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創作的實與虛(四)文\劉慶邦
我所說的小說創作的三個層面,是步步登高的三個層面。但三個層面並不是孤立的,截然分開的,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緊密聯繫在一起,最後通過完成的小說,渾然形成一個完美的整體。
從實再到虛,是一個比較高的層面,要達到這個層面是有一定難度的。有的作家點燈熬油,苦苦追求,都很難說達到了這個層面。在我的有限的閱讀經歷中,能讓我記起的達到「太虛」境界的小說不是很多。如果讓我推薦的話,外國作家的小說,我願意推薦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和契訶夫的《草原》。中國現代作家的小說,我願意推薦魯迅的《阿Q正傳》和沈從文的《邊城》。而我國當代作家的小說呢,我覺得史鐵生的《務虛筆記》、劉恆的《虛證》、還有閻連科的《年月日》等,在虛寫方面做得比較成功。特別是沈從文的《邊城》,我看了不知多少遍。每看一遍,都能激起新的想像,並得到靈魂放飛般的高級藝術享受。《邊城》是經典性的詩意化小說,可以說整部小說都是用詩的語言寫成的,堪稱一部不分行的詩。朋友們可能注意到了,我所推薦的以上幾篇小說,之所以達到了小說創作的高境界,是它們都具備了以下幾個特點。第一,小說是道法自然的,與大自然的結合非常緊密,都從大自然中汲取和借喻了不少東西,從而使小說得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雨雪之潤澤,實現了和諧的自然之美。第二,小說從大面積的生活中抽像,抽出一個新的、深刻的理念,然後再回到生活中去,集中詮釋這個理念,完成了對生活的高度概括。第三,這些小說的情節都很簡單,細節都很豐富。它們不是靠情節的複雜多變取勝,而是靠細節的韻味引人入勝。沈從文在自我評價《邊城》時就曾經說過:用料少,佔地少,經濟而又不缺少空氣和陽光。第四,這些小說都在刻畫人物上下足了工夫,人物不但情感飽滿,而且有人性深度。
我自己的小說,不敢與上面的小說相提並論。但當我逐步確定了虛寫的意識之後,在虛寫方面也下了一番工夫,並取得了一定成果。如果讓我舉例的話,我願意舉一些自己的短篇小說,如《梅妞放羊》《響器》《遍地白花》《春天的儀式》《紅圍巾》《夜色》《黃花繡》等等,大約能舉出十多篇吧。我所列舉的這些篇目,都是短篇小說,沒有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我自己覺得,在小說的務虛方面,我寫短篇小說做得稍好一些。還有,我所舉的這些例子都是農村題材,沒有煤礦題材和城市題材。這是因為,我離開農村已經多年,已與農村生活拉開了距離。我所寫的農村生活的小說,多是出於對農村生活的回望。這種回望裡有對田園的懷念,有詩意的想像,也有鄉愁的成分。近處的生活總是實的,而遠方的生活才容易虛化,才有可能寫出讓人神思渺遠的心靈景觀。
我們對小說的虛寫有了理性的、清醒的認識,是不是說以後每寫一篇小說都能達到虛寫的效果呢?我的體會是,不一定。因為現實像地球的引力一樣,有著強大的吸引力和糾纏力,現實像是一再攔在我們面前,讓我們寫它吧,寫它吧,我們一不小心,就會被現實牽著鼻子走,並有可能掉進實寫的泥潭。反正我並沒有完全擺脫現實的誘惑和糾纏,加上抽像能力有限,不能超越現實,有些小說仍然寫得比較實。為了給自己留點兒面子,這裡就不舉具體的例子了。
那麼,在《神木》這篇小說裡,從實又到虛做得怎麼樣呢?這個層面體現在哪裡呢?是否做到了從實又到虛的轉化和昇華呢?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在從實又到虛的轉化和昇華中,我還是做出了自覺的、積極的努力,給小說揉進了一些虛的東西,使虛的東西成為推動小說向前發展的動力,並最終主導了這篇小說。在這篇小說當中,虛的東西是什麼呢?是理想,是我的理想,也是作為一個作家應有的理想主義。我一直認為,人類的發展,社會的進步,民族的復興,包括個人的前途,都離不開理想的引導和推動。理想好比是黑暗中的燈火,黎明前的曙光,一直照耀著人類前行的足跡。作家作為人類精神和靈魂的工作者,工作的本質主要是勸善的,是改善人心的。他有時會揭露一些醜惡的東西,其出發點仍是善意的,是希望能夠消除醜惡,弘揚善良。所以作家應始終高舉理想主義的旗幟,在任何時候都不放棄自己的理想。史鐵生曾經說過:現實注定是殘缺的,理想注定是趨向完美。現實是常數,理想是變數。
在現實生活中,那兩個拿人命換錢的傢伙,直到東窗事發,才停止了罪惡行徑。我不能照實寫來,那樣的話,就顯得太黑暗了,太沉悶了,也太讓人感到絕望。我必須用理想之光照亮這篇小說,必須給人心一點希望。從全人類目前的現狀來看,在工業化飛速發展的今天,頭腦高度發達的人類似乎已經無所不能,人類能上天,能入地,能潛海,還能克隆牛,克隆羊,克隆人等。可以說人類在科技層面是大大進步了,甚至每天都有發明創造,每天都有新的進步,彷彿整個地球都容不下人類了。可是人的心靈呢?人的靈魂呢?是不是也在隨著進步呢?大量事實表明,人心進步一點非常艱難。科學技術的進步有時不一定能改善人心,反而把人性的惡的潛能激發出來,導致資源爭奪不斷,局部戰爭不斷,汽車炸彈爆炸不斷。這時作家的責任就是堅持美好的理想,提醒人們,不要只滿足於肉身的盛宴,還要意識到靈魂的存在,讓靈魂得到一定關照,不致使靈魂太墮落。我給小說起名《神木》,除了早期有些地方不知煤為何物,把煤稱為神的木頭,也是想說明世界上任何物質都有神性的一面,忽略了物質的神性,我們的生命是不健全的,生活就會陷入愚昧狀態。有了神性的指引,生命才會走出生物本能的泥潭,逐漸得到昇華。
在《神木》這篇小說中,我的理想體現在有限制、有節制地寫了其中一個人的良心發現和人性復甦。一個人急於把騙來的孩子打死,另一個人卻遲遲下不了手。這個人也有孩子,他的孩子也在讀書。由自己的孩子聯想到被騙來的這個孩子,他對這個孩子有些同情。他想,他們已經把這個孩子的爹打死了,如果再把這個無辜的孩子打死,這家人不是絕後了嘛,這樣做是不是太殘忍了。所以他找多種借口,一次又一次把打死孩子的時間推遲。他說,哪怕是槍斃一個犯了死罪的死刑犯,在槍斃之前,還要給犯人喝一頓酒呢,他建議讓這個孩子也喝一頓酒。酒喝過了,他又說,這個孩子長這麼大,連女人是什麼味都不知道,帶他去按摩一次,讓他嘗嘗女人的味吧。於是,他們又帶孩子去了礦區街邊的按摩店做了按摩。至此,這個人可以把孩子打死了吧。按照這次分工,這個人負責把騙來的人打死,另外一個人負責和窯主交涉,要錢。可是,他還是不忍心把這麼一個純真的孩子活活打死。後來,他在井下做了一個假頂,也就是用木頭支柱支起一塊懸空的大石頭,準備在適當的時候讓石頭掉下來,把這個孩子砸死。這樣在不知情的人看來,這個孩子是被冒頂砸死的,不是因為別的原因死的,他心裡會好受一些。在他冒著危險做假頂時,另一個人不但不幫忙,還站在一旁看他的笑話,諷刺他,說他是六個指頭撓癢,多這一道。他把假頂做好後,另一個人來到假頂下面,說要試一試假頂做得怎樣。他說可不敢試,弄不好,他們兩個就會被砸在下面。說著,他用鎬頭對另一個人甩了一下。這一甩,尖利的鎬尖打在了另一個人的耳門上,耳門那裡頓時出了血。另一個人以為對方要把他打死,換錢,兩個人在假頂下扭打起來。扭打中碰倒了支石頭的柱子,石頭轟然而下,反而把兩個害人的傢伙都砸死了。臨死前,做假頂的人對孩子喊,讓孩子跟窯主要兩萬塊錢,回家好好上學,哪兒都不要去了。結果是,孩子上井後對窯主說了實話,窯主只給孩子很少的一點路費,就把孩子打發了。直到最後,我都讓孩子保持著純潔的心靈,沒讓孩子的心靈受到污染和荼毒。這也是我的理想所在。
導演李楊在把《神木》拍成《盲井》的過程中,下了不少礦井,付出了不少艱辛,我應該感謝他。但我對電影也有不滿意的地方。比如:他讓兩個傢伙嫖娼之後,在歌廳裡大唱「掀起社會主義性高潮」,這在小說裡是沒有的,我認為沒有必要。再比如:電影收尾處,他讓孩子說了假話,得到了兩萬元賠償,這也有悖於我的初衷,我的理想(待續)。
[作者系北京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