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6期) 爭鳴 歲月有痕(尤鳳偉)
    《歲月有痕》文\尤鳳偉

    選自《十月》(雙月刊)2012年第3期

    【作者簡介】尤鳳偉:山東牟平人,現居青島。新時期後開始寫作,已發表作品五百餘萬字。出版長篇小說《石門絕唱》《中國1957》《泥鰍》《色》《衣缽》。出版《尤鳳偉文集》及各種作品選集數十種。

    晨練回到家,姜承先邊換鞋邊習慣性向牆上的鐘錶斜瞅一眼,時間是八點半,比平常晚回來一個多小時。退休十幾年來,他的生活已經形成規律,幾點起床,幾點吃飯,幾點外出晨練,一切皆板上釘釘,雷打不動。當然也時有例外,比方早晨鍛煉,要是當天在世界在中國在本市有重大新聞(也包括蹊蹺事)發生,一起晨練的夥伴便會對此展開議論。七嘴八舌,海闊天空,各抒己見,暢所欲言,也就失去了時間概念。抬頭一看,日頭已經從海上升高。

    這天導致遲歸的新聞是近鄰朝鮮的國家領導人去世。這事雖與中國不甚搭界,不影響國人的吃喝拉撒,卻總有些怪異,大伙自然要熱議一番,議著議著就過了時辰。卻未曾料想,這個以胖胖的老金為熱點的一天,竟然對姜承先有著某種標誌性意義,那些日子只要看到電視上有對朝鮮國事的報道,他便會想到發生在那一天讓他心身俱損的窩囊事。

    他換好「行頭」,去衛生間洗了手,老伴已把早餐擺上了桌,一成不變的小米粥、鹹菜絲、黑麵包、煮雞蛋,他坐下來剛摸起筷子,卻聽到有敲門聲。老伴已回到廚房,只有「勞動」自己,卻有些怏怏不快,心想都啥年代了,不打招呼就往人家家裡闖,而且趕在飯點上,真是的。也正是緣於這種不滿,令他停在門前不冷不熱地問了句:「誰呀?」

    「是我。」

    沙啞細腔的男聲,有些陌生。他無法斷定來者是何人,本想再問一句,又覺不妥,便將快出口的話嚥回去,開了門。

    打了照面,姜承先愣了一下,張張嘴沒放出聲音。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陌生老者站在門外,訕訕笑望著他,輕輕叫了他一聲「老薑」,姜承先眨了眨眼,似乎覺得此人有些面熟,想了幾想卻仍沒想起來是誰。

    「你?」

    那人自報家門:「我是老周,周國章。」

    「周——國——章?」

    「對,我是周國章,咋的,把我忘了?」

    姜承先「啊」了一聲,下意識瞪大了眼,待他確認了來人就是周國章——周主任後,他的心頓時狂跳起來,全身熱血奔騰,一時間連呼吸都有些窒息。嗐,這個周以為他忘記他了?不,不會的,他不會忘記他,他可以忘記別人,唯獨忘不了這個當年把自己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周主任呀。倒是歲月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當年那個立場堅定氣勢如虹的周主任也像自己一樣進入風燭殘年,以致站在當面都沒認出來。

    「老薑,多年不見,你也老了。」仍然站在門外的周國章感歎道。

    姜承先沒接話茬,只在心裡翻騰:這個周,他,他來做什麼?他來做什麼?他怎麼可能來找我?他是在副市級職位上退的休,自己是個退休工人,地位一個天一個地,而且……他,他也知道是我的仇人,今天是咋回事?

    他冷冷道:「周,周副主任,你,你走錯門了!」

    從屋裡射出來的光照在周國章有些虛胖的臉上,訕笑仍堆在上面,說:「哪裡,沒走錯門,我就是來看你的。」

    「看我?」

    「多年不見,不知你過得咋樣,人生真如白駒過隙呀!」周國章感歎說,「後來一直沒見過你,有五十多年了吧。」

    「你沒看見我,我可經常看見你這個人大副主任,在電視上。」姜承先不無譏諷地說。

    「過眼煙雲,過眼煙雲,想明白了,是沒多大意思的。」周國章邊說邊搖頭。

    「別在外面說,快進屋吧。」老伴在屋裡招呼。

    「你找我有事嗎?」姜承先不客氣地問,他沒把周國章往屋裡讓,因為心裡不情願,他很清楚,就是眼前這個人給自己整個一生帶來苦難,改變了自己的人生軌跡。

    「也沒啥事,就是想來……聊聊。」周國章說。

    「聊聊?」姜承先臉上泛出一絲苦笑。

    「是,聊聊,怎麼,不歡迎?」周國章用一種近於幽默的口吻說,話畢又笑了一下。

    「你說得很對,周主任,我不歡迎!」姜承先說,聲音不重,卻斬釘截鐵。

    姜承先無從得知周國章對自己逐客呈何種反應,因為他已經反身關了門,那一刻他多少也意識到自己如此決絕態度有些不合常理,但來自歷史深處散而又聚的仇恨使他義無反顧。同時他也相信,這是他與周國章五十多年來的頭一回也是最後一回見面。

    「哼,聊聊,和我聊聊,開啥國際玩笑!」姜承先在心裡說。同時泛出一絲幾乎連自己也察覺不到的快意。他覺得周國章今天自己送上門,完全是自取其辱。

    一石激起千層浪。周國章的無端造訪打破了姜承先的寧靜,須知,對於一生坎坷與苦難為伴的他,這份寧靜心境實屬得之不易,一方面時間能改變一切,風霜雨雪五十年,即使是一棵砍倒的新樹,也會變成一截朽木。另一方面還有阿Q精神作祟,常言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既如此,自己又何苦對往日的悲苦耿耿於懷呢?這麼想,也就自我麻痺,不憶過去,也不想未來,只一門心思過眼前這份日子,至終老而死,足矣。

    這種說徹悟是徹悟,說麻木是麻木的暮年心境只存在於仇人周國章登門之前,而後,他內心的「妖魔」執意不肯再受管束,破牢而出,隨之,那些塵封於歷史深處的一幕幕往事,又清晰地浮現於眼前,令他思緒難平。

    「他,他倒是要來做什麼呢?」在姜承先困獸般在屋裡轉來轉去時,老伴冒出這麼一句話,像問別人,又像問自己。

    「神經病!」姜承先吼叫一聲。

    「不良情緒」只存在半天多,到了下午,姜承先的心情便漸復平靜。自然平靜中蕩漾一種快意,這是復仇的快意,儘管這種程度的「報復」與對方所降於自己的災難相比,實微不足道,但畢竟是意外之獲,這讓他舒心。

    只是這種舒心也未能持續太久,便被徹底摧毀。於傍晚時分,他聽到一個令他十分震驚的消息。他下樓去取晚報(這也是每日的必有日程),遇上了同樣是取報紙的鄰居老曲頭,老曲頭突然像不認識他似的透出異樣神情,說句:「老薑,可真有你的啊。」

    「我……」姜承先不明就裡。

    老曲頭問:「周國章去你家了?」

    姜承先一愣,心想他是咋知道的呢,他點了下頭。

    老曲頭再問:「聽說你沒讓他進門?」

    姜承先更驚詫了,咋連這個都知道了?心想一定是同樓層的哪一家從門眼往外窺視,他有些不悅,帶氣地反問句:「不讓進門不行嗎?」

    老曲頭連連點頭,說:「行,當然行,太行了,咱教育口誰不知道周國章是個啥鳥,在位幾十年害了許多人。比方你,遭的那些事大伙都是知道的,今天他出事也算是報應。」

    姜承先有些懵懂:「出事?出啥事?」

    老曲頭有些驚訝,說:「咋,你還不知道?他中風了,腦血栓。」

    姜承先的心跳了一下,趕緊問:「中風?啥時候?」

    老曲頭問:「你真的不曉得呀?」

    姜承先點點頭。

    「今天上午,」老曲頭說,「真是好有好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

    接著老曲頭綜合了一下他所知情況,講給姜承先聽。原來今天是市裡老幹部的查體日,查完返回,周國章乘坐的汽車拋錨了,地點就在他們宿舍樓前。等修車時周國章忽然心血來潮,對司機說要上樓去看一個老熟人,沒過多會兒周回來了,身子搖搖晃晃,走不穩,剛到車跟前就摔倒,不省人事,司機不敢怠慢,立即攔了出租車把他送到醫院。

    「他,他後來咋樣了?」聽完老曲頭的敘說,姜承先急切地問。

    「不曉得,這個不曉得。」老曲頭說,「反正這個病,這個歲數,夠他戧咧。」

    姜承先心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他丟下老曲頭,急急上樓回家。

    「出事了!他出事了!」姜承先一腚坐在沙發上。

    老伴問:「誰出事了?」

    「周國章。」

    「周國章?他咋的了?」老伴也十分驚訝。

    姜承先把情況複述給老伴。聽畢,老伴張了張嘴,沒放出聲來。

    沉默。死樣的沉默,而兩個人的心裡卻在不住翻騰。

    還是老伴先開口,說:「這事能怪咱嗎?咱沒把他咋樣,也就不讓他進門,不讓進門就有錯了?生了病,能往咱身上安?」

    姜承先悶悶地說:「啥叫倒霉,這就是咧,他媽的,周國章是咱的災星,從前是,現在是,想躲都躲不過的。」

    排除迷信因素,姜承先的這種說法,可以說是不爭的事實。只因替「畏罪自殺」的極右分子教導主任任勞說了句公道話,姜承先也被戴上了右派帽子,而又因「認罪」態度不好,處罰升級,在是否將其移送司法機關的問題上,時為副教導主任、工作組副組長(運動後升任書記兼校長)的周國章,起了關鍵作用,力主將他移交到司法機關「法辦」,理由是:不認罪,罪加三等。而真正的「理由」是他與任勞主任的關係好,與周國章的關係一般,周、任二人的「龍虎鬥」將不諳韜晦之術的他牽扯其中。如此隱秘的「前因」導致泰山壓頂般的「後果」。他被判刑二十年。一切由此而改變,整個人生滾入無盡泥沼。他把這筆賬記在周國章身上,可以說一點兒也不冤枉他。就是這麼一個害了自己的人,今天卻要來和自己「聊聊」,只因沒有聊成,就惱羞成怒得了腦血栓。

    姜承先度過了難熬的幾天,有數不清的問題在他頭腦中翻騰:發生這樣的事,起因是周登門要與自己聊聊,他究竟要和自己聊什麼呢?隔在半個世紀兩端的兩個有仇隙的人有什麼可聊的?拉家常,敘友情?這個不存在,是對當年的所作所為有所認識來向自己表示歉意嗎?對此他有些疑惑,吃不準,心想如果沒有這種意思,他來又有什麼意義?可是,就算他有這種想法,又為何拖到現在才來表示呢?再想想,便將這種可能性否定。他斷定周是不會登門認錯的,因為這不合常規,幾十年運動不斷,那麼多冤案,那麼多受害者,又聽說有哪個相關責任人站出來認錯呢?沒聽說過。由此想來周的造訪完全是心血來潮,沒事找事,結果釀成禍事,這又能怨得了誰?只怨自己。用老曲頭的話說,是遭了報應。這麼想,姜承先也就減輕了自己內心的壓力。

    但有一樣事,姜承先的心裡一直懸著,就是周國章的狀況現在究竟怎樣,是否脫離危險期?能留下什麼後遺症?儘管他在心裡不斷告誡自己周出事確與自己無關,可他依然惦記著周國章的病況。

    週末,兒子萬東按「慣例」帶著媳婦和小孩兒回家,這究竟屬於「蹭飯」還是「常回家看看」的「孝敬」,誰也說不清,也就心照不宣。倒是媳婦心細,看了眼公公說句:「爹的氣色不好,是不是病了?」姜承先回句:「沒病。」老伴說:「沒病,有災。」接著就把剛攤上的糗事對兒子媳婦說個大概。沒等兒子媳婦有所反應,姜承先先開口說:「這事,我覺得還是去醫院看看……」

    「看看?!」兒子萬東打斷他的話,口氣很沖,「我看你真是有病!」

    姜承先給噎住了。後吞吞吐吐地解釋:「我只是想去……去探聽探聽……」

    萬東依然嚴肅:「你探聽個啥?也不想想,他是你的什麼人,把你整得人不人鬼不鬼,一輩子倒霉,難道你都忘了?!」

    姜承先悶悶地說:「這個哪能忘,忘不了的。」

    萬東說:「那你去看他做啥?!」

    姜承先:「畢竟……」

    萬東再次打斷:「畢竟啥?他得病與你有啥關係,你動手打他了嗎?罵他了嗎?侮辱他了嗎?」

    「沒有,沒有,」姜承先搖頭不止,「這些都沒有,就是沒讓他進門……」

    萬東說:「咋的,不讓他進門就要為他得病負責?你才七十出頭,咋就老糊塗了?!」

    媳婦說:「爹,屎盆子怎麼也扣不到咱頭上啊,要怪,只怪他自個兒小心眼兒。」

    姜承先說:「我不是往身上攬,可他畢竟……」

    萬東徹底火了,幾乎是朝著他吼:「畢竟畢竟!懂不懂,畢竟是他周國章害了你一輩子,不僅害了你,還有我,還有我兒子你孫子。」

    姜承先的心像被揪了一下。株連,兒子說的是株連,自己的倒霉株連到他,再株連到孫子。儘管兒子沒用株連這個字眼,可意思是明白的。他心中有數,兒子萬東對他一直不夠親近,淡淡的,有時還橫橫的,開初他把這一切歸咎於萬東的脾氣不好,後來才漸漸曉悟是萬東怪他這個無能的爹在他人生的幾個關鍵點都沒能幫上他的忙,因而耿耿於懷。對於這一點,姜承先是認的,自己屬於弱勢群體,沒能力為兒子提供有力的支撐,高中畢業後,到一個小工廠就了業,三十好幾勉強結了婚,媳婦相貌平平,沒文化,竟然還覺得萬東委屈了她,整天沒個順溜氣。萬東一直活得憋屈,不舒暢,對此他內心一直是有歉疚的,想給些彌補又沒這個能力。從內心講,自己是很愛這個兒子的,他是四十五歲那年得到「改正」,經人介紹與現在的妻子結了婚,一年後有了萬東,可以說是老來得子。他將全部愛和希望都寄托在這個兒子身上,希望他能有一個美好前程。然而後來他一點一點地清楚,憑著自己的低賤身份,心有餘而力不足。萬東現在的處境就是證明。也正是基於這一點,他在與萬東的關係上總是處於劣勢。

    姜承先決定聽從兒子的「訓導」,打消去「看看」周國章的念頭,仔細一想,他也覺得自己原先的想法確實荒誕不經,有如粗俗兒媳說的那句「屎盆子怎麼也扣不到咱頭上」的話。是啊,憑什麼,不向他興師問罪就算便宜了他,還要咋?

    姜承先的生活復於平常。

    這天晨練,大伙議論起早先發生於本市的那件蹊蹺新聞:一個八十幾歲的老人坐公交車出行,下車時與一對母女發生碰撞,由此引發口角,那母女倆出言不遜,對老者破口大罵,導致老者突發腦溢血,跌倒在地,送到醫院後不治身亡。後來老者家屬對那母女二人提出訴訟,此案引起市民廣泛關注。這天,早報上登出了該案的一審判決,也自然就會引發晨練夥伴們的議論。

    一個說:「自古有話:罵死人不償命,不償命可以,但坐牢是免不了的。」

    另一個說:「可判的是緩刑,等於不坐牢,我看是判輕了。」

    再一個說:「緩刑也可以了,還賠償十好幾萬喲。」

    這當兒,姜承先雖然仍和大夥一塊伸胳膊撂腿練八段錦,可早已心不在焉了,一邊聽著大伙對這個案件的議論,一邊想著自己剛攤上的相似尚不知後果的倒霉事,心跳不由加速。

    他試探地問:「你們說,要是那娘倆沒開口罵,只是說了幾句不滿意的話,還會對那老人的死負責嗎?」

    看來這是個有意思的話題,立刻引起夥伴們七嘴八舌的議論:

    「人命關天,當然要負責任了,就說發生車禍,就算負全責的是被撞死的行人,司機仍然是要承擔部分責任的,這是慣例。」

    慣例?姜承先的心揪起來。

    「沒錯沒錯,就是應該負責,如今講和諧社會,啥叫和諧,就是講文明講友愛,不許粗暴撒野,從法律上講,對故意傷害別人的人就應該嚴加懲罰!」

    姜承先的心又提起來,他覺出胸口有些悶脹,氣也開始喘不勻。

    「不錯,就是要嚴加懲處,不然老百姓哪有安生日子過?」

    姜承先終於忍不住,他停下動作,說:「凡事總有個是非呀,不該人家的事,非要人家擔責任,這不公平嘛。」

    老夥伴們對姜承先的看法集體不認同。

    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姜承先心想,要是這種事叫你們攤上……他真想把自己的事和盤托出,以正視聽,可轉念一想又覺不妥,因為他不願將這件倒霉事在更大的範圍內擴散。

    回到家,姜承先的情緒又跌入谷底,他在心裡罵周國章,你個周國章憑空發啥神經,自己一腚溝子屎自己心裡不清楚?還不知死活往槍口上撞,出了事怨誰?按倒霉處理!接著又罵起自己,你個姜承先讓人當軟泥捏巴了一輩子,咋到土埋脖梗又長了膽子,敢和人家較勁兒,順順溜溜讓人家進屋不就啥事都不會有了嗎?真是扒著眼照鏡子——自找難看!

    早飯端上桌,姜承先瞅了一眼兀地發起了火:我胃口不好,能連著吃煮蛋嗎?老伴詫異地看看他,沒吱聲,轉身回了廚房,不一會兒端來一盤黃瓜炒雞蛋。

    姜承先卻站起身。

    「你去哪兒?」

    「你別管。」

    出了門姜承先有些後悔,覺得實在不該對老伴發這無名火,他清楚縱觀兩人的婚姻生活,自己並沒有給她多少愛,愛情先天不足。一直單身到四十多歲,再加上時任局長的周國章執意不肯給他「徹底」平反,致使他失去教職,成了一名地位與收入都很低的校工。憑這樣的「身價」在擇偶上沒有任何優勢,只能一再降低條件,最後「瓜菜代」討了這個難讓他從心裡喜歡的「孩他媽」。兒子對自己的婚姻不滿意,自己又何嘗不是。當然他也認賬,兒子確實是受到自己的「株連」,才滿盤皆輸。還有孫子,只因拿不出幾萬塊錢的擇校費,就只能就近在一所「差勁」的學校就讀。

    姜承先坐公交車來到市立醫院,不用打聽,他也曉得前市級領導周國章會在這裡住院治療。他不顧兒子的反對(也包括自己的內心),一定要到醫院來一趟,是因為心裡實在放不下這件事,他想知道周國章的情況究竟是怎樣,這與自己大有關係,如果沒多大問題,自己便減輕些心理壓力,如果問題嚴重,比方死去,或成了植物人,這事就有些麻煩了,你說你沒把周國章怎樣,可沒怎樣咋會導致這麼嚴重的後果?跳進黃河裡也洗不清啊。

    他坐電梯徑直來到高幹病房,在潔淨的走廊裡他似乎躊躇了一下,後提著腳跟向護士站靠近,台面前圍了不少病人家屬與護士交涉著什麼。姜承先識趣,站在一旁等,沒過多會兒,一位高挑護士小姐發現了他,問他有什麼事,他一陣心慌,竟然說不出話來,直到護士小姐再問一句,他才細聲細氣問句:「周,周國章領導在這裡住院嗎?」護士小姐回答:「是,在八○八房。」姜承先說:「我想打聽一下,他現在是咋樣情況?」這當兒,旁邊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轉頭朝他看看,問句:「你是誰?」不等姜承先回答,護士小姐給他介紹:「對了,這位是你要找的周主任的兒子。周總。」姜承先冷不丁嚇了一跳,慌亂無比,眼睛躲閃著不敢瞅周國章的兒子,想趕緊撤,這時被稱為周總的周的兒子問:「你來看我父親?你是……」

    後來讓姜承先懊悔不已,當時最好的選擇是不作答趕緊離開,別讓「周總」把自己對上號。只怪那一剎他全蒙了,糊里糊塗回了句:「我,姜,姜承先。」

    那「周總」似乎也愣了一下,「你,你就是那個姜承先?!」

    姜承先低頭不答,沉默便是認可。

    此時,「周總」像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一掃適才的溫文爾雅,臉上聚著狂暴怒氣,幾乎是咬著牙根咆哮:「你,你做的好事,還敢往這兒跑!」

    「……」姜承先仍不知所措,低眉順眼地站著,像剛被逮著的罪犯。

    「你說,你來做什麼?是何用心?嗯?!」

    「……」

    「你不說話,好哇,那我說,老爺子剛剛在醫院做過體檢,好好的,一切指標正常,在你家門口突然得病,毫無疑問是你……你必須負全部責任!」

    「我……」

    「你以為你是誰?欺負到我們頭上了,太囂張了!」

    「……」

    「給我滾!滾!」「周總」用一根手指向他指點著,「回家等著,到時候法庭上見!」

    遭到周的兒子一陣劈頭蓋臉的臭罵,姜承先的腦袋像開了鍋,不知是咋樣離開的病房又咋樣離開的醫院。要吃官司了。真的要吃官司了。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對自己說,其實這種擔憂在得知周病倒後一直有,而在周的兒子對他吼出「法庭上見」時,這一點在他意識中便更加清晰。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像當年,自己為任勞教導主任鳴不平,話一出口就曉得要有禍事了。而讓他痛心疾首的是,在似乎已走出那場噩夢的今天,他覺得自己已經「平安著陸」能夠平安無事地度過晚年,卻不料飛來橫禍,昔日的災星沒來由地來敲自家門,引來另一場禍事。他想,莫非自己在前世欠了周國章的債,到了今世他才如此死打死纏,不肯放過自己?想到這兒心裡的悲哀痛楚無以復加。

    無論怎樣悲憤沮喪,他都必須面對眼前的現實,那就是不日周家對自己的法律追究。

    在宿舍前面碰上了老曲頭,只見他滿臉泛笑,說:「知道嗎?老薑,你的事跡已經在到處傳頌呢。」

    姜承先一時迷瞪:「事跡,傳頌?」

    老曲頭說:「就是讓周國章吃了閉門羹啊。」

    姜承先明白了,心裡覺得十分彆扭,憤懣,不知是衝著老曲頭,還是周國章。

    老曲頭依然興致勃勃:「大快人心啊,威風了一輩子的周國章總算遇上了茬子。」

    「茬子?誰是茬子?」

    「你啊!」

    「我咋的成了茬子?」

    「你叫他倒了霉……」

    「住口!」姜承先怒喝一聲,「別人倒霉,你幸災樂禍,是個啥玩意兒!」

    老曲頭驚詫地望著姜承先,放輕聲說:「可,可倒霉的是周國章啊,他做了那麼多缺德事,倒點霉不應該?」

    姜承先吼:「知不知道,他倒霉,我也沒落下,跟著倒霉。」

    「你倒啥霉?」老曲頭不解。

    「他家裡人要,要追究我的刑事責任!」姜承先說。

    「有這回事?」老曲頭疑惑地問,搖搖頭,「不可能吧,他憑啥告你?就因為你不讓他進門?開啥玩笑。」

    「不是玩笑,是事實,他兒子親口對我說的。」姜承先恨恨地說。

    「天方夜譚,天方夜譚。」老曲頭連連搖頭。

    姜承先不想再跟他囉唆,提腿要走,卻被老曲頭攔住,說:「老薑,要真是這樣,你就得認真對待,堅決予以回擊,現在畢竟不是那個年代了,他周國章不可能還一手遮天。」

    「不管能不能一手遮天,打官司咱打不過人家。」姜承先喪氣地說。

    「不見得,周早已不在位上,人去茶涼,未見得法院會買他的賬。」老曲頭替姜承先分析官司前景,同時還為他出謀劃策,「他告你,你可以反戈一擊。」

    「啥個反戈一擊?」姜承先問。

    「你也告他。」

    「我告他啥?」

    「有得告,五十年前把你送去勞改,三十年前不給你恢復教職,單單這兩樁,就毀了你一輩子,咋不可以告?!」

    姜承先一時無語,老曲頭的話讓他再次發蒙。他沒聽說有這種事。

    無論如何,老曲頭的話還是為姜承先打開些思路,那就是不能坐以待斃,須積極應對,既然對方認準了自己要為此事負責,而且還要告上法庭,那麼自己首先要把相關法律問題弄清楚。

    他想和兒子作番溝通,上陣父子兵,周國章的兒子現在不就替周衝在前面嗎?他拿起電話剛要撥號,又猶豫了,他覺得兒子一介草民,不認識幾個人,沒多大能耐,是幫不上什麼忙的,再說現在兒子越來越跟他擰,對他說了倒會惹氣生,遂放下話筒。這剎那陡然發出一種落寞心念,唉,自己要是有「周總」那樣一個能兒子該多好啊,用眼下的說法叫「給力」,那就能把一切頂起來了。這念頭剛一冒出,他便感到羞恥,是啊,自己有啥理由怪罪兒子無能呢,所有的一切在於你自己,你這輩子要是混成周國章那樣子,兒子還會像現在這樣窮困潦倒嗎?他歎息不已。

    他陡然想起,與他一起晨練的老鄒的姑爺是個律師,可以讓老鄒搭個橋,咨詢咨詢。這天晨練之後,老鄒說他要去花鳥市場,他說自己也想去看看,便與老鄒一起往回走,就把事講了,也沒具體講事,只說有個法律上的問題需要找個明白人弄弄明白,老鄒倒是蠻痛快,回到家就打來電話,將姑爺的名字、電話、辦公地點一併告訴他。還說如果需要,可以帶他去找。姜承先說不用。

    總體上說姜承先是個急性子,否則當年也不會任勞主任一自殺便急不可耐站出來鳴不平。在有了老鄒姑爺的聯繫方式後,他便立即行動,刻不容緩。倒了兩遍車,來到老鄒姑爺所在的律師所。

    老鄒姑爺徐律師一表人才,氣度不凡,一如當今的政府公務員那般西裝革履,倒也很給老泰山面子,徐對其引薦而來的人很是熱情,讓座倒水。當聽完姜承先敘說完「案由」後,其回復也極其認真。

    他說:「姜伯伯,來龍去脈我都聽明白了,我覺得恐怕您老要有麻煩了。」

    姜承先預感不祥,急問:「你是說會輸官司?」

    徐律師點一下頭。

    姜承先的心情頓時灰冷,極力辯白:「可是,可是我啥也沒做呀。」

    徐律師問:「你能夠證明嗎?」

    姜承先問:「證明什麼?」

    徐律師:「證明你沒有用暴力,用言語對他進行身心傷害。」

    姜承先一想:「這個,我老伴可以證明。」

    徐律師:「在法律上,當事人的直系親屬的證詞不大會被法庭採信。」

    姜承先哭咧咧地說:「那,那咋好呢,除我老伴再沒人看見。我,我發誓沒傷害他,沒採取過激行為,說到底只是不讓他進門……」

    徐律師一板一眼說:「通常說來,主人可以拒絕不待見的來訪者進入自家門,前提是未由此發生什麼變故,實際情況是發生了,那個人得了腦血栓,這樣,事情就有了因果關係。最近剛判下來的那個母女咒罵老者的案子……」

    姜承先急切打斷說:「我們的情況是不同的呀。」

    徐律師說:「也許是這樣,但是你拿不出證據來喲。」

    姜承先分辯:「我是拿不出證據,可對方同樣也拿不出來呀。他能證明我打了他,罵了他,侮辱了他?」

    徐律師說:「也許不能夠,可他去了你家是事實,你和他在門口對峙過是事實,當然最重要的是他由此得了重病,那就不能不讓人懷疑是由於你的冒犯才導致這樣的後果。」

    姜承先失望極了,用不解的眼光看著這個似乎致力於為周國章辯護的徐律師,而徐律師也似乎意識到對方的疑竇,趕緊安慰說:「姜伯伯,你別誤會呀,我無非是先從不利的方面進行分析,把問題和困難想在前面,以防官司打起來被動。」

    姜承先突然想到老曲頭的話,遂問:「周國章告我,我可不可以告他。」

    徐律師問:「告他什麼?」

    姜承先便把自己與周國章半個多世紀來的恩怨講述給徐律師聽,講個大概,往事不堪回首,每每憶想,也總是遠遠地回望,不願近前。徐律師聽畢愕然,感歎說:「原來這個人給姜伯伯造成這麼大的傷害呀,說毀了你一生也毫不為過。」

    姜承先黯然:「就是這樣的嘛。」

    「可是,可是……」徐律師眼裡透出迷惘,「既然你們是這樣一種關係,他幹嗎還要去登你家門,自找沒趣呢,一般說來,避之還唯恐不及呢。」

    「這個我也想不明白。」姜承先懊惱地搖著頭。

    徐律師說:「我想,沒準他是對這事有所反思,想對你表示一下歉意,了卻一份心債,不這麼理解,在道理上就講不通。」

    姜承先沉啞說:「不會的,不會的,我太瞭解這個人了,他不會這樣做的。」

    徐律師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三字經》頭一句便是人之初性本善……」

    姜承先打斷說:「還人之初,他都七老八十了……」

    徐律師說:「不是還有句話,叫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

    姜承先不再說話。

    徐律師又說:「姜伯伯,我覺得還應該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

    姜承先哭咧咧地說:「可是事情惹下了,人家要告我,我又能咋辦?」

    徐律師說:「反正你告他恐怕不行。」

    姜承先問:「咋不行?」

    徐律師說:「姜伯伯,我看你是叫這事給弄糊塗了。不錯,他給你造成的傷害確實很嚴重,甚至不可原諒,但從法理上講,他是可以不承擔法律責任的,你告他,法院不會受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追究個人責任的先例。如果法院受理這種案子,恐怕每天加班也審理不完。」

    停停又說:「而且還有一個追訴期的問題,即使可以起訴,也早過了二十年的追訴時限。」

    姜承先承認徐律師的說法很「現實」,但這個現實卻讓他煞是想不通,嘟囔著:「他傷害我那麼嚴重,到頭來可以一點責任不負,而我沒傷害他什麼,倒要受他追究。」

    徐律師說:「現實往往就是這麼怪誕。」

    見姜承先不住歎息,徐律師又說:「所以眼下必須頭腦清醒,打消一切不現實的念頭,認真應對人家對你的訴訟。」

    姜承先鬱鬱地說:「按你的說法,認真不認真,我都要輸官司。」

    徐律師說:「也不絕對。」

    姜承先看著徐律師。

    徐律師問:「姜伯伯,你住在哪個區?」

    姜承先相告。

    徐律師又問:「區法院有沒有認識的人呢?」

    姜承先打了個磕巴,隨之搖下頭。

    徐律師說:「我和他們民庭裡的一個法官打過交道,關係不錯,算一哥們兒,你可以先找他咨詢一下。」

    姜承先悶聲問:「咨詢個啥呢?」

    徐律師說:「一是對方起訴了沒有,再是一旦立了案,他有沒有可能接過去審理。」

    徐律師邊說邊拉開抽屜,從一大堆名片裡撿出一張遞給姜承先,說:「你拿著名片,上面的電話都能找到他,你提我就行。」

    姜承先謝過徐律師。

    走出律師所姜承先的神思多少有些恍惚,心裡沒著沒落的,他沒立即給徐律師那「算一哥們兒」的法官打電話,甚至也沒想好這個電話該不該打,他慢慢踱到附近一個小公園裡,在一個石凳上坐下,眼光散漫地游移著,他看見一簇簇聚成堆兒打撲克的人,多是他這把年紀的白髮老人,個個精神抖擻,吆二喝三,姜承先能夠體會到他們不加掩飾的玩興,因為自己也是他們的「同類」,只不過他打撲克的地點是在自家附近的一座大橋底下。玩撲克是目前他唯一的娛樂,玩起來能使他達到一種忘我的快活境界,能擺脫一切煩憂。

    回到家,老伴一邊往桌上端飯菜,一邊詢問律師有啥說法,姜承先沒好氣地回句:「啥說法?打官司咱得輸!」女人老臉上的紋路立刻堆集成憂愁,小心翼翼地問:「輸?那能判個啥?」姜承先用眼一橫,直著嗓吼:「判啥?你問我,我去問誰,我是法官嗎?」老伴臉上的紋路又堆成委屈地嘟囔:「還不都怪你,明知自己的斤兩,還硬充大頭,那天你要給人家個臉面,不就啥事沒有了嗎?」姜承先張張嘴沒放出聲,心裡曉得老伴的話是無法反駁的,假如現在那個周來敲門,自己就算一肚子不情願也不會讓他吃閉門羹,只是過去了的事已無法再來一回,世上沒假如這碼事。

    中午破例喝了幾盅白酒,倒下睡,一覺醒來天已黑,聽老伴和兒子萬東在另一屋說話,說的是剛攤上的糗事。曉得是老伴打電話把萬東叫回來的,這說明她心裡真慌了。從母子倆言語相對中,他聽出萬東與老伴持相同態度,且情緒更為激烈,甚至說出他是一輩子不走運變壞了心態,有機會就想發洩出來的話。他知道這是萬東平常對他這個沒能耐指望不上的爹的不滿的借題發揮。他心裡很氣憤,正想起身「理整」,這一剎眼前不知怎麼竟跳出老周的兒子「周總」那張透著驕縱得志的臉,一下子氣餒了,他歎息一聲拉起被子蓋起頭,趁未消的酒勁又睡過去了……

    早晨睜開眼,窗已發亮,姜承先暗呼一聲「糟了」,趕緊起身穿衣,身旁的老伴嘟囔句:「鍛煉,晚就晚了,也不是上班。」這話百分百正確,可姜承先當成耳旁風,還是加快速度做出門的準備。不知咋的,現在的老人就像中了邪魔,在上班的時候最不情願起早,能睡則睡,退了休,可以盡情睡了,卻犯起「賤」來,天不亮就爬起來,從各個方向一溜小跑往山上去,像前面有什麼好事在等著。大面上是為鍛煉體格,更內裡是希望扎個人堆,免除人老後那難耐的孤寂。上山實際是上班。這裡是他們自行搭建起的「單位」。

    今天,姜承先最後一個到「單位」,一碰頭,老哥們兒便關切地詢問情況,他曉得老鄒已將自己的倒霉事做了發佈,就不再隱瞞,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和盤托出,還說老鄒的律師姑爺怎麼為自己指點迷津,讓自己懂了許多法律知識。

    當是這事過於蹊蹺,以致壓倒了鄰國舉行盛大國喪的新聞,大伙便就此議論起來,先是對周國章引起事端的行為表示不可捉摸。(是不是老年癡呆?)再是對老薑的無端遭難表示同情和聲援,最後又說到官司問題,一致對老鄒姑爺的說法表示贊同,官司前景黯淡,需做好心理準備。

    議論中就做完了八段錦,各自就近找到一棵樹,把背靠上,一下一下撞。這是每回鍛煉的尾聲,姜承先早已無心,動作蜻蜓點水似的出工不出力,繃著臉望天。

    老鄒似想起什麼,問姜承先道:「聽姑爺說給你介紹了一個法官,去見了沒有呢?」

    姜承先搖了搖頭。

    老鄒問:「咋的不去見見?如今打官司誰不往法院裡找人?找不找人可大不一樣。」

    姜承先還不吭聲,機械地將後背一下一下往樹上靠。他知道老鄒說得在理,是實情,可過不了自己心理這一關,不是正大光明不屑搞這一套,而是幾十年前遭法院判決留下難以磨滅的陰影,他至今還記得那個頭髮濃濃、臉黑黑、目光炯炯的竇法官對他那獨出心裁的宣判,當念到:判處有期徒刑……突然停頓,而後用威嚴而自得的眼光盯著他,盯了足有半分鐘才宣佈給他二十年刑期。他相信竇達到了他的目的,在停頓的那半分鐘令他感到有一把斷頭刀懸在頭頂,心跳驟停,恐懼無以復加。而恐懼後面便是漫漫勞改生涯,他怕管教,怕隊長。甚至在「改正」後走出勞改農場,他成了「公民」仍然懼怕所有戴大蓋帽的人,平日在大街上碰上心便跳個不止,趕緊躲避。所以儘管老鄒姑爺為他搭了橋,他也沒勇氣去找那個法官。現在面對老鄒的真切關懷他不想撒謊,如實講了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心理障礙。眾哥們兒不勝嗟歎。

    也只能另辟思路。

    許是為便於說話,大家停止撞樹,一齊聚到姜承先身邊,卻久久無語,當是在心裡思忖著替老哥們兒出個錦囊妙計。末了,還是老鄒開口打破沉默,問句:「老薑,你覺得周那龜兒子是來真格的,還是嚇唬嚇唬你?」

    不待老薑回答,長臉老陶說:「肯定是真格的,如今這世道,沒事都想尋個人訛一把,何況真有事,他能放過你?」

    大家一齊頷首。

    姜承先的臉色愈來愈難看。一時間腦子也混沌了,像被一層晨霧包裹起來,只見老哥們兒的嘴巴在顫動,聲卻進不到耳朵裡。

    不知過了多久,耳朵又能聽見了,這當兒說話的是大鬍子老李:「……二三十萬是它,八九十萬也是它,上百萬也難說……」

    姜承先曉得是說官司敗訴後的經濟賠償,心一下子提起來,大家一齊把眼光轉向老鄒,有了律師姑爺,讓大伙對他有種本能的信任。

    老鄒開腔:「這事沒定規,法官有自由裁斷權。」

    大鬍子老李問:「判多少就得給多少?」

    老鄒說:「當然,不過也可以上訴,但十有八九會維持原判。」

    姜承先兩眼直勾勾望著前面什麼地方。

    老陶說:「到底咋判,還得看周主任的最終病情,是落個半身不遂?植物人?還是乾脆死了。」

    大鬍子老李說:「你回去問問姑爺,人要死了會咋樣判。」

    老鄒說:「行。」

    老陶搖搖頭說:「這個思路不對,太被動了,老想著人家怎麼向咱身上刺刀,這不行,得反擊。」

    大鬍子老李問:「咋反擊?」

    老陶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告咱,咱就想法子讓他敗訴。」

    大鬍子老李說:「當然希望他敗訴,問題是咋樣才能讓他敗訴。」

    老陶說:「不能打無把握無準備之仗,首先得把周的病情摸清,再是他兒子說告,是口頭說說,還是真的。」

    老鄒贊同大鬍子老李的看法,附和說:「對,是這個理兒。」說畢又轉向姜承先,「老薑,你那天去醫院,沒問問大夫護士?」

    姜承先哭喪著臉,說:「問了,不待講就碰上了周的兒子,叫他大罵一通。」

    老鄒說:「這麼說周的病情一點不清楚?」

    姜承先悲苦地點點頭。

    大鬍子老李像突然想起什麼,說:「對了,我樓下老程的老婆好像在周主任家干家政,自周的老婆死後,那女人一直在他那兒幹活,應該瞭解情況。」

    姜承先說:「那就麻煩你給問問。」

    大鬍子老李說:「行。問明白給你打個電話。」

    姜承先說:「謝謝你老李。」

    大鬍子老李說:「謝不謝在其次,你得趕緊做好打官司的準備。」

    姜承先茫然:「準備?」

    大鬍子老李說:「證據呀,證明周好好地從你家出來又好好地上了汽車。」

    老鄒點頭說:「對。老李說得對。這證據管用。」

    姜承先說:「老曲頭說周是在上車前摔倒在地……」

    老鄒說:「他親眼看見了嗎?若不是,那就有另外的可能性,比方是上了車,甚至是回了家才病倒。」

    大鬍子老李說:「對,完全有這種可能。咱們就要找到這樣的證據。」

    大夥一齊點頭。

    太陽升高了,霧氣開始散去,山上一撥一撥晨練的人散去。

    大鬍子老李不僅有章程,還是個十分認真的人,姜承先回家不久,他便把電話打來,說:「回家便找到樓下的老程,一問,程妻確實在周主任家當保姆,不過前不久給辭退了。」姜承先問:「咋辭退了?」大鬍子老李說:「據老程講,那天中午周的兒子拿回家一盒海捕對蝦,對程妻交代,這個給他爸吃,冰箱裡的養殖蝦她可以吃,可第二天回來,發現程妻在廚房裡吃海捕對蝦,便追問是怎麼回事,程妻解釋說是周主任吃剩下的,怕壞她才吃的,周的兒子根本不相信,認定是程妻不守本分,就將程妻攆走。」大鬍子老李憤憤然,說:「就憑這樁對蝦事件就見出周兒不是個善茬,啥事都做得出來。」

    剛放下電話兒子萬東又打進來,詢問情況怎樣,姜承先沒好氣地說:「能怎樣,人家要告,就等著打官司吧。」萬東聲音急促地問:「打官司能有啥結果呢?」姜承先心想再急你小子也是幫不上忙的,問有屁用。嘴裡卻說:「我問了問,賠償是免不了的。」萬東問:「得賠多少?」姜承先說:「幾十萬上百萬難說了,反正是要傾家蕩產了。」電話那邊的兒子像截了氣般半天沒吐聲,後撂下句:「下班我回家。」便掛了電話。這一剎姜承先心裡又升騰起一種慣常的自責:說來說去兒子沒本事還不是你的責任嗎?自己倒霉又把倒霉傳兒子了,還有什麼權利嫌棄兒子?是的,這是他心裡的一個結。特別是每當想起兒子一家三口至今還沒買上房,租房住,心裡難過又自疚。

    出了門,一直往前走,走出很遠,姜承先站住了,眼望著前方一座正在施工的高樓,腦子打著旋:我這是要到哪兒呢?去幹啥?他努力去想,哦,對了,是要尋找證人,證明周國章上汽車前好好的,他發病與自己沒有關係。清楚了這一點,便反身回去,可在樓下站住後神思又恍惚起來:這證人該怎麼去找呢?總不能滿天撒網吧,對,得像警察破案那般先圈定一個範圍,然後逐一問詢。思路一旦擺正,也就有了行動方向,也就有了著眼點:周國章從他家出來,經過樓前甬道,拐一個彎,再走到停汽車的馬路,大約需兩分多鐘時間,這個時間段出現在「現場」的人,就有可能看到周國章,看到周國章從樓前拐到馬路上又「好好地」上了汽車,那麼這個人就有充當證人的資格,就請他站出來作證……

    「老薑!」一聲喊讓姜承先一驚,轉脖見是身背寶劍晨練歸來的老曲頭。他問老薑:「咋在這轉悠呢?」姜承先稍一遲疑,覺得老曲也算是知情人,遂把找證人的事對他講了,後問:「那天你說周國章倒在車前,你見了嗎?」老曲頭說:「我沒見。」姜承先問:「那是誰講的?」老曲說:「不曉得,反正一傳十,十傳百,最後也不知道從哪個嘴裡說出來的。」姜承先說:「肯定是這小區的人了。」老曲說:「小區的人能看見,馬路上的人也能看見。」姜承先說:「也許有人看見周是好好地上了車呢。」老曲頭說:「這也當不得。」姜承先說:「我要找他們給我作證。」老曲頭聽了搖頭,說:「老薑我看你是叫這事弄蒙了,咋能找得到證人呢?」姜承先問:「咋不能?」老曲頭說:「一,周國章是頭一次到咱們小區,能有幾個認識的?就算有人能對上號,也是從電視新聞上,你讓人家證人大頭頭,誰能幹?」

    一番話說得姜承先直瞪眼,心想這麼簡單的事理自己怎麼就不曉得呢?他歎了口氣,沮喪說:「沒有證人,人家說咋就咋,官司不等著輸嗎?」老曲頭說:「我不是對你講過嗎,他告你,你告他呀!」這遭輪到姜承先搖頭了,把咨詢律師的事對老曲頭講了。老曲頭說:「法院不受理也告,告,就是讓周國章知道咱是受害者,他欠咱的,給他心理上造成壓力,讓他有所收斂。」姜承先問:「你是說咱告他,他會良心發現放咱一馬?」老曲頭說:「應該是這樣。」停停又說,「對了,你也可以聯絡幾個其他周的受害者一起告,聲勢大,威懾力大。」姜承先仍然搖搖頭,再歎口氣,說:「老曲這又是你腦子不清楚了,受害者確實有,也能找到一些,可都是七老八十的年紀了,都病病懨懨,可以說苟延殘喘,都想過幾天安穩日子,誰願再翻弄那些陳年往事呢?還去攛弄人家幹啥。」老曲頭不再說什麼。

    姜承先回到家,老伴說:「老李剛來過電話。」姜承先問:「哪個老李?」老伴說:「早上來電話的那個。」姜承先曉得是大鬍子老李。心想莫非是他有什麼新消息?便把電話給老李打過去。

    老李說:「老程的老婆又回周主任家做了,就今天。」姜承先一怔,大鬍子老李說:「是周把她請回去的,周把兒子痛罵一通,說誰也不及那女人會伺候,不請回來,他就不治了。」姜承先問:「老程老婆肯嗎?」大鬍子老李說:「掙錢嘛。據說那周平日對她還不錯,手比較松,孩子正讀大學需要錢。我把你的事托付給她了,放心,沒問題。」

    姜承先嗓子有些發哽,連個「謝」字都發不出聲來。

    整個上午,姜承先都坐在沙發上發怔,腦子無時不被官司佔滿。有句話叫曾經滄海難為水,而他是從苦難中爬出來的。苦難,已經在他的心上結了一層老趼,可以承受任何風霜雨雪的侵蝕磨礪,不然又怎麼能活下來呢,可這遭,苦難捲土重來,讓他猝不及防,讓他重陷恐懼。同一個周主任周國章,先是把他的前半生毀了,現在又要毀掉他的餘生。不是聳人聽聞,而是實實在在,一旦敗了官司,精神上的傷害不說,光天文數字的賠償就會把他壓垮壓死。歌曰:最美不過夕陽紅。而他的「夕陽」像鐵板樣冰冷灰暗。

    他的眼前倒真的是呈出一片灰暗,那是黃河邊冬季昏暗的天幕,天幕下是城堡樣的勞改農場。遠處,是一片頂著白花的蘆葦在寒風中搖擺;近處,是那條永遠也挖不完的排水渠。他在幹活,把一掀掀淤泥從腳下挖出再拋到壩上。不知咋的,他突然感到筋疲力盡,土拋不出多遠就從斜坡上滾落下來。他怕管教訓斥,更加足氣力,可仍然不行,拋出去的淤泥又滾落到腳下。他感到恐懼,曉得再這樣管教就會出現在面前,會向他大吼大叫。正這時,在他身邊幹活的老楚對他說你是餓了。他問:你咋知道?老楚說我啥都知道。他問他還知道啥。老楚說我還知道晚飯吃好的。他問:吃好的?老楚說對,楊隊長請客,雞鴨魚肉樣樣有,還有酒。他問:楊隊長為啥請客?老楚說今天是他八十大壽。他問:楊隊長八十歲了?老楚說可不,所以才格外開恩。他信了,高興極了,說為楊隊長祝壽,得準備個祝壽詞呀。老楚說當然,不過祝壽的人太多,詞太長不行,得簡潔響亮,依我看喊祝願楊隊長身體健康永遠健康就行,他想想說行。老楚說你覺得行,咱現在就練習練習,省得到時候出錯,我喊一二三開始,他亮嗓大喊:祝楊隊長——

    他渾身打了一個顫,睜開眼,見是在自己家裡,他意識到自己剛做了一個白日夢,他心有餘悸地回想著剛才的夢境,覺得這夢太離譜,還沒長出鬍子的楊隊長咋的會過八十大壽呢?還請他手下的勞改犯吃酒席,真是異想天開。不過老楚出現在夢裡讓他悵惘不已,他和老楚的情況相似:一起被定罪,一起被押解到濰北農場服刑,刑滿釋放,又一起「改正」返城。然而,在長達二十年的勞改生涯裡,老楚並不是他最知心的獄友,因為他的脾氣不好,總是不服管教,就惹得管教發怒,不斷地受處罰,弄得大夥兒就不敢向他太靠近。他至今還記得的一件事是一次老楚捉到幾隻老鼠(他有對付老鼠和麻雀的天賦),偷偷請他吃烤鼠肉……他覺得那是這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香氣至今留在記憶中。他問自己,農場成百上千的人,咋就單單夢見了楚南天呢?

    萬東下班後帶著老婆孩子回來了,從超市買了許多吃食,說晚上就不用他媽忙活做飯了。姜承先和老伴對眼看看沒吱聲。以前可不是這樣,回家是空著手,一家三口結結實實吃一頓,嘴一抹走了。典型的「啃老族」做派。不過這遭吃了飯沒立馬走,萬東從包裡摸出一包茶,說是人家給的上品烏龍,泡了嘗嘗。這也讓老兩口覺得稀罕,心裡虛虛的,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

    果然,呷下頭一口茶,萬東就說起官司的事,說:「找人問了,事情不樂觀的。」姜承先問:「咋說?」萬東說:「官司鐵定會輸。」姜承先沉重地點點頭,回句:「我曉得,實力懸殊,咱打不過人家。」萬東說:「認清了形勢就不能坐以待斃,得採取行動應對。」姜承先問:「咋個應對?」萬東說:「趕在法院受理官司之前,將家裡的財產妥善處置,比方房子存款什麼的,趕緊轉移出去,否則法院一旦判了賠償,會立馬把家裡的財產凍結,那時想轉移也來不及了。」

    姜承先已經聽明白了,覺得兒子的思路很對,也意識到事情的嚴峻,可不是,法院判了就得無條件執行,先交現款,不夠數拍賣房產,這個套路是人人皆知的,所以許多人搶在打官司之前將財產轉移,那樣打輸了也不怕,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也許自己是讓這事糾結住,竟沒提早想到這一層,幸虧兒子提醒,否則悔之晚矣。

    他抬眼看著萬東,問:「你說咋個處置法好呢?」萬東說:「這好辦,把房子過戶到我名下,存款嘛,不能轉賬,那能查出來,從銀行取出現金,再以我的名字存進去,就得。」姜承先說:「也行。」萬東說:「事不宜遲,明天就開始辦理。」姜承先問:「還用這麼急?」萬東說:「夜長夢多,還是早辦利索了好。」萬東媳婦跟著說:「過了戶,房子、存款還是你們的,只管放心好了。」

    端的,兒媳的這句「放心」倒叫他打個怔,真有點不放心起來。他瞥了老伴一眼,見老伴也在看著他,更覺得這事不能輕舉妄動。如今爹媽和子女為房產鬧翻臉的事多了去了,有的還鬧上了法庭,成了仇人。對他們老兩口來說,雖說只有萬東這麼一個兒子,家底早晚是他的,可要現在就歸到他名下,怕不是個事哩。何況萬東這兒子一向不順溜,老覺得欠他的,總而言之……這事得思忖思忖。

    萬東見爸爸不吱聲,似乎也猜到些什麼,抬高聲說:「爸,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顧慮的呢?」姜承先吞吞吐吐說:「也不是顧慮不顧慮的事。」萬東問:「那是咋?」姜承先說:「我琢磨官司也不一定能打起來……」萬東打斷說:「打不起來才怪哩,不要抱什麼幻想,如今這世道,沒事還想找人訛一把呢,何況真叫人家抓著了。」老伴說:「你爸已找人去打聽了,很快會給信兒,要麼就等等。」萬東火辣辣說:「還等什麼呢,說不定明天法院就來傳票了,搞不懂,咋的這麼軸呢!」媳婦說:「人家許多當老的,啥事沒攤上就早早把房子過給孫子了,何況……」萬東瞅他媳婦一眼,吼句:「你閉嘴,這事不用你摻和!」媳婦嘟囔句:「俺咋的就不能說句話,爸媽再老,不能動彈了,敢說不用俺伺候?」

    姜承先和老伴又對眼看看,心不由往下一沉,想這媳婦平常言語不多,可一張口就能把話說得有殺傷力,可不是,人老了都指望兒子媳婦能在身邊盡孝,這樣才算善終,相反就很淒慘,閉不上眼,媳婦之所以能這麼說話,那是在向你攤牌,何去何從自己思量。

    終是沒思量出個結果。萬東一家離去時,老伴把準備好的一包小食品讓孫子帶走,卻被萬東媳婦攔住,沒好氣說:「以後別再從小鋪買這些垃圾食品給孩子吃,裡面誰知道有什麼東西,會慢性中毒的。」

    姜承先和老伴啞口無言,瞪眼望著萬東一家出門。

    沉默良久,老伴方歎出一口氣說:「要不就過到萬東名下吧。」

    姜承先沒吱聲,他想起前些天在山上老鄒說的老年人要守住「四老」的那番話,就是老窩、老本、老伴和老友。老夥伴齊聲贊同,表示無論如何要守住。可現在自己,老窩(房子)老本(存款)眼見保不住了,不是賠給周家就是交給兒子,兩相比較,自然應該給自己的親骨肉,想法和老伴是一樣的,只是他不願說出口。

    老伴起身收拾茶几,沒好氣地嘟囔句:「眼面前的事,躲也躲不過去,你倒是拿個主意呀!」

    姜承先還是不吱聲,在心裡想:再急也得等大鬍子老李傳過來周家的信兒再說。

    當晚大鬍子老李沒來電話。

    一夜輾轉反側,沒睡好,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過去。睜開眼天已大亮,已過了晨練時間,他想放棄,又想趕過去向大鬍子老李問問情況,正猶豫間,電話響起,正是大鬍子老李。

    老李說:「昨晚見到了老程媳婦,太晚了就沒打電話。」他問:「老李你在哪兒?」老李說:「還能在哪兒,山上,你過不過來?」他想盡早知道信息,便說:「算了,你在電話裡講講,周國章他……」老李說:「周國章醒過來了,留下後遺症。」他急急問:「啥個後遺症?」老李說:「身子不靈便,舌頭也不靈便。」他的身子不由抖了一下,他曉得這兩個「不靈便」意味著什麼:自己要不利索了。大鬍子老李後面的話就印證了:「官司,人家下決心要打,昨天律師去病房探望詢問,還找司機取了證……」

    掛了電話,姜承先半天沒回過神來。

    一直在旁邊豎著耳朵聽的老伴小心問:「咋,咋樣呢?」

    姜承先像沒聽見,臉的顏色像鐵鍋,過了好久才結結巴巴說:「給,給萬東打,打電話,讓他趕快辦……」

    老伴什麼都明白了。哭泣起來。

    三天之後,房子已過戶到兒子萬東名下,至於「老本」存款,姜承先留了一手,取出來的十八萬多隻交給萬東十萬整數,其餘藏在屋裡一個不易發現的地方,這方面他有足夠經驗,在農場人挨著人的地鋪下面,他總能把「私房物」藏得嚴嚴實實,管教(包括獄友)即使掘地三尺也發現不了。只是萬東對存款的數目不太相信,露出狐疑的神情,倒也沒進行追查,弄得姜承先兩口子如同做了賊,淒惶不已。

    日子還是一天一天過,還是吃飯、睡覺、上山為主打的三樁事,然而心境卻大變,腦子裡無時無刻不裝著「官司」這碼事,每天都提心吊膽,只要門外有響動,就以為是法院的人來送傳票。若不是,心就鬆一下,可沒過多久,心思又回到這件事上,再豎起耳朵聽。就這麼一驚一乍,心神不定。老伴的情況比他更糟,犯了心臟病,成天躺著,還賭氣不吃藥,說世上就沒有治「心」病的藥。姜承先打電話給萬東,讓他回來帶他媽去醫院,萬東說白天請不下假來,黑下醫院不上班,只能等到休息日。沒法子薑承先就自己帶老伴跑了一趟。吃了藥,病情有所緩解,只是心裡生萬東的氣,嘟囔說要是他兒子有病,別說請假,天上下刀子也能去醫院。

    到休息日萬東回來了,一個人。聽說不用去醫院了,明顯鬆了口氣,說回來還有件事要商量。原來萬東要「商量」兒子上學的事,這附近有一所不錯的學校,想給兒子轉學,聽到這兒姜承先就明白萬東下面要說什麼。果然,萬東提出換房子住,說這樣上學方便。還沒等姜承先兩口子開腔,萬東又說媽可以留下,幫著照顧孩子。姜承先心裡的火氣像火山岩漿升騰,欲噴發,出口時卻變成一聲無奈的歎息,想就要像土改時的地富分子那般被掃地出門了。又苦笑笑,所謂「四老」,如今,老窩、老本沒了,老伴沒了,等搬了家上不了山,老友也沒了,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可在意識裡,他曉得自己是無法回絕萬東的,因為在任何人看來,萬東的這種「安排」都是合情合理的事。現在最響亮的一句話叫: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誰阻擋孩子前進的腳步,誰就是千古罪人。

    這天,姜承先不知怎麼想起獄友楚南天,且有一種相見一敘的願望,其實,從夢見楚南天就生出這個念頭,當是這官司糗事一直懸著,弄得他焦頭爛額,覺得如能找個人聊聊倒可以舒緩一下。這老楚,可謂是個人物,在勞改農場算是大夥兒的精神領袖,有啥事都想讓他給拿拿章程。剛出獄那幾年,在本市的獄友常常聚會,也多是老楚挑頭。後來老楚的風濕性關節炎越來越嚴重,以至於行動不得,聚會的事因沒人張羅作罷。他去過他家一回,後來就斷了聯繫,聽人說他攤上了一場官司,什麼官司不曉得。他覺得見了老楚可問問情況,從中吸取些經驗教訓。

    姜承先從櫃子裡找出兩瓶白酒,提溜著出了門。到老楚住的小區要倒兩趟公交車。天上下著雨夾雪,道路濕滑,交通擁堵,車上急著上班的人俱露出焦躁的神情,他倒用不著發急,合著眼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經意間坐過了站。下了車,站在那兒發呆,不曉得該再往後坐車,還是步行,想想反正有老年卡,不坐白不坐,便又上了車,這遭就不敢掉以輕心了,眼望車外景物耳聽車內的報站,也就順順利利地到了目的地。

    沿著熟悉的路往前走,走著走著,腳步不由放緩,他覺得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原來的小區是一片四五層高的筒子樓,現在則是新建成的高檔住宅小區,他心裡很明白,這裡被「改造」過了。只是不曉得老楚這樣的老住戶是留下來了,還是搬遷到別處去了。正要進大門,聽到手機振鈴。是老伴。他有些驚惶,老伴向來沒急事不給他打電話,他心想莫不是官司?卻不是。老伴叮囑他早些回去,中午全家要給孫子過生日。他「哦」了聲,想咋就把這要事忘到九霄雲外了呢?按說是不可忽略的。是的,說到親情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叫「隔輩親」,可他似乎沒這種感覺。那天陪老鄒去花鳥市場,老鄒給孫子買小龜,興致勃勃地挑來揀去,「隔輩親」溢於言表。到了這裡,按說他可以順便給孫子買一缸要了多時的金魚,可沒有。現在想想,自己缺少老鄒那般的慈愛心,不僅對孫子,對兒子、老伴也同樣。這到底是咋的了呢?從前可不是這樣,當年任勞主任遭誣陷,自己還一腔熱血為其打抱不平。當然也為這遭了難,一改造就是二十年。啊,對了,對了,一定是河套荒原上的凜冽寒風將身上的溫熱全部吹走,只剩一具冰冷僵硬的軀殼(包括心)。對的,是這樣,一定是這樣。他不由長歎一口氣。

    他找到小區物業門衛。門衛是一個六十歲出頭,當是在此「補差」的「老弟」。

    「老弟」態度十分友善,他告訴「老哥」:「小區裡面沒有姓楚的人家,當是和原住戶一塊兒搬遷到郊外的小區了吧。」姜承先問:「搬走幾年了。」「老弟」說:「有四五年了吧。」略一停頓似想起什麼,問:「你說的那老楚左臉上有塊疤?」姜承先說:「對,沒錯。」「老弟」說:「我知道這個人,好人啊,可已經不在了。」死了?姜承先心裡一緊,問:「啥時候?」「老弟」說:「好像搬遷不久。」姜承先追問:「他,他咋死的?」「老弟」歎息一聲,說:「聽說是肝病。那人直剛脾氣,因動遷的事,帶領老住戶和房產公司打官司,結果輸了……」姜承先就不再問什麼了,因為他能把一切都想像出來。但有一點他想不通,老楚是條硬漢子,常說的「光棍眼裡揉不進沙子」的那種。在勞改農場就不服軟,一回又一回頂撞「隊長」(犯人將所有的管教都稱為隊長),「隊長」恨他,處罰他,最終也沒轍,許多事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比方抓野物「燒烤」了吃,比方喝酒。可以說那年月的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咋的臨秋末晚倒在小河溝裡翻了船,把命搭上,他哀傷不已。

    告辭了「老弟」,姜承先往回走時只覺得渾身無力,像生了大病一般。抬頭看看不遠處有一個街心花園,便一步一步挨過去,雪下得更大了。花園裡空無一人,他艱難地踏著積雪,登上一個八角小亭,在石凳上坐下來,抬眼望去,滿眼是雪,可在他眼裡卻是一片灰濛濛的,如同回到黃河邊上那座永遠陰霾的勞改農場一般,暗影裡有老楚和其他獄友的身影在蠕動,還有聲音,是大伙哼唱的那首將歌詞做了「篡改」的壯歌:黑山之下,黃河之濱,集合著一群中華民族倒霉的罪人……

    是鈴聲將歌聲打斷,令姜承先從那遙遠的蘆花飄飛的荒原回到了現實。還是老伴,這遭是讓他給孫子買生日蛋糕。可這時他的腦子裡就不再有別的什麼,只有他們三大隊合唱隊領唱楚南天。他竟然死了,一個誰都以為能長壽的人卻死在大夥兒前頭,悄沒聲地去了。他想念著這個老楚,從內心裡,今天來,本想和他好好喝幾盅,敘談敘談,或許還可以發洩發洩,吐出積在胸中的悶氣,可是……

    姜承先悲愴地歎了口氣,顫巍巍從包裡拿出帶來的白酒,用牙齒撬開瓶蓋(在農場時練出來的功夫),然後向地上傾灑下去,他曉得老楚的酒量,覺得差不多了,便停住,在心裡默說句:老哥,咱乾杯!隨後仰脖將餘下的半瓶酒一股腦兒倒進自己的喉嚨裡。喝畢,他摸了摸嘴,這時竟然看見了老楚,是勞改農場裡的那個老楚。老楚不說話,只望著他笑。他也笑起來:嘿嘿嘿……嘿嘿嘿……他一遍一遍地笑著,臉上呈出的是一副笑相,眼角卻流出兩滴渾濁的淚……

    原刊責編 伊麗霞本刊責編魯太光

    作者自白:就在寫這篇短文的前幾天,我給拙作《中國一九五七》中的人物——右派勞改犯梁楓的原型,八十五歲的楊楓打手機,不想接聽的是他老伴,瞬間生出一種不祥預感,果被告知:楊老已於二十天前謝世了。我被一種巨大的悲痛所撞擊。一年多前我一家人驅車去萊州探望他,相談甚歡,不想竟成訣別!想想歲月真是不可阻擋,我書中所寫包括楊楓在內的那撥「五七人」及當年曾加害於他們的那些有權勢者,現在也都成了垂暮老人。此情此景,與之恩怨想向的兩撥人現在「活」得怎樣,心裡還有什麼不得釋懷的糾結?對此,我這個一直關注他們命運的「局外人」也不斷地在探求,於是就寫了這篇「來自生活」的《歲月有痕》。我倒覺得可將此篇作為「五七人」後傳來閱讀。我們的民族經歷了太多的苦難,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亦如此。如果時光能將這一切沖刷乾淨,那無論對誰都是一種解脫,但事實上卻是做不到的。就說楊老,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就給我寫過一百多封信,內容專一,就是不斷回述他所遭遇的一切及心中的鬱結,他還希望我能幫他寫一本自傳。當然,也有另外的情況:許多「受難人」試圖說服自己將那曾經的一切忘掉,以求度過一個「平安」的晚年。《歲月有痕》中的姜承先便是如此心情且身體力行,然而這種「忘卻」卻是如此脆弱,一旦「傷疤」在不經意間被觸動,記憶的閘門便轟然打開,洩出泱泱大水。如此,令當事人姜承先與曾經的加害者周主任都始料不及……《歲月有痕》只是歷史與現實的「短暫」打通,令人驚詫又黯然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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