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文\馬金蓮
選自《天涯》(雙月刊)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馬金蓮:女,回族,1982年生於寧夏西吉縣。寧夏作家協會會員。2000年開始文學創作,先後在《回族文學》等刊物上發表小說、散文、隨筆,作品有《女人在遠方》《六月開花》等。
河兩岸的楊柳,在寒冷中直挺挺地立了整整一個長冬,等到初春來臨,風裡帶上了絲絲和暖的感覺。楊樹寡白的皮上呈現出淡淡的青色來。柳樹要比楊樹敏感得多,那些枝條兒最早就感受到春風的呼喚,隨風拂動,像女人脫下棉襖後的腰身,一天天柔軟俏麗起來,遠遠望去,枝頭甚至隱約顯出星星點點的翠綠色彩。向陽的山坡上,枯草下面探出點點嫩綠來。仔細察看,竟然是小草發出了新芽。河面上的冰早就一天比一天薄下去。終於有一天,順兒看著河對岸那幾株柳樹發呆時,聽到了一串串的卡嚓聲。是薄冰破裂、粉碎的聲響。他知道,春天真正來臨了。
薄冰破開,刀背便掉進了河裡。小河原本是一條淺河,刀背又長著一雙頎長的腿,一對粗大的腳板,冰面破開,刀背就直挺挺站在了河水裡。順兒直眼看著,看著一河的冰,原本白晃晃清亮亮的,一瞬間,就被刀背的大腳破壞了。冰嘩嘩作響,一大片一大片地破裂,下陷,塌毀,浸透了河水,在河心裡悠悠打轉。刀背的鞋完全陷進了冰層,他愣了愣,提起褲腿口,急慌慌往前趟。雖然是條小河,這時卻顯得分外寬闊,刀背高大的身子一栽一晃,看來他想幾步跨出河水,快快到達岸邊。偏偏難以走快,冷水灌滿了鞋子,棉褲的腿腳也吃滿了泥漿。冰還在嘩啦嘩啦作響,順兒覺得好像整條河的冰面都破開了,正嘩啦啦地下陷。這個男人,就這樣破壞了滿滿一河的冰。
刀背終於爬上岸來,樣子像個落湯雞,他彎下腰擰褲腳的水,水混合著泥漿,擰下來不少。然後,他斜著肩,目光向四下裡掃掃,隨之晃著身子進了河邊一所土院子的白木門。
順兒早就把自己隱在羊群裡。他看著剛才的一幕,刀背卻沒有發現他。他想和刀背藏貓貓。他喜歡這樣和刀背藏著玩。他喜歡這個大個頭的男人,心裡盼著他能常來。刀背並不常來。少則六七天,多則十天半月,才能看見河對岸的蘆葦叢中,一個人大步趕過來,一路不斷彎腰低頭,分拂著擋路的蘆草。有時他頭戴草帽,手裡攥著鐮刀糞叉之類的東西,可見是在田裡干活,抽空兒跑過來的。有時候,他會穿戴一新,肩上挎著條褡褳,順兒就知道,他這是剛從集市上轉悠了一圈兒,又趕來這裡的。每次來了,刀背都會把大手伸進兜裡摸索一陣,變戲法似的,送給順兒一顆糖,一個蘋果或者幾粒花生。總之都是叫順兒欣喜不已的好東西。順兒是個饞嘴的孩子,口裡吧唧上糖果,身子還纏著刀背,不願意走開。刀背總是不惱,呵呵笑著,伸出大手在他頭上不停地摸索。這時的順兒變得羊羔一樣溫順,使勁貼住這高大的身子,在他懷裡膩歪。要是新剃的光頭,順兒就不願叫他摸了,他長著一雙什麼手啊,老耙子一樣,帶著粗刺哩,直扎得人頭皮生疼。刀背還喜歡扒下順兒的褲子,摸他襠裡的小牛牛,說檢查檢查,長大了沒有,被狼叼去了沒有。弄得順兒又羞又氣又癢,笑著掙扎,有時簡直能把氣笑斷。
母親在一個瓦盆裡洗手臉。刀背一來,不管多忙,她都會將手頭的活計停下,把溫水兌進瓦盆裡,蹲在灶前,開始洗手臉。用的是擱在塑料盒裡的香胰子。順兒記得清楚,這胰子是刀背買的。剛拿來的時節,外面包著一層柔柔的油光紙。母親從刀背手裡接過胰子,紅了臉。刀背的神色也不大自然,兩個人都扭扭捏捏的,做了賊一樣。母親輕輕揭下紙,一股子很特別的香味就飄散開來,鑽進每個人的鼻子。大家頓時被這新奇的味兒給迷醉了,尤其刀背和母親,他們臉上的顏色越來越紅,連耳朵背後也變了色。那張油光紙當然歸了順兒。他將它湊在鼻子下面嗅,好香啊,長到這麼大,他還從來沒有聞過這麼香的味兒。濃郁、刺鼻、香噴噴的。河灘裡,那些野生的冬花蘆葦每年都會開花,好多叫不上名兒的野草也開花,可是,他敢保證,沒有哪種花香能這麼集中、激烈、真切、醉人。這是把世上所有的花都集中起來,才做出了香胰子吧。
那天,母親拿著香胰子端詳了一陣兒,就急切地舀了水,在瓦盆裡洗起手臉來。她頭一回將洗臉這平凡的事兒,進行得很不平凡,動作緩緩的,柔柔的,款款的,神色嚴肅,凝重,顯得那樣投入,那樣沉醉。她先洗濕手和臉,再拿香胰子搓一搓,在手上搓搓,在臉頰上搓搓,手心裡便起了泡沫。她揉搓著那些泡沫,越搓越多,滿掌心都是,然後兩手托起,將泡沫都撫到臉上了。順兒看見,母親的臉蛋、鼻翼,甚至脖頸下面,都泛起一層層細密的泡沫來。香味更濃了。母親的五官變得模糊不清,隱在一堆細碎的粉色泡沫後面了。
那一刻,刀背和順兒都有些發呆。他倆定定看著這個女人,連門口的黃狗也呆了,趴在門檻上,癡眼望著女主人。這香胰子,很貴吧?順兒攀住刀背的胳膊,好奇地問。刀背不答話,一把將他攬進懷裡,緊緊摟住了。緊得順兒都要喘不過氣來了。順兒沒有掙扎,他頭一回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自己小小的身體被這樣有力的懷抱摟著,四肢骨骼隱隱發疼的同時,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樂,這快樂水波一樣,在全身流淌。母親撩起水,輕輕拍到面上,沖洗著泡沫。等到沖干淨後,手和臉完全露出來了。母親不看別人,慢悠悠擦干水,打開雪花膏瓶,對著鏡兒往臉上抹雪花膏。刀背從背後瞅著她,說亮堂多了,你這臉盤子,這膚色,就得這洋東西伺候!看看,看看,就洗了一回,這就有了變化!
母親重新紅了臉,眉毛卻高挑起來,眼稍兒浮滿了笑。順兒上下打量母親,他看不出刀背所說的變化在哪裡,正驚異著,母親猛然記起了什麼,說這半天了,還沒去放羊?該餓死了!順兒便乖乖地吆上羊出門。
等把羊趕出門,扔在河邊的林子裡,順兒一個人躺在河灘上,悠悠地想心事,回味剛才在家的一幕。慢慢地回想起來,還真覺得母親是有變化的。香胰子水洗過的臉,至少添了一層神采,有了嬌羞,好像她一下子變年輕了。
其實,那時的母親真的很年輕,才三十出頭。順兒記得,打那以後,每天早起,母親都會花上一陣時間,正兒八經洗一回臉。她細細地耐心地揉搓著那張臉盤,深深沉浸其中的神態,似乎不僅僅是清洗,而是撫摸,在摩挲著一件很珍貴很脆弱的磁盤子。撫摸著,清洗著,無端地,她會發出一聲歎息來。順兒不知道,母親的歎息因何而來,會不會與刀背有關。刀背有好些日子沒來了。不光母親的臉一天天暗淡下來,順兒也開始想念那個高大結實的身影了。母親堅持洗臉,細細地投入地洗。順兒便有一種感覺,覺得那香胰子的味兒早就穿透皮肉,浸入到母親肌膚的深層下去了。使得她身上始終散發出一股幽幽的香。這香味兒,讓人沉醉,也讓人心神不定。已經有人在嚼舌根了。他趕著羊,到河下游渡口上放牧時,撐筏子的大胡子盯住他笑嘻嘻看,直看得他心裡發毛,渾身不自在起來,心裡說我又不是大姑娘,值得這麼呆眼看嗎?大胡子嗤嗤地笑著,笑夠了,才說瞧順兒這臉,多細多白吶!像個女娃子的臉!是香胰子洗的吧?!順兒一聽這話,莫名地紅了臉,頓時惱了。母親叮囑過他,刀背送香胰子的事,不准到外頭亂說。誰知這大胡子知道了。瞧他這壞壞的笑意,就能斷定他已經知道了。順兒是正兒八經的小男子漢,小河邊長大的孩子,經年被河風吹著,河水泡著,他的骨子裡有著北方河流特有的氣質,他可不願意被人稱作黃毛丫頭,更受不了莫名的奚落!他不理大胡子,趕上羊繼續往河的下游走。大胡子將一把木槳撐得嘩嘩作響,他沖著順兒的背影嘿嘿笑,喊道:“尕小子脾氣倒倔,像頭強驢!一句耍話,還真就毛了?告訴你尕娃,那香胰子不是買給你的,給你媽的!哎呀呀,小寡婦的門前走三遭啊……嗨呀呀……”聲調拉長了,變成了高唱。順兒停住腳步,臉撲哄哄地燒起來。十一歲的少年,大人言語裡的山高水長,他好歹能聽懂一些了。一對夫婦過河,大胡子載上他們走遠了。順兒望著河心裡一片片擴散開來,不斷後退著消失的水花,心裡頭像有了一河水,這水被一把破槳翻攪著,劃撥著,濺起的水花,一圈圈擴散著,向後,再向後。
母親再洗臉時,順兒不看,他原來趴著的炕牆那裡趴上了一只貓。順兒坐在門口,目光投向門外。門外的小河,水流日夜不停地淌著。從他記事起,小河就是這樣,一刻不停地向著前方趕路,趕路。它這樣不辭辛苦地奔波,究竟為了什麼?要去哪兒?
母親把洗臉水端出來,潑進河裡。一點帶著粉色泡沫的水,匯進了河心,一眨眼就消散了,被巨大細密的流水裹挾而去。河面還是那麼平靜。
刀背終於露面時,已經初冬了。就在這段日子中,母親的香胰子在一天天消瘦,幾乎瘦成了一彎月牙兒,順兒才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晃悠悠繞過一片片收割後的田地,向著這邊而來。河邊的蘆葦早就衰了,河畔泥漿裡跳躍的青蛙也不見了,它們可能提前感到了冬天的寒意,早早躲起來了。像往常一樣,刀背停在河邊,向四下裡瞧瞧,脫下鞋,高高挽起褲腿,將鞋揣進懷裡,大步趟進了河水。順兒登時咬緊了牙關,心頭連著打了幾個寒戰。這時的河水,雖然還沒有結冰,卻冷得刺骨,他這只有名的水鴨子,也早不敢下水游耍了。只能將羊群趕在河灘上,任由它們啃食那些干枯的衰草,他側坐在河邊,看著河水向下流淌。看著看著,莫名地,心頭就起了憂傷。院子裡,母親在趕著料理一年當中的最後一點活計,把割倒的高粱捆子曬干,把玉米秸稈碼成垛,把谷子草摞成圓錐形的摞子。寒冬一來,大雪封門,它們便是喂養羊群的上好草料了。房門口的草簾子,也要及早補補。娘兒兩人過冬的棉襖棉鞋,他放羊戴的羊毛手套,腳上穿的窩窩暖鞋,都得拾掇拾掇,該翻新的翻新,該補綴的補綴。小河邊的寒冬尤其難熬。就在等待寒冬來臨的這段日子,母親很不開心,臉上顯出深深的憂郁來,也不和他說話,一個人悶悶地忙這忙那。在順兒心頭,這段日子便蒙上了陰影,難以驅遣,他只能盼著這涼颼颼干巴巴的日子快點過去,迎來一場大雪。等到大雪將小河兩岸的世界完全覆蓋,母親准會活過來,心裡的郁結化解了,眉目間重新浮上歡笑。因為每當大雪封門的時節,刀背便會借著出門耍賭博的機會,拋開河那岸家裡的女人,來這裡多住上幾天。
然而,這些日子,深秋過渡到初冬的日子,似乎要比從前的任何一年都長,順兒知道,刀背不來,母親心頭的陰雲越積越厚,沉沉地壓著,她情緒壞透了,超過了任何時候。都是刀背害的啊。洗臉時,母親把香胰子放在鼻子下聞,深深吸一口氣,忘了吐出來,整個人完全沉醉在那氣息裡。順兒明白,她又想刀背了。她以為順兒還小,什麼都不懂。可順兒懂了,盡管這種懂是稀裡糊塗的,生澀艱辛的,順兒多少還是明白一些的。他盯著緩慢移動的河水,癡癡作想,娘和刀背,兩個人認識好呢,還是壓根就不相識好一些?他們這樣來往著好呢,還是從此了斷了好一些?想來想去,想到自打刀背經常光顧這裡,母親變年輕了,臉上有了活色,像一截子原本枯死的木頭逢到了春天,重新發了芽長了葉,還像傘一樣撐開了一片陰涼。刀背為這個家裡添了那麼多的活力,更不要說農田裡的力氣活,他只要碰上了,挽起袖子就干,像這個家裡的男人一樣,盡心盡力。可是,刀背他是有女人的,也有娃娃。就在小河那邊,據說趟過那片葦子林,越過幾片農田,就能到達,在一片楊柳掩映下的村莊裡。因為有著家室,刀背就不能常光顧這裡,更不便久留。每次都是抽空兒來的。來了就來,去了就去吧,母親說這個家不指靠著他,要指靠的是順兒。有一天順兒長大了,長成大男人,就能撐起裡裡外外的擔子,她這輩子就算熬出了眉目。
順兒便對未來產生了憧憬,他希望自己快長大,長得高高的,壯壯的,像刀背一樣,再留滿腮的黑胡子茬,走路大踏步,身上常帶股子旱煙味兒,干活打赤膊,天再熱也不穿汗衫子。他覺得這樣才像男人,像刀背一樣的男人。順兒沒見過父親,不知道父親長什麼樣,在他少年的心眼裡,總覺得父親一定像刀背,和刀背一樣強壯結實,寬厚溫和。可是,擺渡的大胡子說他爹是個癆病鬼,活活讓病給拖死了。臨死前瘦成了一只猴。順兒不愛聽這話,認為一定是大胡子的烏鴉嘴在呱呱地胡叫,在故意損壞父親的形象。所以順兒下了決心,長大了絕不做大胡子那樣討人厭的男人,要做,就做刀背。
香胰子被母親日復一日地使用,終於洗成了一彎細瘦的月牙兒,眼看著月牙兒就要從腰間斷裂的時節,刀背來了。他總算出現了。趟著淹過腳面的冷水,渡過了河面。順兒站在門口看呆了。渡過這條河的路徑,有好幾條。上游有橋,一道石板橋,再往上走,還有一道木橋。下游河面寬,沒法架橋,有大胡子的筏子,只要花上兩毛錢,他就會把這岸的人送往那岸,或者將那岸的人載到這邊。從哪種路徑過來,都不比這樣光腳趟水受罪。奇怪的是,刀背從不走橋,也不去坐筏子,他分開岸邊半人高的葦子草,就直接趟過河來。是為了什麼,順兒思索過這個問題。其實這不是什麼難懂的問題,順兒覺得刀背一定是為了省事,哪條路都沒有直接趟過河來近便。過橋得往上游去,跑不少冤枉路。坐筏子吧,得給大胡子掏錢。一次就是兩毛,來來去去的,那得要花上多少錢吶。細想下來,只有這橫渡河水最來得便捷省事。
可是,初冬的河水涼了,涼得刺骨。刀背光著腳一步一步趕過來,順兒覺得刀背為了看一回他母子二人,真是遭罪得很。刀背草草上了岸,竟不穿鞋襪,小跑著進了河邊的小院子。順兒看到他剛從水裡拔出的腳不是正常的肉白色,而是紅色的,泛著粉紅的光澤。枯燥乏味的日子,那些活躍在夏秋的粉嫩的魚兒、青蛙都不見了,鑽到河底溫暖的地方去了。只有刀背傻,還踏著冷水而來。不知他兜裡又揣了什麼好吃的。順兒坐不住了,無心放羊,也無心看河了,他將羊群聚攏在林子裡,把羊鞭直直插進土裡,警告那只帶頭的老羊,要它帶領大伙乖乖吃草,千萬不能亂跑!老羊聽懂了似的,望著順兒重重咳嗽出兩聲,順兒便飛一般跑向家門。
單扇白木門緊緊關閉著。他推了推,沉沉的,從裡頭拴上了。這不要緊,難不倒順兒。其實,他家這大門,大多時間都是緊緊關閉著的。母親不願意和上游那些喜歡說三道四的女人們來往,更不歡迎吊著膀子、老是喝得醉醺醺的大胡子。任何閒人雜狗都被這獨扇木門兒和母親的冷臉給擋回去了。順兒略一思索,脫下外衣,推開門檻底下幾塊石頭,刺溜溜扭動一陣,身子已經在門檻裡頭了。他又探出胳膊來,把外衣拉進去。穿好後,拍拍土,全身上下干干淨淨的了。和走大門進去的沒什麼兩樣。母親常說,她的順兒吶,就是一只小猴子!她還擔心,這鑽門檻的小本事,長大後發展成扒屋上牆的大毛病,那可就成賊了。為這,母親常給刀背念叨,說這娃娃哪都好,就這點叫人擔憂,萬一將來變成個賊娃子,叫她還怎麼活?說著,她就會傷心起來,感歎都是缺爹的下場,兒子娃娃,總該有個爹來管教管教才好。看她的意思,分明是希望刀背出面,替她教育兒子。刀背果然咳嗽一聲,變了聲調,極嚴厲地給順兒講起做人的大道理來。順兒不大服氣,小嘴撅起老高,只是礙著母親的面不敢吭聲。等到母親出去,刀背從兜裡摸出兩顆糖,含著討好的微笑向順兒賠罪,說剛才的事都是假的,是做給你媽看的。順兒嘴裡噙上糖果,大度地搖搖頭,只要有糖吃,他“小人不計大人過”。
好幾年過去了,順兒鑽門檻的毛病沒改,只是怕惹母親生氣,不敢那麼明目張膽了。這次,他鑽進門檻,興沖沖走向屋子。這好些日子沒見,刀背會帶好些零食兒來吧。不知道為什麼,刀背一個大男人,在順兒面前卻分外膽怯,所以常常遭到順兒的“欺負”。那是一個孩子所能想到的沒有惡意的惡作劇。有時候,順兒覺得刀背像父親,像這個家裡的掌櫃的。有時又感到一點也不像,而是他的哥哥,母親的一個稍大一些的兒子。真是古怪的念頭呢!他苦惱地甩甩頭。屋門開著。門口換上了春天才掛的薄門簾。真是一張很好看的門簾。而被它取代的,是一條破舊不堪的灰布簾子。這新門簾,是母親用他們穿過的舊衣裳縫起來的。她先將衣裳洗淨,拆開,拆成一片一片布料,捋得平平順順的,然後剪成塊兒,再把各色布塊拼湊起來,一樣一樣縫到了一起。紅的,黃的,黑的,顏色搭配得很勻稱,站遠點看,像是一朵朵菱形的花開放在門上。
順兒忽然來了玩心,他決定先不進屋去討零食吃,而是悄悄地,趴在門簾下溜進門,然後猛地站起身,嚇刀背一跳。那個大男人,有時候,那膽子可比老鼠還小呢,尤其來到這個家裡,老是提防著什麼,似乎冷不防,就會有人沖進屋,捉老鼠一樣捉住他。
沒弄出一絲兒聲響,順兒就湊近了門口,掀開了門簾。屋裡光線暗,加上兩個大人都在沉默,使人覺得屋裡悶悶的,順兒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他一雙眼咕嚕嚕轉動著,還是看不清,便慢慢直起腰來。費了好大勁兒,他才算看清了炕上的情景。他被人當頭打了一悶棍似的,當下呆住了。刀背的一雙大腳,就是先前赤裸著趟過河水的腳板,這會兒被母親揣在懷裡,不,是高高擎起來,擱在母親的肚皮上。母親完全敞開著懷,摟著那兩只腳,一雙手還不停地揉搓著,撫慰著,好像那臭腳就是她的兒子,她挨了冷凍的順兒。大腳的主人,刀背,他靠牆躺著,一臉陶醉的神色,顯得很受用。大腳已經被暖得活過來了,不再通紅通紅,紅蘿卜一樣。而是轉出血色來,淡淡的血色,像一個人害羞時微微發潮的臉。
順兒慢慢紅了臉。同時,臉頰那裡燒起來,火烤一樣,一直燒到耳朵背後去了。就像有一盆火挨在他眼前。他的眼裡幾乎噴出火來。他一直呆呆看著,看著那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待在一起,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來。況且,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是他的母親。他所敬愛的母親。
順兒想喊叫出聲音來,沖刀背凶凶地吼上一嗓子,你的臭腳,那麼冷,為啥要放在女人的肚皮上?這麼雪白的肚皮啊!刀背你就是個混蛋!大混蛋!
母親許是累了,換了個姿勢,將大腳從左邊挪到了右邊,繼續給揉著,搓著,緊緊抱著。想不到母親的肚皮會這麼白,在昏暗的屋子裡,白晃晃的,像一團發得眩白的面。順兒記起小時候,他有尿炕的病根,每次尿濕了,母親疼他,將他放在自己肚皮上睡覺,她則將身子睡在那尿痕上,等到天亮後,濕痕才被母親的身子給暖干。回想那時節,只模糊記得母親的肚皮軟綿綿的,像綢子被面一樣,卻沒留意過會這麼白,白得讓人眼前發黑。在母親肚皮上睡覺的日子,隨著長大,早就過去了,他也慢慢兒改了尿炕的毛病。在他的印象裡,母親的肚皮是一片神聖美好的地方,除了小時的他,別人誰也不能睡上去,更別說將一雙臭腳壓在上面。順兒眼裡干巴巴的,揉進了沙子那樣,又澀又疼,他分明覺得,自己心裡珍藏的一件貴重器物,突然掉在了地上,碎成了片。他打量著腳下的殘片,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悄悄兒的,順兒的眼裡蓄滿了淚。他沒有去擦,默默退出屋子。門簾還是那麼低低地垂著,沒風,它不動。他從門檻下爬出,隱隱覺得今天這門檻變得狹窄了,要不就是他的腦袋忽然變大了,往外鑽時,腦後尖利地疼了一下,被門縫夾住了狠狠擠壓的那種疼痛。好歹是爬出來了。他吐出一口氣,感覺頭腦裡一片混沌,就信步來到河邊。身後,羊群還在林子裡,他無心去理會它們。河灘上的泥土堅硬,生冷,硌得人屁股疼。他強忍著疼痛,坐下看河水。看它們緩慢又匆忙地奔流的情景。河水真是有趣,當你盯住某一點去看,發現水流是那麼急促,跌跌撞撞地向著前方奔跑,像個性急的少年。可當你將目光放開,拉長,鋪開在整條河面上時,感覺河水慢悠悠的,像位上了年歲的老人,不急不躁地溫和地往前走他的路。順兒的目光遠了近了,深了淺了,河水跟著遠了近了,深了淺了。順兒一顆心就完全撲在河面上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小河似乎沒有發生什麼變化,沒有傷心過也沒有歡喜過,永遠這樣波瀾不驚地流逝著。但是,現在,順兒不這樣認為了。他想,小河肯定也是有心事的,像少年的心事一樣,猛然之間就會長大,就明白了人事,就有了無盡的煩惱。這個平凡的午後,少年順兒頭一回發現了小河的不平凡。它從哪裡來,一路越過了多少村莊、山谷和溝坎,接下來又要流到哪裡去呢?這樣日夜不息地趕路,一路上,它都經見了多少人間故事,遭遇了多少創傷?誰說得清呢?誰又可憐過它呢?河流無聲地承受了這一切,以永不停歇的方式撫平傷痛,永遠向前而去,去了少年所不知道的遠方。
順兒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去遠方!跟隨河水,向著河流奔去的方向,一路走下去,河到哪兒,他去哪兒,去遙遠的未知的地方。去落日沉沒的地方,去晚霞消逝的地方。哪怕去一個沒有人煙,比河邊小屋的日子還要枯燥的地方,他也願意。他只想離開。離開這段熟悉的河,小河邊的土院子,還有院子裡那個曾經和他相依為命的女人。那粉色的泛出無數泡沫的香胰子,精心拼湊的花門簾,那一切,他都願意拋在身後,他想一個人走。只想一個人走。
順兒慢慢躺下,睡在冰涼的河灘上。水流在身畔無聲地流逝。天上沒有雲,藍天像一片沒有邊際的幕布,扯開來,將頭頂的世界兜在其中,包括日月星辰,全在它的懷抱裡。他陡然覺得鼻子酸得厲害,一股辣味直嗆得他想放開聲哭上一場。天永遠都這麼藍,河水一刻不停地奔走,只有他,守在小河邊原本快樂簡單無憂無慮的日子,怎麼就一去不回了呢?是被小河還是時間帶走的呢?他不知道。也不知道該去問誰,向誰討教這個難題。他心頭滿是迷茫、傷感、憎恨,甚至感覺人活在世上,是那麼多余,沒有一點兒意思。
這個下午,順兒在河灘上待到很晚很晚。落日徐徐下沉,沿著河水消逝的方向,沉下去,沉下去。晚霞的余暉映紅了半邊天,也映紅了順兒的臉,還有羊群。羊等得不耐煩了,不見主人吆喝,就自己往家的方向跑去。順兒遠遠目送著它們。它們每一只身上,雪白的毛色被染成了燦爛的紅色,好像披上了一件件紅紅的霞光的衣裳。
夜色很快就浮上來,它們白天無影無蹤,這會兒出乎意料地神速,說來就來了。帶著濃濃寒氣的夜霧,在河面上降臨下來,接著又緩緩升騰而起。小河兩岸完全被濃霧包圍籠罩了。河流的速度似乎完全緩下來了,被霧色掩映的河面,隱約閃耀出夢幻般不真實的光澤來。流水聲淙淙的,透著白天所沒有的清亮。順兒靜靜地聽著水聲,禁不住深深沉浸在這清涼的聲響當中。
母親在遠處呼喚,她說順兒你回來——天黑了——回來吃飯——吃飯——
順兒不應聲,躺著默默地流眼淚。暮色裡,這個女人的呼喊那麼熟悉,帶著他所熟悉的柴煙味道,汗漬味兒,甚至還有幼年記憶裡乳汁的香味兒。他沒有爹。母親一手拉扯了他。腦海裡回憶起這些,沉寂的記憶像閘門一樣打開了,往事流水般往外湧,他重新看到了一個年輕女人寡居的艱難與辛苦。他緩緩爬起身,沖破暮色,奔向母親站立的方向。
幾天之後,刀背又來了。河水越發寒冷,順兒將身子隱在羊群裡,看著那個男人脫下鞋,涉水而過,然後赤腳走進了白木門。爾後,木門緊緊關閉了。順兒不再從門檻下鑽進去,只是扒著門縫瞧裡頭,門簾低低垂著,微風吹過,它下擺輕微地晃一晃,又安靜了。安靜的樣子,讓人覺得門內蘊藏著一件很大的秘密。順兒的心裡也有了秘密。不能說的秘密,像一枚種子,生了根,發了芽,並且瘋了似的往高長,向下的根系也越扎越深。他越來越不想見到刀背,只要看見就遠遠地躲開。
春天來了。河水一天天暖和起來,少年順兒卻一天比一天消瘦下來。這異樣,刀背沒有發現,母親也沒有。刀背畢竟不是親爹,他可以忽視順兒。而母親,新近得到了刀背送的一根白光閃閃的銀項鏈,便沉浸在她的喜悅裡,竟然也忽略了順兒。任由順兒在她眼皮底下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一天比一天臉色蒼白。
順兒原本是個寡言的孩子,慢慢地,他不再纏著刀背討糖果吃了,而是遠遠地躲著,躲在羊群裡,樹林裡,蘆葦叢中。沒人的時候,他脫下鞋,赤腳在河裡試,河水還是很涼,涼得瘆骨。他便禁不住去想,刀背趟過河水的大腳板,一定還會擱在母親的肚皮上取暖吧。那麼雪白的肚皮!母親依舊會充滿柔情不無愛憐地緊緊兒摟住那對大腳吧。這想法,讓人心裡橫了塊冰一樣,冷得慌,堵得慌。他的小腳被河水泡得發紅,泛白。他癡癡看著河水,望著它掀起的一縷縷無聲細密的波紋,它們多麼像一個個卑微而短暫的生命,來不及掙扎,就散開了,化成另一種形狀,這過程,輕微,急促,讓人措手不及,仿佛是一聲聲無言的歎息。
河水淺了,滿了。滿了,淺了。起伏蕩落間,又一年過去。初冬來臨了,河水又開始轉冷,結出了薄薄的冰。轉眼,嚴冬過去,冰消了,滿河都是碎成殘片的浮冰。河對岸的男人刀背,一趟趟蹚過河水,來與河這邊的寡婦相會。
這年初春,順兒梗著細長的脖子,告訴母親,等長大後,他要在小河上架一座橋,通往對岸去。這話來得突然,母親似乎一時醒不過神來,呆了呆,她伸手愛憐地摸著兒子的頭,說瓜娃,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憑咱娘倆的氣力在河上架橋,那有多難!說完,她丟下一聲很輕的歎息,轉身忙家務去了。順兒一個人看著河水,癡癡地看了半天,他不知道,自己一直那麼急切地盼著長大,這願望,到底是對的,還是錯了。
順兒還是跟著他的羊群,沿著小河向下或向上逐著水草奔跑,這期間,他的羊群壯大過,不過不久就又減少了,他們母子的生計,就靠著變賣羊只來維持。那是五年後吧,初春,一個彩霞染紅了大半邊西天的傍晚,歸欄的羊只排著不成形的隊,一只一只走進河邊的白木門。牧羊的少年,將一把羊鞭直直插在家門外的河灘上,拍拍身上的土,沿河岸向下走去。他經過了平日裡放羊的地方,經過了大胡子擺渡的地方,走過了許多淺灘與河灣。河水還是向著前方奔流,他便向著前方走。他想,只要小河不歇步,他就不會歇下步子。
他這一走,一定是要到河的盡頭去吧。
本刊責任編輯郭蓓
責編稿簽:一條河,一戶河岸邊的人家,一對母子,一個男人的身影,構成了小說簡單而質樸的元素。刀背帶來的香胰子;母親為刀背暖腳;躺在河灘仰望天空的少年……不多的幾個鏡頭,卻畫質飽滿,苦樂酸甜都有了。小說少年視角帶來幾分惆悵的氣息,小說中流動的情緒更有幾分淡淡的憂傷與失落。那憂傷是一個年輕寡婦向往愛情而不得的憂傷;那失落,是一個未諳世事的少年不解母親心結而導致的失落。他不知道,這失落會傷了慈母的心,而使母親的憂傷變得更加沉重。
小說寫得分外安寧,安寧中勾勒著如詩如畫的意境,飛揚著悠長動人的詩,有著別樣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