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這群靈魂們的後面。屎堆被先上的靈活攪和的亂七八糟,像稻田地被犁鏵耕起,更多的臭味氾濫。
就像過沼澤一樣,必須小心翼翼。那齊腰深的屎啊,邁不開步子,一不小心就要滑到,滿臉、滿身都是屎。
我爬過了一個屎堆時,碰到了熟人。這是我進入地獄後所見到的第一個熟人,他是我中學時的同學,徐封。是他先叫的我。他滿身是屎,只有眼睛沒有被屎遮蓋,他的眼神黯淡。
他先看到了我,舉起沾滿屎的手,驚奇地叫道:
「李治陽,老同學,怎麼是你啊,你還認識我嗎,我是徐封。」
我看著他的模樣,聽到了他的聲音和名字,我想起來了,我答道:
「我記得,你是徐封,我們是中學的同學,你是何時死的?」
「我是中秋節前的一個星期,你呢?」
「我是中秋節前的一天。」我又問,「你在陽世犯了什麼罪而得到如此的報應?」
他慚愧地說道:
「我犯了任人唯賢罪和淫亂罪,……我當了人事局長和組織部副部長,我利用自己手裡的權力和機會,向上級推薦我的朋友和送禮的人,把一般才幹說成最優秀的人才,對於那些沒有關係的,沒有給我送禮的,就是他們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提拔,他們連後備幹部的考察範圍都進不了。」
「哦,這樣的事司空見慣,沒什麼了不起的,誰做官都會這樣做的,……你又是怎麼死的?」
「我是被情婦害死的,沒想到我包養的那個婊子,她還有相好的,就把我暗算了,讓我出了車禍。沒想到是這個結果,我非常後悔啊,我知道我的業罪是我造出來,怨不得別人的,我真的理解了冥界的公正。」
「哦,你很冤屈的,你被那個婊子迷住了心智。」
「李治陽,俺阿珠為你生,也為你死,俺的愛對你是忠貞不渝的,哪怕你不做官了,是一個貧民,俺照樣還會愛你的。」
「不,我是罪有應得,……我猜想你可能沒有什麼大罪,你要是能夠離開地獄,到了陽間,可得給我那還在家裡死守的妻子捎個信,讓她改嫁吧,只要照顧好孩子就行,是我對不起她們……」
「我……,我無法完成你的囑托。」
「你的業罪大嗎?」
「比你還要深重。」
「你除了貪污,你還有別的罪孽嗎?」
「老同學,你就別問了,你要知道我是被我母親害死的。」
「啊,你是被你母親害死的,你的罪孽肯定深重,我是無法指望你了,我還得指望自己,我就真心地懺悔吧。」
他很遺憾地看著我,跟我分開,繼續向前艱難地行走。他默念起了如來佛的名號,行走的速度比我快。
我看到他又爬過了屎堆,我也就跟著念起了地藏王菩薩的名號。說也奇怪,當我不再胡思亂想靜心默念時,我就很輕鬆地過了屎堆。有的靈魂確實還有許多雜念,過屎堆如過泥沼,無法前行。有的倒在屎堆裡不能自拔,窒息而死,被過來的夜叉鬼提了出來,然後是一頓鞭打。
我們翻過了無數的像土丘一樣的屎堆,遭受了大的業報,終於離開了尿屎大地獄。忽然前面是清風拂來,吹去了惡臭的味道。那些巨大的惡臭像聽話的動物,不敢往前逾越一步,乖乖地站立在自己的地界。
我們身上的屎忽然消失了,臭味也沒有了。我們的身上乾淨了。沒有臭味的世界多麼清新可愛啊。
前面是一片翠綠的草地,浮動著清香。一個矮小的僧人坐在草地上,對著前來的眾多的靈魂超度。有的靈魂匍匐在他的腳下,有的靈魂坐下,雙手合十,默念起了佛語。有的罪業沒有償還完前世的業罪,只能站在外圍,跟著默誦。
我,罪大惡極的靈魂沒有福氣了,只得站在外圍,心裡羨慕那些被超度的靈魂們。啊,有我的同學徐封,他在此就被超度了,他的運氣真好啊。
忽然上空轟響了起來,地獄破裂,綻放出大光明來,在光明裡,落下繽紛花雨。
矮小僧人雙手合十,大聲說道:
「你們在陽世犯的業罪如今得到了業報,你們又真心悔改,你們即刻脫離地獄,放生你們於陽間,你們要堅守佛的教誨,不可重犯前世的過錯。」
眾多的靈魂面向西方,嘴裡念著佛經。他們發誓立願,徹底悔改,永遠不再犯戒。
光明裡,繽紛花雨旋轉起來,僧人升空了,許多懺悔的靈魂,跟著升到了空中飛離了地獄。接著地獄封閉了,黑暗如初。
他們得救了。
我失望極了。看著那些升空的人,我又有了嫉恨。我已經默念了佛的名號,為何還要我遭受無窮無盡劫的地獄酷刑呢?信他又有什麼用呢?
這時,過來一個大腳鬼,他指著我們這群沒有徹底悔改的靈魂罵道:
「業障,你等惡念未除,惡緣未盡,就憑你等有口無心地念幾句佛,就求得宋帝王閻羅免除你等的業罪,那是不可能的。你等必須到大地獄,經歷千萬劫難,償還完前世的業罪才能托生。」
我的心中沒有了一絲光明,跟隨著眾多的靈魂,繼續走進更加可怕地獄。
12
深夜,城外麥地的野風吹了過來,漫過起伏的房頂,像洪水,從窗戶爬進了趙文薇的屋子裡。趙文薇活了過來,睜開了眼睛看到了眼前的風,像綢帶一樣飄蕩、旋轉。她的魂魄在風裡,似長了眼睛,注視著她。
她伸了伸懶腰,打了聲哈欠,掀開悶熱的被子,大腿壓在被子上,又閉上眼睛,讓明亮的目光活躍在自己的身體裡。
「李芬蔓要是問我什麼時候來的,你不能給她說實話。」
「為什麼不能實說?」
「我是她的丈夫。」
「我呢?」
「你也是我的女人,……要知道女人都是自私的,她不想讓我做你的丈夫,……你是知道的,我是愛你的,我第一次見到你們時,我愛的是你,不是她李芬蔓。」
「為什麼會愛上我呢,你是知道我是影秋的,……你得替影秋報仇啊。」
「我會為影秋報仇的,……就因為這,我更得保護好你,你一定會是我的女人,你還是一個懂得讓男人高興的女人,不像她。」
「她不好嗎?」
「她是一個花瓶,好看不中用。」
「哦,別說了,我都知道了,我會為你隱瞞的,……可,要是陳勝問起來呢?」
「陳勝?……陳勝也經常到這兒來嗎?」
「不,只來過一次,給我送東西的。」
「噢,那就對了。」
窗外傳來了槍聲,她趕忙拉上了被子,蓋住了身體,她膽怯地睜開了眼睛,光明消失,屋子一派黑暗,她仔細地分辨槍聲的大小和方向。
「啊,影秋……」
窗戶響動,血頭血臉的韓影秋扛著輕機槍,隨著一陣輕風走了進來。趙文薇趕緊閉上眼睛,雙手抓過被子蒙住了頭。
街上的槍聲大作。
打扮成妖艷女人,眉心有黑痣的李芬蔓,躲過身後警察的追捕,來到了與陳勝會合的廣場,她用手絹沾著唾液擦著眉筆塗上去的黑痣,鑽進慌亂和驚叫的人群中。
深夜的火光,燒紅了天,星星也成為灰燼,在空中漂浮。漢城大客棧在爆炸聲中土崩瓦解,變成了一片火海。漢城裡響起了哨子聲和警報聲,大街上混亂一團,警察在吆喝著捉拿眉心有黑痣的女人,她是爆炸犯。
大客棧的人大部分葬身火海了,僅有幾個像火狐狸一樣從中逃了出來,有的人他們認識,是白天對著百姓吆喝訓斥的官員,是貪生怕死之輩,他們出了火海,就會閉著眼睛像例行公事一樣大叫,抓住兇手,嚴厲法辦等聲嘶力竭的口號。百姓們看著,嘲諷和怒罵不止,民族危難到了這個時候,高喊抗戰的官員們還有心思在漢城大客棧洗澡、嫖娼,還聽說漢城大客棧裡有日本妓女,這些商人真會做生意,能把日本妓女搞來,他們用什麼辦法搞來的?過去人們只是猜測,如今,火光沖天的黑夜證實了謠傳的真實性,凡是謠言也是真的,不可能空穴來風。
警察從人群中、從她身邊經過,用手電筒照射著每個人的面孔也照射著她的面孔。警察跑了過去,繼續搜查那個眉心長黑痣的爆炸犯。夾雜在人群中的李芬蔓從緊張中鬆懈下來,小聲地喘著氣,想著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她都不敢相信,那如此的壯舉竟然是她,一個女子所為。
一個浪蕩女子,搖著扇子,手心攥著手絹,裊娜著走到了漢城大客棧門前的街道上。初夏的晚風柔軟地吹著,戰爭的味道像狐臭一樣躲在女人的隱秘處。門前的大紅燈籠亮著,人成了紅色的精靈。
漢城大客棧她來過。那是白天,她作為漢城抗戰宣傳隊隊長的時候,前來盤查老闆王連化。也搜查了,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她站了片刻,焦急的似等待約會的人。然後混水摸魚,跟著一對紅男綠女混進去,上了三樓,如進了迷宮,找不到所在,好在她精明、機靈,又事先聽陳勝講述過,很快就鎮定了下來。
「請問,您找誰?」一個服務的女人過來。
「哦,我,我找,還沒找到呢,……是有人讓我到這兒來的。」她用撒嬌掩飾心虛。
「誰讓你過來的,能對我說嗎,我好幫你。」那個女人又問。
「有人讓我來的,人家說那個人的名字不能隨便告訴人的,他是有身份的。」她還算應變自如。
那個女人打量著她,看她很妖媚,把她當成了浪蕩的女人,就轉身帶著她往裡走,進了一個小門,掀開了布簾子。她就聰明地進去了。小門口有女人把門,把門的人看到她,想阻攔、盤問,又看到了陪伴的女人,就放行了。
小門雖小,裡面卻是別有洞天。先是一個不太大的客廳,客廳裡有許多妖艷的女人,在一起唧唧喳喳,她也加入其中,跟著插話,議論著男女之事。
「奇怪啊,與我前幾天檢查的大不一樣,我怎麼那麼粗心呢,不,我是被人欺騙了。」
女人們談話的時候,不時有服務的女人過來,招呼誰,誰就跟著走進了一個小門裡。剩下的女人相視伸著舌頭,然後嬉笑一片。
乘女人們歡雀的時候,她仔細地看著那些小門,裡面就是鬼混的地方。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丈夫顧興梁,他夜裡不回家會不會就在這裡鬼混呢?她看著身邊的女人,瞧著四周的環境,很快得出了結論,他不會的,他即使是個色鬼也不至於跟這些爛貨一起的。這是普通的賣淫場所。她又忽然想起了陳勝說的,漢城大客棧有日本妓女,混雜在日本妓女裡的,就有自己要找的日本特務川島秀麗。她們肯定是在一個更為隱秘的地方。
自己走錯了房間。怎麼能找到日本妓女呢?哎,她聰明地想起了,自己會不少日語的,何不冒充一下日本妓女呢?
她從客廳裡出來,因為裡面潮濕,她的臉面更加鮮艷了。她搖著扇子,裊娜著腰姿,站在門口,看清楚了方向,往裡面走去,那才是迷宮的深處。
迎上來一個女服伺,向她彎腰、鞠躬,人家把她當成有身份的女人了,她輕聲地用日語還禮。
那個女服伺對她更加恭敬,引領著她往裡面走,過了一個彎曲的走廊。裡面更加幽靜。到達一個小門口前,女服伺彎腰指點,退身往外走去。她站在門口沒有進去,而是推開了另外一個小門的門,進去了。裡面蒸騰,大浴缸裡赤裸著兩條大魚,摟在一起。她嚇了一跳,緊張的心提到了喉嚨。人家也看到了她,一個用漢語問她:
「沒禮貌,誰讓你進來的?」
她用日語說,打擾了,對不起,走錯門了。
而水缸裡的女人雙手扒住浴缸,低頭散發呻吟著日語,意思是請她再叫一個女人來,她受不了。她暗暗欣喜,馬上回答,一定叫人來替她。待退到了門口時,又問了那個日本妓女,她來找******的,才走錯了房間,說著抱歉的話。水裡吃力應付的日本妓女用日語告訴了她******的房間。她趕忙退出,關死了門。
「天哪!這裡面真有日本妓女,嫖娼的都是漢城的官員,還口口抗戰呢,漢城危在旦夕也,……他會不會在這裡鬼混呢?他真的要在這裡鬼混,漢城徹底完啦。」
她在走廊裡抱著起伏到了極點的胸脯,心驚肉跳,同時她感到了恐懼,更為李將軍的抗戰大計擔憂了。她耳畔還在迴盪著剛才那個嫖妓男人的聲音,很熟悉,肯定是漢城的官員。她用力擰了一下額頭,清醒了,走進了日本妓女所說的那個房間。
她輕輕推門,門開了,裡面是一個包間。包間裡煙霧繚繞,一屋子的煙味。她看到了一個浪蕩的女人光著膀子,圍巾束住胸口,仰臥在塌子上抽煙,身邊有兩個女人在為她捏腳、捶腿。
李芬蔓悄悄地走近了她身前的時候,她閉眼噴雲吐霧。
「就是她,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樣,日本特工川島秀麗!」
「川島秀麗!」李芬蔓站到了她跟前,向她敬禮,猛然大叫。
她聽了,激靈地坐了起來,瞪著大眼吃驚地看著她,身邊的兩個女人也是驚慌地看著她,眉心長黑痣的女人。
川島秀麗問道:「你是什麼人,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她用日語回答川島秀麗,外面有人要見你,我把他領來,你會認識的。
她還算鎮靜,說完,敬個禮,大步走了出去。到了走廊,還是忍不住跑了起來,自己畢竟不是特工。
這時,後面有了叫聲:
「站住!」
她跑得更快了,她也感到了恐懼,感覺漢城的北大門已經洞開,小泉龜太郎率領日軍耀武揚威地開了進來。這時,叫聲更大了,川島秀麗帶著人追了出來,叫道:
「抓住她,抓住眉心有黑痣的女人。」
三樓的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看到她從裡面跑了出來,要攔住她,她卻比劃著大聲說:
「裡面有人昏過去了,快去救人。」
樓梯口處的服務人員開始往裡面跑,她才得以逃脫。下了二樓,又下到了一樓大廳。樓下聽到了樓上的混亂和喊叫聲,就有人迎上去問她個究竟,她摀住眉心的黑痣,跟著大叫:
「三樓上的客人昏過去了,快去救人。」
樓下的客人,聚集大廳議論紛紛,議論著樓上的秘密。樓上的女人追了下來,對著大廳高喝:
「抓住眉心有黑痣的女人,別讓她跑了。」
她乘著混亂跑出了漢城大客棧,後面的人跟著追,跟著喝叫。大街上立刻傳遍了喝叫聲,抓住眉心有黑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