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6期) 中篇小說 唱晚亭(葉廣岑)
    《唱晚亭》文\葉廣芩

    選自《民族文學》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葉廣芩:女,北京人,1968年到陝西。西安文聯副主席,一級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採桑子》等,中篇小說《夢也何曾到謝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

    儘管外面是滂沱大雨,福兒還是准點來了。

    福兒是我的近親,但究竟是哪一房兄長的孫子,大名叫什麼,我不清楚,也懶得搞清楚。血脈親情,在我和侄子們之間就已經淡了,更何況又隔了一層。眼前的福兒除了跟我的姓氏相同,在長相、做派、認知、觀念上竟無絲毫重疊,就是說,相逢在路上,我們誰也不會為誰停下腳步,誰也不會多看誰兩眼,以前我們彼此並不認識。我拿出乾毛巾讓他擦頭上的水。明知這條小毛巾抹不幹他那濕漉漉的頭髮,還是做出了關注的姿態。我知道,我的做法十分的表面化,十分的假招子。

    福兒臉色灰暗,眼裡佈滿血絲,精濕的頭髮配上那件污濁的綠色衝鋒衣,像是從陰間偷偷溜出來的小鬼兒,也像菠菜堆裡爬出的青蟲兒,有些齷齪,有些猥瑣,缺乏光明磊落的大氣。他是北京玉泉營新發地蔬菜批發市場的一個臨時工,終日混跡於進城的農民工和菜農之間,說話糙,常常將褲襠裡的東西移位到嘴上;人也不修邊幅,鬍子拉碴,像是幾天沒洗過臉,指甲縫裡的泥都是綠的;加之舉止粗魯,沒有家教,坐在那裡蹺著二郎腿,兩眼亂轉,前後左右滿屋胡踅摸……不招人待見。

    這是我的侄孫,嫡親的侄孫。

    金家整出這樣一個後代,讓我遺憾。

    我叫他來是為了一個電話。電話是玉石廠打來的,玉石廠讓我去結切石頭的賬,順便把那些切碎的爛石頭拉走,說那些碎石頭在車間裡堆著有些日子了,影響衛生,有礙觀瞻。我知道,拉石頭是托詞,要錢是真心,如今的世界,誰也不會給誰白幹活。我對廠子說我跟那石頭沒關係,也不是我把它送去的,玉石廠大門朝哪裡開我也不知道。對方說委託單子上留的名字和電話就是這個,既然找到了人就是沒錯,到這個程度賴賬是沒有氣度的表現,不是君子所為。對方說話不客氣,我氣得摔了電話。很快,對方又不屈不撓地打進來,說再不結石頭賬他們就要走法律程序了。我說,幾刀工費,區區小數,也要走「程序」,小題大做了啊!

    他們說,對您是小數,對我們不是,我們經營的生意都是一筆一筆摳著算的,連二十塊錢的生意也要上賬,積少成多,積沙成塔……

    總之,他們本周之內要我必須去廠裡了結此事,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交情是交情,錢財是錢財,言外之意是我和他們還沒什麼交情。我才發現,我是被人裝在套裡了,裝我的不是別人,就是我的一群孫男弟女們!我是他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的長輩,一個「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外地長輩,一個將他們認不全的陌生長輩。於是,坑長輩如同坑孫子,玩長輩如同玩狸貓,長輩不當冤大頭誰當冤大頭?

    我被他們逮了個正著。

    坑我的這群人中,我能叫來的就是福兒,福兒五十多歲,七十年代在雲南中緬口岸跑過運輸,大概實誠勁兒還未完全泯滅,一幫侄孫中,只有他把手機號碼留給了我,其餘的都如同煙一樣地散了,散得迅速而隱秘,抓他們一抓一手空,哪個也逮不著。這是有意的。我看得出,福兒為留手機號這一舉動在後悔,一臉的無奈,一臉的沮喪,一臉的不甘。

    他不甘,難道我甘?

    我自然沒什麼好臉色,逼著福兒給我講了事情的大致經過。我問他憑什麼讓我去收攤子,他們背著我把那塊爛石頭拉進廠裡的時候,哪一個跟我商量過?哪一個把我推到了頭裡?哪一個想起金家還有個老姑奶奶?到如今,弄了一屁股屎,該擦屁股的時候想起姑奶奶來了。

    福兒說晚輩們沒這個意思,事情絕不像我說的這麼寒磣,他們是打一開始就把老姑奶奶頂在頭上的,要不不會把姑奶奶的姓名電話留給人家,因為大家心裡都明白,任誰也兜不住這塊石頭,真要是個大寶貝,站出來說話分配的還得姑奶奶。我說,哄鬼呀,你們的心思我都明白,填我的名號是瞞天過海,打馬虎眼,填你們哪個你們都怕分不均勻,只有老姑奶奶不問世事,石頭若是真東西,你們私下偷偷分了,大家白落;不是真東西,有老姑奶奶墊底,大家不損分毫,裡外裡你們都不吃虧!

    福兒說我在和他們動心思,他們幾個屬於弱勢群體,都是現掙現吃的平頭百姓,有兩個還下了崗,拿著低保,幾個人中劉京的職位最高,在區辦事處上班,不過是個股級。我想,所謂的劉京是外姓了,大概是哪位姐姐的後裔,就是那天派頭很大,幹部模樣的孫子。我說,我不過是把你們小肚雞腸戳穿了罷了,我和我的十幾個兄弟姐妹,從來沒在錢上動過心思,到如今卻被孫子們套住了脖子,並且還往緊里拉,沒意思極了,讓人心寒。

    福兒眨巴著眼睛看著桌子上的一隻鍍金青蛙,有意拿在手裡摸摸,似乎又不敢。我說,你們是鑽到錢眼兒裡了,上炕認得老婆下炕認得鞋,房頂上開窗戶,為了錢六親不認,這些年竟然沒有一個到我這兒走走的,想的是老不死的是個累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找這麻煩……

    福兒一聲不言語,對我難聽的話語一概不接招,大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我說,你們這幫孫子不給老家兒添彩反添堵,你們的爺爺活著,不把你們扇得鼻青臉腫才怪。姑奶奶我是打不動你們了,擱過去,依著我的脾氣得拿撣把子嗖嗖地抽,抽完了一腳把你們一幫鬼五錘六的踹出去。

    福兒說,您那是疼我們。我們是該抽,要不您先抽我一頓?被長輩抽也是一種幸福。

    看著福兒那副無賴相,我真想立馬就扇他一個嘴巴,也就是一閃念而已,細想何苦,八百年不見一面,我連他老婆孩兒是誰都不知道,憑什麼扇人家。息事寧人吧,將來還要在另一個世界和我的哥哥姐姐們見面……跟人家孫子打架,掉我的價!我說,算我倒霉,俗話說,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我現在是讓孫子們咬了一口,痛徹心脾!

    福兒說,我們不會咬人,我們幾個裡頭也沒有屬狗的。

    整個一個渾得魯兒,聽不懂人話。

    福兒說要喝水,我從冰箱拿了一瓶礦泉水,他不接,說,我從來不喝涼水,我跟我爸一樣,進嘴的東西甭管好壞,哪怕是一碗稀粥,也必須是熱熱乎乎的。

    人不怎麼的,講究還不少!給他倒了一碗熱水,我說,醜話說前頭,明天到玉石廠你們得派代表跟我一塊兒去,手紙我買,屁股還得你們自個兒擦!

    福兒說,那是當然,那是當然。哪能讓老姑奶奶自己動手拉石頭!

    福兒還告訴我結賬可以刷卡,讓我務必帶著金卡銀卡什麼的。我說,什麼卡呀,我帶著你就成了。

    福兒說明早十點他來車接我。我問為什麼挨到十點才出門,他說,十點以前車騰不出來,不好借。我問什麼車,他說拉菜的車,有三輪,有蹦蹦,也有客貨兩用的皮卡。我說,我也不是蘿蔔,咱們還是各走各的吧……

    於是約好,十點玉石廠門口見,不見不散。臨走,福兒又回身叮囑了一句,您准去呀,咱們誰不去誰是××。

    我說,放肆!

    福兒走了,看著桌上的礦泉水瓶子我突然回過味兒來,這是怎麼檔子事呢,人家一個電話,來了個福兒,我就大包大攬了,就給人買擦屁股紙了,現在翻過來倒是我欠了他們,不去還是××,什麼時候這角色就悄悄地轉變了?

    我怎麼這麼傻呀!

    不就是那塊刻著「唱晚亭」的石頭嘛——

    石頭在我們家後園子裡有年頭了,至少從我十代以上的祖輩它就蹲在那裡了,沒人理它,也沒人在意它,它是亭子旁邊的一個點綴,半截埋在土裡,露出一個平平的頂,高矮正好如同凳子。漆黑粗糲的表面,讓它顯出一副憨傻呆笨之相,沒有一點兒靈氣,跟池子裡玲瓏剔透的太湖石比有天壤之別,不能同日而語。黑石頭上有三個字鐫刻浮淺,模糊不清,不知是出自我哪位先祖的手跡。父親告訴我,石頭上的字是「唱晚亭」和落款,父親不說,我什麼也看不出來,所以金家知道那字是「唱晚亭」的大概也就是我和父親。刻著「唱晚亭」的石頭是陪襯西邊亭子的,亭子叫「唱晚亭」,其實石頭什麼也不是,就跟現在村口刻石某某村一樣,標識而已。亭子是祖父時代蓋的,充其量不過一百多年,石頭卻是來得早,據雲是金家的老先祖虎爾哈奉命征討平西王吳三桂,從雲南隴川帶回來的。帶它回來沒什麼別的意思,就是為了紀念那個地方,紀念南征這件事情。傳說隴川是個戰場,有過一場惡戰,這塊石頭就橫在隴川的道路中間,石頭上沾染了八旗子弟兵的鮮血,虎爾哈先祖在石頭旁站立過,歎息過,唯此而已。先祖在南方打了八年仗,得勝回京,還沒忘了這塊石頭,命部下將石頭帶回京城,放在自家園子裡,想的是與戰死的子弟們可以隨時聚首,看見了石頭就如同看見了那些命喪西南的巴圖魯,也是一點念想。

    我翻閱過金家家譜,家譜中記載,虎爾哈先祖以武功見長,譜上記載這位先祖系布庫少年出身,「投槍猶如龍出水,刺劍恰似蟒翻身」,勇猛得厲害。「布庫少年」是康熙的嫡系侍衛,為了擒拿逆臣鰲拜,康熙委託索額圖在皇宮庭院訓練青年子弟摔跤、扑打、跳布庫(一種滿族舞蹈),以致鰲拜每每路過,非但不起疑心反而還駐足觀賞,加以指點。康熙八年五月,皇帝宣召鰲拜進南書房議事,鰲拜剛進書房,布庫少年們一擁而入,乾脆利落地將這名驍勇善戰、橫霸朝廷的將軍擒住,送入監牢。先祖虎爾哈也因此晉封二等侍衛,成了有功名的人。

    兒時聽父親講過「跳布庫」,老爺子也斷斷續續地給我比劃過,「穿針擺水步」、「吉祥穩健步」、「奔馬舞步」、「探海取珠步」,看那動作,我總覺得像薩滿跳大神,不會欣賞。父親說滿族舞蹈多了去了,布庫以外還有「喜起兒」,還有「莽勢」。到我的曾祖父一輩,哥兒幾個還能在庭院裡列隊跳「喜起兒」,有的裝作虎豹獸禽,有的扮八大人騎禺馬,作追射狀。八大人泛指八旗統領,我不知禺馬是何物,父親說禺馬是木頭馬。我說,一幫大老爺們兒騎著木馬在院裡舞而蹈之,狩獵過家家玩呢,有意思。

    父親說,也不光是我們家跳,皇上也跳呢,康熙為了給他母親祝壽,親自「舞蹈奉爵」,領眾人舞蹈,極歡乃罷。

    我的舞蹈模仿能力一直不行,記不住動作,曾經跟著父親學過「三步錦」的幾個身段,講的是「男如雄鷹女似燕」,卻被我演化成了太極拳,繼而成了八段錦,「雙手托天理三焦,左右開弓射大雕」……解放後跳集體舞,「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敬個禮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我竟然像一隻大撲稜蛾子,張著胳膊滿場胡撞。

    如同祖輩的功名代降一等一樣,金家的舞蹈基因亦是代降一等,會跳布庫的祖先,到了我兒子這輩,索性連「八段錦」也丟了,廣播體操也做不來。不可思議,一向以京戲傳家的東城鑲黃旗金家,竟然是從舞蹈起家的。父親說不足奇怪,老祖宗們跳「喜起兒」的時候,徽班還沒有進京,虎爾哈時代,能唱點兒曲子三弦,跳點布庫就是很先進了。

    後園的「唱晚亭」是座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亭子,四根白木茬的柱子,一圈窄窄的邊凳,拙樸粗糙,記憶中除了我的老姐夫抱著酒罈子靠著亭柱喝酒,平時很少有人到這兒來。極清靜的所在往往也是極熱鬧的地方,在我出世之前這裡是個熱熱鬧鬧的歌舞場,要不怎麼叫「唱晚亭」呢。晚飯後,金家的孩子們會主動在這裡聚齊,家庭自樂班要開戲了。弟兄們各有各的角色,各使各的傢伙,不用吩咐,很自覺地在亭內各就各位,擺出了一個演奏的陣勢。各自拉出范兒,凝神聚氣,先打出一通鑼鼓經,《馬腿兒》《雙飛燕》《鳳點頭》,演奏完畢正戲方才開始。

    老大不擅唱,但節奏感強,便充當司鼓的角色。那個鼓是當時京劇富連成班的創始人葉春善先生幫著挑選的,葉春善是葉盛蘭的父親,葉少蘭的祖父,祖孫三代飾演小生,均是出名的角兒。葉春善不唯幫著我們挑選了鼓,還挑選了成套傢伙,鐃、鈸、鑼、板……幫我們家組織了一個完整的京劇伴奏樂隊。老大離家的時候,帶走了他的鼓,一走便再沒有音信,幾十年過去,那個鼓想必已是皮破身殘了。老二善月琴,還能演老旦,《釣金龜》一句二黃原板「叫張義我的兒啊」清亮透徹,不帶雜質,頗有李多奎的韻味,每每得到眾弟兄們的叫好。老三扮花旦,他的靈動嫵媚常常遭到姐妹們的揶揄,大半是嫉妒,因為我的姐姐們誰也走不出老三那水上漂一般的步子。老四的老生唱得好,是北京名票,解放以後在農業大學、北京大學都有過演出,以《四郎探母》的楊延輝最為精彩,尤其是「坐宮」與鐵鏡公主一個壓一個的對唱,接得那叫天衣無縫,爐火純青,無人能比。演公主的是我們的大姐,她的功力遠遠超出了金家的弟兄們,如若活著,應該屬於藝術家範疇。每當她和老四唱「坐宮」一折時,大家都屏息靜聽,生怕錯過了那精彩,直至老四亮著嗓子唱出「站立宮門叫小番」那個「番」字,霎時高八度的嘎調時,大家才鬆了一口氣。老五是花臉,兼任醜行,在兄弟中插科打諢,別有一番風情。他是全能,戲蟲子,生旦淨末丑,缺了哪個角他都能充任,一度要出去下海唱戲,被父親攔下,便與父親離心離德,處處作對,時時地鬧出圈去了。老六早夭,不在其中。老七唱功不行,但是可以拉胡琴,打揚琴,在「唱晚亭」的演出中表現得比較游離,不能投入。

    我們的父親,是每晚演出的主心骨,兒女們在亭子裡歌唱舞蹈的時候,他坐在旁邊的石頭上拉胡琴伴奏。父親那胡琴拉得,能把不會唱的人也托成了馬連良,不聽唱,光聽父親那琴,聽那《柳青娘》《夜深沉》《萬年歡》一個接一個的胡琴曲牌,那至臻至妙的音律便能讓人陶醉,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

    這樣精緻的業餘生活一度成為了金家的驕傲,成為了親戚朋友來串門的理由。熱鬧歡樂,歌舞昇平,展示了這個家族的品位、閒適、自得和雍容。我年紀小,沒有參與過那樣的日月,但是和他們留下的物件有過接觸,「文革」期間,我將那些鑼鈸察們按廢銅爛鐵價格賣了十四塊錢,那些老舊的行頭也被我在「唱晚亭」前付之一炬……

    清理「四舊」時還翻檢出父親寫的一首詩,大概就是說「唱晚亭」的情景的:

    子弟閒坐傍黃昏,唱晚亭內抖精神。

    聲聲靈賴隨風去,誰識無聲是大音。

    在我的哥哥姐姐們縱情歌唱的時候,坐在石頭上的父親已經進入了一種別路心態,勝地不常,盛宴難再,樂不可極,極樂生衰。從詩的內容看,老人家莫不是已經預感到了幾十年後的凋零和無奈?預感到了金家後輩的雜亂與不肖?預感到了兒女們,包括他自己前路的多舛,結局的不妙?父親臀下沾染過八旗兵鮮血的石頭給了他一種什麼樣的暗示,讓他寫出了一首如此冷靜出世的詩篇,難以揣摩。

    幾十年後,已經凋零散落的家趕上了21世紀的大拆遷,萬丈高樓平地起,盤龍臥虎北京城,到處都是大工地,到處牆上都畫著防狼一樣的白圈,裡面寫著一個觸目驚心的「拆」。金家的院落自然也在其中,歌舞歇,人氣散,房子成了廢墟,到處是斷壁殘垣,到處是窗欞瓦礫。在一個秋日的午後,我來到了自家即將清理的場院中,在磚頭瓦塊中狗一樣地尋覓家的味道,跟一個時代,一種生活做最後的告別。人事改,寒雲白,西風吹盡梧桐齋,那是別一番心境,別一樣情愫。

    北邊的瓦礫下,露出幾張發黃的紙片,小心地揭起來,細細端詳:

    正芬芳桃香李香,都題在宮紗扇上;

    怕遇著狂風吹蕩,須緊緊袖中藏。

    是孔尚任《桃花扇》裡邊的句子,紙片應該是金家藏書的流散……心中難免有些依戀,有些悲涼,將那些爛書舊紙攏在一塊兒,用磚頭壓了,讓它們流落風塵,總是不忍,想的是走時一炬,將它們捎給他界的父親、兄長們,或許他們還用得著。

    遠遠地來了一幫人,鬧鬧嚷嚷衝撞過來,嘴裡喊著,是這兒,就是這兒!

    面對著這群生龍活虎地逼近,我頭也沒抬,來者是什麼人,是拆遷公司還是臨時安置辦,對我都無關緊要,這裡已經不屬於我了,屬於我的只有憑弔的奢侈和追憶的落寞。這幫人在我周圍散落開來,撬這兒摸那兒,拋開磚瓦,掀動房梁,目無旁人,主人般坦然自在。

    看到我正往一塊兒歸攏東西,一個幹部模樣的問我,你是誰?哪兒來的?

    見我不回應,叉著腰立在我對面說,咳,問你哪!聾啦!

    我反感這種不客氣的口氣,站起身反問,你是誰?!

    幹部回道,你管我們是誰?

    我說,那你怎就管得著我是誰?

    幹部道,我有權利管。

    我說,可惜你的權利有限!

    彼此有點兒抬槓的意思了。那夥人圍了過來。

    一個人,就是後來的福兒,用腳踢了踢我攏在地上的東西,大概是對那些爛書本沒興趣,不屑地說,撿剩兒也不挑點兒好的,這些陳年廢紙燒都燒不著,廢品站也不收。

    我說,把你那髒蹄子挪開!

    福兒說,嘿,××小老太太還挺厲害,老丫的找不痛快是吧?

    我說,張口罵人,虧了你的先人!

    幹部說,我們沒虧先人,我呢,我怎的也是國家公務員,你淪落到撿廢品的份兒上,才是虧你先人呢。老太太,兒女不孝順是吧,老而無依,慘哪!

    我說,呸!

    一女的操著東北腔說,你還挺橫,倚老賣老嗎?且輪不上你呢!知道俺們是誰嗎,俺們是愛新覺羅後裔,是這座大宅子的主人,你上俺們家來撿東西,經過俺們允許了嗎?

    我說,都他媽給我滾!

    幹部說,這老太太瘋了!

    ……

    聽口氣,這些人是和金家有關了,我看著他們,腦海裡翻騰著他們應該是誰的子孫,卻總是糊塗,最大的哥哥大我三十六,最小的老七也八十八了,母親是填房,這使得我與哥哥姐姐們拉開了距離,使得我很晚才進入這個已經遲暮的家族。現在,哥哥姐姐們都故去了,我還活著。

    一幫人很快對我沒了興趣,他們在陽光下的廢墟中繼續尋找可能得到的意外。女的說,我奶奶活著時候說屋子裡有楠木雕花隔扇,有鑲螺鈿的八仙桌,院裡有茶葉末的大缸,那是圓明園的物件……

    一個說,金家好像沒分過家,如果有東西,應該屬於我們大家。

    幹部補充說,不是好像,是壓根沒分過。

    福兒說,可是現在什麼也沒有了,連根××毛也看不到了。

    幹部說,有人捷足先登了。

    女的急赤白臉地說,那可是屬於咱們的財產!俺就稀罕楠木桌子,現在的楠木,跟黃金一個價!金家的楠木,是經過歷史考驗的老楠木了。

    福兒問我,撿破爛的,你知道屋裡的楠木家什都讓誰拉走了嗎?

    我說,讓我賣了。

    女的說,憑啥?

    幹部問,什麼時候?

    我說,1966年。

    一幫人立刻啞了。1966年,他們大部分還沒有出生。

    女的用目光毫無顧忌地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末了驚呼一聲,媽呀,你們看她是誰?她是金舜銘咳!我在電視裡看見過她……哪個節目來著,哪個來著……我還知道她小名叫耗子丫丫!耗子丫丫,沒錯,就叫耗子丫丫……

    好生無禮!

    我的眉頭皺起來。

    聽說我是金舜銘,推及他們的祖父母,金舜鋙、金舜錦、金舜棓、金舜楣,許許多多的金舜……一幫人的霸氣立刻收斂了,連福兒在內,都顯出了一副孫子模樣,搬座兒的,遞礦泉水的,扇涼風的……有巴結討好的成分在其中。其實除了名字和他們的祖父母輩相近,他們對我的瞭解並沒多少,不是那個女的咋呼,我敢肯定,他們誰也說不出我的一二三來。

    女的向大家介紹,眼前這個老太太是姑奶奶,親姑奶奶,寫小說,整電視劇啥的,老有錢啦,耗子丫丫早早兒的就離開了北京……流落西北……

    幹部說,這麼說您是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了。

    我說,應該念「cui」,不是「衰」,您念錯字兒了。

    對方沒聽懂我的糾正,也沒聽出我不客氣的揶揄,小眼睛快速地轉動,有些聰明外露的彰顯。

    我在那一張張陌生的臉上努力尋找哥哥姐姐們的影子,徒勞。

    女的說,姑奶奶,我是世偉的閨女,世偉,金世偉,1969年上了黑龍江兵團的……我們大前年才回北京……

    幹部說他是劉毅然的兒子,他奶奶姓金。

    我一臉茫然。

    女的說,我在電視上看見過您,要不咋第一眼就看您眼熟呢。說實話,您可不如電視上漂亮,那是化了妝的吧?我想您老在電視上露一回臉得得不少錢,中央台,賊有錢!聽說您老寫一部電視劇能整一座小樓,俺們掙一輩子也掙不出三間房來!

    幹部說,俗!姑奶奶那是文化傳播,不是為錢。

    福兒說,都是自家人,自家人說話不用裝,有什麼說什麼,有錢的就是有錢,沒錢的就是沒錢。

    我明白自己遭遇了一群市儈。

    記得有一回和演員陳寶國一塊兒聊天,有人直截了當地問他,您演一集戲拿多少錢?陳寶國當時回答,你說我應該拿多少啊?

    那人一臉的尷尬。

    那人提的問題與今日孫子們問的有異曲同工之妙,可惜,我沒有陳寶國的機智與幽默,面對眾孫子,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以致他們自我介紹誰是誰孫子,誰是誰外孫,我竟然連一個也沒記住,就記住了滿嘴跑××的福兒,因為他的語言最有特色。幹部說,聽奶奶說,我小時候您還抱過我哪,您還誇我一臉官相!

    眼前的人物尖嘴猴腮。

    女的裝作很文化地說,雖然老宅什麼都沒有了,但是我在這裡找到了老姑奶奶,這就是最大的收穫了,從老姑奶奶身上我看到了金家過去,這氣質,這派頭,往那兒一站,比劉曉慶有派頭,能鎮住一大片,絕對的與眾不同!

    我說,鎮誰呀,磚瓦堆裡一個撿破爛的小老太太。

    幹部說,您甭跟他們一般見識,他們忒糙,沒文化。

    幹部要去了我的電話號碼,說是好隨時請教,我就忽視了,他要了我的電話,可沒把他的給我,一個不對等的交換。後來回味,敢情人家留著心眼兒呢!

    那個福兒似乎對找著老姑奶奶沒興趣,這會兒正圍著黑石頭轉悠,來來回回地看。我以為他在尋找上頭的刻字,也是多事,過去給他講了這塊「唱晚亭」的來歷。女的立刻回身找亭子,我說亭子在1958年就塌了,旁邊這個土堆就是遺址。女的問亭柱是不是金絲楠木,我說就是普通的白茬松木。女的很失望。

    福兒指著石頭說,從雲南隴川拉回來的,這就對了,我就是在隴川口岸倒騰農產品的。

    說著,福兒從誰手裡要了一瓶礦泉水,將水灑在石頭上,髒兮兮的泥水從石頭上流下來,使得灰暗的石頭更加灰暗,面目不清的石頭更加面目不清。福兒又要了幾瓶水,呼呼啦啦全澆上去,石頭周邊立刻泥濘一片。眾人不解他的意圖,說他在作死,女的使勁嚷嚷說把她的白褲子濺髒了。

    只見福兒不顧髒濕,俯身在石頭上,仔細察看,末了又問誰身上帶著打火機。都不明白福兒想幹什麼,幹部遲遲疑疑將打火機遞過去,福兒接了,打出火苗,用手捂了,在石頭上仔細照。女的說,照什麼照?太陽是真火,比什麼不亮,打火機那點亮跟太陽比早嚇得沒影兒啦!

    福兒環視了一下眾人說,知道隴川在什麼地方嗎?告訴你們,隴川緊挨著緬甸,知道緬甸出產什麼嗎?緬甸出產玉石翡翠,中緬口岸常有這樣的黑石頭一車一車往咱們這邊拉,黑石頭裡包的全是翡翠,現在翡翠是什麼價?拳頭大的翡翠價值十幾萬!

    福兒說這話認真而嚴肅,破天荒地沒用××口頭禪。幹部說,你能斷定它是翡翠?

    福兒點點頭。

    女的像剛才發現我一樣,再次驚呼,媽呀,這大翡翠,比金絲楠木值錢多啦!這回咱們是真發啦!唉呀,福兒你說你咋這麼有福哪!

    幹部糾正女的說,是咱們大家有福,不是福兒一個。

    福兒說,我就知道,老祖宗千里萬里把石頭運回家裡絕不是平白無故,咱們家的老祖宗是有眼光的,他早料定了有這一天。

    不是福兒來我家,給我的講述,我不會知道以後的事情,正如那塊刻著「唱晚亭」的石頭,地表露出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大的內容還在地底下一樣,那日孫子們與「唱晚亭」的初遇,也不過是一通鑼鼓經的敲打,僅僅開場而已。

    福兒告訴我,那天晚上孫子們又去了一趟老宅廢墟,是有準備而去的,福兒很內行地花三百塊錢買了一個看石頭的專用手電,在專業電光下,幾個人在夜色中將那塊石頭再一次細細審視定奪。福兒說他在石頭的表面窺到了綠色,那綠色精靈般一閃而過,就再也找不著了。有綠是內裡有翠的象徵,這塊來自雲南的石頭不是普通的石頭,它在緬甸邊境,準是哪個從那邊運過來,遇上戰爭,丟在大路上也未可知。因為路當間撂塊大石頭是件沒法解釋,不可思議的事情。大家都說福兒分析得沒錯,紛紛用手電在上頭照,你照完了我照,我照完了你照,有的說看見綠了,有的說看見黃了,有的說什麼也沒看見。最後的結論是先把它從土裡挖出來,看看它下頭究竟還有什麼東西,畢竟它的大半截還藏在地底下,也沒準下頭就是玉石翡翠金剛鑽呢。電光和聲響引來了治安巡邏隊,幾個人被巡邏隊問話,巡邏隊實在也拿不準這些人的對錯,為一塊爛石頭,好像也沒觸犯法律,也都有正當的身份,並且都能證明是金家後裔……到拆遷廢墟上找點自家東西也是人之常情,加之孫子幹部還和巡邏隊的頭目在工作上打過交道,問了幾句話人家就走了,走時還反覆交代,注意安全。

    石頭是第二天上午請了三個民工挖出來的,偌大一塊,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那個露出地面的平頂,對挖出的整塊石頭來說不過是個小尖,「唱晚亭」三個字全部露出,也變得十分清晰。面對著這塊刻著「唱晚亭」的大石頭,大家都有些束手無策,不知道怎麼處理才好。還是福兒有主見,拉來了水管子,對著石頭使勁滋,滋完了幾個人上去用刷子刷,折騰大半天,總算露出了廬山真面目,一塊略帶綠色的粗黑石頭,坑坑窪窪像個巨大的土豆。福兒激動地說,××應該就是這個樣子,一點兒不差,就是這個樣子。

    在場的孫子都很激動,透過那層黑皮,他們彷彿已經看到了裡面綠光閃爍的翠,這塊大翠,全北京怕也找不出第二塊,如果說拳頭大的一塊值十幾萬,那眼前這個……無法估量!

    女的興奮地說,哎呀媽呀,我咋一下就闊了呢,闊得我跟做夢似的,回家我得讓全家給金家老祖宗磕頭!

    福兒說,今天在場的金家人,人人有份兒。

    幹部說,外孫子也有份,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在遺產面前,人人平等!

    接下來大家討論怎麼把這塊「大翠」切開分了,而且要分得均勻。

    一孫子說,也別高興太早,石頭裡也未必是滿滿噹噹的翡翠,雞蛋黃似的,只是個心兒也有可能。

    女的說,我想它是個肉包子,外頭一層薄皮,裡頭都是餡,老先祖是見過世面的人,在皇上眼皮底下當差,什麼寶貝沒見過,他看準的東西不會錯。

    福兒說,哪怕裡頭的寶貝是個鐵鍋那麼大的核兒,也夠咱們受用幾輩子的了。

    依著大伙,就要往玉石廠拉,是虛是實,刀下見菜,立馬分寶。還是幹部心細,他說得找個專家先鑒定一下,有譜了再往玉石廠拉不遲,這大傢伙近乎兩噸,搬離此地也不是件容易事情,萬一裡頭什麼沒有呢……

    福兒說,不可能!

    女的說幹部,閉上你的烏鴉嘴!

    幹部說,知道嗎,咱們現在可是「賭石」呢,大凡挨上「賭」字,它的幾率就是百分之五十。

    一孫子說,百分之十也行,我們樂意。

    女的說,對,百分之十也行。希望總是有的,切開還有百分之十,不切什麼沒有。什麼叫撞大運哪,這就叫撞大運!

    穩妥起見,下午福兒還是請來了「靈翠軒」的老郭,讓行家幫著掌眼。老郭是雲南德宏人,以前一直在瑞麗石頭早市上擺攤,專門賣翡翠礦毛石,千八塊、萬八塊,也有幾百塊一塊的毛石,用紅漆標著號,堆在攤子上任人挑選。石頭中也有論斤稱的,六十塊一公斤,據說也有人從裡頭買出過玉石來。攤上擺桶水,擱把手電,讓買主自己挑,挑好了裡頭有翡翠,挑不好,就是一塊普通石頭。其實攤上的每塊石頭賣主都仔細研究透了,吃這碗飯的,心裡得有底,但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人心還隔肚皮呢,何況石頭。人心可以用X光,用B超照,這石頭是任嗎儀器也透不進去的,有與無,好與不好,誰也說不準,蒼黃反覆,萬千變化,都在一瞬間,所以,要賭石,必有極強的心理承受能力,擔得起霎時的大起大落,否則不要染指其中。

    老郭的生意不錯,為人也公道,在雲南幹了幾年,就到北京來發展了,還是經營石頭,有了自己的門面,也有了一幫熟識的顧客,沒人再叫他老郭,都叫郭老闆了。郭老闆隨著福兒來到拆遷廢墟,孫子們正如大旱盼雲霓一樣地盼著,迎出老遠,將大師擁到「唱晚亭」石頭跟前。大伙七嘴八舌,看見綠了、看見紅了地對大師一通猛說。

    郭老闆不動聲色,也不接大家的話茬,圍著「唱晚亭」轉了一圈又一圈,抽了三根幹部遞上去的「黃鶴樓」,還是不說話,把大家的心撩撥得貓抓一樣難受。末了,郭老闆扔了煙頭,慢慢地說石頭是黑烏砂,又問是從哪裡弄來的。福兒說中緬邊境,大概是從那邊運過來,正遇上打仗,就扔半道上了。郭老闆說,按說是出在老坑,可是如今老坑基本上淘光了,連西瓜大的料也尋覓不到了,眼前這塊石頭……出處有點……含糊。

    福兒說,郭老闆您說的是現在,現在老坑沒大石頭了,可這塊石頭兩百多年前就蹲在我們院裡了,那時候連乾隆爺還沒出世呢!

    郭老闆說,你這麼說,我再看看。要是老坑的黑烏砂裡頭或許還真有貨。

    郭老闆又圍著「唱晚亭」轉,用自帶的更高級的電筒往裡照。

    大家屏息等待,都知道這個行當的水太深,不敢輕易說話。

    又是三支煙,郭老闆拍拍手上的土搖搖頭說,好像沒戲,皮殼發灰,沒有靈氣,一般的石料罷了。

    福兒說,您再仔細看看,上頭有綠呢。

    郭老闆說,有綠不假,那綠都是浮面上的,是苔痕,年深日久在園子裡待著,面上不綠也得綠了。

    福兒說,我明明看見了綠,綠就是翠,在雲南跑了幾年,我知道這個。

    女的說,要是一剖開,裡頭滿是綠翠,我先打十個鐲子十個項鏈,全戴上!哇,我簡直就不是我了!

    郭老闆說,要是滿綠高翠,那您就發大發了,可那只是您的一廂情願。

    幹部說,依著您,這塊石頭它什麼也不是?

    郭老闆說連串皮綠也算不上。幹部問什麼是串皮綠,老闆說就是外表一層綠皮兒,內裡是實打實的石頭。

    大家一聽都有些失望,敢情折騰半天,挖出塊石頭,還僱人白花了工錢,那仨民工,一個工兩百呢。

    連串皮綠也算不上的「唱晚亭」墩在夕陽下,一副破敗的寒磣相,蓬頭垢面,形粗色黑,讓人哭笑不得,都覺著金家的老先祖一定是腦袋進了水,拿著後代的熱情在開涮。一時怨聲四起,大罵先祖是傻×。骨朽人間罵未銷,先祖大概自己也沒想到,罵的竟是自家的直系後代。

    郭老闆說,也別洩氣,大傻石頭有大傻石頭的用途,我的一個朋友最近在京郊房山蓋了一院房,荒郊野地,托我弄塊石頭鎮鎮院子,我看這塊就合適,傻大黑粗,沒有形狀,有股愣勁兒。

    沒人言語。

    郭老闆說,你們開個價兒,賣多賣少也是給它找個歸宿,比扔這兒不管強。

    福兒毫不猶豫地張口道,三萬!

    幹部立即插嘴,少了,十萬!

    女的說,四十萬!

    拍賣會似的,「唱晚亭」在金家後人的嘴裡一下飆升到了五百萬,人人都像打了興奮劑。

    郭老闆說,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我出一千,買了。

    福兒說,怎麼一千?!我們挖它就花了六百!

    郭老闆說,我是按廢料石買的,我不要,它就作為建築材料深埋在地基下頭了,永遠不得翻身,永遠見不得日月之光。我買它是看它敦實厚重,深沉老舊,出自貴胄之家,還能起點鎮宅作用……這塊石頭給你們誰,你們也不可能弄到家裡去。

    女的說,一千塊,你哄孫子呢!

    郭老闆說,別以為一千少,買家出的可不是一千,他兩萬也打不住,首先得吊車吊,得大卡車拉,拉到百十公里的房山去,再加上安裝費……你們說說得多少錢哪!

    幹部說,石頭是個文物,上頭還有「唱晚亭」三個字呢。

    郭老闆說,這個我懂,乾隆朝以前的叫文物,連出口都被限制,乾隆以後的不在此列,屬於藝術品。您家這個「唱晚亭」下頭有款,是光緒年刻的,光緒年的東西就跟這石頭一樣,什麼也不是。再說,「唱晚亭」這仨字,到了我朋友那兒就得鑿了,「唱晚亭」,不吉利,太陽落山了,夕陽西下還唱個什麼勁兒呢?大清王朝還不就是奄奄一息的時候,被他的子弟們鶯歌燕舞地唱完了!

    郭老闆掃視了一下眾人繼續說,鑿了「唱晚亭」人家要重新刻,刻上「泰山石敢當」!那才是真正的物有所用,對我和你們來說,這也是沒轍的轍,我全是替你們在張羅。

    於是又重新要價,最後三千塊要成交的時候,被幹部叫停打住,他說不賣了,別說三千,就是三百萬也不賣了。

    太陽的餘暉中,「唱晚亭」的石頭旁,同一個地點,同一個時間,一群金家子弟同樣在嘰嘰喳喳,與他們的祖輩比,沒了熱鬧的鑼鼓經,沒了悠揚的西皮流水,他們鬧騰的是另一個話題——錢。

    郭老闆一賭氣,走了。

    有人埋怨幹部,該出手時不出手,現在郭老闆走了,大家連三千也沒落到手,空守著一塊破石頭,吃不能吃,看不能看,只有一個結果,扔!幹部說,郭老闆在使障眼法,在手段上這叫欲擒故縱,明明是塊帶綠的石頭,卻非說它發灰,說它什麼也不是,一錢不值,臨了又要把石頭買走,說是為朋友,騙鬼呢,誰不知道房山是出石頭的地方,故宮太和殿那些雕著龍的大石頭哪兒來的?房山來的!現在他要把京城的石頭往房山背,可能嗎?可惜他這瞎話沒編圓,雲南的土豹子在皇城根底下跟咱們鬥心眼,還差著行事。

    幹部這麼一說,大家都立刻覺得是這麼回事,為三千塊錢,差點兒就把寶貝丟了。好險!

    適得其反,郭老闆的舉動堅定了孫子們對「唱晚亭」的信心,在大家的心目中,這塊石頭不是翡翠也是翡翠了,看那石頭光彩溫潤,真真地泛著綠光,裡頭的翠分明已經透出來了,豐年玉,荒年谷,地裡的石頭到了它該出來的時候,本身就是祥瑞,就是上天的暗示。石頭是老祖先留給後人的一份巨大遺產,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老祖先給了,他們沒理由不接著。

    「唱晚亭」,這塊韜光養晦的大靈石。

    祖宗萬歲啊!

    他們怎麼把「唱晚亭」弄進玉石廠的我不知道,反正在場的孫子們是一個不落地跟著石頭一塊兒進了玉石廠。

    福兒告訴我,卸石頭的時候著實把工廠的人嚇了一大跳,他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石頭來開解,那一刀下去,得解幾天。但是孫子們都很理直氣壯,告訴廠裡負責人,儘管切,東西是真東西,切下來一小塊儘夠付賬,這事決不會含糊。廠方說不要石頭,要工費,於是,我的名字、電話號碼就被做了抵押。

    「唱晚亭」被運到了切割機旁,不,應該說切割機被運到了「唱晚亭」旁,工人徵求主家意見,是剝皮還是盡著邊緣切片,眾人異口同聲,從當間切,一劈兩半,怕工人不明白,福兒還補充一句,就是《寶蓮燈》沉香劈山救母那種劈法。

    工人建議說,磨皮不傷料,都是先磨個窗戶看看……

    一孫子說,用不著,這大的料,反正也是得分的,一刀下去,水落石出,大家痛快。

    工人說,玉石廠從沒這種解法,這一刀下去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工費也不是一二百塊……

    幹部說,讓你切你就切,沒有先例的事多著呢,我們的老先祖把它從雲南運回來,在家裡藏了幾百年,這件事本身也沒有先例。

    工人說,既是這樣,那我們就切了。

    大家都說,切!

    工人說,你們想好了?

    大家說,我們不用想。

    鍘砣嘩啦啦轉動起來,在金屬與石頭接觸的剎那,發出了驚天動地的聲響,火花四濺,粉末飛揚。石火電光中,一幫人嚇得直往後退,驚惶失措地四下環顧。我沒在現場,但是我能體會到那激烈的聲響,是痛苦的尖叫,是絕望中的掙扎,是硬性的剝離,是無助的呼救,撕心裂肺啊!

    我至今相信萬物都是有知覺的,一塊石頭,一粒塵埃,一條河流,一座山峰,它們都有情感,都有生命,都可以和人溝通,包括我們使用的桌椅板凳,包括我們食用的醬醋油茶,它們默默地為我們奉獻,無言地做出了犧牲,我們應該感念它們,關愛它們,惦記它們。

    更何況這塊沾過旗兵鮮血,聽過金家歌唱的石頭。

    鍘砣進入了平緩的切割,嘩嘩的聲響尖厲刺耳,有管子不住地往切口處澆水,泥漿從傷口處流出,汩汩不絕,顏色微微發紅髮黃。孫子們站在旁邊處於緊張狀態,一個說,怎的流紅湯?不是滿綠高翠嗎?

    一個解釋,翡是紅的,翠是綠的,這一刀下去八成是碰上翡了。

    女的問工人翡值錢還是翠值錢?工人說都值錢。

    福兒和幹部站在拉了口子的「唱晚亭」旁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目不轉睛地盯著鍘砣的轉動,盯著那許久也不下移的切口。我想像著分解「唱晚亭」的情景,那嘩啦啦的切割聲中,細細分辨,難免不會冒出一兩聲京胡《夜深沉》的悠揚,流露出半句「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的吟唱;那流淌的凝重的液體,誰又能保證裡邊沒有血的成分在其中……

    工人說石頭太大,剖解開來得三天,讓大家不必都站在這兒耗著。於是大家紛紛散去,說好,開石頭的時候眾親屬必定得在場。

    不知什麼時候他們成了石頭的親屬……

    福兒不走,他說他要在現場盯到底。工人說,您不走我們也得走,我們還得下班吃飯睡覺哪,再說,這鍘砣也不可能連軸72小時旋轉。

    三天,把孫子們熬得如坐針氈,痛苦難耐。有的給祖宗擺起香案,開始吃素;有的睡不著覺,晨昏顛倒,大把大把吃安眠藥;有的避絕房事,跟老婆分床而睡;有的天天念《金剛經》,想的是借《金剛經》和「金剛鑽」的諧音……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孫子們扔下工作天天往玉石廠跑,都是「打的」,沒人再心疼「的」錢,馬上要成巨富了,巨有錢的富翁還在乎那點小工資?在乎按點打卡?還計較每公里兩塊錢?

    玉石廠還沒開門,他們已經在門口候著了,人人心裡演繹著發財以後的幸福生活,個個臉上都是神經兮兮的模樣,說話的聲調全是低低的竊竊私語式,讓廠裡的工人很是莫名其妙。第四天早晨,「唱晚亭」到了最後開解關頭,孫子們齊齊地都到了現場,女的還拿了一瓶二鍋頭,準備慶祝。幹部說二鍋頭不好,應該拿香檳,女的說,知道用香檳,你怎不拿?馬後炮!

    「唱晚亭」一條線已經切割到底,只是還沒有分開罷了,裝石頭的時候玉工便很有經驗地裝了兩輛車,如今只要把兩輛車推開,石頭就自然而然地分離了。依著石工的規矩,石頭上繫了一圈紅綢子,結了朵大紅花,透著喜慶熱鬧。工人讓金家的後裔剪綵推車,福兒說,別走那××形式了,你們拽開就是了。

    幹部說形式還是要走的,這石頭寶氣逼人,見寶貝如同見祖先,不可沒有儀式,不能太草率了。說著從工人手裡接過剪子,環視眾人問,誰上?

    女的伸手搶過剪子說,我來,我是全和人兒,上有父母,下有兒女,福分大。

    一孫子說,這也不是娶新媳婦,找送親太太,講什麼全和人兒!

    幹部剛要阻攔,只聽卡嚓一聲,大家還沒回過神兒來,紅綢子落地了。

    剪綵儀式完成,幾個工人把兩輛車往兩邊推,擺成了一個「八」字,將兩個切面完整地晾在眾人面前。石破天驚的時候到了,在場的人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女的甚至緊緊地閉了眼睛,不敢睜開,嘴裡不住地念阿彌陀佛。半天沒聽見動靜,眼睛睜開一條小縫,不看石頭,先看玉工的臉。玉工的臉定得比那個郭老闆還平,沒有任何表情,再看石頭,切開的兩扇石面比玉工的臉還平,沒有眉眼。

    用福兒的話來說,當時他的兩條腿在篩糠,順勢找了個地界兒坐下了,他已經無力支撐自己的身體,全身的精氣神兒在那一刻轟塌了,散了。解剖了的「唱晚亭」表裡如一,剛直不阿地挺立在那裡,從裡到外,黑中泛灰,沒有光澤,冷峻無比。那裡頭沒有紅翡,沒有綠翠,一副不僕妾色,不效犬馬的生冷硬倔,平靜地面對著眾人。

    幹部說,它怎是個這?怎是個這?

    工廠管事的端著小砂壺踱過來說,不足奇怪,它就是個這,面對現實,您得跟它一樣做到心靜如水。

    幹部說,我心如死灰。

    管事的說,您這還算是好的,裡頭一滿石灰地兒,往好了說,還能雕個小獅子蹲門口,也是個物件。前天一撥人開了塊石頭,全是狗屎地兒。後來在狗屎地兒裡硬是掏出一塊指甲蓋大的黃玉來。

    幹部的眼睛發直,臉色鐵青近乎石頭,他說他不相信這塊大石頭裡就不藏點什麼寶貝,來自緬甸老坑的黑烏砂,絕不可能以這樣的面目示人,他對石質的深處充滿希望,自信寶在其中。大家也說他們都滿懷信心拭目以待,斬釘截鐵地對工人說,再切!

    工人問怎麼切?幹部說,橫著切!

    玉工看了看管事的,管事的說,主家讓切咱們就切,石頭裡頭的事兒任誰也說不清楚。把人家的好事耽擱了,是咱們的不是,咱們不能落埋怨。

    玉工暗示這塊石頭的質地不可能切出大家預想的玉石翡翠來,但是眾人已經聽不進去了,起哄一般嗷嗷叫著,讓人橫著再切第二刀。

    福兒說,雲南石頭行有俗話,一刀窮二刀富,三刀劈麻布,咱們這第二刀下去肯定要出現真貨,二刀富,這是經驗之談。

    女的說,在這莊嚴肅穆的時刻,你張嘴××,閉嘴××,福氣寶氣都讓你××完了,快上你的新發地賣菜去吧,少在這兒瞎勒勒!

    福兒說,最應該迴避的是你,女人就不應該在這種場合出現,晦氣!

    一孫子說,還要爭著剪綵,都是讓你剪壞了!敗家的娘們兒!

    幾個人嗆嗆起來,福兒抓過那瓶二鍋頭朝牆上摔去說,還弄什麼××二鍋頭,二鍋頭,二鍋頭,不切第二刀到不了頭!

    孫子們紛紛參與進來,將各自的失落努力發洩,一時雜亂的爭吵伴隨著嘩嘩的切割成了「唱晚亭」畔的又一種交響。

    橫著又挨了一刀,「唱晚亭」的劫難到了。

    下一個結果是第二天得出的,裡面依舊是灰茬子。

    於是,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第六刀……「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丑於辱先,垢莫大於宮刑」!

    孫子們瘋了!

    「唱晚亭」變成了一堆一小塊一小塊的碎石頭。

    眾孫子作鳥獸散。

    我在玉石廠門口等待福兒,約好十點,快十二點了還不見他的蹤影,想必是遁了。打手機叫了幾次,都是「無法接通」,看來是把老姑奶奶直接晾在廠門口,自己甘當××去了。

    和廠裡接洽,管事的把我領到「唱晚亭」跟前,迎接我的是一堆黑灰的碎石頭,每塊石頭都有稜有角,有幾個剖面,承載著切割的痕跡。我沒想到切開來的「唱晚亭」會是比房還高的一堆,懷疑廠家在裡頭夾雜了其他垃圾石料。管事的說,您放心,全是您家的,一塊不少,都堆在這兒了,您那幾位親戚誰都不要了……也是,都住樓房,誰弄回這些碎石頭也沒地方擱。

    我蹲下身,撫摸著那些石頭,撫摸著粉身碎骨的「唱晚亭」,石堆裡泛出輕輕的吟唱: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是《牡丹亭》,這曲子「唱晚亭」應該聽過。

    一曲輓歌,淚如雨下。

    管事的托著茶壺站在我身後,不催也不言語,對文化人的精神病行徑,大概他看得多了。半天,管事的說,您要是有困難,這些石頭我們可以代您運走,運費您出。

    只好這樣了。我問多少錢,管事的說沒多少,幾百塊。我問送到哪裡去,管事的說送到料石場,進一步粉碎了當建築材料,他們的石頭下腳料都往那兒送。

    為「唱晚亭」送終,沒想到這件讓人傷情的事情竟然落在了我的身上。也是最後的緣分了,我隨手撿了一塊石頭,用手巾包了,裝在提兜裡,權當個紀念,石頭一場,人情一場,盡了。隴川、北京、玉石廠;鮮血、輕歌、嘈亂仗……

    完了。

    結算工錢的時候讓我吃驚,那首先下去的兩刀每刀竟有千元,以後逐漸遞減,最後每刀二十塊,那一堆碎石頭,稱得上千刀萬剮啊,金家的後人找寶心態之狠讓我不寒而慄。

    「唱晚亭」是被凌遲處死的!

    再沒有心思跟廠方計較那些複雜的刀數,如同不忍細數一個親人遍體的傷痕,最後廠方會計開出了一個天價工費,我如實地交納了,買紙擦屁股,替我的孫子們。

    當時沒有那麼多現金,是劃卡的,輸入密碼的時候我的手在抖,怎的也按不准那幾個小小的鍵。我交錢,無形中是我切割了「唱晚亭」,自己毀了自己的心愛,自己毀了自己的慰藉,天哪!

    大病一場,想的是生命會隨著那塊石頭而去了,卻又慢慢地緩過來。

    有一天,文友白描來家探病,我們都是來自陝西,來自西安文壇,關係自然近了一層。他在書案上見到了那塊從亂石堆裡撿回來的石頭,石頭呈多邊形,切割的痕跡清晰如昨,慘烈狀況不能掩飾。我給白描講述了「唱晚亭」的故事,講得我幾度哽咽,眼淚汪汪。白描將石頭拿在手裡細細地看,用水沖,用手電照……我知道,白描近幾年在玉石研究鑒定上成為了大家,是中國玉器的鑒評家,隨便一塊石頭,只要他寫張條子,石家就買賬。

    白描對我說,你這塊石頭裡有翠。

    我說,不可能,從大石頭上切下來的,多少人都看過了。

    白描說,是真的有翠!

    原刊責編 安殿榮本刊責編付秀瑩

    責編稿簽:小說以一塊石頭「唱晚亭」在歷史與現實中的命運跌宕為切入點,展現了中國傳統文化及其所象徵的傳統精神在歲月煙雲中的傳承與流變,書寫了傳統文化血脈在現代語境中的遭際和命運。小說依然延續了作者為我們所熟悉的創作風格,以飽經滄桑、淡定從容的筆調,獨立時代舟頭,手揮目送,對漸行漸遠的傳統文化深情回眸,並致以由衷敬意。慣見榮枯盛衰,遂發感時傷世之慨。小說並不僅僅沉湎傷逝之痛,哀婉而激切,於深沉感喟之中,既有深刻反思,亦有無盡追尋。獨特的題材,賦予了文本獨特的審美內涵和文化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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