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有人真兒氣》文\馮俊科
選自《北京文學》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馮俊科:1972年參軍,翌年開始發表作品。1980年畢業於北大哲學系。出版有《帝王治國策》《兩槐居論稿》等專著和散文集《寫在牆上的思念》《並不遙遠的往事》,雜文集《有話直說》等。
我的故鄉豫西北一帶農村,把一種人稱為兒氣人。兒氣人或有孩童般的直率、愣頭愣語,又有些像是缺心眼、不著調;或有潑婦悍男般的魯莽、敢作敢為,又有些憨掬、滑稽,令人啼笑皆非。幾十年來,幾個真兒氣的故鄉人一直歷歷在目,每想起他們,心中就有種別樣的滋味。
咬蛋蟲吳畝三
咬蛋蟲,是農村罵人的話。意思是一個人做了錯事,被眾人責問時,他往往會牽扯出別人來,或者說出與這件事本不相干的事來,轉移人們的視線,減輕自己的責任。村南頭的吳畝三就是個咬蛋蟲。小時候,常常聽村裡的孩子們傳順口溜罵他:咬蛋蟲,吳畝三。咬蛋別咬爛,咬爛不好看。
這順口溜其實是大人們編的,大人們不便講,就通過小孩子的嘴四處傳播。我開始和小朋友們一齊喊時,吳畝三已是年過五十的人了。他看上去很瘦弱,臉兒不大,脖子細長,眼放賊光,咬起人時愛歪著頭,扭著細脖子,青筋繃起老高,話都是橫著飛出來的。
咬蛋蟲外號的風起,其實還另有原因。吳畝三沒出生時就死了爹,剛出生後又死了娘。孤獨的老奶奶每天抱著他,東家一口飯,西家一口奶把他拉扯大。奶奶死後,吳畝三扛一把鐵鍬,去祖墳挖死去多年的爺爺干骨,要和奶奶合葬。村裡的孩子們沒見過死人骨頭,覺得很新奇,就圍在墓坑四周看。吳畝三在墓坑裡一邊挖一邊大聲呵斥:“滾蛋,這東西有啥稀罕?”
孩子們哈哈笑著,往後退了幾步。吳畝三彎腰又開始挖,孩子們又圍上來看。吳畝三急了,剛好這時他挖到了爺爺的頭骨,就雙手端起頭骨往一個孩子的胯襠裡塞,一邊塞一邊喊:“咬蛋!咬蛋!”
孩子們都嚇跑了。很快,村裡人都說,怪不得吳畝三愛咬蛋,原來這是他家祖傳,他爺爺就是個老咬蛋蟲。
1966年,一場席卷全國的“文化革命”開始了。吳畝三本不願意起來造反,他起來造反,都是“似火燒戰斗隊”隊長馬細逼的。馬細當時在村中很是個人物,身穿件舊軍裝,袖上套個紅箍,上邊用黃漆塗著“紅衛兵”三個大字,嘴裡叼著用破報紙卷成的煙卷,指揮著一幫造反派在村中“破四舊、立四新”。一天,馬細帶人來到吳畝三家,說:“老咬,現在都造反了,你是老貧農,堂桌前咋還掛有中堂?那是牛鬼蛇神,必須燒了。還有那敬神的蠟台、香爐,都得砸了。特別是你住的這座瓦房,當年是分老地主王老八的,你看房頂上的幾個脊獸,揚頭伸角的,整天對著紅太陽,多張狂?必須敲了。”說完,一群人不由分說沖進屋裡,撕中堂,摔香爐,砸蠟台。馬細親自提著鐵錘,搬梯子爬上房頂,三下五除二地把那幾個脊獸敲得粉碎。一場革命行動很快結束了。突然,馬細們發現吳畝三不知在什麼時候把他奶奶的牌位緊緊抱在懷裡。這不行,革命不能不徹底,他們要砸吳畝三奶奶牌位。吳畝三急了,抓住馬細,說:“日你媽,你不能光砸俺家的,馬兵家,老秋家,洪水家,馬明義家都有這些東西,你們為啥不去弄?”馬細說:“操,弄他們還不容易?但必須先把你懷裡的東西弄了。你是貧農,要帶頭破‘四舊’。”
吳畝三說:“那不行,必須先把那幾家弄了,我再弄。”馬細說:“中,日你媽,這還不容易。”
說完,馬細帶人開始去那些人家破“四舊”,吳畝三跟在他們後面看。等破完那幾家的“四舊”,吳畝三被逼無奈,只得把奶奶的牌位放在火堆裡燒了。事後,吳畝三心裡很不平衡,為了使全村人家都變得和他家一樣,吳畝三就參加了馬細的隊伍,開始走家串戶地破起“四舊”來。
一天晚上,隊屋裡燈火通明,馬細帶造反派開隊長老跑的斗爭會。有人揭發說,老跑當隊長,糧食往家扛,自己吃不完,還送給老咬奶奶吃。吳畝三一聽就急了,說:“日你媽,老跑又不是光送給俺奶吃,聽俺奶說,老跑還送給狗蛋媽,馬二旺媽和馬細他媽過。”
馬細正在指揮批斗老跑,聽到這話氣得火冒三丈,沖上去抽了吳畝三兩個嘴巴:“日你媽老咬,你敢胡扯?老跑啥時候給我媽送過糧食吃?”
吳畝三捂著臉說:“操,你敢打我?就送過,就送過,不信你問老跑。”
馬細轉身問老跑:“你送過沒有?”
老跑一臉死相,一言不發。突然,狗蛋、二蛋、三蛋、馬二旺、馬三旺等人罵聲連天,拳腳齊上,把吳畝三打得躺在地上,半天沒有起來。老跑則被放在一旁,沒事一般。
咬蛋蟲吳畝三,最後也是死在他愛咬人的這個習慣上。1968年秋天,有人貼大字報,揭發咬蛋蟲在玉米地抱過憨俊。馬細抓住這個機會,要整治咬蛋蟲。他讓人把咬蛋蟲押到操場上,審問他為啥抱憨俊?馬細說:“憨俊是個瘋子,瘋子你也敢抱?你這個老光棍太不要臉了吧?”
咬蛋蟲說:“又不是我一個人抱過她?”
馬細追問:“操,還有誰抱過?”
咬蛋蟲說:“王沖水。”
馬細問:“你見了?”
咬蛋蟲說:“聽說的。”
王沖水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轉業軍人,戰場上被打掉兩個手指頭。他出身好,有戰功,脾氣暴烈得很,村裡一般人不敢和他較勁。聽到咬蛋蟲咬出王沖水來,馬細們吃了一驚,不知老咬說的是真是假,也不知敢不敢去批斗王沖水。人們議論紛紛,造反派們不知所措。正在這時,突然有人喊:“老咬快跑,王沖水拿槍來打你啦!”
人們轉身一看,只見王沖水手提一支打兔槍,紅著兩只眼,凶神惡煞般地走來。咬蛋蟲撒腿就跑,王沖水提槍在後邊緊追。滿村的人都跑到街上看熱鬧。有人勸說王沖水:“算■了吧,老咬這人你還不知道?他就是條愛咬人的狗!”
王沖水不干,他說:“他咬誰都中,咋就敢咬我這老革命?他咬我啥都行,咋就敢咬我抱過憨俊?我非崩了他不行。”
老咬畢竟咬的人太多了,被他咬過的人通過各種方式給王沖水提示咬蛋蟲的行蹤。最後,有人告訴王沖水,咬蛋蟲被追得爬上了村中的那棵老槐樹。老槐樹樹齡有數百年,樹干粗得三四人抱不過來,是村中的一棵神樹。咬蛋蟲心想,你王沖水再橫,還敢對神樹開槍?
王沖水提著槍,在老槐樹下轉了好幾個圈,往樹上尋找著咬蛋蟲。老槐樹枝葉繁茂,什麼也看不見。王沖水不知是急了,還是對神樹有點畏懼,他閉著眼睛,舉槍朝樹上放了一槍。只聽得“撲通”一聲,一個人從樹上掉了下來,是咬蛋蟲。人們說,王沖水真不愧是朝鮮戰場上下來的,神槍手,不睜眼就能打著咬蛋蟲。其實,後來人們仔細一看,咬蛋蟲身上並沒有一點槍傷,只是被驚嚇得跌落下來,摔得昏迷不醒。幾天後,咬蛋蟲就死去了。
痞子狗旺
“狗旺——!”
“狗旺——!”
融融月色一瀉大地,喧鬧一天的鄉村剛剛沉寂下來,那喊聲便像陣陣悶雷,從村北響到村東,從村東響到村南。喊狗旺的是狗旺他爹,五十多歲,瘦高個,背微駝,兩只手背在屁股後,兩條腿一前一後地扭動著。當雷聲響到了村西時,在一堵半截土牆後邊站著一條黑影。那黑影冒出一個低沉的聲音:
“弄啥哩?”
“殺你哩!”
狗旺爹罵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那條黑影從土牆後走了出來,跟在狗旺爹後邊往家走。是狗旺。狗旺是村中有名的二桿子,心野膽大,像個幽靈似的,整天價帶著一幫小無賴,在村中飄來飄去。誰要一說他,他立刻兩眼一瞪:“你管個■!管住你家的豬圈就行了,小心你家的豬半夜跑出來吃生產隊的紅薯,隊長老山非開你的批斗會不可!”果然,那家的豬圈門夜裡被人打開,豬跑出來滿村子惹禍。
狗旺已十五六歲了,卻三天兩頭尿床,他娘氣得沒辦法。有一次,陰雨連天,狗旺又尿床了,狗旺娘用棍子挑著濕被子,罵著叫狗旺用頭頂著被子晾干。狗旺隨手操起根扁擔,來了個騎馬蹲襠式,對他娘喊道:“你過來!你過來!太欺負人啦,你自己頂著晾吧!”
狗旺活活氣死了他娘。他娘出殯那天,狗旺竟然不哭。村中幾個青年漢子實在看不過去,一合計,扭住他狠狠揍了一頓,狗旺才“娘呀、娘呀”地哭喊起來。
村中賭博成風,狗旺也常常跑進賭場賭上一把。有一年春節前夕,狗旺賭輸了,又急又氣,便悄悄地報告了公社派出所。派出所立刻來人,端了賭窩。狗旺賊得很,他怕被抓走的人知道是他告的密,便招呼幾個小兄弟,對著被押著往村外走的賭友,大聲唱:“送戰友,踏征程……”
警察一瞪眼,幾個小兄弟立刻不敢再出聲響,狗旺卻一點也不怕,沖著警察喊:“你瞪個■?老子一不賭博,二不犯法,唱電影插曲你敢把老子怎麼樣?”
狗旺說完,回頭招呼那幾個小兄弟:“來,唱!送戰友,踏征程……”
唉,你看看,連警察對這種人都沒辦法,誰還敢管他?村中人歎息著。警察一出村,狗旺兩手一拍屁股說:“我操,賭博高手們都被抓走了,來,咱們繼續賭!”便又和幾個人賭起來。誰知,警察沒走遠,抽兩袋煙工夫,三個便衣警察殺了個回馬槍,把狗旺抓了個正著。警察也真有辦法,讓狗旺兩手合抱在大隊部門口的電線桿上,用手銬銬著。一個警察說:“你就這麼呆著,想唱你就大聲唱,等後天大年初一,你就給村中的老少爺們兒好好唱唱電影歌曲吧!”然後轉身走出了村莊。
狗旺傻了。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綠了中原大地。村中很多人還把自己捆綁在土地上耕作時,狗旺卻背著兩箱山藥下了廣州。在廣州市的一個自由市場,狗旺把貨擺在攤位上。放了一整天,直到太陽偏西才來了一個男人,指著山藥問:
“這山藥是哪裡的貨?”
“河南溫縣,懷慶府的鐵棍山藥。”
“溫縣?”
“沒錯,司馬懿的家鄉。這是地地道道的鐵棍山藥,到香港准能賣大價錢。溫縣不僅盛產鐵棍山藥,還是司馬懿的故鄉。連毛主席他老人家六三年接見我們縣委書記時,還說‘你是司馬故裡來的?’我也是司馬故裡來的,不信,你看這兒有證明信!”
那男的看了看證明信,沒再還價,把兩箱山藥全買了。狗旺不到幾袋煙工夫,淨賺了三百多元錢,高興得直樂:“我操,別看你把褲腰帶系在脖子上,兩片玻璃架在鼻子上,到底還是讓老子給騙了。什麼鐵棍山藥?老子那是從河北正定縣進的貨!”
有了錢,狗旺買了只燒雞,一瓶酒,坐在馬路牙子上,又啃又喝,然後一抹嘴,拍拍屁股,打個飽嗝,沿著大街轉悠起來。十月的廣州氣候宜人,大街兩旁,高樓林立,車流如梭,人頭攢動。媽的,廣州就是比俺縣強。馬老九見了縣城那三層樓房就直喊頭暈、頭暈,到廣州看這幾十層樓房還不暈得說不出話來?天慢慢黑下來,他有點累了。忽然,看到一張三點式女人的廣告畫掛在電影院門口,狗旺心裡一熱,猛然醒悟:廣州是個開放城市,開放城市的女人是啥味道?聽說給錢就能和你睡覺。狗旺動了邪念。為了體面一點,他花36元買了一套西裝,5元買了條“一拉得”領帶系在脖子上,然後來到一家旅館。
“先生,幾位?”服務員問。
“我一個。住一天多少錢?”
“單間80元。”
“單間。”
一位20多歲的姑娘笑盈盈地把狗旺帶到二樓一個房間,關上門,幫他脫下西裝,放了洗澡水,要狗旺洗澡。狗旺想脫衣服,見那姑娘還沒有出去的意思,便有點不好意思。誰知那姑娘拉過他的胳膊,要幫他脫襯衣,嚇得狗旺直往後退。他忽而一想,我操,怕什麼?老子是掏了錢的。立刻又鎮靜下來。
狗旺光著上身,下身只穿條褲頭,可脖子上的那條領帶怎麼也拉不開。狗旺急了,說:“就戴它洗吧!”
“那怎麼行?”姑娘說話像唱歌。
“好辦!”狗旺掏出打火機,對著拉鏈扣就燒。一股怪味飄過,使勁一拉,領帶解了下來。狗旺把它往地下一扔:“算了,明天再買條好的。”然後進了洗澡間。洗澡水不冷不熱,正好。狗旺在裡邊洗澡,心卻想著外邊。那姑娘真好看,比俺村王木頭家那素珍好看多了。王木頭他老婆到處吹她女兒長得好,呸!到這兒一比她是大糞。姑娘會走嗎?她走了怎麼辦?狗旺心猿意馬,草草洗了一下,走出了洗澡間,一看,媽呀,狗旺幾乎叫起來,只見那姑娘穿著三點式,坐在床上,笑瞇瞇地看著他,比剛才那電影廣告上的還好看。狗旺兩眼由驚異變貪婪,射出兩道綠瑩瑩的光,活像餓狼。狗旺畢竟是狗旺,很快他就得到了那姑娘。
第二天醒來,姑娘不見了。狗旺趕忙一掏口袋,頓時抽了一口涼氣:我操,昨天賣山藥的錢全不見了,一分錢也沒剩。媽的,上當了。狗旺找到旅館經理,誰知那經理正是昨天買他山藥的人。經理聽他把情況說了一遍,面色嚴肅地告訴狗旺:“我們這兒的服務員全是男的,哪有姑娘?是不是你把野雞帶到我們旅館來了?”並說要不是看在昨天買山藥的分上,要送他到公安局。狗旺嚇得趕快跑出了旅館。
媽的,廣州人真精,吃人不吐骨頭。我昨天騙了他,還給了他兩箱山藥。他今天整了我,一個子兒也沒給我留。
狗旺扒車回到了家。
劁豬匠牛小方
牛小方是牛溝人,有五尺多高,長得粗壯結實。因小時候得過天花,臉上長滿麻子,在太陽光照射下,麻坑閃光發亮,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更可怕的是他那職業——劁豬。這是牛家的祖傳。牛小方從14歲操家伙劁豬,一輩子劁過多少豬,誰也說不清楚。他騎著一輛破自行車,車把上豎根尺把長的鐵絲,鐵絲上拴著幾縷紅布,那是劁豬的招牌;腰間掛一個油乎乎的皮盒,把蓋子往上一拉,幾個明晃晃的刀具閃現出來,小孩子見了,立刻往後退出幾步。
我親眼看過牛小方劁豬。二嬸家買只小母豬,兩個月才長十多斤,滿院奔竄,長膘很慢。一天,二嬸喊來了牛小方。牛小方把自行車往地上一扎,手指小豬問:“是不是這個?”
二嬸點點頭。那只豬不知怎麼了,平時歡蹦亂跳,兩三個小伙子都不容易抓住,此刻見了牛小方,竟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渾身發抖。真是一物降一物。人們說,牛小方劁豬太多,身上散發出一種殺氣,不僅豬見了他服服帖帖,連凶猛的狗見了他也不敢叫、不敢咬,遠遠躲著,耷拉著尾巴悄無聲息地走開。
牛小方劁豬前,一聲不吭,用眼睛盯著豬,慢慢走到離豬兩米多遠的地方,忽然抬腳往地上一跺,口中喊著“過來吧!”隨著聲落,那頭豬就被抓在手裡。豬在嗷嗷叫著,牛小方把豬往地上一放,用一只腳踩著豬脖子,另一只腳踩著豬後腿,用手在豬肚子上揪下幾把細毛,掏出家什在鞋幫上蹭了幾下,“刷”地在豬肚子上切開一道兩三厘米長的口子,然後用手一擠一掏,一堆軟乎乎的東西被弄了出來。牛小方手起刀落,把那堆東西割了下來,隨手抓一把土,往刀口上一抹,豬就劁完了。前後不過幾十秒鍾時間。
牛小方以劁豬為生,一年四季走村串戶,十裡八莊,沒人不知道牛小方的。牛小方當時不到50歲,孤身一人。雖然劁一頭豬掙兩毛錢,一年下來也掙不少錢。但不知道為什麼,竟沒能找上一個媳婦。突然有一天,在大槐樹下的飯場上傳出一個爆炸性新聞:牛小方把前村的劉寡婦給劁了。劉寡婦有30多歲,丈夫在煤窯挖煤時因塌方砸死了,留下一個獨女小翠才8歲。劉寡婦在地裡干不了重活兒,每年養上三四頭豬。牛小方每次給劉寡婦劁完豬,從不要錢。劉寡婦過意不去,經常給牛小方一碗飯吃,做雙鞋穿,一來二去,時間長了,兩人就好上了。劉寡婦想嫁給牛小方,但劉家的幾個小叔子認為牛小方太野,怕將來小翠受委屈,百般刁難,堅決反對。但劉寡婦和牛小方經常在玉米地、荒草叢、麥秸垛等處苟合交歡。當時,由於沒有避孕工具,怕懷孕,每次兩人都不能盡興。一天,牛小方突然提出一個大膽想法,把劉寡婦給劁了。劉寡婦一聽,想到那些被劁的小豬,嚇得半天沒敢吭聲。過了幾天,劉寡婦也忍耐不住了,就問牛小方:
“你說那能行嗎?”
“咋不行?人和豬一個理。你看看我劁過的豬,哪個公的還發情?哪個母的還下崽?”
“疼嗎?”
“我下手快,快刀不疼。不等你感到疼我就把你收拾完了。”劉寡婦笑了。她終於同意了牛小方的意見。一天,劉寡婦洗好身子,躺在床上。牛小方掏出家伙,在煤油燈上燒了燒,算是消了毒。然後,牛小方脫下劉寡婦的褲子,手起刀落,劉寡婦疼得肚子一鼓,一股鮮血噴射出來。劉寡婦殺豬般地嚎叫起來,在床上滾動。人畢竟不是豬,尤其是大活人,更不是小豬。牛小方傻了,趕緊扔下刀,拿起一團棉花堵在刀口上。街坊鄰居聽見喊聲趕來,立刻用小竹床把劉寡婦抬到了縣醫院。好在刀口不深,醫生縫了幾針,總算沒能喪命。
經過這件事,劉家弟兄怕將來會出人命,就同意劉寡婦和牛小方的婚事,但有一個條件:牛小方招贅上門,不准虐待小翠。牛小方同意了。日月如梭,20年過去了,兩人的日子過得還算安穩。不知為什麼,劉寡婦卻從來沒有再生育過。人們背後嘀咕說,這是牛小方作孽太多,一輩子劁公騸母,不讓豬生育,老天爺也讓他絕後。
小翠慢慢大了,出落得十分漂亮,引得村中的小伙子眼裡噴火,想盡各種辦法和她溝通,但小翠終不為所動。當小翠年近30歲時,和西村一個小伙子好上了,小伙子是個養豬專業戶。訂婚前,劉寡婦提出一個條件,和當年劉家給牛小方提出的條件一樣,招贅上門,到劉家落戶。結婚那天,新郎前腳進門,他兄弟就把一群豬趕進了劉家的豬圈。牛小方看到豬,眼睛立刻放出光來,想操起家什去劁那些豬。但他畢竟年紀大了,力不從心,趴在豬圈上看了半天,也沒能跳進圈去抓豬。那些豬們也一點不怕他,以為要喂它們吃東西,個個沖著牛小方,把嘴伸得老高。在豬面前,再也看不到20年前的牛小方了。
劉氏豫鄉廚
劉印年輕時是殺豬的。那時,農村人殺豬不收錢,殺完豬,提走一副豬下水。殺豬多了,豬下水也多,劉印家吃不完,就變著花樣做著賣。光賣豬下水太單一,劉印又學做豬下水面,豬下水粥,豬下水包子,豬下水餃子,豬下水熬菜,豬下水胡辣湯,還學做各種面點、涼菜。久而久之,劉印成了村裡的名廚。三裡八村的婚喪嫁娶,都請劉印去做廚。
劉印做廚有名,不是他手藝高,是他啥飯啥菜都敢做。敢做清蒸老鼠、清燉老鼠、油炸老鼠、醬老鼠、鹵老鼠、烤老鼠。他不僅敢做老鼠,還會抓老鼠。家裡的老鼠不好抓,劉印從野外抓回幾只地老鼠,在它們的肛門裡塞進兩粒黃豆,用線縫上。地老鼠性情野,又憋得難受,見到家老鼠洞就鑽,見到家老鼠就咬,追得家老鼠滿院亂竄。劉印手拿套網,很快就套住很多老鼠。劉印不僅敢做老鼠,野貓、野狗、野兔、狐狸、斑鳩、烏鴉、麻雀、知了、長蟲、蠍子、螞蚱、青蛙、蚯蚓,無論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地下鑽的,水裡游的,凡是能夠抓到的他都敢做,都會做。劉印做出來的東西誰見誰想吃,聞見流口水。劉印逢人就說,他做的這些都是祖傳,方法秘不示人。
劉印做廚有名,還在於他頭腦靈活,手腳麻利,從不給主人丟面子。有時飯做好了,賓客來多了,主人急得團團轉。劉印說:
“急啥?飯肯定夠吃。”
他從鍋裡舀出一盆讓貴客吃,然後抱起鹽罐,抓幾把鹽扔進鍋裡。飯再少,客再多,肯定有剩的。有時做飯家伙不夠,劉印抓起什麼用什麼,從不給主人提要求。盆不夠,洗臉盆、喂豬盆、喂雞盆,提過來用水一涮就行。炒完一種菜洗鍋,壞了炊帚,掃地笤帚,掃床笤帚,刷豬盆、雞盆的笤帚,拿來就用。有人看見,劉印急了還用過刷尿盆的笤帚。劉印認為,天地生萬物,萬物都能吃。砒霜厲不厲害?少吃不僅沒事,還能治病。做廚的關鍵是看你會不會拿味。劉印做廚最會拿味。他兌的調料據說也是祖傳秘方,獨特、噴香、新鮮,往菜餚裡一放,能飄半個村子。正是這些調料,拿住了菜餚中的各種雜味、異味。人們都說劉印做的菜餚花樣新奇,香美可口,風味獨特。
其實,劉印自己清楚,他做廚用的東西,用的方法,都是三年自然災害期間被逼出來的。那時沒東西吃,人都快餓死了,還不是抓住啥吃啥?再說農村窮,條件差,做廚哪能恁講究?隨著改革開放,農村的生活慢慢好了,白面饅頭雞鴨魚肉,慢慢多了,也就很少有人再請劉印去做廚。劉印年紀漸漸大了,也不太願意外出做廚。人們漸漸忘記了劉印。可誰也沒有想到,劉印快60歲時,又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
一天,一輛小轎車開進村裡。車裡跳下一個穿著時髦的中年人,南方口音,見人就問:“劉印大師傅家住哪兒?”有人告訴他劉印不在家,幾年前就去黃河灘了。黃河灘離村有十多裡地,他兒子在那裡開了個養豬場,劉印整天在豬場幫兒子養豬。時髦中年人又開車跑到黃河灘養豬場,找到了劉印。劉印正在煮豬食。他站在一口殺豬鍋旁,手握一把小鐵鍬,在鍋裡揮鍬攪拌。他頭發蓬亂,滿臉污垢,渾身沾滿豬食,腳下還有幾只小豬崽嘰嘰叫著,在那兒亂拱。這難道就是那個遠近聞名的鄉廚?來人看著劉印的這副模樣,遲疑了一下。很快,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那一鍋香味撲鼻的豬食,又問了問劉印一些做廚方面的問題,然後一拍大腿,扔給劉印兒子三千塊錢,拉著劉印上南方去了。
沒多長時間,村裡有人看見,在南方一座名城的大街上有一家飯館,飯館的門口懸掛一橫匾額,匾額上用斗大的字寫著:“河南名廚劉印,祖傳鄉廚手藝。”過了兩年,劉印家拆掉了祖上留下的三間破瓦房,蓋起一座兩層混磚小樓。小樓成了村裡的標志性建築。又過了幾年,劉印在那座城裡自己開了個飯館,名字叫“劉氏豫鄉廚”。“劉氏豫鄉廚”靠著劉印祖傳的廚藝,專做劉印祖傳的菜餚,名氣越做越大,生意越做越火,錢也越掙越多。賺了大錢的劉印,在那座城裡買了一套別墅,接走了村裡的兒子和孫子。
10多年後,70多歲的劉印告老還鄉,回到村裡。有人閒聊時對劉印說:“你做了一輩子廚,只是太不講究了。”劉印淡淡一笑,說:“沒有條件還講究個啥?現在做廚可真講究,用洗衣粉炸油條,硫磺蒸饅頭,蘇丹紅醃辣椒、甲醛泡海參,三聚氰胺拌牛奶,咱可從來不用那些東西。”
天殺的天法
天法姓田,鄰村人,上小學時和我一個班,是全班年齡最大的一個,比我大五六歲。
天法家裡很窮,弟兄四個,只有兩間破草房。天法從小就養成了一種很野的性格。一年冬天下大雪,放學時,雪已把地面蓋上了三四寸深。大多數同學都沒有棉衣穿,一個個凍得直打哆嗦,不知道該如何回家。天法說:“誰給我一個餅吃,我就光膀子穿褲衩回家。”
有一個想和他較勁的同學說:
“天法,說話算數?”
“不算數我是你孫子!”
“我給你一個餅,吃了就跑!”
“好,吃了不跑是孫子!”全班同學一起喊道。
那人遞過一個玉米面餅,天法兩三口就吞下肚子。然後,他脫下上衣、露出光膀子。又脫下褲子,只剩一個小褲衩。天法又彎腰把鞋脫下來提在手裡,一縱身跳出教室,在厚厚的積雪上狂奔起來。全班同學沒有一個人再喊冷,一起呼喊著“天法,狗日的!”向雪地跑去。
天法人很聰明,但學習一直不好。無論語文、算術,都排在全班後邊。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寫作文,往往幾句話就是一篇,而且筆畫多的字不會寫,就用筆畫少的字亂湊。有一次,他在半張紙的作文中,用了十多個“了”字,語文老師也很幽默,用紅筆在他的作文上批道:“你用的‘了’字太多了,以後不要用‘了’了”。
多少年後,天法作文用“了”字仍被人們傳為笑談。
“文化大革命”開始那年,天法已成了十七八歲的青年,由於學習不好,他在學校帶頭成立了“星火燎原戰斗隊”,造起反來。一天,天法組織戰斗隊開批判會,要斗爭老校長。他光著腳丫子,站在一張課桌上,揮舞著胳膊大聲喊:“革命戰友們,我們要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砸爛舊的教育制度,絕對不能再當‘五分加綿羊’的犧牲品,堅決把×××為首的黑幫們斗倒、斗爛、斗臭!”
天法正說著,冷不防屁股上被人“啪、啪”地抽了兩鞋底子。天法疼得雙手捂著屁股嘴裡罵道:
“誰他媽的敢打革命小將?真是吃了狗膽了!”
沒人吭聲。天法屁股上又被重重地抽了兩下。他回頭一看,是他爹。天法爹目露凶光,手裡提著一只鞋,一聲不吭,還要抽他。天法趕緊跳下桌,捂著屁股一顛一顛地跑了,邊跑邊喊:“你這是破壞‘文化大革命’,親不親階級分,從今後你不是我爹!”
圍觀的人們大笑。天法爹還是一聲不吭,把鞋扔在地上,趿拉著慢吞吞地走了。
“文化革命”初期,天法帶領著他的戰斗隊,東拼西殺,“破四舊、立四新”,今天斗老師、明天斗支書、後天又到鄰村支援“文化革命”,一時間,天法成了鄉村的風雲人物。人們正在吃飯,見天法走來,就趕緊停止吃飯,雙手端著碗問道:“天法,先吃點飯吧?”
人們正在干活,見天法走來,就趕緊停下手中的活,說:“天法,坐下歇歇?”
人們正在聊天,見天法走來,就趕緊停下話語,說:“天法,抽袋煙再走?”
天法對所有人的問候,都像他爹用鞋底子抽打他時一樣,一聲不吭,一臉凶煞,一蹶一蹶地走了過去。人們背後不再叫他天法,而叫他天殺。
真被人們說中了。1967年秋的一天,鄭州市的一批造反派到我們縣搶槍鬧革命、搞武斗,天法被一顆流彈射中動脈,一聲沒吭地倒在地上死了。
從此後,村裡再沒有人談起天法。
缸圈媽
缸圈媽因生了個兒子叫缸圈而得名。她真正姓啥叫啥,村裡很少有人知道,但她在村裡卻是個很有名的人。她中等個兒,有些肥胖,衣著打扮極不講究。夏天穿一條短褲,赤裸著上身,光腳丫子拖著木底鞋,手拿一把破大芭蕉扇不停地撲扇,扭著渾身顫抖的肥肉滿街走動。缸圈媽脖子肉多,腮幫子肉厚,腔調粗,嗓門大,快言快語,半條街的人都能聽見她的笑聲罵聲和說話聲。
缸圈媽雖然人粗陋,卻一直想把自己當成有知識的人。上世紀50年代農村掃文盲,缸圈媽只讀了兩天夜校,第三天就拿著一張報紙坐在大門口的青石頭上認真看,嘴裡嘖嘖有聲,發現有人過來,聲音就更大。小學生們放學回家,發現缸圈媽在讀報紙,很新奇,都圍了過去,發現報紙是反著拿的。有人嘴快,說三嬸你把報紙拿反了。缸圈媽說:“恁媽那×淨胡扯,我這是讓你們看的。”缸圈媽還愛唱樂譜,不過她只知道“1,2,5”三個音。就用這三個音,她能把《東方紅》《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曲調全部唱下來。她還會唱一首歌謠:“七門莊、八晁村,騎著方頭到賀村。東林肇、西林肇,中間有個濟瀆廟。濟一濟,尿一尿,一泡尿到牛林肇……”我長大後才知道,她唱的都是村名。她用這首歌謠,把周圍十幾裡幾十裡范圍內的村子連在一起,方便人們記住這些村子。
缸圈媽敢作敢為,不拘小節,不知羞澀。一次,鄰居劉小胖和缸圈打架,一邊打一邊罵:“我日你媽!”缸圈媽聽見了,跑過去把褲帶解開,揪著劉小胖的頭往褲襠裡塞,一邊塞一邊說:“我讓你日,我讓你日,不怕掉進去淹死你?”劉小胖嚇得哇哇大哭。秋收後社員們剜地,一個本家兄弟在不遠處拿著家伙撒尿,一邊撒一邊朝缸圈媽喊:“三嫂、三嫂,快來看看這是啥?”缸圈媽提著鐵鍬跑過去,說非要把那家伙鏟下來看看到底是啥玩意兒。嚇得本家兄弟撒腿就跑,逗得滿地裡干活的社員又喊又叫又跳。
缸圈媽干活勝過有些男子漢。冬天赤腳跳進冰冷的河水裡疏挖河道,春天下到幾米深的土井裡掏井,夏天光著膀子在打麥場上像牲口一樣拉著石磙碾麥,秋天剜地、擔糞、提耬耩麥,樣樣干得都很出色。1958年大躍進時,駐村工作組長老靳組織拉大車比賽,辛民赤裸著膀子,肚皮上畫個紅太陽,兩個耳朵上掛著大雷炮,雙手駕著轅在街上跑,滿以為沒人敢和他叫板。沒料到迎頭碰見了缸圈媽。缸圈媽也拉著一輛大車,赤裸著上身,肚皮上畫著一匹長著翅膀的飛馬,耳朵上掛著兩條紅綢飄帶迎風飄動,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兩個像氣球一樣大的乳房上,系著兩朵大紅花。缸圈媽雙手駕轅,一邊拉大車還一邊唱:
社會主義像大車,
俺拉大車像飛馬。
一天能跑一萬裡,
轉眼跑到老君家。
太上老君哈哈笑,
要到咱村把車拉。
最後老靳拍板,缸圈媽得了第一,拔了頭籌。理由是婦女能頂半邊天,缸圈媽不僅能拉大車、畫飛馬、戴紅花,還能歌唱社會主義。
“文化大革命”中,村裡“似火燒戰斗隊”隊長馬細組織社員們背誦毛主席語錄比賽,很多社員說連字都不認,咋背?但缸圈媽對馬細說,她出身貧農,對毛主席的階級感情最深,毛主席說的都是她的心裡話,只要馬細把毛主席的話說一遍她就能背下來。馬細問是真的?缸圈媽說是真的。馬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缸圈媽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正吃和吃了都是為活命。’”社員們轟然大笑。馬細說錯了。缸圈媽說毛主席說得多好啊,哪會錯?馬細給她解釋一遍,缸圈媽才知道真錯了。但她不服輸,說那一句太長了,要馬細再教一句短的,她肯定會背下來。馬細說:“毛主席教導我們,‘為人民服務。’”缸圈媽說:“毛主席教導我們,‘喂衛民紅薯。’”接著又自言自語地說:“毛主席多偉大,連咱村老和尚家的衛民都認識,還怕衛民餓著,要我們喂他吃紅薯,毛主席真是咱貧下中農的貼心人啊。”社員們笑得前仰後合,缸圈媽不笑,一臉勝利者的表情。馬細突然翻臉了,說缸圈媽惡毒篡改毛主席語錄,是現行反革命,要批斗缸圈媽,肅清她的流毒。賽背會馬上變成了批斗會。批斗會剛開始,缸圈媽說她要尿尿,馬細說她裝洋蒜,不讓去廁所。缸圈媽突然把褲子脫了下來,露出又肥又大的屁股,蹲下就尿,羞得社員們撒腿就跑,馬細也捂著臉邊跑邊罵:“真他媽的不要臉。”缸圈媽一邊尿一邊說:“恁再革命,還能不讓俺尿?”此後,只要馬細說要批斗缸圈媽,缸圈媽就說她想尿尿、想拉屎,弄得馬細沒辦法。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馬細再也沒敢動批斗缸圈媽的念頭。
去年回家,聽母親說缸圈媽去世了,活了103歲。
原刊責編 王秀雲本刊責編魯太光
責編稿簽:這是幾個“畸變人”的故事:他們有的為了保護自己而亂“咬”別人,但最終“咬”住的卻仍是他自己;他們有的處心積慮地欺騙別人,滋潤自己,但最終欺騙的卻還是他自己;他們有的為了活著不得不作踐自己,但他們作踐了自己,卻也作踐了別人……讀著這一個個人物的生命故事,我們一會兒忍俊不禁,一會兒潸然淚下。掩卷之後,我們才發現,自己已經沉浸在“含淚的微笑”中了。因為,作者呈現給我們的不僅僅是幾個有趣的故事,也不僅僅是幾個怪異的人物,而是幾顆扭曲的靈魂,以及其後那個扭曲的時代,那片扭曲的鄉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