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繽紛 第2章
    「你什麼時候做了我父親的姨太太,……我母親同意嗎?」

    「徐州會戰失敗,蔣委員長坐飛機先跑了,徐州的大軍往西南撤退,只剩下孤苦伶仃的漢城。漢城似一個孤兒,被人遺棄,沒有人問了。顧興梁打電話報告蔣委員長,是死拼還是撤退,沒有回音。那時幾十萬國軍亂糟糟地拚命地往外逃跑,哪裡還顧得問留下來的士兵死活。顧興梁也想撤退,可是,來不及了,被小泉龜太郎的日軍牽扯住,無法撤退,顧興梁被迫投降了。我和你母親一樣感到恥辱,做個漢奸是不好聽的,何況是為日本人效勞。我是恨日本人的,因為,他們打死了我的丈夫韓影秋,我的親人。你的母親,先是上吊,被人救活了,就看破紅塵,皈依了佛門。是陳勝救的她。我猜想,她可能是感激陳勝,才愛上了陳勝,所以,才有了後來,從你父親的身邊搶走了你母親,槍殺了你父親,……啊,對了,那時,你母親正懷著你呢,大概有六個月,兵營的兵痞子說,你父親被亂軍打死,亂軍首領就是陳勝,那個人有歹心,很陰險的。

    「其實,你父親是很無奈投降的,他的內心是愛國的。不過,他走的是曲線救國的路線,一般人不理解。我理解。投降後的半年,有一天,他對我說,趙文薇我要娶你為妻了,還要把結婚的場面辦得隆重。我問,李芬蔓同意吧。他說,她嫁給佛了,哪還顧及我,又說,管她呢,是我娶妻,又不是她娶。我說,我們是好姊妹,以後還得一起相處呢,總不能讓她氣惱吧。你父親則大笑,誇我是個識大體的女人,比李芬蔓好。我真是個沒有本領的女人,結婚那天才知道,你父親不再是過去的漢城守軍師長了,而是淮海省的副省長,又兼任徐州綏靖公署副主任,是僅次於郝鵬舉。結婚那天來喝喜酒的人有駐守漢城的日軍最高長官小泉龜太郎,汪精衛派來的南京特使,汪精衛夫人陳璧君的乾兒子和周佛海的秘書,私下裡還聽說國民黨軍統、中統的特務也來了。大家都在客氣地說話,平和地乾杯,看不到一點不好的氣氛來。結婚後,我就搬進了司令的私宅裡,司令的私宅很闊大,大院裡還有小院子,我們分別住在不同的小院子裡。我們表面上依然是好姊妹,但是,你母親對我疏遠了。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對她很好。」

    「我理解我母親的為人,你就沒有做過壞事?沒有殺過生?」我反問。

    「可以這麼說,我沒有殺過人,沒有做過壞事。我成了你父親的妻子,就安分守己的在家裡,做針線活,伺候你父親。日本鬼子投降了,你父親做了漢城****司令,被編入國民黨新編第六六路軍,任司令,後來你父親反對內戰擁護民主,投靠了共產黨,國共內戰將要爆發之際,你父親想獨立與國共之外,建立自己的民主自治國家,可是,他的宏偉大計失敗了,軍營發生了內亂,聽說你父親被亂兵打死在司令部裡,兵痞子闖進了我家,燒殺搶掠,我聽到這個消息,就自盡了,來到了黃泉路上追趕你父親,可是,沒有見到他,他托生了,變成了你,……就苦了我啊。」

    「秦廣王閻羅不讓我托生,也不讓我進天堂,我苦啊,」這個可憐的女人哭了起來,如秋葉秋風秋雨秋夜,然後,她又抬起了頭顱,問我,「難道你真的忘了前世,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我轉世前喝了孟婆神的醧忘湯,真的想不起前世了,我感覺你說的這些,跟我毫無關係。」

    「啊,你這人怎麼會這樣啊。」她哭的更淒慘了,歪倒在床上,用手摀住臉,然後伸出一隻蒼白的手,拚命地拍打床沿。

    屋子裡寂靜了下來。寂靜地聽得出喘氣的聲音和牆壁上荒蕪的蜘蛛網的顫抖。月光的腳步像鬼影,邁到了床前。

    「我困了我累了,讓我睡覺吧。」我很粗魯地把那個女人推到了一邊,自己躺在了床上,舒服地睡去。

    那個女人真的很溫順,把被子蓋好,就坐在床頭深情地看著我。可能把我當成丈夫或者是把我當成兒子,總之,我成了她的親人。

    我確實疲勞。過渡地疲勞,卻睡不著覺。我閉上眼睛,眼前旋轉著紅黃藍綠交匯的彩光。我的耳畔響起了阿珠跟我第一次約會的聲音。

    「俺是鄉下的丫頭,俺沒有文化沒有見識,你願意跟俺做朋友,……什麼,跟俺做那種朋友,不行不行,你多大,俺多小,……再說了俺怎麼領你回家,還不被人笑話死了,……你這人是大了點,不過不難看,很有風度,你是不是老闆李貓的朋友,……什麼,他聽你的,你是誰啊,……啊呀,李貓說他除了天皇老子,他誰也不怕,……什麼,你就是這兒的天皇老子,俺不信,……你要是這兒的天皇老子,俺願意跟你做朋友,噓,小聲點,你別朝人說俺願意跟你做那種朋友,……嘻嘻,你是吹牛吧。」

    我想著我的阿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去,也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直到被身邊的女人拽醒。

    咚咚,外面的大門被拍響了,老城隍在外面催促著:

    「李治陽,快出來吧,你母親李玉善在鬼判殿等你呢,秦廣王老爺要你們快去。」

    「我們,我也去嗎?」我身邊的女人說,「啊,她來了,我當然得去了。」

    「我母親來到了鬼判殿,」我害怕了,但是又有了念頭,我就哀求身邊的女靈魂,「你要為我求情啊,她毒死了我,還不放過我。」

    「啊,你是她害死的,怎麼會這樣呢,」她叫了起來,「我還有許多事情要跟她理論呢,別怕,孩子,有你姨娘護著你。」

    蛛網般白亮的光線。城隍廟門外站著一個老城隍,身邊跟著兩個穿著黑白身段的夜叉,像公差。

    02

    大街上的陽光和聲音消失了的時候,天就黑了。屋子裡,燈泡被粉紅紙罩住,新婚的洞房都是玫瑰色的光芒。新娘趙文薇穿著紅色的旗袍,滿面紅光。她徹好了清茶,然後,拿起新婚時的照片,癡癡地看著,最前排最中間的是他們的證婚人,第五戰區司令,他們心目中的大英雄李宗仁將軍。她和李芬蔓就坐在李將軍身邊,韓影秋、顧興梁挨著她們的太太,啊,幸福啊。她抬起頭對著外間,溫柔地叫道:

    「影秋,你過來啊,茶徹好了。」

    「不,我在試槍。」

    外間的韓影秋端著李宗仁將軍贈送的結婚禮物,漢陽兵工廠製造的『捷克式』輕機槍。他演練著各種射擊的動作,像武士揮舞劍術一樣,到了運用自如的地步。聽到叫聲他把捷克式輕機槍舉了起來,抱在懷裡貼在臉上,流下來淚水。

    「影秋,喝茶吧,看你滿頭大汗。」

    她右手舉著散髮香水的手帕左手端著茶碗走進潔白光亮的外間,來到丈夫跟前,韓影秋已經變換成射擊姿勢,他轉臉看著她,伸出右手,把他摟抱在懷裡。

    「啊,……影秋,你怎麼哭了?」

    茶水灑了出來,妻子很快從驚慌中鎮靜。

    「沒哭。」韓影秋右手舉著輕機槍,左手鬆開妻子,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窩,「文薇,我看著輕機槍就哭了,我國漢陽造的武器比日本軍的武器優秀,為什麼我們打不過他們?就拿我手裡這把捷克式輕機槍,比日軍最先進的『十一式』歪把子輕機槍還好,為什麼打不過他們呢?」

    「影秋,我知道你是個武士,你把槍當成了生命,……喝茶休息吧,今天是咱倆的大喜日子。」妻子把茶碗重新遞過去,韓影秋張嘴一氣喝下,還是用手撫摸著機身,像揉搓愛人的肌膚。

    她感到了疼痛,深潭似的眼睛裡翻湧著水花。

    「影秋,這麼說,你是去定了。」

    「文薇,我是軍人,軍人就是要戰死沙場,……如今,國難當頭,日軍已經兵臨城下了,我就是手中的機槍。」

    「啊,影秋你變成了武器,我呢?你想到了後果了嗎,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活啊?」

    又把機槍舉了起來,凝固在空中。丈夫看著起伏不平、喘著香氣的胸脯,望著洞房裡散射出來的玫瑰燈光,他表情凝重,低下了頭顱,低聲問:

    「文薇,你聽到聲音了嗎?」

    「聽到了,我聽到了歡笑和歌聲。」

    「可我聽到的是憤怒的聲音,是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決心。」

    「啊,我的丈夫,仇恨已經使你忘記了我的存在,好吧,我讓你去,你得馬上上床,我先要你成為偉大的丈夫再成為偉大的武士。」

    放下機槍,韓影秋抱起了妻子上了床,接著,玫瑰色的光芒像桃花瓣濺落在他們夫妻激情的脈河上。

    妻子安然入睡,他睡不著。他的腦海裡還在翻騰著漢城黃昏時的夕陽。

    古老的城樓被斜陽照射成彎曲的影子,驚慌地落在大街上。伴隨著驚慌的是憤怒與激情。

    寧為戰死鬼,不作亡國奴!

    打倒倭寇,保衛漢城!

    鼓樓敲響了憤怒的鐘聲,青瓦、磚房從縫隙中也在發出憤怒的聲音,整座城池和胸口一樣,都在發出憤怒的聲音。彈奏聲音的是血紅的大地和大地的兒子,我們。

    03

    「畜生,你死了我也不會饒你的。」

    李玉善拄著拐棍飄散著白髮,踉蹌地走是黃泉路上。

    「老人家,你不要生氣嗎,到了冥界,你們前世的緣分就沒了,秦廣王閻羅會判罰他的。」土地攙扶著李玉善。

    「是啊,老人家,你只要到秦廣王閻羅那兒報道,就有人來迎接你去天堂,你就跟他一刀兩斷了。」城隍在身邊勸和著。

    兩個鬼卒,一個拿著枷鎖,一個別著腰刀,跟在後面,吐著舌頭,摸著鬍鬚。這個老人是不能用刑的,她已經證得聖果,要到西方極樂世界去。

    紅月掛在半天上,黃泉路上一派昏黃。她對土地和城隍說:

    「我不想到天堂,我要跟閻羅王說,我要托生下世,最好變成包拯那樣的人,陽間還有那麼多人受苦,還有那麼多人作惡。」

    「你老還是割捨不了塵世的情緣啊,」土地看著城隍,吐著舌頭,說,「你還是放不下你的兒子啊。」

    「他罪惡深重,不會再有做人的機會了,就是在一百三十八座小地獄受遍刑罰,再經過六輪轉換,再托生,也只能是蚊子、蒼蠅之類的低級物種,跟你沒有任何關係,老人家,你想開點吧。」城隍說。

    「我知道,冥界是清正、無情的,不像陽間那麼混亂。」

    李玉善淚水漣漣,似屋簷下的雨水被風吹落,拐棍重重地用力,拄出傷心的聲音來。

    成群結隊的勾死鬼和拖屍鬼用鐵鏈拉著哀號的靈魂,從陽間回來,行走在黃泉路上。有的讓路有的則停了下來,喘著氣,張望著李玉善一行,心中充滿了敬意,然後,就拚命地用力踢打不想上路的靈魂。

    04

    微風吹過運河岸,輕輕地走進樹林裡,撫摸著婆娑的樹葉,黑夜的氣息。

    漆黑一團,漆黑得失去了方向。好似天地倒轉,光明被黑幕包裹住。

    終於,黑幕被時間扎破,流淌出黯淡的星光。

    樹林外響起了乒乒乓乓的槍聲,樹林裡也響起了乒乒乓乓的槍聲。

    槍聲交織,槍口噴吐出血色黎明。

    05

    我跟著老城隍來到了鬼判殿門前,藉著裡面白亮的光線,看到了我的母親。

    我白髮蒼蒼的母親啊,拄著拐棍,滿臉怒氣,坐在秦廣王閻羅的案桌邊,鬼判殿裡的鬼差恭敬地看著她。

    我不敢進去,怕她舉起枴杖打我。我就在門外哀求那個叫趙文薇的女人,我就叫她娘了。

    「娘,你進去跟我母親求情,再跟秦廣王閻羅求情,我在陽世的時候,搞活了經濟,修路架橋,也幹了不少好事,不能說我一點好處沒有啊,誰也不能十全十美,人沒有缺點還是人嗎?」

    「孩子,你要是你父親托生,你應當是個好樣的,要知道你父親可不是個含糊的人,拿得起放得下,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她對你父親誤解很深。孩子別怕,有我呢,我會像愛你父親那樣愛你的。」

    我就站在鬼判殿的門旁邊,死死地抓住門檻,任憑夜叉怎麼拉我,我就是不進去。趙文薇進去了,很生氣地走到了秦廣王閻羅的案桌前,下跪,施禮。

    我母親也看到了她,放射出驚奇的目光,盯著她,不禁失聲叫道:

    「文薇,怎麼是你?」

    「芬曼姐,你終於來了,你讓我好等啊。」趙文薇沒有多大熱情,還帶著怒氣。

    「文薇,你一直在等我嗎?」我母親問。

    「是的,我在城隍廟裡等你五十多年了,你在陽間過得好快活啊。」

    「你?」我母親轉聲變成了哀歎。

    「你們終於到齊了,該給你們了斷了,」秦廣王閻羅翻開冊籍,不耐煩地說,「新賬舊賬一起算吧,省得耽誤交割,不然地葬王菩薩會埋怨我失職的。」

    趙文薇先問道:

    「閻羅王爺,我想知道,李芬蔓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

    「上天堂。」

    「我呢?」

    「經過兩大地獄,要是悔改思過,可以轉世托生為人。」

    趙文薇不服氣,叫嚷了起來:

    「閻羅王爺,你不公正,看起來冥界和陽間一樣,也有冤屈和黑白。」

    「趙文薇,冥界是清明、公正的,你不得玷污地藏王菩薩的威名。」我母親好言相勸。

    「什麼清明、公正。」趙文薇仰臉看著閻羅王爺和我母親,責問道,「李芬蔓上天堂,她就沒有過錯嗎,難道孽鏡台也照不出她的罪過嗎?」

    「本王手裡的冊籍,紀錄著你們在陽世時的善惡,」秦廣王閻羅舉起冊籍,冷笑道,「她沒有罪,何必要上孽鏡台,……你還有什麼疑問?」

    「李芬蔓,我問你。」趙文薇問,「門外那個靈魂可是你的兒子?」

    我母親雙手扶著拐棍,點頭。

    「他是你兒子,你為何要殺害他?你這信佛的心腸還是那麼歹毒,像五十多年前一樣,你槍殺了自己的丈夫跟人私奔。」

    我母親沒有回答,蒼蒼白髮往前飄散,遮蓋了她的頭顱,她低下頭。

    「趙文薇,你不可錯怪好人,她可是個深明大義的人,誰讓他的兒子惡貫滿盈,她殺死的是一個連畜生都不如的東西,有什麼過錯?」秦廣王閻羅搖晃著冊籍。

    「就算她殺死自己的兒子沒有錯,可他懷著自己的兒子,跟人私奔,還槍殺了我們的丈夫,算不算罪惡,殺夫之罪,不是大罪嗎?」

    秦廣王翻看著舊賬,取來身邊的筆,增添了幾筆,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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