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還在老家裡帶孩子,第二個嗎是在漢城找的,不是明媒正娶,人家也是沒了男人的,你要知道男人不能沒有女人的,特別是像我們這樣的男人。」
「大哥,你也想女人,女人到底哪兒好?」
「這個還要問,不好你夜裡往茅房跑什麼?」
「怪啊,俺想俺媳婦,俺沒見過她怎麼就想呢,俺才知道想是什麼滋味。」
「混球,想媳婦就是想跟她那個。」
「嘿嘿,……你說還會打仗嗎?大哥俺就聽你的,你說!」
「要我說呀,不要打了,日本人被趕回老家了還打什麼呀?」
「你是說不打了,俺就托人跟俺娘捎信,給俺看日子娶媳婦。」
「你怎麼這麼傻啊,我說是沒有用的,我們是炮灰。」
「大哥,你越說俺越糊塗了,到底是打還是不打啊,俺好跟俺娘說。」
「三蛋,大哥跟你說實話吧,大哥心裡也沒有底,咱是草木之人能知道什麼,我不是對你說過了嗎,打不打我們做不了主,我們是炮灰。」
「到底是打還是不打,俺心裡都是糊塗醬。」
「我叫你心裡都是糊塗醬!」
「大哥,你幹嗎打俺耳刮子,俺沒做錯事啊。」
「你做錯事了,聽大哥的,今夜趕快回家找媳婦去。」
「找媳婦幹嗎?」
「日她。」
「俺想等拜堂那天。」
「你聽大哥的,換了衣服今夜就回家,長官來問,我來替你打掩護,不然你小子白來世一遭了。」
「大哥,這麼說還打啊,不是說不打了嗎?」
「混球,中國這幾十年都在打仗,何時有過和平?」
窗戶的聲音又小了,小到連樹梢都聽不見了。黑夜也睡了時,窗戶不在黃亮。濃霧在黑夜的懷抱裡翻身、打滾。
桌子上擺滿了花生、葵花籽和紅蘋果,丫鬟又給端上來小米粥和包子。李芬蔓聞到了小米粥的味道,就低頭嘔吐,大口口的黃水吐了一地。丫鬟趕忙放下蒸包和盛小米粥的花瓷碗,端來清水,幫助擦洗。
「太太太太,你病啦?」小丫鬟嚇得沒有了主見,問,「太太,我去叫大夫?」
「我沒病,趕快把小米粥和包子端下去吧,我聞著就想吐。」
「你已經兩天沒吃飯了,要是老爺知道了會生氣的。」
李芬蔓漱口後,拿起了一個包子,用手攆走了丫鬟,然後往嘴裡放,自己確實也餓了。一口咬了半個,包子的餡是雞蛋、粉絲、芥菜。餡子進了嘴裡,就有了要吃的慾望,餡子剛下肚,自己又嘔吐起來,她低頭吐完黃水,又看著包子,不敢下口,只有苦笑著看著裸露的半個包子,說了聲冤孽。
她想起了那個迷亂的罪孽的晚上。
顧興梁來到了她的青燈孤帳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芬蔓,原諒我吧,我是愛你的,雖然我娶了趙文薇,可我的心裡只有你,你才是我的最愛,趙文薇嗎,她是我的姨太太,你是我的愛妻,你是正宮娘娘,她是無法跟你相比的。……芬蔓,我知道你為何生我的氣,不理睬我,你要知道當初有多少中國人跟日本人合作,汪兆銘、周佛海還有周作人,人家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啊,何況我呢?如今,我還軍於國,成了堂堂正正的****棟樑。愛國不分先後嗎,再說我已經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了,你們佛家寬大為懷,不是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嗎?我已經回頭了。」
「前幾年你跟日本人打得火熱還跟南京的汪精衛打得火熱,如今他們完啦,你又投靠了老蔣,成為國民黨的軍官,為何又跟共產黨打得火熱呢?我恨你兩面三刀八面玲瓏,是個沒有主見沒有氣節的人。」
「芬蔓……,你說得是有道理,我愛的就是你有主見,有骨氣有血性,你比趙文薇強多了,她是個牆頭草,什麼都要問我,我拿不定的事能跟她商量嗎?還得跟你商量,這不,我就是來跟你商量的,我們是跟國民黨合作還是跟共產黨合作呢?芬蔓,你要知道共產黨又不是日本人,都是中國人,我既不想得罪國民黨也不想得罪共產黨,誰知道他們以後誰得天下呢,當年楚漢相爭,強大的項羽還是敗給不如他的劉邦呢,咱不是諸葛亮,沒有前後眼啊。」
「我不喜歡你今天依附國民黨,明天又依附共產黨,這跟做人一樣,還是讓人看不起,……我擔心你聰明反被聰明誤,到頭來引火燒身。」
「我也難啊,你要知道我們漢城夾在國共中間,漢城南面是徐州,是國民黨的地盤,漢城北面是共產黨的地盤,難為死我了。」
「你拿定主意了嗎?」
「我就是來跟你商量的,這可關切到我們全家人的性命,芬蔓,你不要計較前嫌了,我娶趙文薇是沒跟你商量,是有意冷落了你,我知道你的性格倔強,你會跟日本人過不去的,所以,我才娶的趙文薇,讓她出來替你招架,我真得怕你衝撞了日本人,壞了我的曲線救國之大業。」
「我看破紅塵,隱居家裡念佛,不問世事,心中只有佛了,……你要我拿主意,我就對你說,不論跟誰合作,我不反對,記住了你要光明正大,不要耍陰謀詭計,既然你也知道共產黨不是日本人,國民黨也不是日本人,更不能朝秦暮楚,我怕你……」
「你怕什麼?」
「怕你腳踏兩支船,到頭來不得善終,……哎,你起來吧,別跪著了。」
「放肆,快鬆手,……你這人怎麼這麼無賴。」
「我是你丈夫嗎,……沒想到你在青燈孤帳裡把臉捂得更白了,我的小親親。」
「你不是忘了我嗎?」
「嘿嘿,我哪裡能夠忘了你呢,我早就想來了,我怕你罵我,跟我鬧,更怕你跟我好了,到外面惹是生非,所以才讓你在家裡誦經念佛。」
「你,真是無賴!」
「我是你丈夫嗎,……做個俗家弟子還是不錯的。」
「顧興梁,我真的分不清你到底是人還是鬼。」
「我是個足智多謀又有長遠目光的軍事家,」他把自己壓在身下,說,「我還是個知道怎樣保護自己女人的男人,就是為了你,我才在日本人跟前低頭哈腰的,這叫小不忍則亂大謀!」
「呸,別說你那德行了。」
「芬蔓,我真的是為了你們。」
「哦,……你這人怎麼這麼死皮賴臉呢。」
李芬蔓想著人啊,真是說不清楚,趙文薇跟他幾年還沒有懷孕,自己呢,已經忘卻了情慾,斬斷了情思,沒想到跟他一次就懷上了。難道這就是佛說的前世姻緣嗎?抗戰前期自己也懷過,那是國難時期,不敢要孩子的,狠著心把孩子流掉了。孩子,她似乎看到了佛光照耀下的金童子正在自己溫暖的卵巢裡安睡,閉著眼睛的小乖乖好可愛。
「太太,不好了,司令跟他們吵起來了,你快去看看吧。」
李大嫂從外面慌張地跑了進來,叫道。
「怎麼回事,你慢慢說。」李芬蔓鎮靜下來。
「我出去買菜,聽衛兵說司令的辦公室裡來了許多人,山東的南京的都有,有的還拔出了槍,逼著司令表態呢!」
「他可是個火暴脾氣,要是掏出了槍,會走火的,」李芬蔓披上了大衣,往外走,到了門口,對李大嫂說,「把趙文薇也叫著,我們都去勸他。」
她走出了自己的院子,直奔司令部,一路上迎著寒風嘔吐了幾次。
漢城作戰會議室裡亂哄哄的。
「都給我住嘴,都給我安靜。」寬敞的作戰室裡顧興梁司令坐在上首,舉起了手槍,然後重重地砸在辦公桌上,嚎叫了起來,「你們逼我表態,是擁護老蔣還是擁護老毛,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我只想讓你們聽我把話說完,聽我把話說完!」
「你們都是跟我出生入死榮辱與共的弟兄,現在弟兄又鬧家包子了,我不想鬧,你們非得逼我鬧,這不是逼我跳懸崖嗎,……當年小日本進攻徐州,老蔣和李宗仁搞什麼徐州會戰,把我們漢城子弟兵當作小卒推在最前面,徐州會戰失利,他們轉身都跑了,我們漢城的子弟兵打也不是跑也不成,逼得我們只得跟日本人合作,我們在日本人跟前是低三下四,是亡國奴,在老百姓眼裡是漢奸,是民族敗類,我們要是跟著老蔣他們跑到大西南也會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娘的個腳,我們窩囊啊。我們雖然在日本人的屋簷下,可我們時刻想著曲線救國,小日本投降了,我們還軍於國,成了堂堂正正的國民革命軍,多麼光榮啊。
「我不得不用老蔣的腔調罵人了,娘稀屁!如今小鬼子被趕走了,沒有了外人該坐下商談國事了,去年秋天老蔣跟老毛在重慶談判,好啊,我表示歡迎,我還發去了賀電,希望盡快成立聯合政府,……弟兄們,要是老蔣、老毛都沒有私心,要像我們偉大的國父孫文先生那樣就好了,我們偉大的國父孫文先生推翻了封建帝制一不坐皇帝,二為了國家利益,毅然放棄了大總統的位置,多麼偉大慈祥的國父啊,我們追隨著您。……弟兄們,要是國共兩黨都為國家、民族的未來著想,放下自己集團的蠅頭小利,我們古老的中國仿照美國成立大中華聯邦或者是大中華合眾國,中國必將富強中國必將稱霸,絕對不會再受外人的欺負,日他姥姥的小日本算什麼東西,如今得到了報應吧,蘇聯大鼻子按住了他北邊的頭,美國佬用核子彈炸得他體無完膚,他還能嗎,還不跪下來乖乖叫姥姥,要知如此何必當初?」
坐在兩邊的軍官們低頭不語,在顧興梁正義嚴詞的前面,都覺得自私和渺小,是啊打什麼打,這不是內訌麼?有意思嗎?
「不談小日本了,還是接著說我們國家的問題,如果我們成立了聯合政府,倣傚美國那樣制定憲法,三權鼎力,什麼黨派什麼章程,都要效忠憲法,都要用法律解決問題,我們偉大的祖國兩黨輪流執政,國民黨就是美國的共和黨,總體上屬於右派,共產黨像民主黨,總體上屬於左派。
但是,國民黨和共產黨裡也有左派和右派,不妨可以重組嗎,左派的國民黨可以跑到共產黨那裡來,右派的共產黨也可以參加國民黨嗎,這樣的民主國家多好,又民主又自由,在這樣的國家裡,我們弟兄還要為誰當家發愁嗎?我們也不在乎哪個黨派了,隨你們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都是我們的朋友,漢城不會打仗了,百姓也就安居樂業了,沒有炮火沒有鮮血橫流的日子多好啊,你們晚上回家摟著老婆睡覺,白天可以在議院就不同意見交談看法,也可以爭論,也可以用法律解決,下了班還可以喝酒、跳舞、洗澡,也可以去酒場應酬,國民黨和共產黨都嚴禁官員們下班嫖娼,只要你們遵守法律,作為漢城市長的我是不會追究你們的。即使有了小錯,也會給你們改正的機會,千萬別過分,再說了那樣對身體不利,弟兄們吶,你們都好好想想,人生苦短,就那麼幾十年,打呀殺呀的多沒意思,你國民黨的陳參謀打死了他共產黨的高參謀我痛心,你馮連長的共產黨打死了他孟營長的國民黨我也痛心,再說了老百姓不想打仗,不想背井離鄉去逃亡,想過安定的日子,人心思定啊。」
坐在兩邊的軍官們真誠地感受到了顧興梁司令的遠見卓識和偉大,自己相比確實猥瑣不堪。
「六國畢四海一,六國畢四海一,別打了,大唐盛世快來吧。」
顧興梁高叫起來,他雄壯的聲音像無形的核子波,擊垮了原先還在叫囂誰對誰錯辯論不休的兩派軍官們,然後在會議室裡迴旋,尋找出路,終於從身後的窗戶竄了出去,漫過蕭條的大柳樹,奔向街道,奔向人群,彎曲、盤旋在漢城深處,最後變成了夜裡寒冷的樹梢上凝結的雪白的冰花。
「最後,我決定向老蔣、老毛提出倡議,我反對內戰退出內戰,請求國民黨和共產黨退出漢城,即使不退出,也要遵守漢城的法律和秩序,我要盡最大努力,使漢城成為和平、民主、自由、幸福之城,這就是我的表態,一會兒我跟南京、山東來的國共代表商談就是這個態度,弟兄們,和平不能毀在我們手裡,我們不能再做民族的罪人了。」
戰爭是在六月初的一天夜裡爆發的。與其說是戰爭不如說是內亂。漢城就是在那場戰爭中毀滅,從地球上徹底消失。
焰火紛飛的深夜,陳勝攙扶著挺起了大肚子的李芬蔓從漢城東門的一條秘密地道裡出了城,開始了逃亡。陳勝已經不再是軍人了,脫下了軍裝,穿上了便衣服裝。他也下定決心不再做軍人,做一位平民,就跟剛成為自己妻子的李芬蔓過一輩子,忘記過去,開啟未來。自然,她肚子裡的孩子就是他陳勝的。
城外的黑夜看不清去路,天上的流星也迷失方向。陳勝拎著兩個箱子,他們的家當,李芬蔓跟在後面。夜路,坎坷不平,高一腳低一腳。他們也不知道去處,只要遠離漢城,那個已經毀滅的城市就行。他們分辨不出來也不知道具體往哪兒去。沒有目的。他們也商量過了要回老家的,結果是不行的。那就奔向一個沒有戰爭的城市,一個和平自由之城,因為他們在城市生活久了,習慣了城市生活。可是,哪個城市沒有戰爭呢?中國的內戰已經全面打了起來。
小路上有了踢踏之聲,陳勝細聽,是趕驢車的人。待驢車到了跟前,陳勝從腰裡掏出防身用的手槍,迎了上去。暗夜中的李芬蔓怕他嚇著人,就開口說話了:
「大爺,能捎俺一程嗎?」
果然是個趕夜路的老人,聽到了女人的哀求聲,心裡就軟了,停下了驢車,讓哀求的女人上了驢車,陳勝跟著和老人套上了話。
老人從漢城郊區看望重病的老姑娘去的,聽說漢城打仗了,被老姑娘攆回家去,怕戰禍粘惹上他。
「你們夫妻是從漢城逃出來的嗎?」
李芬蔓回答:「是的,漢城打仗了。」
「你們貴幹?」
「我們是教員。」
「是先生,你們去哪裡?」
「投奔朋友去。」
「遠嗎?」
「我們也沒去過,也不記得村莊的名字了。」
「那怎麼找啊?……你朋友尊姓大名,貴幹?」
「慢慢找吧,他也是教員。」
驢車顛簸在土路上,溫柔的風陪伴著他們,他們沒有了敵意。
啟明星出來了,那是東方。毛茸茸的曠野越來越明晰了,過了一座老石橋,趕驢車的老人下了路,把他們扔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