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著藍色的薄棉襖,頭髮散亂。她有力的巴掌把土地都拍起了塵土。她四肢亂蹬,痛苦之後,被游擊隊員們架回家了。
戰死的游擊隊員們的屍體,集體埋葬。四口棺材就擺放在巨石橋北岸的橋頭邊,馬家莊的人民和游擊隊隊員們還有抱犢崮游擊支隊和運河支隊的領導前來弔唁。
架到了家裡的吳月清,掙脫勸阻阻攔她的人,赤腳跑了出來,跑到擺放在橋頭邊的棺材前,看到了自己丈夫的棺材,她撲了上去,一定要打開棺材,最後看一眼自己的丈夫。沒有人能夠阻止一個妻子的合理要求。
她看到躺在棺材裡,用不醒來的丈夫時,自己也就沒有了怒火,跟自己的丈夫囈語著。
在她把偷伸進棺材裡看自己的丈夫時,前來弔唁的支隊領導對馬家莊人說:
「鄉親們,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我們一定要打下巨石鎮,讓日偽軍一定到烈士的墳前,為死去的烈士們謝罪。」
他的意思是埋葬完烈士,還要繼續攻打巨石鎮的日偽軍,為死去的戰友報仇。絕對不能讓小鬼子大搖大擺地走出巨石鎮。
攻打巨石鎮是大事,不能被痛苦所干擾。
可是,吳月清的頭伸進了棺材裡,看到了面目腐爛的丈夫被簡單地整容後,靜靜地躺在棺材裡。她用手摸自己丈夫的臉,卻不哭了。
吳月清囈語著,輕輕地說:
「勝利的爹你要為你報仇勝利的爹你要為你報仇勝利的爹你要為你報仇……」
當她被拉開,她就瘋了。她倒在地上,哭號起來:
「勝利的爹,你怎麼能死呢?不是抗戰勝利了嗎?不是小鬼子投降了嗎?」
然後又是大叫,四肢亂蹬,用額頭撞棺材,額頭都出了血跡。
她的婆婆穆大娘,外號叫穆老婆子的女人過來讓人把又昏迷過去的吳月清架回自己的家裡。她瘋了,嘴裡不停念叨著:
「勝利的爹你要為你報仇勝利的爹你要為你報仇勝利的爹你要為你報仇勝利的爹你要為你報仇……」
被強行架回家的吳月清神志不清了,趴在床上,哭哭啼啼,而又自言自語,勝利的爹你要為你報仇勝利的爹你要為你報仇……
她的兒子勝利鬧騰了,一天沒有吃奶,就叫喚。穆老婆子頂住巨大的痛苦,還要照顧兒媳婦和孫子。她把孫子放在兒媳婦的懷裡,孫子的頭頂著母親的****,張嘴找奶。自己的母親不理睬他,他就哭泣了。他的奶奶過來,掀開了吳月清的懷,摸著****,讓孫子咬住了奶頭,拚命地吮吸奶水。吮吸了一會,就不吃了,就撒嬌似地哭泣起來。
在外面忙著做飯的奶奶聞訊過來,看到了孫子的嘴巴和臉都是血紅,她嚇壞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以為是兒媳婦的身子流血了呢。仔細用手檢查,****還是好好的,她用手指擠了一下兒媳婦的奶頭,發現奶頭擠出的奶水有血。是血奶。血奶有血腥味道,是不能吃的。
她嚇壞了,看著兒媳婦哭泣道:
「我的兒,你醒醒,你再有個好歹,你讓我怎麼過呢」
她抱住孫子,一老一少,怎麼生活呀。
她知道兒媳婦的氣性,是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女人。不然,她也不會成為她老馬家的兒媳婦,早就成為巨石鎮的少太太了。
她用黃泥盆端來清水,用毛巾擦洗乾淨兒媳婦胸前的血奶,換了水,就為孫子擦洗乾淨。就抱著孫子,喂孫子麵糊糊。
吳月清就像丟了魂一樣,變成了另一個女人。
從幸福的頂峰一下子沉入痛苦深淵的吳月清,她的公爹馬福忠被漢奸胡占魁殺害了,她的丈夫馬朝武又死在小鬼子的子彈下。她的親爹死在小鬼子的刺刀下。巨石鎮的二鬼子和小鬼子欠他們家的血債太多了。
巨大的痛苦讓她對外部失去了知覺,就像喘不過氣的心臟,憋屈的非常難受。她一會兒哭泣,一會兒大笑。她的內心就是一個沒有太陽和微風的世界,是一個痛苦碎玻璃與尖刺組成的世界。
第二天,已經哭不出淚水的吳月清跟自己的婆婆來到自己丈夫的墳前,呆呆地坐在丈夫的土墳前,身穿孝衣,頭紮白布條子,拿著柳樹棍,也叫哀喪棍。她似乎感覺自己還在抱著自己的丈夫、用手摸丈夫的臉。她怎麼也不會相信自己的丈夫會在抗戰勝利後死去。小鬼子和二鬼子多次追殺他都沒有得逞,卻在小鬼子和二鬼子戰敗了的時候死去。這是她如何想也想不通的。她就因為這個道理才想不通的,才憋屈地瘋了。
這世道永遠會暗無天日嗎?這是什麼世道?
她還在想著那個最後的夜晚他們夫妻說的話,那是他們的訣別,那是她永遠的紀念。
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的婆婆把她攙扶起來,說:
「勝利的娘,咱們回家吧,咱還有勝利呢。」
穆老婆子看了兒子的土墳,又撲倒在土墳前,痛哭了起來。
哀傷的吳月清趕忙拉起婆婆,說:
「娘,別哭了。咱們得去報仇,不能便宜了巨石鎮裡的鬼子。」
穆老婆子哭大了聲音,哀傷地說:
「勝利的娘,就怕咱家的仇難報了,抱犢崮支隊和運河支隊的人要撤走了。巨石鎮的鬼子還要出來殺我們的。」
吳月清的頭清醒了一下,身子顫抖了一下,用毅力鎮定住,問:
「娘,你是聽誰說的?」
穆老婆子說:
「馬老六說的,他說很難打下巨石鎮,就是打下了巨石鎮,傷亡太大。」
吳月清用手捏了一下眉心,清醒了,就對婆婆說:
「娘,他們真的要走?不行,我得去問問他們去。」
穆老婆子說:
「他們在咱老家開會呢,聽說今夜悄悄地走。」
清醒了的吳月清聽了沒有回答,看著自己的兒子,就掀開了懷,想喂兒子。
穆老婆子阻攔了她,對她說:
「勝利不能吃你的奶了,你的奶裡有血。孩子不能吃帶血的。」
吳月清用手把奶水擠了出來,發現真的是血奶。她放下自己的衣服,抱住兒子,心疼地說:
「兒子,你爹看到了吧,他會怪我的,我不能餵你奶了。你不能吃帶血的奶。」
哭泣地說完,對婆婆說:
「娘,我先回村去問問。」
說完,撇下兒子和婆婆自己先跑走了。沿著運河北岸的小路,往馬家莊跑去。
快到晌午了,秋風吹下運河岸邊發黃的樹葉,像哀傷的樂符,在為馬家莊哭泣。
吳月清抄小路跑進了村裡。
此次攻打巨石鎮的指揮部就設在運河北岸的馬家莊老馬家的大院裡。村莊很老舊了,好多草房子都沒有翻修。一片殘垣斷壁,這是戰爭的烙印。
吳月清進了莊,先到了馬老六家。馬老六是馬家莊的共產黨小組組長。他的媳婦說,他正在你老家裡部開會呢。她又往自己的老家跑去。
此次作戰的指揮部就設立在她公爹馬福忠原先的大院裡,也是她的家。
她急速地往熟悉的大院跑去。高高的大院門樓已經顯露在她的眼前了,大門前的兩旁坐立許多游擊隊員們,在休息。大門口有兩個游擊隊員持槍站崗。
站崗的游擊隊員攔住了她,問:
「同志,你找誰?」
吳月清推開阻攔她的人,沒好氣地說:
「這是我的家。」
另一個游擊隊員過來強行攔阻了她,問:
「看你戴孝,就知道你是游擊隊員的家屬,同志,不能進,裡面領導在開會呢。」
吳月清發狠地說:
「放開我,這是我的家。我來找裡面當家的人。」
站崗的游擊隊員不能粗魯對待一個喪夫的女人,人家也是烈士的家屬。便無法阻攔她,就任由她創進了院子裡。
院子是個大四合院,過去是她公爹住的地方。她公爹馬福忠是這一帶有名的武術家,不僅拳術好,還耍得一手好刀。他公爹開拳館,教授弟子習拳練武,後來小鬼子來了,就組織了大刀隊對抗小鬼子和二鬼子。她公爹被紅槍會的會長胡占魁給暗算了。這個院子就成了二鬼子們的紅槍會的分會駐地。小鬼子的天皇宣佈戰敗了,小鬼子和二鬼子都退守到了巨石鎮據點,游擊隊收復了失地,把巨石鎮圍困了一個多月。她家的院子就成了游擊隊的領導機關所在地。
身穿孝衣的吳月清走到了堂屋跟前,看到了裡面有許多人在開會。她到了門口,沖坐在上首穿著軍裝的人,粗魯而又厲聲問道:
「你們誰是當官的?你們,誰當家?」
裡面開會的人看到了一個身穿孝衣面帶怒氣的婦女,知道是烈士家屬。
一個戴著軍帽的人溫和地回答:
「同志,你有事?請說吧。」
吳月清指著他問道:
「打不過小鬼子就要走,這算什麼軍隊?」
戴軍帽的人嚴肅著臉色,面帶痛苦說:
「我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馬家莊的老百姓。」
吳月清厲聲說:
「說聲對不起就算啦?」
她又接著說:
「你們要走,你們現在就走,現在就離開我的家。以後不准許你們回來了。我們照樣跟小鬼子打。」
這是逐客令,還以主人的身份。口氣很大很橫。
裡面的人聽了她的話,都愣住了。坐在門口的馬六叔回頭看是吳月清,急忙出來,勸她說:
「侄媳婦,你咋能這樣跟首長說話?」
吳月清很氣憤地說:
「我就這樣說話,這是我的家,我的丈夫也戰死了,這個家我還要留著讓小鬼子二鬼子再來殺我們呢。」
吳月清說著,扶住門口的牆,痛哭了起來。
巨大的哀痛,又從她的心底氾濫而起。她就坐在門口的地上,大聲哭喊,叫著自己丈夫的名字:
「馬朝武,勝利的爹,你怎麼走了啊,我怎麼活了。」
她的哭泣讓屋裡的幹部們坐不住了,那個戴軍帽的幹部和另外兩個幹部從屋子裡走出來,到了她跟前,勸慰她。
他們已經知道了這個哀傷女人的身份,她就是這個院子的女主人。
馬老六向他們解釋說:
「首長,她叫吳月清,是這個大院的主人馬福忠的兒媳婦,也是我侄媳婦,我侄子他……」
一個領導面色冷峻,用手打住了馬老六的話,然後低頭和藹地勸吳月清說:
「你就是原先的馬家莊大刀隊隊長馬福忠的兒媳婦,馬家莊游擊小隊隊長馬朝武的媳婦。」
吳月清不理他們,只是哭泣。忽然,不哭了,問他們:
「你們為什麼打不下來巨石鎮就要走呢?你們還想讓他們再來殺我們不成?看我們馬家莊人還沒有死絕?」
領導不生氣,還在勸慰她,說:
「你馬家滿門忠烈……,哎,我們對不住你們,也對不住馬家莊的老百姓,也對不住遭受日偽軍欺負的巨石鎮的鄉親們!」
吳月清抹了一下淚水,問:
「說聲對不住就完啦,你們有人有槍,打不過人家,就要走,你們還算軍人嗎?」
吳月清的聲音沾滿血淚,繼續說:
「你們,你們不是說是人民的軍隊嗎,是為老百姓出氣的嗎,你們就看著巨石鎮的小鬼子逃走?」
馬老六訓斥吳月清說:
「侄媳婦,你太沒大沒小了,是我們不想端掉巨石鎮的據點嗎?我馬老六做夢都想幹掉那些龜孫們,為死去的父老鄉親報仇雪恨。」
領導還是耐心地解釋,看了馬老六,又對吳月清說:
「我們跟巨石鎮的小鬼子和二鬼子鬥爭了八年,現在小鬼子投降了,是我們人民群眾清算小鬼子二鬼子的時候了,可是,逃到了重慶的蔣介石卻不允許日偽軍隊向我們共產黨領導的武裝投降。徐州城裡的大漢奸,偽淮海省省長郝鵬舉轉眼就成了國民黨的新編第六路軍總司令。蔣介石命令郝鵬舉協同當地小鬼子共同負責維護社會治安,等待國民黨人來接受,不准向共產黨投降,還要齊心協力對付我們的接收呢。所以,巨石鎮的二鬼子和小鬼子才有恃無恐跟我們對抗到底。巨石鎮易守難攻,武器先進,又得到了徐州城裡的郝鵬舉騎兵隊的救援,三次都沒有拿不下來。我們還犧牲了許多戰友。唉!」
吳月清聽了,更是氣憤,問道:
「蔣介石大壞蛋,他不讓我們報仇。這個仇就不報了?」
領導繼續解釋說:
「小鬼子的天皇宣佈投降後,我們山東軍分區準備到徐州接受日軍偽軍的受降,可是就是因為蔣介石的阻撓,才沒有完成。我們在敵後堅持抗戰八年,就夢想著日偽軍向我們投降,接受我們的審判,徐州城東到棗莊附近的好多大據點,日偽軍還盤踞著,拒絕向人民群眾投降等待蔣介石部隊的接收。我們只能一個一個地攻打,收復失地。可是,我們的武器落後,打不下來,只能眼看著他們被蔣介石的部隊收編。上級領導,要我們在三天後攻打東南面的宿羊山。唉,我們對不住馬家莊的父老鄉親。」
聽到了部隊真得要走,絕望的吳月清問道:
「宿羊山就好打了嗎,就不死人了嗎?為什麼不打下巨石鎮再打宿羊山呢?」
領導解釋說:
「今天是10月3號了,10月9號,國民黨第十一戰區司令長官李品仙要來徐州接受鬼子兵的投降。就是說10月9號之後,小鬼子就要離開這裡,回到了徐州城,聽說,他們大部分要被遣返回國。」
吳月清聽了,發瘋了,她睜大眼睛,跪倒在門前,叫道:
「小鬼子就要回國了。我家的仇呢?不報了嗎?我們馬家莊的仇恨呢?他們小鬼子在這裡殺人放火,投降了一走了之,也沒有個說法?這是什麼世道啊。」
烈性的吳月清的憋屈之氣上來了,她又哭昏過去了。
馬老六也有了意見,嘟囔道:
「是啊,殺人償命,欠錢還錢。小鬼子說聲投降了,沒有一個說法,就一走了之,太便宜他們了。」
領導沒有批評馬老六,讓他快去叫她婆婆來。馬老六出去叫人,領導們把她架到了堂屋裡,坐在地上,餵她開水。
領導們也知道她的脾氣,也知道了她是當地著名愛國武術家吳震的女兒。虎父有虎女。他們都對性情暴烈的巾幗充滿了敬意。
她的婆婆抱著孫子勝利進來了。她對領導們說,俺兒媳婦兩天沒有吃飯了,就喝點水,看她干黃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