長敲打著他的額頭說,「實話對你說吧陳建國,你要放明白點,安葬不好李主任,水源縣的領導會對我們縣領導有意見,我們縣領導吩咐了,要我坐鎮過問此事,責任都落到我頭上了,你陳建國要是想跟我過不去,咱們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那些舅舅過來勸解,以為派出所所長要抓走陳建國治罪。所長教訓完,上了警車就走了,說過兩天還得來。
嚴峻的現實讓陳建國不得不正視,必須得安葬了我的屍體,不能讓野狗吃了。
義憤填膺的陳建國在強大的威壓下妥協了,接受了舅舅們提出的折中方案。折中方案又照顧了他的情緒,又給了上面一個好的交代,也讓小李莊人有了顏面,畢竟人家水源縣人大主任,前任縣委書記李治陽,是小李莊李姓的外甥。
折中方案是:火化了我的屍體,立即埋葬,不出殯,火化了母親的屍體,然後厚葬,大操大辦,隆重出殯。
第二天上午,鎮民政派來了兩輛專門用來拉死屍的火葬車送到了火葬場火化。
在頭天晚上,氣憤的老二陳建國哭泣完母親,為母親燒了火紙後,到了我的屍體邊,抽出了身上的皮帶,開始打我。這就是所謂的鞭屍。那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幹的事。老二用皮帶抽打我,還惡狠狠地罵道:
「你小解放是個畜生不如的東西,你活著的時候害人,害死了我英雄的爹,害得我的母親沒有親人,守寡了半輩子,你拋棄了自己結髮的妻子,你當了官害死了許多無辜的百姓弄得人家家破人亡,你以為我不知道,南方的報紙都報道了,你該死,你死了還想害我,哼,我讓你害人……」
火辣的皮帶抽打在我沒有知覺的屍體上,抽出了裂口,黑硬的血就是疼痛也無法流出來。妹妹秀娟過來就在身邊傻愣地看著我,當我的屍體裂開了口子時,她才制止。她哭泣著哀求建國住手吧,她不希望看到兄弟這樣。陳建國,此時才徹底消了壓抑在他胸口多年的仇恨,報了殺父之仇。
火化完,兩個骨灰盒抱回家來了。母親的安放在堂屋,放在了黑色的棺材裡,等待隆重的出殯儀式。而我的骨灰盒在當天的旁晚被埋了。沒有埋在父親陳勝的墳地旁。父親陳勝的墳地是在小李莊前的運河堤岸樹林裡,我則被埋在離父親的墳地不太遠的堤岸邊。陳建國是不讓我入父親的墳地的,我被他們徹底開除了家籍。
掩埋我之後,就開始了操辦母親的葬禮。定下了出殯的日子,通知了親朋好友。定下日子後,天就下起了秋雨。淅淅瀝瀝地滴答了兩天。第三天,天開晴了。
出殯的那天,太陽照射在小李莊上,附近的人們從四面八方踩著泥濘,手裡拿著火紙,有的婦女還一路哭泣來到了我老家,為我母親燒紙。
高高的白幡掛在長長的竹竿上,屹立在我家的門前,喇叭班子就在高掛的白幡下,不停地吹奏《百鳥朝鳳》的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