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6期) 中篇小說 科學筆記(余同友)
    《科學筆記》文\余同友

    選自《飛天》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余同友: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魯迅文學院第七屆高研班學員,安徽省作協、文學院簽約作家,現供職於安徽省文聯,有中短篇小說若干散見於國內一些文學期刊。

    1

    接到大哥的電話時,我正在縣城南門公園的水泥凳上和幾位老牌友打麻將。打的是小麻將,一塊錢一把,一天輸得天狠,背運到家了,也不過輸十來塊錢。打這樣的小麻將,輸贏不在心上,純粹是為了混個日子,要不,這麼長的白天怎麼打發?你不要以為我七老八十了,我也不過四十挨邊,只不過我運氣不好,中專畢業後,我不去給我安排好的老家瓦莊小學教書,偏偏要到縣城,被分配到縣茶廠,那時候縣茶廠是全縣最好的企業。結果,沒過幾年好日子,廠子倒板子了,我就下崗了。好在我老公是個小公務員,有一份穩定的收入。我也沒有別的能耐掙錢,就天天服侍老公和女兒一日三餐,其余時間就是和同是下崗的前工友們扯扯閒話,打打麻將。日子就是這麼混過來的,雖然過得沒油沒鹽,我也沒有太傷心,我這人認命,不像我大哥。

    大哥的電話來得不是時候,那時我正聽了牌,准備自摸一把,但他的電話不依不饒,響個不停,我只好去接電話。就在我接電話時,下手的老許卻先摸了,這真讓人不舒服,我因此沒好氣地對大哥說:“什麼事?我正忙咧!”

    大哥來電話時,大多沒什麼好事,這麼多年來,不是叫我幫他買這個新種子就是買那個新農藥,煩都煩死了,但誰叫他是我大哥呢,他說的我只有照辦。但這回他沒有說出這樣那樣東西的名稱,他說:“莫煩我,告訴你,我今晚要上電視了。”

    我一下子沒聽清楚,腦子轉了兩轉,才知道“上電視”是什麼意思。幾天前,大哥也對我說過這件事,我也沒太在意,大哥在電話裡有點興奮地說:“晚上八點半,本縣新聞裡有的播,那個記者打電話對我說的,要我注意收看。”

    我不禁呵呵笑了一下。我說:“大哥,你這下可成了名人了!沒想到我們老李家也有人能上電視。”我的話可能帶著點嘲諷,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對大哥說話也這口氣了,可是大哥沒聽出來,他說:“你到時看看,據講,過兩天縣長也要來我家呢。”

    “那你要反映一下你的困難,知道不?要點錢!”我對大哥嚷著,可那邊卻掛斷了電話,我再打過去,電話一直占線,看那號碼,我猜想大哥一定是用村口小店裡的公用電話打的。打不通,我就不打了,加上牌友們在那裡催我洗牌了,他們說:“你家有人要上電視了?”我說:“是的,是我大哥!”

    大哥本來是瓦莊一個極為普通的農民,老實本分,長相普通,本領也普通。我們的家庭也和瓦莊大部分家庭一樣,普普通通。總之,從前的大哥就像冬天的白菜地裡的任何一棵白菜,他以後的與眾不同,源於一次偶然。

    那時,大哥剛從鎮上初中畢業。我說過了,大哥身上沒有任何過人之處,上學也一樣,憑他的成績,只能是拿到一個畢業證書,他也就毫無懸念地回到了瓦莊。回到瓦莊後,父親決定讓他去學個手藝。學什麼呢?剛好父親認識一個木匠師傅,姓沈,就在離我們瓦莊不遠的窯莊。於是大哥就跟了沈師傅去學木匠。

    學了兩個月,學得也挺不錯,都學會了刨平木板了。有天傍晚,沈師傅讓大哥一個人去鎮上,說是那裡的農科隊要打一些木櫃。木櫃是個沒有技術含量的東西,所以沈師傅懶得親自去跑一趟,就讓大哥去量了尺寸回來。

    農科隊並不在鎮上,在鎮街後的一個山沖裡。從窯莊走到瓦莊,再過一條河到鎮上,再走到農科隊要大半天工夫。大哥不緊不慢地走著。走到山沖口時,他看見山兩邊是大片的翠竹,山坡下是一塊塊水田,水田裡插著一塊塊木牌子,上面寫著一些他看不懂的數字,類似於編號,再往上走,就是農科隊的隊部了。一排平房,門前放著一些奇怪的東西。後來,大哥才知道那些東西的名稱,它們是測風向的風箱,測溫度的溫度計。

    大哥進到那屋裡時,看見一個女的,二十多歲的樣子,扎著馬尾辮,捋著衣袖,一只眼睜,一只眼閉,低頭朝一只鏡裡看。大哥倒是知道這個,叫顯微鏡,初中物理書上有圖呢。那女的左看右看,還不時地往本子上記著。大哥咳嗽了一聲,那女的就抬起了頭,問:“你找誰?”說的是一口好聽的普通話。

    大哥忽然臉紅了,他看見這個女的長得怪漂亮的,“我,我是來量木櫃尺寸的,我是木匠!”

    女的忽然笑了,她沖裡面的一個屋子喊:“隊長,隊長,打櫃子的小木匠來了!”她邊說邊笑,“就這小木匠,怕是連櫃子高都沒有吧!”

    裡面走出了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三十歲不到的樣子,他打了個招呼,就帶著大哥去量櫃子的長寬高。他們是要貼著牆打一排,那個隊長反復告訴他,要多打些格子,他們要放儀器的。

    大哥一一記了下來。臨走時,他看見那女的還在那個獨眼的顯微鏡前看著,他就停下不走了。那女的像是知道他的意思,便沖他眨眨眼睛,“你要看看,小木匠?”

    大哥傻瓜樣地點點頭,就一步步走到那個顯微鏡前,學著女人的樣子,眼睜眼閉,朝裡面使勁看去。這一看,他心裡一跳,眼前明明擺著一塊小玻璃片,上面只有淡淡的一層粉狀的東西,在這個鏡子裡,卻上演著一出大戲,裡面五彩煥然,光波流轉,比過年時的舞龍燈還要燦爛、熱鬧。大哥一下子看入迷了。

    “喂,小木匠,你小心眼睛掉進去了!”

    大哥這才拔出眼睛來。他的眼前先是一陣黑,後是一陣五星亂轉,他使勁眨眼,這才看清了眼前的女人,回到了現實中來。“這上面是什麼?”大哥問。

    “花粉,經過人工授粉的水稻花粉,知道嗎?我們在做試驗!”

    “就是科學試驗吧?”

    “當然啊,這就是科學!科學是來不得半點馬虎的,所以,小木匠,你給我們打木櫃子,可不能馬虎喲!”女的說著,甩著她的馬尾辮,大聲地笑了起來。

    後來,有人說,我大哥不是迷上了科學,其實是迷上了那個農科隊的女孩子。這一點我不這樣認為,我大哥可能最初是被那架顯微鏡下神秘的世界所吸引了。大哥這樣的人,雖說一直是個普通的人,但他身上要是有根筋被拉動了,那就不普通了,而這一次的顯微鏡就拉動了他身上的一根筋。

    大哥在農科隊裡打完了那一組木櫃子,他死活也不學木匠了,他要種田,當然不是一般的種田,他要科學種田。

    我記得那天他回到瓦莊家中的情形:那是晚上了,家裡正在吃晚飯,大門吱呀一聲被大哥推開了,他背著一挑子的斧、鋸、刨、鑿、墨斗等,默默地放在堂前的燈影下。母親問:“小華回來了?吃了沒有?”

    大哥搖搖頭,木木地走到桌旁。

    我媽趕緊吩咐我:“快去給你哥哥盛飯去。”

    在瓦莊,徒弟跟師傅學手藝,是要一年到頭都吃住在師傅家或在供手藝人的東家的,就像師傅家的一個長工,沒有師傅同意,徒弟不能擅自回家。父親問:“手藝學得怎麼樣,小板凳總該會打了吧?今天怎麼不是跟沈師傅一起呢?”

    我把飯遞到大哥手上時,大哥不說話,不顧父親的不滿,只悶頭以極快的速度風卷殘雲般把一碗飯幾乎吞了下去,然後,他咕嚕嚕喝了一大碗涼水,臉上好像帶著笑意說:“我不學木匠了。”

    父親說:“什麼?”

    “我不學木匠了!”大哥聲音大了些。

    父親身子一歪,“不學?”

    我媽也大了聲問:“小華,你不是說胡話吧。”她說著,用手去摸大哥的額頭。

    大哥把我媽的手擋開了,“我不學木匠了。”

    “那你要做什麼?”父親問。

    “我要搞科學種田。”

    你可以想象得出來,大哥的這幾句話,給我們家那天那個平靜的夜晚帶來了什麼樣的震動,就像一只黃鼠狼鑽進雞籠裡,雞們炸開了窩。

    父親說:“撿起家伙,找你師傅去!”

    “我不去!”

    “你去!”

    “我不去!”

    大哥一貫是個老實的孩子,父親也習慣了對他發號施令。父親沒想到大哥竟然敢違抗他,他站起來,一把扯過大哥的胳膊,拉著他往外走,大哥死死地拉住門板子,就是不走。大哥那時已是一個半大小伙子了,有一身的力氣,父親拉他半天也拉不動。父親火了,丟下他,拿起身邊的旱煙筒朝大哥身上打去。旱煙筒是用老竹子鞭做成的,一稜一稜粗硬的竹節,打在身上,立即就起了一道道的血痕。父親一下子將旱煙筒刷過去,一道血就嘩啦一下從大哥的額頭上流下來。

    我媽大叫一聲,撲過去說:“小華,你快去師傅家,認個錯就行了。”父親看見我媽在攔著,嘴裡說著:“你別攔著,我打死這個不懂事的,死了我少受些氣。”可他罵是罵著,手卻停下來了,他也是希望大哥還和以前一樣老老實實地背了木匠工具,去沈師傅家完成他的學徒生涯。

    但老實本分的大哥像吃了朱砂,他強著脖子,任由血從額頭流下,流到臉上,他的樣子讓人害怕。父親下不了台面,他又舉起了手中的旱煙筒向大哥身上刷去,這回,他刷到了大哥的背上、屁股上。我媽驚叫著,哭著,再次攔住了父親。“再打就出人命了!”邊哭邊推著大哥,“要死的,你還不跑啊!”

    大哥遲疑了一下,邁開步子准備跑出去。他剛沖到門口,就碰到了一個人。一個人喊他:“小華哥,你怎麼了?”

    來的這個人叫沈紅妹,沈師傅的女兒,是沈師傅讓她來的。沈師傅在家等大哥回去呢,左等右等也沒等來,作為師傅他是不好直接來我家找人的,他就讓女兒沈紅妹來看看。在沈師傅家待了兩個月,大哥經常與紅妹一起做家務,鍘豬草,挑井水,鋤菜園,燒火糞。紅妹比大哥小一兩歲,就喊他哥。一見到這個情景,沈紅妹嚇了一跳,她看見我們家的人都愣著,氣的氣,哭的哭。父親當面,我們幾個是不敢上前的,沈紅妹卻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掏出口袋裡的手帕,就去擦大哥臉上的血,“呀,還在冒血哩,要止血喲!”

    沈紅妹也不管我們家的人在場,她拉著大哥往門口的井邊上走,打上水,洗淨了大哥臉上的血,又去爐灶裡拿來新鮮的爐灰,敷在那血口上,用自己的手帕包扎、纏裹。她邊做著這些,邊問我大哥:“你爸為什麼打你呀,打得這樣狠?”

    大哥低了聲說:“你回去告訴你爸,我不跟他學木匠了。”

    “怎麼了?我爸對你不好?他很中意你這個徒弟呀。”

    大哥搖搖頭,“不是不好,很好,可是我不想學了,我想搞別的事。”看著沈紅妹一臉不解地望著他,大哥心裡想,看來我做的這個事很多人都不理解哩,他說:“我想搞科學種田。科學,你曉得麼?我到現在才曉得做什麼事都要講科學。科學搞好了,一畝田可以打兩千斤稻,一棵桃子樹能結五百斤果子。科學太對了,農科隊的人說的,現在啊,我們中國農村缺的就是科學。”

    “那科學是怎麼個搞法呢?”

    她這一問,倒把我大哥問住了,他確實還沒有想好怎麼開展他的科學。他愣了愣說:“我先去向農科隊的人學學科學,科學這個東西不學不行。我要學會給植物授粉,給土壤測肥,給樹枝嫁接。這些事情太有意思了,比做木匠有意思多了。”

    沈紅妹看著大哥說起“科學”兩個字,眼睛裡都閃著火光,沒有念過書的她想,看來“科學”的確是厲害,不像他爸那樣的木匠,一年到頭,就是躬著個身子一曲一折地和一截死木頭段子打交道,她拍拍大哥的手說:“那我就跟我爸說去。”

    2

    吃好飯後,到了八點半的本縣新聞時間,老公和女兒上網的上網,做作業的做作業,我將頻道調到了本縣電視台,果真,在本縣新聞的最後,大哥終於出來了,他站在自家的房門前,向那個女記者說著他的事。女記者問他:“大叔,聽說您一直以來就喜愛農業科技?”

    大哥連連點頭:“嗯哪,嗯哪。”

    女記者顯然是經過准備的,她知道怎麼樣一步步問出她想知道的內容,於是又問:“那你最初是怎麼學習農業科技知識的呢?是通過書籍麼?”

    我有快一年時間沒見到大哥了,我看見大哥還是那樣的瘦弱,身上的衣服還是那樣的破舊,只是眼神比上次我見到他時要亮得多。不知怎麼的,我忽然眼睛裡酸酸的,想哭了。

    據我猜想,大哥在農科隊的那半年生活,應該是他這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了。農科隊那時還留有五個人,他們有幾畝水稻田,幾畝魚塘,幾塊山地,但主要的精力放在水稻田裡,那時他們正在搞一個山區冷水田水稻增產項目試驗。大哥不看父親的臉色,天天在家吃了飯就騎著自行車到農科隊去。

    到了農科隊,他就跟在農科隊的人屁股後面,幫他們扛儀器、拔稗草,他多少還有些木工基礎,也幫他們做誘蟲的燈箱殼、雌雄稻分畦時的木刮子,等等;授精、授粉、花蕊、細胞、螟鈴蟲、稻飛虱,等等。這些詞語不經意就會從大哥的嘴裡漏了出來。他每天從那山沖裡奔出來,騎在破舊的自行車上,山風吹著他的衣衫,鼓蕩起一片帆,他唱著歌:啊,年輕的朋友們,我們來相會,美妙的春光惹人醉……

    回到家,只要父親不在,大哥就若有所思地看著門前滿畈的水田,思考著什麼,然後對我們說:“我們這裡種田太不科學了!”接著他就說起他的遠大理想,他要是做了一家之長,全部要改成科學種田模式,“這樣子種田,累死個人又沒得產量,這還是幾千年以來的耕作方式,太落後了!”說得我們一起和他陷入了對未來的美好想象中。父親一回家,家裡的氣氛就緊張了,自從大哥學木匠中途變節,大哥在父親眼中就成了浪蕩子的形象,不成器的家伙!他經常在嘴裡狠狠地罵一句。這個時候,大哥就裝著沒聽到,臉上平平靜靜的,但父親轉過背,大哥就又成了活龍,他眉飛色舞地和我們說著“科學”。那個時候,“科學”是我們家出現頻率最高的詞,我們習慣於在任何事物前都加上“科學”,比如,二姐要我睡覺,就說:“睡覺去,要講科學!”我就回答她:“睡覺前吃塊山芋干,最最科學!”二姐沒有辦法,就從閣樓上的壇子裡摸出幾塊山芋干遞給我。

    有一天,大哥從農科隊回來,背上背了一大包東西,卻悶悶不樂。後來,他憋了半天,忍不住,把背上的包拿到房間裡,從裡面一件件地往外掏東西,是書,一本本的書。我那時已經讀到了小學四年級,能認得出那上面的字了,《水稻高產八法》《雙季稻常見病蟲害防治》《雜交稻制種》《果樹嫁接知識》,一大堆書擺放在大哥的床上。那時候書還是很少見的,我拿起一本書,翻開看,看到有的地方畫了蟲子的形狀,有的地方畫了水稻的形狀,從書頁裡沁出紙墨的清香。這麼多書,大哥應該高興才是,他為什麼不高興呢?看著他一臉愁苦的樣子,我不敢問他,只是在一旁偷偷地望著他。天擦黑了,大哥坐在床上,一只手捧著一本書,一只手拿著一支英雄牌自來水筆,待了好一會兒,我看見有淚水在他眼睛裡晃動。我不敢出聲。忽然,大哥湊著微弱的燈光,在那書上寫著字,也不知道他寫些什麼。

    第二天,大哥一早起來吃了飯,推了自行車又要出門,他剛把他的一雙腳搭上腳踏,卻又停了下來,退回了家裡。

    “今天不去搞科學了?”我問他。

    他搖搖頭,然後說:“不去了,他們散了,到城裡研究去了。”

    大哥站在院子裡,不時地拿眼睛看著屋裡的父親。父親吃了飯,抽了袋旱煙,扛了把鋤頭出門了,准備去田裡做農活。那時候剛剛包產到戶不久,家家的生產積極性都很高,天天都泡在田地裡。父親不正眼瞧一眼大哥,黑了臉,大踏步往外走。

    大哥也抓了把鋤頭,跟在父親後面。父親停下來,看了他一眼,不說話,又往前走。大哥又跟著他走,父親停他就停,父親走他就走。父親終於明白,大哥是想和他一起去田裡做事。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父親也就隨了大哥,在自己家田裡做事總比天天在外面鬼混強。於是,父親就不再說什麼,有意和大哥拉近點距離,像是帶著他的樣子,到田裡去了。

    看著大哥的身影走遠,我趕忙溜到他的房間床上,找到他寫寫畫畫的那本書,原來那不是一本書,而是一本筆記本,很厚,很大,蒙著青綠色的塑料皮子,翻開第一頁,是一行手寫的黑字:贈給李應華同志留念。下面是一個圓圓的紅紅的印章:木鎮農科隊。再翻過來,是大哥的字:科學筆記。一筆一畫寫得端方四正。再翻過來,還是大哥的字,寫了一小頁,大意是,今天農科隊的人回去了,他們說今後我只能自己自學研究農業科學了,我一定要繼續鑽研下去……我沒耐心看大哥寫的東西,我繼續往後翻,在筆記本的內芯裡,隔幾十頁就有一張彩色的畫,李鐵梅、楊子榮、阿慶嫂,他們全都站在紅色的舞台上,做著我們早已熟悉的造型,炯炯有神地盯著我。我把楊子榮腰間的手槍看了好幾遍,才偷偷地把筆記本放回了原處。

    大哥有了本寶貝樣的筆記本,這是大哥的一個秘密,我為自己知道了大哥的秘密而得意。

    大哥只和父親共同勞動了一上午,就再也不和父親一起去了。那天,他和父親一起到了田裡,鋤田埂上的雜草。開始他們一人一條田埂鋤著,雖然不說話,倒也沒有什麼沖突,大哥做事還是捨得下力氣的,汗水從他的臉上臂膀上往下淌,他也不歇歇,這點讓父親多少有點滿意,但快鋤完時,大哥對父親說:“你這樣種田不行,沒得產量。”

    父親火了,“我種了一輩子田了,吃過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還不如你?”

    大哥很高傲地揚起脖子說:“你這種子不行,肥也配得不合理。不是精細化的科學管理,哪裡有高產?”大哥的高傲讓父親很生氣,“科學,科學,科學是你搞的?你就是一個泥巴腿子,你老老實實地跟在我後面,看我怎麼做就怎麼做!”

    大哥說:“那不行,跟你種田沒得出頭的日子,我要自己種!”父親舞起鋤頭向大哥掃來,大哥往後退了一步,父親攆了上來。眼看著大哥就要挨上了,忽然有人喊:“李伯,李伯!”

    父親停下來,張眼望去,是沈紅妹,她正站在另外一條田埂旁。瓦莊和窯莊是鄰村,兩個莊子的田地也有很多是挨在一起的,人們勞動時也就常常會碰到一起。沈紅妹喊著說:“李伯,你來幫我看看,我家田裡要不要放水?”

    父親自詡是種田的老把式,權威遇到了大哥的挑戰,正生氣呢,沈紅妹這一請求正好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他對大哥冷笑了一聲,走到那邊沈紅妹家的田塊去了,剩下大哥一個人孤獨地站在田埂上。看著滿畈的稻田,他無奈地歎口氣。

    父親堅決不同意我們家的田讓大哥做主,大哥英雄無用武之地,他就跑到另外的人家去進行游說,但別人一樣都不理睬他的建議,大哥很失望。他還是天天讀他的那些科學書籍,還從木鎮郵電所訂閱了農村科技報、農業百事通等許多報紙雜志,往往讀了後,就對天歎氣。

    父親和大哥又陷入了冷戰,兩人都是強驢子,各不相讓。這讓我媽非常難過。她後來想了個辦法,對大哥說,你不就是想做主麼,我們家的水田歸你爸,山地都歸你種好不?

    不得不承認,我媽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的這個方案一出來,父親不做聲,算是默認了,大哥呢,好歹有了自己的自留地,可以好好地大干一番了。

    大哥選中了家裡一塊一畝三的山地,他天天讀書看報,最後決定種西瓜。他揚了揚手中的報紙,對我們說:“我要種西瓜,一畝至少六千斤,我打聽過了,到木鎮賣,一斤一毛錢,這就是六百塊錢,你們算算抵得上多少畝水田?我保證比他的水田多收入一倍!”

    大哥去了趟縣城,買回了西瓜種子,然後,天天扛著巨大的開山鋤,翻地、浸種、育苗、栽種、施肥、摸叉。這期間,他把一本從縣城新華書店買回來的《西瓜種植技術》都翻爛了,幾乎整個人都困在了那一畝三分地裡。

    我們瓦莊處在山區,從沒有人種過西瓜,菜瓜倒是偶爾在菜園裡種上一兩棵,給小孩子們搭搭嘴解解饞。聽說大哥種西瓜,大家都很稀奇,不時有人到大哥的西瓜地去看,看了半天,大家笑著說:“李應華,你的瓜什麼時候熟啊?”

    大哥聽不出別人是在笑他,他大聲說:“按科學來算還有二十五天到三十天!”

    聽的人轟然大笑,模仿著大哥的口氣說:“按科學來算,哈哈,按科學來算!”

    大哥不理睬他們了,他一個人又躬身在瓜田裡。天漸漸熱了,大哥的瓜應該說長勢良好,已經結出了拳頭大小了,他現在主要精力是翻瓜,就是一手抓住瓜頂,一手抓住瓜尾,翻轉一百八十度。大哥翻瓜時,動作輕輕巧巧的,生怕翻痛了瓜似的。一個個瓜每過七八天就要翻一次,因為不翻的話,挨著地的那一邊就有黃斑或白斑,成了陰陽瓜,而且甜度也有影響。這些當然都是大哥告訴我的。一放了學,只要父親沒盯著我,我就撒了腿跑到後山大哥的瓜地裡看他翻瓜。他在翻著瓜,我也手癢,就去摸瓜,沒承想,大哥大聲喝止我說:“別動!”嚇了我一大跳,他說,“你不懂,莫亂翻,這翻要翻到一定的角度!”

    我覺得受了委屈,氣呼呼地丟下他的寶貝瓜往家裡走,大哥也沒有喊我。我走遠了,再回頭看,大哥還在他的瓜田裡摸索著,黃昏為他勾出了一個彎下去的剪影。

    3

    讓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午飯時,我老公邊吃著飯,邊帶著譏諷的口吻對我說:“你大哥這下出名了!”我裝著毫不知情,說:“出什麼名?他那個人能出什麼名?”

    “我看到今天的報紙了,從省報到市報、縣報,都報道他了,聽說縣裡領導也重視了,說是要樹他為典型呢。呵呵,呵呵。”他邊說邊從喉嚨裡擠出笑來。我不喜歡他那樣笑。裝著毫不在意,我大聲對女兒說:“把嘴角上那粒飯撿掉!”

    那個夏天,天一天比一天熱,大哥瓜田裡的瓜也一天比一天大,它們青翠可愛地躺在肥大的瓜葉間,輕易不露面,等到田壟裡起微風,吹起瓜葉,就會看見它們光溜溜的肚皮,它們富態的樣子像年畫裡騎著魚的胖娃娃。這個時候大哥站在瓜田邊十分驕傲,多少個瓜,多少產量,他都記得清楚,每天都在他的科學筆記上記著。比如,今天發現了什麼蟲子,是怎麼消滅的,前天又發現了有漚根的現象,又是采取什麼方法解決的,他一條條記著,一絲不苟,有的地方還用著重號畫出來,標注著:這是不是最科學的方法?

    大哥在瓜田邊站著的時候,沈紅妹常常打豬草從那裡經過,她就對大哥說:“田秀才,瓜熟了沒?”

    沈紅妹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喊大哥叫“田秀才”,大哥雖然含糊著應了,但看得出來,他心裡還是很舒服的,他能感覺得出來,沈紅妹不像村裡別的人,對他冷嘲熱諷,沈紅妹的眼睛裡甚至有一點佩服的神情。大哥說:“按科學來算,要過幾天才算熟,現在的糖度只有百分之六十多,過幾天就很甜了,又脆又甜。我這可是新品種,在我們整個地區可都是新品種,好吃呢!”

    沈紅妹“哦”了一聲,也和大哥一樣看那瓜地裡的瓜,看大哥在瓜地裡走動的樣子。

    大哥抬頭看沈紅妹還沒有走,他說:“等熟了,我送一個頂好頂大的瓜給你,請你嘗嘗。”

    沈紅妹說:“真的?”

    大哥說:“當然是真的,不過,我不敢送到你家喲,我怕你爸爸。”

    沈紅妹呵呵地笑了,“沒事,沒事,我爸爸早就不記恨你了。”我不知道沈紅妹是不是惦記著大哥的瓜,反正我是惦記著的,每天大哥回家我就看他有沒有抱著瓜回家。他也答應過我,要給我一個大大甜甜的瓜,由我高興怎麼吃就怎麼吃,剖開吃也好,用勺子挖著吃也好,把頭插在瓜裡啃也好。我都想象了很多次了,但大哥總是說不急,一定要等瓜成熟了才好吃。

    過了幾天,大哥果真帶了個瓜回家了,然而,那瓜又小又丑,而更讓我吃驚的是大哥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兩眼無神,嘴角兩邊扯動,無力地把那個丑陋的瓜放在堂前桌子上,就趴在桌沿上聳著肩膀,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他越哭聲音越大,號啕著,捶著胸,我沒見過他有那麼傷心過。

    到吃飯時,我從我媽嘴裡才知道大哥傷心的原因。原來,他下午到木鎮上去買噴霧器,但鎮上沒有那種型號的了,他就又騎上自行車去四十裡外的水鎮去買。等他回到他的瓜田,他卻看見,瓜田裡一片狼藉,瓜葉瓜籐散落著,胖娃娃們一樣的瓜全都不見了,地邊倒是有幾個瓜,被砸開了,沒啃干淨的瓜瓤子紅紅的,像血塊,大哥仿佛聞出了瓜田上空彌漫著的血腥樣的氣息。大哥一下子呆了,他一個人大聲喊著:“你們總要給我留些吧!你們總要給我留些吧!”他一邊哭喊著,一邊在瓜田裡搜尋,除了拿回家裡的那個丑瓜外,他一無所獲。

    大哥就托著他那個丑瓜,走到村子裡,他見一個問一個:“可知道是哪個偷了我的瓜?”

    村裡人有的搖頭說不知道,有的還挖苦他說:“偷瓜?小華,按科學來說,不要說得那麼難聽,我可沒偷你的瓜。不過,瓜長了,不就是給人吃的?”

    大哥回到家後,很是哭了一會,但在快開晚飯時,他停止了哭泣,因為他聽到了門外邊父親的腳步聲。

    父親顯然知道了一切,他冷冷地瞄了一眼大哥,但看到大哥的樣子,又柔和了一些,他說:“科學好吧?科學都給別人甜了嘴。小孩不聽老人言,吃虧的事就在眼前。怎麼樣,我可料著了科學沒有好後果。這科學也是你一個泥巴腿子能搞的?”

    大哥不搭腔,低著頭不說話,我以為是父親罵得他抬不起頭來,但他很快抬起頭來,一把拿過桌上的瓜,讓我去拿菜刀來,又像沒事人一樣,切開了瓜,一切二,二切四,四切八,切成了一牙牙小瓜,擺放在桌上,他說:“你們吃吃,我保證甜!”

    父親教訓大哥正上癮,見大哥不理他,反而在那裡沒心沒肺地切瓜,氣得不說話,看也不看那瓜一眼,走到廚房裡洗手去了。我們幾個迅速地拿起瓜牙子塞進了嘴裡,那味道真是脆、甜、香,汁水十足,我們恨不得連皮啃下去。

    大哥看著我們吃瓜的饞樣子說:“說明我的科學種瓜還是成功的,今年被偷了,我明年還種!到時我天天睡在瓜棚裡。”然而,父親沒有給大哥重試的機會,他毅然收回了大哥的西瓜地,全部種上了芝麻。面對大哥怨恨不解的目光,父親冷冷地說:“你以為你能看得住別人偷瓜?你今年種今年被偷,明年種明年還要被偷得更狠!”

    大哥見反抗無用,只好打消了卷土重來的想法,他背後也悄悄地對我們說:“看來,是不能種吃的東西,在瓦莊這裡搞科學不能搞這些吃的,這麼好吃,人家不偷才怪。”大哥好像理解了偷他瓜的人。

    二姐問他:“那你還要搞別的科學?”

    大哥點點頭:“搞,肯定搞,換個別的搞。我就不信不成功!”

    連續幾天,大哥都爬到我們家的柴火山山頂上,因為在那裡才能收聽清楚省農業廣播電台農業科技節目,那裡面天天播著許多農業科技致富項目,有個欄目叫“致富信息”,隨著一陣好聽的音樂響起,女播音員親切地說:親愛的農民朋友們,這裡是致富信息節目,您想科學致富嗎?您想快快成為萬元戶嗎?請聽……

    大哥邊聽邊記,聽了幾天,他對我們說:“這回我搞科學養蠍!”

    “什麼,養鞋?”二姐問他。

    大哥說:“蠍子。”他邊說邊比畫著,用手模仿著蠍子爬動的樣子,“蠍子是藥材,從蠍子身上提取的蠍毒特別貴。廣播裡說了,天然的蠍子不夠藥廠使用,特別是日本人現在需要大量的蠍子,所以,要搞人工養蠍子。”

    “那要怎麼養?不蟄死人啊?”

    大哥說:“這就要科學麼,再說了,蠍子蟄人,就沒有人敢動我的蠍子了,我就不怕別人搗亂了。羅城有個公司就是專門搞這個的,全套培訓,然後全部回收蠍子。我得去學學這個技術。”

    大哥這個計劃當然沒有辦法讓父親同意,家裡的經濟大權是由父親掌握的,大哥學養蠍子是不可能從他手裡拿到一根錢毛的。沒有錢,大哥的科學計劃就不可能實現,這愁壞了大哥。恰好,這個時候,水鎮那地方發現了鐵礦,要修條路進到礦山,需要人去修路,大哥趕緊報了名去了,天天扛著板鋤去挖路基。那是個苦活,大哥一天干下來,兩只手就破了皮,皮粘在鋤頭把子上,血糊糊的,但一天能掙十塊錢,大哥就硬是在那裡做了小半年,攢了一千多塊錢回家了。

    大哥吃住在工棚,小半年裡都沒怎麼回家,這一回來,把我們嚇了一跳。他人瘦毛長的,瘦得脫了形,黑得像木炭頭,一笑,只露出了一排白牙齒。在家睡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離家一百多公裡外的羅城了,養蠍子的公司就在那裡。

    大哥到羅城的那天是個大霜天,寒風刺骨的,腳踏在霜地上,留下咯吱咯吱的聲音。父親看著大哥走遠的身影,喝著茶,搖著頭對我媽說:“我看他是還沒吃夠虧,我看他還是沒吃夠虧!”

    我媽怕他又動肝火,趕緊勸他:“沒當過和尚不曉得頭冷麼?錢是他掙的,虧是他自己吃,你就隨他一回。”父親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去牛欄裡添牛草去了。

    過了一周時間,大哥從羅城回來了,他全身臃腫,身上散發出一股濃重的騷味。他一層層剝去衣服,從懷裡拿出一個紙盒子,迅速地跑到房間裡,將那盒子塞進被子裡。“蠍種,不能受凍!”他對我們說。

    晚上,父親出去找人聊天了。自從和大哥鬧翻以來,只要大哥在家,他就不大在家,看到大哥他就要生氣,不如找人扯扯閒諞,到快要睡覺了才回家。等父親一走,我就讓大哥給我看他的蠍種,大哥緊張地說:“可不能看,等打了春才能看,現在要注意保暖。你可知道這些蠍種是我花多少錢買的?”

    不等我回答,大哥伸出了一只手,再加上三個手指頭,“八百塊錢,你可知道,貴著呢!”

    我還要糾纏下去,大哥不理我了,他揚揚手裡的書,“這是門新技術,我要趕緊學習。”他的科學筆記又換了內容,記載著的全是蠍子的事了,我看見他在本子上記著:蠍子,屬於節肢動物門、蛛形綱、蠍目、鉗蠍科的種類,身體一般可分為三部分,即頭胸部、前腹部和後腹部。蠍子喜潮怕濕,喜暗懼怕強光刺激,喜群居,好靜不好動,並且有識窩和認群的習性,蠍子大多數在固定的窩穴內結伴定居……

    那個冬天,大哥的被窩裡始終躺著那些可怕的蠍種,大哥每天脫得只剩一條褲衩,然後懷抱著蠍箱,整夜整夜不松手,每天還拿著溫度計量一量被窩裡的溫度,只要溫度一降,他就用熱水沖進醫院廢棄的生理鹽水瓶裡,再用毛巾裹著,放在被窩裡升溫。

    開了春,大哥租了隊裡廢棄不用的一間舊庫房,一個人挑了磚塊,壘起了蠍窩。他進進出出的,忙得不亦樂乎。當瓦莊的人聽說他要養蠍子時,都咧著嘴笑了,“這個科學家!自古以來,有養豬養雞養牛養鴨的,還真沒見過養蠍子的!”於是,都聚攏著去看大哥的蠍窩。這回大哥沒讓他們看,他堵在門口說:“蠍子有毒,毒到了我不負責任喲!”

    瓦莊的人從黑暗裡看了一眼大哥壘的蠍窩,沒了好奇心,就笑著說:“科學家,你別把蠍子養成精,變成妖女晚上找你睡覺,吸你的精喝你的髓!”他們邊笑邊退回去了。大哥一個人又壘起來,黑暗裡,他的呼吸聲顯得粗重而有力。

    我一直站在大哥的身邊,聽著他的呼吸聲忽然害怕起來,我說:“大哥,假如蠍子不聽科學的呢?”

    大哥瞄瞄蠍窩,手裡不停,他說:“相信科學呀,掌握了科學,它就聽你的了,你讓它長得快,它就長得快,你讓它多繁殖它就多繁殖!”

    那年春天,是瓦莊歷史上蠍子最多的一年,大哥的科學又發揮了威力,在黑暗的蠍窩裡,他嘴裡含著小手電筒,用特制的鉗子一撥動磚塊,張牙舞爪的蠍子就翹著它們長長的尾蝥四處奔散,像過兵一樣,多足的蠍子踩得地上沙啦啦響。我看著,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大哥卻看不夠似的,兩眼放光,就是不小心被一只蠍子蜇了,他也是一邊叫痛,一邊笑呵呵的。他對我說:“你看,連蠍子都聽科學的吧?人工養殖比野生的繁殖速度要快一倍還不止,我這批成蠍馬上就可以換錢了!”

    大哥說著說著就興奮起來,他用樹枝在地上計算,“除去成本,我這一批蠍子可以賺回兩千塊錢。一年三茬,這就是六千啊!”

    “有了六千你做什麼呢?”

    大哥的眼睛在黑暗裡亮亮的,像發光體,“六千塊啊,我想搞個實驗室,我自己搞個農科所,買上顯微鏡、控溫箱、測試儀……哎呀,不行,不行。”大哥說,“六千塊不夠,等我再養上兩年蠍子,等錢夠了,我就把這些買全了。”

    可是,大哥的這次科學養殖,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這回,瓦莊人沒有來搗亂,但羅城的那個養殖公司和大哥開了個玩笑。等大哥運著第一茬蠍子趕到羅城時,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家公司了,它好像一個氣球飛上了天,大哥在羅城找了個遍也沒找到。後來,聽說那本來就是一家騙子公司,他們只是想賣了蠍種,後面的事他們就不管了。

    大哥親自養的蠍子,本來是准備運到日本去的,但這樣一來,沒有人收購,它們就只好在瓦莊立足了。它們繁殖能力真是強,一窩一窩,一到雨天將臨,天氣悶熱,它們就急慌慌地往外面跑。跑到村路上,跑到水井台邊,不時地叮上瓦莊人一口,從尾部噴出一股難聞的氣味,這讓瓦莊的人忍無可忍。有一天,他們朝蠍子窩裡塞進了一大堆稻草,一把火點燃了。火燒連營,端了蠍子的老巢,這才使瓦莊的蠍子少了些。自然,從此以後,瓦莊人只要見到蠍子,再也不叫它蠍子了,而是叫他“科學家的蠍子”。

    這讓我們老李家在瓦莊再一次抬不起頭來,大哥成了瓦莊人的笑柄。我們都以為,大哥大概是再也不會搞他的科學了。我偷偷地翻看他的那本科學筆記,果然,在記載完關於蠍子的一些科學知識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記筆記了。

    4

    隨後的一個多月時間裡,大哥果真出名了,至少在我們縣裡是這樣,連省電視台都去采訪他了。他的形象連著在電視上出現了好幾次,他一遍遍地說著種瓜呀養蠍子呀那些事,他講得很生動很形象,片子拍出來很像那麼回事的。

    那段時間他給我打電話也打得勤,哪個哪個領導來看他了,哪個哪個單位送去書籍了,我驚訝他竟然記得住那麼多領導的名字,某某書記,某某縣長,某某副書記,某某副縣長……他口裡能蹦出幾十個名字,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把這些人的名字都記在他的那本“科學筆記”上,然後一個個地念給我聽。

    說了那麼多領導名字後,大哥又發牢騷說:“你看,人家領導都重視了,只有瓦莊的人不重視!”

    我說:“怎麼不重視呢,我看領導去的時候,村長那些人不也是跟在後面跑得屁顛屁顛的麼?”

    大哥更生氣了,“領導一走,他們就又是鬼樣子!”他說,“現在電視台的人也不行,我明明要重點講一講板栗林的事的,每次講了一稻籮,他們就是不放出來一個字!”

    大哥還想控訴下去,可我不想聽了,我趕緊打斷他說:“我燒的水要開了,我去灌水了!”不等大哥再說,我就啪地掛掉了電話。我實在是不想聽到大哥說他和瓦莊人的那些事。

    養蠍失敗後,大哥老實起來,他天天跟在父親後面,上山、下田、砍柴、割草,顯得特別馴服。只是偶爾的,他的眼光會掠過田野,望向遠方,愣怔那麼一會。我隨著他的眼光看去,他瞭望的方向,是木鎮的那個小山沖,以前的農科隊。但他望了一眼後,就鎖著眉頭,又低下頭去干活了。

    這時,父親對大哥的態度要好些了,他和我媽正准備為大哥辦一件大事,也就是為大哥說一門親事。瓦莊那裡興給男孩子早早定親,所謂早養兒子早得力。大哥那年雖然才十九歲,但他的同齡人中有很多都有了對象,定了親了。父親雖然和大哥不和,但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自然也著急起來。父親還有個想法,他認為大哥不走正道,要是娶個老婆,有個人管他,他慢慢也許就會變好,不再瞎鬧騰了。因此,給大哥找對象的事就顯得更為迫切。

    父親動用了他方方面面的人緣,總算托到了媒婆,說合了窯莊的一個叫趙小蘭的姑娘。也真巧得很,趙小蘭是二姐的小學同學,長得也周正,做起農活來也還麻利,父親和我媽兩人都很滿意,很快就定下來按步驟進行。

    瓦莊這地方結親基本有三個步驟:第一步是男方上門提親,由男方家長帶著兒子在媒婆安排下去女方家親自提親;第二步是看家,即女方在一位至親長輩的帶領下,由媒婆安排到男方家視察具體情況;第三步是定親,就是在前面兩個環節都過了時,雙方同意,男方就挑了禮品送到女方家,女方安排一桌酒席,這就算處了對象了。一般情況下,如果不出意外,雙方就等著到了法定結婚年齡結婚喝喜酒了。

    大哥的婚事也是按著這個路子來的。

    第一步提親時,大哥開始死活不願意去,日子都約定好了,這邊大哥就是不願意出門,他還是天天沒事時,就捧著本農業科技看,三天兩頭去鎮上的郵電所取他訂的報紙雜志,根本就不理父親。女方那邊放出話來了,說是不是不中意,不中意就不要來了。父親氣得恨不能一口喝一碗豬血。就在僵持的時候,二姐想了個點子,她對大哥說:“趙小蘭也在家搞科學養豬呢,她還想讓你幫她出出主意。你就去一趟,算是幫她一個忙,她都求到我這裡了。”大哥一聽這話就同意了。

    提親的那天,用二姐後來告訴我們的話來說,就是險象不斷。那天出門時,大哥還特意把他的科學筆記帶上了,預備著記上趙小蘭問的問題,如果有回答不上來的,他好回來查查書報。等到了趙小蘭家,剛剛坐定,見了面,家長們正扯著些糧價化肥什麼的,大哥沒頭沒腦地問一句:“豬呢,你們家的豬呢?”

    以趙小蘭的同學兼大哥的妹子這雙重身份跟著去的二姐一聽,連忙笑著解釋說:“我聽人說小蘭特別會做事,養豬也比別人養得好。我哥也聽說了,你看他性急的!”二姐邊說邊拋眼色給大哥。

    大哥根本就看不見,他對一旁的趙小蘭說:“我去看看?”

    二姐不待趙小蘭說話,就搶著說:“好,好,小蘭,我們到外面轉轉!”

    二姐邊拖帶拽,把趙小蘭成功誘騙到了屋外,來到趙小蘭家的豬欄邊。趙小蘭的豬欄裡只養了一頭小牯豬,百來斤的樣子。大哥轉轉看看,很認真地說:“你這喂法不科學,這豬欄草不能這樣墊,豬的糞便都漚在草裡,雖然是肥料,但豬長年長在這樣的環境裡,又生蟲子又潮濕,長不快。其實,你可以采取干圈喂養,肥料定期收集,照樣能積肥……”

    大哥說得天花亂墜,趙小蘭有點迷惑,但由於是第一次接觸,她也不好多說什麼,她只覺得大哥有點怪怪的。好在二姐是個伶俐人,她當即抓住了大哥的一句話,說:“大哥,那你幫小蘭家出出豬欄糞麼,那樣就可以給豬搞個好環境了!”

    二姐不愧長期受大哥的熏陶,能抓住他的要點,她這樣一說,大哥來勁了,他不怕干活,當即操起豬欄邊的糞叉,跳進豬欄就干了起來,將豬欄草叉到欄外,堆起來,爾後又一擔擔挑到不遠處的田裡去。

    大哥干活不賴,況且在瓦莊一帶,都有女婿給岳父家干活的傳統,干得越多,就表明這女婿越好。大哥第一天上門提親,就干得熱火朝天,雖然有一點唐突,但趙小蘭父母心底裡還是滿意的。所以,這第一次提親基本就過關了。

    第一步是關鍵,到了第二步看家時,雖然我們家不是富裕人家,但在瓦莊也不算太差,趙小蘭父母派出的家庭代表是趙小蘭的小姨,她看看後,回去報告說:“小伙子應該不錯的,會做事,還會打個小板凳什麼的。”大哥幾個月的木匠生涯這個時候發揮了作用,第二步也算過關了。

    接下來,到了定親的關口了,這相當於雙方簽字蓋章,是最重要的一環。定親的日子是請道士算過的。定親當天,男方要送去一整套禮物,如衣服、鞋、自行車等等,是要花去一筆不小的錢的。花這錢父親捨得,他把多年的積蓄拿了出來,交給了大哥,讓他陪著趙小蘭一起去縣城采購。

    大哥拿了錢和趙小蘭坐車到了縣城,已經快中午了,他們准備吃碗面解決一下午飯問題。在車站旁邊的一個面館裡,他們點了兩碗陽春肉絲面。那天人多,面條半天上不來,大哥就讓趙小蘭等著,他一個人去外面走走。趙小蘭以為大哥是要去廁所,也就不再問。可這一等,面條上來都涼了半天了,也不見大哥的鬼毛影子。趙小蘭又氣又急,早晨出門時,是我二姐騎著自行車去窯莊接的她,這樣的日子她是根本不用花一分錢的,所以她也就一分錢也沒帶,吃完了面,她走不了,回不了,急得要哭。趙小蘭等了兩三個小時,大哥才急慌慌地趕過來,他扒完了那碗硬得像面砣子的面條,然後對趙小蘭說:“對不起,訂不成婚了!”

    趙小蘭再也忍不住,她漲紅了臉說:“你要訂也訂不成了!”她拔腿就跑,淚水一行行地從腮旁滾落。大哥還算細心,他掏出一張票子跑上去,塞到趙小蘭的口袋裡,“車費,回去的車費!”

    大哥自己呢,他搭了當天夜裡的火車去了省城合肥,到第四天下午才回去。他在省城裡做什麼呢?原來,他在車站邊上完公廁,在街邊看到一旁有個菜市場,覺得時間還早,就進去逛逛。逛到了賣水產的攤子,他一下子走不動了,他看見有人賣牛蛙,一問價格,比魚貴了兩倍。關於牛蛙養殖他之前就在書報上看到過,但他不知道這東西在縣城也能銷,他就問賣水產的:“這牛蛙好賣麼?”賣水產的說:“好賣,這年頭,古裡古怪的東西才好賣!據說牛蛙是美國那邊過來的,飯店裡天天都來訂!”

    大哥的魔怔又犯了,他一下子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科學養殖的好項目了,牛蛙這東西,瓦莊人是不稀罕吃的,不擔心被偷,縣城又行銷,不擔心沒人要,價格又好。技術麼,這個他不擔心,他看過資料,這東西適應性比蠍子強多了,好養。大哥想著想著,就興奮了,為了慎重,他一路上見到飯館就打聽,有沒有牛蛙這道菜,結果個個店裡都有。

    大哥到了省城後,就按以前記著的信息找到了牛蛙養殖培訓中心,買了資料和牛蛙種,趕回了瓦莊。

    等回到家,大哥才醒悟過來,自己把定親的錢都花在了那些全身粘滑、臃腫丑陋的大牛蛙身上了。他惴惴不安地走進家,看見父親一言不發地坐在八仙桌旁,眼裡像沒有他這個人似的。大哥眼睛一閉,他准備承受住父親扔過來的隨便什麼東西,肉的巴掌,竹的煙筒,木的板凳,父親打過來的他都接受,只要把這些牛蛙保住就行。但他等了很久,父親並沒有如他想象中的那樣大發雷霆,父親還是那樣默默地抽著旱煙,煙絲在煙筒缽裡一明一暗,煙霧從他嘴裡吐出來,很快消散。父親把一袋煙抽完了,又細心地擦拭煙筒桿,擦得一絲不苟。隨後,他慢慢地走出了屋子,始終沒有正眼看一眼大哥。

    大哥的心突地沉了下去。果真不出他所料,徹底失望了的父親用了最狠的一招——將大哥分開單過了。父親將左邊的一間偏房隔了出來,分給了大哥,他再也不准大哥和我們一起吃飯了。大哥雖然和我們一牆之隔,可他似乎突然成了別人家的人了。看著大哥孤獨的樣子,我第一次體會到,原來,另立爐灶是一件多麼讓人難受的事情。

    大哥的婚事擱淺了,趙小蘭不久後就外出了。那時,在瓦莊已經有一些苗頭,有一些年輕人到外面的大城市裡當保姆做民工去了。不過,大哥倒並沒有消沉,他把父親分給他名下的那一畝水田挖開了,挖成了一個水塘的樣子,在水塘的周圍又拉上了絲網,在水塘裡支起了一個個水網。大哥又在搗鼓那些總讓瓦莊人奇怪的東西。

    把水塘整修好,大哥就把種牛蛙放養在了水塘裡。他干脆在水塘邊支起了一個窩棚,幾乎吃住在那裡。我有事沒事,還和以往一樣,放學後,就往大哥的窩棚跑,問這問那。可是後來我再也不去了,因為大哥做了一件讓我覺得非常丟臉的事。

    牛蛙這東西喜歡吃活食,大哥大概沒有控制住它的繁殖數量,小小的水塘裡,蛙聲陣陣,不時有蛙蹦出水面,觸彈到絲網上,那是牛蛙饑餓時的反應。活食不夠,讓大哥傷透了腦筋。

    有天,我正在學校,下課後,有人忽然指著一個人的背影對我說:“李小娟,李小娟,你大哥來了!”

    我打眼一看,果真是我大哥,他擔著一個桶,手拿一個撈兜,往校園一角走去。我們村小很小,走來一個外人連教室裡的板凳腿都曉得,大哥的行蹤一覽無余。他竟然走到廁所後面,放下了桶。他做什麼?我們一下子擁了上去。

    只見大哥旁若無人,用手中的撈兜去糞坑中劃拉,像找寶。一會子,我們就明白了,大哥是在撈那些活躍的糞蛆,撈一網兜就抖落在桶裡。很快,桶裡就蠕動著一群,看著就讓人惡心。

    我的同學們一齊嘩然起來,哈哈,李小娟的哥哥撈蛆,李小娟的哥哥撈蛆!他們說笑著,無比快樂無比興奮。我一下子臉紅了,轉過身就跑到教室裡去,內心裡對大哥怨恨無比。你做什麼要撈那個東西麼?你就是要撈,不能到別的地方去撈,非要到我們學校去撈?

    後來,我才知道,大哥撈那東西是給牛蛙吃的,說是牛蛙吃了那東西長得飛快。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到大哥的窩棚去了,他有時回到家,住到他的小房間時,我也懶得理他了。當然,大哥的這種行為再次成為瓦莊人口頭上的經典笑話,他們譏諷大哥,撈蛆變錢,這真是科學了!

    聽了這樣的議論,我心裡甚至在期盼著大哥的牛蛙搞不成,那樣我們家就可以少些羞辱了。我那時已經讀五年級了,女孩子正是愛面子的時候,只要人家一提起大哥,我就趕忙走得遠遠的,在遠處豎起耳朵聽他們都說些什麼。不幸的是,事情真如我所願,大哥的牛蛙養殖又失敗了。

    失敗的原因也很簡單,大哥的牛蛙養得好好的,第一批蛙也順利地賣出去了,價格也非常不錯。嘗到了甜頭的大哥准備把旁邊一家的田塊也租過來,擴大養殖規模,但旁邊的王根球家出價太高,這事沒有弄成,大哥一時也就沒再堅持。等到第二批牛蛙快要長成時,有天晚上,突下大暴雨,畈上立時漲水,大哥從家裡趕緊去牛蛙塘裡察看。不料,他去得遲了,塘面上原先罩著的絲網被大水沖走了,牛蛙呢,一個個突出重圍,暢游在別人的稻田裡,伸展著四肢,越游越遠。

    雨過天晴,大哥的牛蛙跑得只剩下了一只,還蹦到了王根球家的稻田裡,被王根球捉住,打死了。那真是只大牛蛙,王根球用那只蛙皮蒙了一個二胡的琴筒,居然也能拉得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這一個打擊是重磅炮彈,把大哥打擊得不輕,他站在污泥塘裡,目光呆滯,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眉頭皺得像牛頸上的皮。我遠遠地看著大哥,心裡不禁內疚不已,覺得可能是我心裡不好的想法導致了大哥的失敗。我想上前去和他說說話,可是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正在我猶豫的時候,我看見,沈紅妹背著個竹簍走了過去,她招呼著大哥。我不知道她是從哪裡走出來的,不過,有人招呼大哥,我覺得總是一件好事。

    5

    大哥頻頻上電視,給他帶來的最大好處是,市裡有個單位送給他一台大彩電,說是要讓他做科技傳播帶頭人。隨著電視機,還附帶著送了DVD和許多農業科技的碟片。大哥打電話給我說:“你一定抽空回來看看!你看,那麼多技術,我以前記的那些,種西瓜、養蠍子、養牛蛙,都有呢!”

    我打斷他的話,問:“他們有沒有給你錢啊?你現在需要的是錢!”

    大哥說:“說傻話,我哪能要錢呢?”

    我說:“我不是跟你說了麼,你可以要點錢麼,就說是為了推廣農業科技需要一點錢麼。”

    大哥不說話了,他也許覺得我真是說傻話。他沉默了一下,然後懇切地說:“小娟,你真那麼忙呀?你要有空就回來一趟,看看我有許多書、許多碟子了,像那麼回事呢。”

    我愣了一下,大哥的語氣裡好像都有些哀求了。我說:“那好吧,得空了,我就回去一趟。”

    大哥在泥塘四壁摸著,他發現他用來勾絲網的鐵鉤子上,都齊嶄嶄地留著被撕裂的絲網片。他仔細看,這些絲網不像是被洪水刮破漂走的,而是像被人先用刀割開了,而後才被大水沖走的,要不然,不可能每個鉤子上的絲網都那樣整齊。

    發現了這一點,大哥傷心地說:“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他一遍遍地喃喃著,用指頭在泥塘上摳出深深的一塊土來。

    沈紅妹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大哥的身旁的。我要告訴你們的是,前面我忘了說了,沈紅妹可是個長得還算漂亮的姑娘,但她小時候發了一場高燒,治得不及時,後來就得了小兒麻痺症,左腿細得像竹子篙,走起路來一扭一拐的。雖然是個殘疾人,沈紅妹做事可是一把好手,人也爽辣麻利。她站在泥塘埂上,沖著大哥喊:“田秀才,田秀才!”

    大哥無心理她,呆呆地望了她一眼,又在嘴裡咕嚕著。

    沈紅妹眨著大眼睛,卷起褲腿,嗖地往下一跳,她一個跛腳人,哪裡站得穩,一個趔趄,就要倒在爛泥裡,滾成個泥巴鬼。大哥只好去扶了她一把,兩只手抱住了沈紅妹的肩膀,沈紅妹不動,大哥嚇得也不敢松手。

    過了會,沈紅妹說:“你抓痛我了!”

    大哥趕忙松開手,沈紅妹一個後仰,跌倒在了泥塘裡,一身黑泥。大哥是個老實人,連聲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可不是故意的!”

    讓大哥驚訝的是,沈紅妹卻笑了起來,她看著大哥說:“那你的意思,是我故意的?”

    大哥這個好人哪裡說得過沈紅妹呢,他窘得臉紅耳赤,不知道說什麼好。

    沈紅妹笑著說:“秀才,告訴你,我,我是故意跌倒的。”沈紅妹說著,把頭低了下去。

    我這樣說,你應該知道了,沈紅妹這是喜歡上大哥了。怪不得,很多次,她都會在重要的關口出現在大哥的面前,那肯定也是故意的。

    大哥這個死木頭,在這個時候還不知道接上話,他還是悶不做聲。沈紅妹說:“我是想讓你教我科學呢,我又沒念過書,人家對你說三道四的,我覺得那是因為他們不讀書,不懂得裡面的道理。你教我好不?”

    大哥的勁頭上來了一點:“哦,你想學什麼科技?”

    沈紅妹說:“種藕怎麼樣?我們在你的泥塘裡種藕,我投種子、肥料和人工,你負責技術,我們一起種藕,塘是現成的,一定會成功的。”

    大哥總算找到了一個知音,一個肯幫他搞科學的人,他當然同意沈紅妹的建議。

    藕在我們瓦莊那裡叫做通心菜。在種藕的同時,大哥和沈紅妹也算是通上心了。沈紅妹也真是個癡女子,她看著大哥拿上書,拿上報,記著筆記,看著溫度計,就覺得大哥十分了不得,眼睛裡滿是敬佩,對於怎麼種田怎麼栽藕,大哥的話就聖旨。老木匠沈師傅雖然對大哥一直不滿,但想到女兒沈紅妹身有殘疾,也就不再干涉他們,到了這年年底,大哥和沈紅妹結婚了。新房子就在我們家的偏房,婚事辦得很簡陋,大哥在新房門上自己寫了副對聯:

    科學路上有險阻

    農技田裡要登攀

    從這對聯裡,可以看出大哥那時是多麼富有雄心壯志啊,而事實上,和沈紅妹結婚後,大哥的日子也確實慢慢地好起來。他們在泥塘裡種藕,產量可觀,質量也好,拉到縣城菜市場,很快就賣掉了。第二年,大哥又在泥塘裡套養魚蝦,收入也不賴。父親也不再對大哥橫眉冷眼了。

    如果不是後來出現的那件事,也許大哥一輩子就會安安穩穩地過下去了。那一年,大哥起了新屋,大嫂沈紅妹又生了第二個孩子,正是雙喜臨門。但那一年,偏偏出了事。

    那年,上面也開始重視起農業科技來了,每個鄉裡都派來了一個科技副鄉長,各個村裡都有科技項目,立了項目上面就有補助款。瓦莊也爭取到了項目,就是在村後山上種板栗。我們瓦莊以前沒種過板栗,但我們的鄰鄉水鎮種了板栗,種得很好,縣裡的領導看了,很高興,對著采訪的鏡頭說,要做大板栗產業,把我們縣做成全國有名的板栗之鄉。所以那一年很多地方都在種板栗。

    大哥很興奮,他找到村長王根球說:“種板栗我懂,雖然我沒學過,但我學學就會的,我可以幫助村裡搞科技管理。”

    王根球沒太理會大哥,他說:“好,好,到時再說,上面要來指導的人呢。”

    大哥不管王根球是不是在敷衍他,他那些天又把科學筆記拿了出來,到處翻書,摘抄關於山區板栗種植的技術。抄著抄著,大哥眉頭收緊了,他接著跑了一趟縣城,回來後,馬不停蹄地又去山上找王根球。

    王根球很忙,村後的大片的灌木山被砍光了,露出光禿禿的山皮子來。根據上面的要求,要先砍山、燒山,再挖宕、種樹。眼前的光山讓人有點不適應,好像村莊一下子輕了許多,輕得要飄起來似的。王根球指揮著瓦莊人在山上攏柴火堆,准備燒山。大哥就是在這個時候沖上山去的,他攔住王根球說:“村長,種板栗種不成!”

    王根球像不認識大哥似的,他說:“種不成?笑話!縣裡鄉裡這麼重視,還會種不成?”

    大哥從懷裡掏出一張紙說:“村長,我調查了,查資料了,又到縣土肥站測了。你看啊,種板栗最忌諱的是黏性土,而我們這山就是典型的黏性土,鹼性太大。你看看我測來的數據,種不成啊,種了也沒有多少收獲!”

    王根球一把扯過大哥遞過來的紙,看了一眼,然後掏出打火機,啪的一下點著了,甩到被砍倒的灌木上。灌木被引著了,辟辟啪啪地燃燒起來,火光沖天,各處的灌木堆都燒起來了,風吹過來,它們燒得更旺,有空心的灌木這個時候就會呼嘯,像一個發瘋的人在狂笑。火有時候也會笑的。王根球就在火光中笑著,他說:“科學家,你不要以為自己懂得個一二三,就敢對我四五六了!這裡沒你的事!還輪不到你說話。你要是再亂說,我對你不客氣!”

    大哥看那土壤測試報告被燒成了灰燼,他沖上前去拉著王根球,說:“你這不是科學,這麼搞不科學!”

    王根球也一把扯住大哥的衣領,他憋紅了臉喊:“就你媽的知道兩個科學,人家鄉裡縣裡干部都不如你了?你有本事也去當干部去!”他們倆糾纏成一團,王根球邊罵邊招呼一旁的人來。王根球兄弟五個,在瓦莊是有絕對勢力的,他一招呼,立時就有人上前來拉開他們。混亂中,大哥不明不白地被拉架的人搡了幾拳頭,有一拳砸在他腦門子上,把他砸得眼冒金星,蹲在地上半天不得起來。

    大哥站起來後,看見天空上濃煙滾滾,煙飄散著,煙熏得他兩眼流淚,他跌跌撞撞地走回家去。沈紅妹見他這樣子,問清了原委後,就說:“你管他,不合適就不合適,又不是你家的地,是公家集體的地,爛了你都管不著,你這是自討苦吃嘛。”沈紅妹邊數落他邊去找紅花油。

    大哥卻較真地說:“這事我不知道就算了,我知道了,我就要管!”大哥這頭強驢,頂著腦門上的大包,在晚飯後,一家一戶地去游說。一開始,人們不知道,還開門讓他進去說兩句,後來,一見他在村路上走,大家就趕緊關了門,大哥在外擂門,他們也裝著聽不見。大哥就天天去山上。山上的樹宕已經挖好了,板栗苗也成捆成捆地運來了,人們扛著大鋤一棵棵地栽種、澆水,山上還扯了幾面彩旗,刷了一條標語:“科學致富奔小康,建設中國板栗之鄉”。

    大哥看見鎮上的干部也在,他就擠上前去,要說說理,但他上不去,王根球使個眼色,就有人上去拉著大哥。這些人故意問他一些問題。大哥於是就把自己的“科學筆記”拿出來,說給他們聽,人們沒話找話,一個個地問,問到最後,鎮上的干部走了,他們才放走大哥。大哥站起來,要找瓦莊的人宣傳他的道理,但沒有一個人聽他的,大家就好像集體耳聾,全都沒聽到一樣。大哥自顧自在山上說了個把小時,他說了板栗的習性,對土壤、氣候的要求,說了為什麼水鎮那裡的板栗種得好,是因為那裡靠一條河,是沙土沖積成的,有小氣候,我們這裡的土質最不適合種板栗了,尤其是不適合大面積種植,硬要種植就不經濟不劃算。相反,這山的坡度都在四十五度以上,把灌木成片砍倒了,幾年都恢復不過來,容易引起水土流失……大哥說了一籮筐,也沒人睬他。不僅沒人睬他,瓦莊人還像看一只猴子一樣看著他,有人學著他的腔調,有人模仿他的狼狽樣子。瓦莊人在這方面是有一些天才的,他們模仿得很像,於是,就引起了一陣陣笑聲。因為分田到戶後,大家很久都沒在一起進行集體勞動了,這一次大家又湊在一起,又有這免費的戲看,瓦莊人覺得這真是快樂的一天。

    就在大哥無效的抗議聲中,板栗樹苗栽下去了,一年兩年三年,它們長成了樹,雖不高,卻大部分都活了過來,像個果園的樣子。一般來說,板栗三年就成林掛果,然而,瓦莊後山的這片板栗林,卻只是光長樹,不開花也不結果。瓦莊人偶爾也會有點疑惑,村長王根球解釋說:“這可能真被那個科學家說中了,我們這個地方確實不適合種板栗。”那個時候,據說上面的領導換了人,又不提“建設板栗之鄉”了,這板栗出不出果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瓦莊人聽了這樣的解釋,嘴裡吐出了“媽媽的”幾個字,也就不再管了。

    但這偏偏又引起了大哥的好奇,他再經過板栗林時,就進去察看,看了多次;他又查看了許多資料,在他的“科學筆記”上記下密密麻麻的一大堆字。

    一個晚上,大哥又找到了村長王根球,王根球這個時候承包了鎮上的一個磚窯廠,不大待在家裡。他騎著幸福250摩托車從鎮上躥到村裡,又從村裡躥到鎮裡,有時還上到縣裡。他的紅磚很好賣,他也就忙得兩腳不沾灰,想見到他還真有些不容易。但大哥還是在一個晚上,在村口堵住了王根球。

    “那苗是假的!”大哥說。

    “什麼?什麼苗?”王根球先前還把一個腳撐在地上,屁股沒離開摩托車,聽了大哥的話,他哧溜一下跳到了地上,他說,“你怎麼老是沒完沒了呢?”

    “那些板栗苗是假的!”大哥盯著王根球說。

    王根球看看四周,瓦莊的人晚上都在打麻將,沒人看見他們倆,王根球笑笑說:“走,走,到我屋裡坐坐。”

    王根球把大哥讓進他屋裡,又拿煙,又倒茶,他說:“小華,這個事可不能亂說喲。”

    大哥急了,他說:“我不敢亂說,我有科學依據!”

    王根球把手往腦門上拍拍,“你一說科學,我腦門心都痛!”

    大哥說:“當時說是嫁接苗,其實給我們的全是實生苗,”他說著,翻開了他的科學筆記,“你看,我看得很仔細,這苗愈傷組織四周均勻,縱向中心解剖髓心上下貫穿,木質部上下緊密相連,沒有明顯切斷痕跡,而且這種偽劣嫁接苗還有一個最明顯的特征,躲都躲不掉,就是冬季葉子枯後不脫落,我看了,每年冬季這葉子就沒脫落過。”

    王根球狠勁吸了一口煙,他看看大哥,又看看大哥手裡的那本已被翻得破舊了的“科學筆記”。

    大哥急切地對他說:“你是村長,這事你要反映,當初賣給我們苗木的公司要賠償損失。”

    王根球說:“小華,你當時是對的,怪我沒聽你的話,什麼苗木都不行,怪只怪我們這個土壤不好。現在再去找這個苗木就不需要了吧?”

    大哥說:“土壤不好,其實是可以改良的,苗不好,可以再搞嫁接。現在樹都種了,就要讓它們結出果子來啊!”

    王根球愣了會說:“小華,我們瓦莊以前沒有重用你,我准備請你做我們村的農業科技顧問,你來負責指導瓦莊人搞農業科技怎麼樣?由村裡每個月給你開支一點錢。”

    大哥說:“那好,我可以帶著瓦莊人,保證把這片林子搞成豐產板栗林,首先一個就是讓那個苗木公司賠償損失,我去買優質的板栗嫁接苗來,我來搞嫁接。”

    王根球的口氣忽然冷淡了下來,他伸了個懶腰說:“回頭我去找找看吧,你看不早了,我還有個事……”

    大哥臨走時一再說:“我有證據的,那苗肯定是有問題的!”

    王根球在黑暗裡很沮喪地看著大哥的背影走遠。

    大哥對振興板栗林充滿希望和信心,他隔三差五地去找王根球,但王根球總是推三阻四,一直說沒有空。過了幾個月,大哥急了,他又一次堵住了王根球說:“再不嫁接,又浪費了一年。你要沒空,我就去找林業局的人,當初不是他們介紹的苗木公司調的苗子麼?”

    王根球趕忙說:“我也急啊,還是我陪你一起去,我熟嘛!”

    那年冬天,王根球和大哥一起去縣城林業局了。林業局的人和王根球很熟絡,他們一到,說明了情況,那個林業多經站的站長就很嚴肅地說:“哦,這個情況呀,我們正在調查,我們一定要去找那個苗木公司來說明情況,如果屬實的話,一定要他們賠償損失的。”說到這裡,站長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就來了兩個人,他們拖著站長、村長和大哥一起去了飯店。

    大哥不能喝酒,但那天不知道怎麼的,他喝了兩杯酒,立即頭暈腦漲,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他們搭乘了一輛貨車回到木鎮,又慢慢走回瓦莊。走到瓦莊村前的河壩上,忽然,黑暗中閃過幾點火光,跟著躥出了幾個人,又是棍子又是棒,對著大哥和村長就是一頓猛打。大哥聽見村長哎喲一聲倒了下去,接著,他聽見自己的腳骨頭卡卡一響,就站立不穩了,隨後,他就昏了過去。

    6

    大哥是被抬回家的,他和村長王根球都被打了,不過,王根球幸運一些,只是臉上身上被打青了,沒什麼硬傷。大哥可慘了,腿骨骨折,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才能下地。王根球呢,據他自己說,還被搶去了身上帶著的八百塊錢。

    大哥和王根球一起被打被搶,這事有點蹊蹺,誰也猜不出這是誰干的。不過,王根球這回還是比較仗義的,他找到大哥說:“小華,這回你是為村上倒霉的,村上給你報銷醫療費,另外給你誤工補助。”大哥躺在床上連聲說感謝,讓沈紅妹無論如何給王根球帶截大藕回家去。

    王根球抱著大藕走了,沈紅妹說:“你不覺得蹊蹺?”

    大哥說;“怎麼說呢?”

    沈紅妹說:“我們瓦莊多少年都沒有半道搶劫的事了,為什麼這次你們碰上了?為什麼你傷得這樣厲害,而王根球什麼事也沒有?為什麼他現在對你這麼好?”

    大哥想說什麼,沈紅妹趕緊堵住他的嘴,說:“心裡有數就行了,你就別趟這渾水了。”

    可大哥一好利索,就又拿出了“科學筆記”,找上了王根球。“我想再去找林業局的,你看看。”大哥說著又掏出了一張紙,上面寫著許多數字,“我算了,這塊林子要是全搞上嫁接,也不要花多少錢,幾萬塊錢的事,再搞點土壤改良的錢,就能發揮作用。我去找他們去,我也不要他們全賠,他們給我們改造林子的錢就可以了。”大哥盯著王根球。

    王根球躲開大哥的眼睛,忽然嘿嘿嘿地笑了,笑著笑著臉色就變了,他說:“要找你去找,我不去了,我算是倒了血霉了,我也不當這個村長了。你看我搞的這是什麼事,我又沒賺到一分錢!”

    大哥又上路了,他走的時候,沈紅妹一再叮囑他:“可不敢走夜路啊,寧願住旅社也不要走夜路!”

    大哥揣著沈紅妹遞給他的一卷錢,還有那本“科學筆記”,又上路了。這回的情況和上次差不多,但是大哥說什麼也不喝酒,大哥說他懂技術,只要苗木公司給一點嫁接的錢就行了。多經站站長說那我明天就讓他們派兩個人和你一起去瓦莊,去實地看一下。

    大哥覺得這很好,但不敢連夜回瓦莊了,他就找了個家庭旅社住了下來。大哥這一夜睡得很好,他甚至還夢見板栗林開花掛果了。

    他正做著好夢呢,房間裡的燈卻一下子亮了。他睜開眼,嚇了一跳,一個女的光不溜丟的坐在自己身邊呢。他說:“你做什麼,你做什麼?”

    大哥的話沒說完呢,外面就有人踢開了房門,幾個黑臉漢子喝道:“還做什麼呢,你問問你自己做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大哥說著,往外推那個女的。

    女人哭泣著說:“是他強迫我的,是他強迫我的!”

    大哥沒想到會是這樣,他看看自己身上,衣服還是齊整的,口袋裡的錢還是在的,他就掏出錢說:“錢都在這裡了,都給你們,行不行?”

    幾個黑臉漢子對對眼,接過錢,說:“走,到派出所去!”

    大哥一聽要去派出所,他突地扒開面前的兩個人,往外跑去。他想,到了派出所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了,第二天那個苗木公司的人也找不到了,他想先跑了再說。

    但大哥到底沒有跑脫,在暗夜裡,他沒有看清眼前的樓道,他一下子從二樓摔了下去。他聽見先前自己斷骨的地方又發出了嚓嚓的斷裂聲。然後,樓上嘩嘩啦啦一陣響動,就再也沒有聲音了。大哥跌入了黑暗之中。

    回到瓦莊的大哥再也不能自如地走路了,他的一條右腿已經沒有了力氣,像一根稻草樣細弱。大哥的腿不好,這一家就有了兩個殘疾人了,種藕是種不下去了,大哥家本來還殷實的日子慢慢變得寒酸起來。過了幾年,實在支撐不下去了,沈紅妹就和兩個女兒一起去外面打工,反正,瓦莊只要能動的基本都在外打工。女兒們去南方,沈紅妹去了省城,為一家餐館洗盤子刷碗。在省城是因為離瓦莊近些,她可以隔一段時間回來一次,看看大哥。

    大哥不出去。沈紅妹給他找好了一家花木公司,在那裡給花木修修枝澆澆水,他們對大哥有“科技”背景很感興趣,但大哥拒絕了。他就一個人待在瓦莊,拄著拐杖,哪裡也不去。

    瓦莊現在比較寂寞,水田裡、山地裡、山林裡,半天都見不到一個人影。大哥有時覺得,這就跟當年的鎮上後山沖裡的農科隊一樣,當年,農科隊的人走了後,他偷偷地一個人去了好幾次,感覺特別荒涼,現在的瓦莊給大哥也是那樣的一種感覺,他有時甚至都有些分不清這裡是瓦莊呢還是農科隊。大哥做不了多少農活了,他就坐在場院前,看看遠處,遠處就是那塊板栗林,現在,沒有人管理,各種雜草長滿了林間,類似於一個半荒的山林。看久了,大哥心裡就煩,但他沒有辦法,他就默默地去屋子裡整理整理他二十多年來訂的雜志報紙,這些報刊上,有的被他剪出了大窟窿,有的被他畫下一道道的橫線做記號。他不整理不知道,一整理才發現書報還真不少,以前忙著干活也沒有注意搜集整理。大哥就按照年份、類別等一樣樣地整理,擺放到櫥櫃上,這一擺就有些陣勢了。大哥擺著擺著,心裡又有了想法。他打電話給沈紅妹:“你在省城能不能給我搞些書報?人家城裡人用過不用的書報?”

    沈紅妹不知道大哥做什麼,她說:“我也不知道,就是在街上走,老是有人往你懷裡塞花花綠綠的廣告紙。”

    大哥說:“那個沒用,要書,能看的書!”

    大哥在電話裡對沈紅妹嚷著:“我要辦一個瓦莊農業科技圖書館,圖書館!”

    對於大哥腦子裡冒出的各種想法,只要和“科學”有關,沈紅妹就會相信那肯定是有用的,但她確實不知道怎麼在省城弄到大哥想要的書。她趕緊回了一趟瓦莊。沈紅妹再回到省城時,碰到飯店每周放那一天假時,她就上街去到人多的地方,拿著一個布袋子,身上掛著一個紙牌子,上面是大哥用毛筆寫的兩行大黑字:為山裡農民求科技書籍,有不用的科技文化用書請捐給我們這個農民圖書館。

    字後面還寫著大哥的名字和地址,每個字都用另外的黃顏料勾了金邊,紙牌子上懸著兩股繩子,可以很方便地前胸後背地移動。

    沈紅妹不怵人,她碰到人就問:“您有農科書籍麼?捐給山裡農民吧!”

    這年頭,城裡還有多少人在讀農科書籍呢?但我的大嫂沈紅妹哪裡懂得這些呢!她只知道大哥需要,她就去做。問得別人煩了,人們就會把手上的《戀愛婚姻家庭》、《知音》啊什麼的扔給她,沈紅妹就高高興興地帶回去了。

    沈紅妹並沒有在省城討到多少有用的書,但卻帶來了另一個後果,那就是,讓大哥的農民圖書館一下子出名了。起因是一位省報記者在街頭看到了沈紅妹,就詢問了起來,記者興趣來了,就立即跟著沈紅妹去瓦莊采訪了大哥。

    大哥那時已經把自己的書報整理齊全了,一一擺放在自己家的櫥櫃裡,在櫥櫃邊寫上“瓦莊農民科技圖書室”。他天天拖著殘腿,招呼著從門前走過的放學的孩子們:“快來看,快來看!”他說,“有圖書免費看!”孩子們一哄而上,擠了進去,但他們翻了一陣就又一哄而散,那些書他們根本不感興趣。大哥說:“你們不看,可以帶回去給你們爸爸媽媽看,不要錢的!”

    孩子們笑了回他:“我爸爸在深圳!”“我媽媽在南京!”“我爸媽在北京,北京有的是書!”

    大哥只好自己笑了起來,“那等你們爸媽過年回來,我借給他們看!”

    沒有讀者,這讓大哥很傷腦筋。他後來想了個辦法,在自己家牆上塗了塊黑板,他拄著拐杖挨家去說服小孩子們的爺爺奶奶,讓他們不上課時到他的圖書室去,他教他們農業科技知識。大哥說:“以後,這些知識肯定用得著的,學學,不壞事。”在大哥再三懇求下,有幾戶便讓孩子放了學到大哥家去玩。他們也算通了賬,到了大哥那兒,有大哥看守著,不到山上捅馬蜂窩,不到河裡洗冷水澡,多放心省心呢,有那時間可以多打幾圈麻將呢。

    當沈紅妹帶著記者到了瓦莊,見到大哥時,大哥正吃力地單腿獨立,在黑板上畫著一個圖,他畫的是蠍子,居然畫得很逼真,他邊畫邊介紹蠍子的生活習性。他講得頭頭是道,一點也不枯燥,蠍子是怎麼下卵的,是怎麼樣打架的,是怎麼樣蜇人的,像說書一樣。先頭鬧哄哄的幾個孩子們漸漸安靜下來,聽著大哥講,臉上漸漸有了笑意。這個時候,瓦莊的傍晚來了,最後的晚霞打在屋裡,屋子裡顯得金光燦燦。省報記者驚叫了一聲,取出相機,興奮地拍下了這一切。

    7

    在大哥的一再催促之下,我終於在農歷臘月底,回到了瓦莊,見到了大哥。

    大哥的房屋門頭上掛著一個匾,用漆金的大字寫著:瓦莊農民科技圖書館。“這是木鎮的錢書記前天送來的。”大哥說,“他們說,過兩天,有更大的領導要來呢,要搞得好看一點。聽說今天還要送個長長的閱覽桌來,還配個電腦。聽說電腦是個好東西,裡面要什麼有什麼。”大哥很興奮,說得兩個嘴角都起了白沫子。

    大哥邁著他那雙不便的腿腳,前前後後地看,把他的圖書館角角落落都打掃清爽了。看來,他這些天一直沉浸在巨大的喜悅裡。我冷眼看著,說:“有這麼多書,也沒見有人借書啊。那叫什麼圖書館啊?叫藏書館好了。不過,你這些藏書,盡是養雞養鴨養豬養牛的,也沒什麼收藏價值啊,甩到水裡魚都不咬一口。”我刻薄慣了,一出口後我就有點後悔。

    大哥卻沒有生氣,他說:“你看,現在上面這麼重視了,下面以後也會重視的。都重視起來了,還愁沒人來借書?”

    大哥這樣執著,真讓我沒有了脾氣,我就順手揀起架上的書翻翻。我忽然想起了大哥的那本“科學筆記”,我問他:“那本你自己記的筆記呢?”

    大哥很快地從架子的另一端拿了過來,正是那本筆記本,內頁都很灰暗了,但字跡卻清晰依舊。李鐵梅,楊子榮,還是那樣地英姿颯爽威風凜凜,真是“革命人永遠年輕”哪。大哥說:“我這上面記的,很多到現在還用得上呢,可惜,現在種田的不多了。”

    我無意中翻到他記的板栗那一章,我說:“板栗樹恐怕都長成大樹了吧?”

    大哥氣憤地說:“好好的林子,現在成了個什麼東西!當時花了那麼多的錢,每次上面有人來,我見一次就說一次,可就是沒有下文,電視不播報紙不登,真是的!但我說還是要說!”

    我們在圖書館裡說話的時候,門外響起了喇叭聲,一聲長一聲短,大哥匆匆走到門外,嘴裡喊著:“錢書記,錢書記!哎呀,您又來看我了,您這是真重視喲!”

    來的有七八個人,坐了兩部小車子。村長王根球也跟在後面,見了我打招呼說:“喲,城裡人也回來了啊!”他說著,用一種很親熱的口氣對我說,“這幾天不走吧,一定要到我家吃餐飯啊。”

    那個錢書記就是木鎮的書記了,年紀大約四十歲。他遞給大哥一個紅包,說:“應華大哥,你給我們木鎮爭了光,木鎮以你為榮呢,這是鎮黨委、政府的一點心意。過年了,該來看看你,以前我們對科技重視不夠,現在要徹底改變這種意識。我們准備開春了,還要邀請你到鎮上大禮堂裡作場學科技用科技的報告呢!”

    大哥高興地說:“那行,那行!”

    錢書記隨後又和大哥扯了一大通,最後他叫過來身邊的秘書,讓他們先去村部,他還要和村長一起陪大哥好好聊聊。另一行人就走了,屋裡只剩下了大哥、錢書記、王根球和我。錢書記看看我說:“大姐也不是外人,也請來坐坐吧,我們還有個事想請教一下應華大哥呢。”

    我們就圍坐在大哥家的八仙桌旁。錢書記是個大煙癮,他一連抽了好幾根煙,一根接一根,一口吸下去,煙頭要縮進去半截。他吸了好一會兒,也不說話,只看著大哥笑,直吸得滿屋煙霧繚繞了,他才吭吭了兩下。他說:“應華大哥啊,我們知道,瓦莊的板栗林,你是費了不少心的,也受了不少委屈,我私底下可沒少批評根球啊。”

    王根球忙點頭說:“是的呢,是的呢,錢書記一說到這個就把我批評得要死,我的頭都被罵扁了!”

    大哥有點迷惑,他說:“這,這也不能全怪村長吧?”

    錢書記一拍大腿說:“對呀,大哥,你是個明事理的人,搞科學的麼,就是能理解。”

    大哥仍然沒聽懂錢書記怎麼突然說起這件事,他直愣愣地看著錢書記。

    錢書記又吸了一口煙,向空中吐了一團煙霧,說:“後天,新上任的章書記要來看看。你看,他一上來第一站,就來你這兒看,說明他重視啊。省電視台的也一起過來呢。”

    大哥說:“那好哇,匯報我沒問題,書記你就放心。”

    錢書記說:“那是肯定的,只是,這個章書記就是以前我們縣的章縣長,他後來調走了,聽說,當年興建板栗之鄉就是在他手上搞起的。當然,這都是歷史的原因,我們也不能老抓著歷史的一些小事不放對吧?”

    大哥恍然大悟說:“就是說,領導來了,不要我說那個板栗林的事?”

    錢書記笑笑,尷尬地說:“哎,應華大哥呀,哎,這個……”

    王根球插上去說:“維護領導形象嘛,章書記一句話就能建多少個板栗林啊,你那個陳年狗屎……”王根球猛地頓住了嘴,他改口說,“過去的事就不提了吧。你看,領導多關心啊,錢書記今天好忙呢,我親眼看到他辦公室裡坐了幾十個人等著他指示呢,他都撇下了。他重視你這個圖書館啊。以後,經費的事鎮裡會想辦法的,村裡也會想辦法的,你就放心吧。”

    大哥一直沒表態,他笑笑地看著錢書記和王根球,他好像一下子魔症了,臉上的笑容是僵硬的,僵成了殼子,一把能扯得下來。

    我有點著急,我對他們兩位笑笑說:“鎮村領導這麼關心,我大哥還有什麼說的?你們就放心好了!”

    王根球說:“是呀是呀,小娟呀,你可一定要到我家吃頓飯啊,別瞧不起我們鄉下人呀!”

    錢書記說:“是呀是呀,根球啊,哪天請客我一定要來參加啊。”他說著,站起來和我握手,邊握手,邊對我輕聲說,“謝謝你啊,請你做做工作啊。”

    我點點頭說:“行的行的,你們放心,這是好事!”

    王根球帶著錢書記走了。

    大哥還呆坐在桌子旁邊。我說:“你怎麼了,發怔了?”

    大哥看看我,說:“就不說了?”

    我說:“說什麼呢,再說不就那麼回事?何況伸手不打笑臉人麼,人家一個市委書記,那是高官哪,在你這裡被打了臉,那不成了笑話?你還想不想人家重視你這個圖書館了?”

    大哥搖搖頭,臉上先前的靈動又消失了,現出一副苦相來。他慢慢走到圖書架子前,又取下那本“科學筆記”,翻到關於板栗的那一節,他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

    第二天,王根球又來了,拉來了閱覽桌、電腦,又買了一大堆水果、紙杯,說是准備章書記來時用的。他邊指派人做這些,邊拉住我說:“一定不能出事啊,錢書記盯著我呢,你大哥應該沒問題吧?”

    我瞅了瞅圖書室裡的大哥,說:“沒問題,他又不是傻瓜,我都對他說了利害關系。”

    王根球高興地直沖我點頭哈腰,一再說接待完了一定請我去鎮上最好的餐館水岸酒家吃一餐。

    大哥一整天都在圖書室裡轉,摸索著那些書,手裡一直捧著那本“科學筆記”,眉頭皺得緊緊的。到了晚上,我特意幫大哥做了飯,吃飯時我再一次給他打預防針:“明天章書記來了,說話可要注意呀,你也要為自己想想。”我當時腦子裡忽然冒出了個想法,要是大哥說得章書記高興了,讓書記記住他了,以後大哥就可以找他了,起碼可以為我說說話麼。我一個正規的中專畢業生,還可以去小學教教書麼,市委書記解決這麼個問題,還不是手拿把掐的?我把這一層意思也對大哥說了。

    大哥淡淡地“哦”了一聲,然後就不再做聲了。

    就這樣過了一夜。早晨,我早早醒來,發現大哥不在屋子裡。他去了哪裡呢?我找了一遍沒找到,就在曬場上掃地,快掃完時,看見大哥回來了,他一拐一瘸走到家裡。我問他到哪裡去了,大哥忽然抬起頭說:“到板栗林去了。這個事怎麼能不說呢,科學這個事能打馬虎眼兒?”

    看著大哥一副魔怔怔的樣子,我的心往下一沉,我知道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我瞪了大哥一眼,趕緊走到屋外僻靜的角落,偷偷撥了王根球的手機,說了情況。

    過了一會兒,王根球開了個車來,對大哥說:“不好了,在回家路上沈紅妹出了車禍,在醫院搶救呢,你快去一趟!”他說著,拉著大哥就跑,一把把大哥架在了車子裡。

    車子越來越遠了。我歎口氣,我知道,大哥的圖書館恐怕也是搞不長了,或者說,大哥的圖書館將慢慢悄無聲息了。

    我走到大哥的屋子裡,再一次捧起大哥的那本“科學筆記”,慢慢翻著,內芯的劇照中,那些英雄人物們姿勢依舊。我腦子裡忽然回響起樣板戲那曲調來:“臨行喝媽一碗酒,壯志未酬志不休……”

    原刊責編 趙劍雲本刊責編魯太光

    責編稿簽:科學筆記是哥哥一個人的筆記,這上邊記錄著他追求理想、追求幸福的一個又一個故事,也記載著伴隨著這追求而來的一個又一個打擊。科學筆記也是村民的日常生活筆記,哥哥的一次次失敗就是村民們的一次次勝利。在這失敗和勝利的交織中,我們看到一顆鮮活的心靈日漸蒼老,而那原本就蒼老的靈魂更加蒼老了。科學筆記還是鄉村權力潛規則筆記,正是這潛規則讓哥哥的人生悲劇顯得更加蒼涼。這筆記上的字,有的樸拙,有的潦草,有的疏狂。讀著這浸著淚水、滲著血跡的字,我們欲哭無淚,欲說無聲——這是怎樣的“筆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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