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示》文\裡快
選自《小說界》(雙月刊)2012年第3期
【作者簡介】裡快:內蒙古商都縣人。當代作家、詩人、評論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美麗的紅格爾塔拉河》《狗祭》等六部,長詩五部,評論三十多篇。
1
清早起來,其木格額吉(蒙語,其木格為漂亮、秀氣之意,這裡用作人名;額吉為母親之意)便手提用生牛皮做成的水斗,劈開繚繞在氈房周圍那層薄薄的輕霧,步履蹣跚地向恩格爾河走去。棲息在花草葉子上的露珠跟定她的腳步,爭先恐後地牽扯著袍衣的下半截,讓她很快就感到了一種沉重。但是這絲毫不影響她雙腳的移動。熟悉的路徑,久已習慣了的、機械的勞作,引導著她不一會兒就來到了河邊。接著,她蹲在河沿上,將一只手撐在草地上,用另一只手輕輕地把水斗送進河水裡。這以後,一斗子清凌凌的河水便立在岸邊了。
“好了,你先在這兒歇息一會兒,待我去照看一下那幾十頭牛,再來接你回家。”其木格額吉站起身來說道。邊說邊伸出右手,在袍襟上擦了幾下,然後折轉身子,將兩只手攏在嘴上,大聲吆喝著:“哈——嗨——”
一匹駿馬,宛如一團滾動的烈火,揚動著四只小盆似的蹄子,應聲朝這邊飛來。不一會兒,便跑到了其木格額吉面前。跟著,發出一聲響亮的嘶鳴。
“行了,雪裡紅。別總是這麼不分場合地張揚自己。要知道,那些孩子們還在夢裡呢。”其木格額吉喃喃地說道,接著走上前去,伸出右手,在雪裡紅凹下去的背上愛憐地撫摸了一會兒,然後翻身跨上馬背,抖動了嚼繩。雪裡紅當即抿起雙耳,精神抖擻地放開了蹄子。
雖然是早晨,額爾和穆草原剛剛才張開不久的睡眼已經沒有了惺忪。在紫紅色的陽光驅趕下,晨霧極不情願地離開草梢,慢慢向遠處飄去。草木開始以其本來的鮮活面對所有鍾情於它們的生命。隨著雪裡紅節奏分明的蹄音,棲息在草叢中的小動物紛紛向兩邊躥去。其木格額吉格外高興。這都應了昨天夜裡的那個夢。她想,是的,昨天晚上,她剛躺下不久就做了一個夢。夢裡,她騎著雪裡紅,奔馳在高高的寶格達(蒙語,神聖之意)山上,峰巒如濤,雪裡紅卻矯健如飛。仔細一看,原來不知什麼時候它已經長出了一雙翅膀,這雙翅膀像金子一樣閃亮,正張開著。稍後,頭頂忽然“轟”的一聲,現出一道白光,一位老人從白光中走出來,大聲說道:功德無量,功德無量!一邊說,一邊將一束美麗的芍藥花插在了她的頭上。她正要說話,老人已經駕著白光走了,只把滿腹的疑惑留給了她。她一下子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原來是在做夢,夢境竟然這般神秘、離奇。可誰知,今天一早,這個夢就應驗了。現在雪裡紅不就是在飛嗎?只是不見那個老人,還有那朵芍藥花呢?
其木格額吉正兀自想著,雪裡紅已經越過前面那道草垣,來到牛群跟前,緩緩地停下了蹄子。“五、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其木格額吉跨在馬背上,望著散落在草場上的牛,心裡默默地數著,隨後忽然脫口而出:“咦,怎麼少了一頭呢?三、六、九、十二、十五……”她又數了一遍。但是不管數幾遍,也不管怎麼數,結果都確定不移:二十八頭牛,現在只有二十七頭。而且很快發現,少了的那一頭牛,是一個草原紅牛與當地蒙古牛的雜交犢子,她送給它的名字叫紅瑪瑙。哎,這是怎麼回事兒?其木格額吉右腳迅速踢開馬蹬,就要從馬背上下來。這時,雪裡紅忽然豎起雙耳,警覺地瞄准前方,發出一聲嘶鳴,同時急速地擺動著身子。這是一個警示。草原上的駿馬極具靈性,雖然造物賦予它們的生物學視野僅僅是一個不超過三十度的扇面,但是它們的敏感、嗅覺和睿智,以及由此形成的辨識能力,完全可以補償這一缺陷,進而使它們成為人類尤其是草原上的人們最得意的伙伴。對此,其木格額吉十分清楚。於是,她當即踩緊馬鐙,向前方放出兩道鋒利的目光,急速地掃描著。但是她什麼也沒有發現。依次走進眼底的,只有埋頭覓食的牛群,幾只從這個牛背跳到那個牛背上的喜鵲,還有冬天遺留在這裡的一個已經干枯了的沙蓬。除此以外,再也沒有其他能夠牽動眼球的事物了。可是雪裡紅卻表現出這麼一副樣子。這是為什麼?
其木格額吉正兀自疑惑,靈性已經引導雪裡紅做出新的選擇。只見它猛然揚起前蹄,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然後雙耳一抿,潑剌剌地撒開蹄子,徑直向那棵枯蓬沖去。其木格額吉一驚,迅即張大眼睛,將目光牢牢地鎖定在那棵枯蓬上。這時,她才發現,那棵枯蓬原來一直都在運動著。但是因為速度慢,如果不精心觀察,就很難發現。當雪裡紅的快速奔跑將距離縮得更短的時候,她的眼底開始播放一個確切的圖像:一顆毛茸茸的腦袋,上面插著一雙如同馬刀一樣的耳朵,一張齊耳根的大嘴,緊緊地銜著枯蓬的根,遮蔽著全身;只有那雙眼睛射出的兩道陰森森的光,穿過枯蓬的縫隙,貪婪地捕捉著前方。隨著人、馬的臨近,那雙眼睛布滿了驚異和惶恐;隨後它猛然張開大口,丟掉藏身的沙蓬,將兩條前腿在草地上使勁一撲,倏地掉轉身子,以一種極其明確的動態方式,將一個完整的形象呈現在空曠的草原上:一只標准的草原狼,碩大的體型,強健的四肢,足以抵得上一個兩歲牛犢子。其時,它正窺伺著那群牛,突然看到牛群的主人和坐騎以後,便迅速做出了逃竄的決定。
“這幫可惡的東西,竟然這般狡猾。紅瑪瑙肯定是讓它們給糟害了!”其木格額吉恨恨地說道。跟著,猛地夾緊雪裡紅的肚子,將一堵身子匍匐在馬背上,一陣風似的瞄准那只狼追了過去。
一片茂密的草叢出現在前方。狼毫不猶豫地鑽了進去。雪裡紅緊追不捨,然而,當它跑到草叢跟前時,卻突然將身子閃到一邊,沿著草叢邊緣繞開了圈子。其木格額吉猝不及防,身子幾乎離開馬背。這時,那只狼已經越過草叢,像一個滾動的枯蓬似的,敏捷地向遠處射去。“雪裡紅,你、你這是怎麼了,啊?”其木格額吉跨在馬背上,使勁磕著馬蹬,氣急敗壞地說道,同時不停地抖動著嚼繩。然而雪裡紅沒有任何響應,依舊死死扎倒頭,在草叢外圍轉著圈子。其木格額吉倍感疑惑,當即低頭在草叢中仔細地搜索著。這時,她看到了一個洞口,黑森森的洞口被牧草倒垂的葉子遮蔽著,周圍布滿了狼的蹄印。剛才,如果不是雪裡紅適時閃開身子,人、馬瞬間就會一齊掉進洞裡。顯然,這是狼故意借助草叢設置的一個陷阱。但是雪裡紅的靈性粉碎了它們的企圖。其木格額吉探前身子,在雪裡紅的臉頰上輕輕地撫摸著。雪裡紅卻抿起雙耳,發出一陣高亢的嘶鳴。其木格額吉突然明白了什麼,當即勒轉馬頭,騎著雪裡紅,順著原路飛馳而去。
這時,草場上,二十幾頭牛正與三只狼進行著殊死搏斗,其中一頭母牛已經倒在了血泊中。這三只狼是那只隱藏在枯蓬後面的狼把其木格額吉和雪裡紅引開以後進入牛群的。顯然,窺伺,完全是群狼有意識地制造的一個假象;引開,才是它們真正的目的。而且為了爭取足夠的時間用於精心謀劃的捕獵,它們事先在途中設置了陷阱,而後把對象故意引向那裡。這便是草原狼。為了生存,它們時刻都在調動著造物主賦予它們的機智和協同能力。因此,每次行動,成功率幾乎都是百分之百。
當理智和冷靜得出精確的結論以後,其木格額吉頓時有一種被侮辱和欺凌的感覺。她當即從靴子上抽出一把刀子,與雪裡紅一起,向著草場上的那幾條狼果敢地沖了過去。這時,其中一只狼已經又扼住了一頭母牛的喉管。其木格額吉大喝一聲,同時緊緊握住那把刀子,借助雪裡紅的沖力,朝著那只狼頭部狠狠地劃去。狼被迫放開母牛,發出一聲憤怒的嚎叫,然後跳到一邊,瞅著其木格額吉的背影,齜開齊耳根的大嘴,氣咻咻地哼哼著。顯然,這是一只頭狼。它的挺拔的身子,筆直的雙腿,沒有一點彎曲的、直立向前的耳朵和堅定的神態,就是它最好的等級標志。所以,待它的叫聲剛一落下,另外兩只狼就馬上終止了行動,分別站在對面的兩個邊角上,在等待著什麼。其木格額吉和雪裡紅馬上回過頭來。這時,由三只狼所處的位置構成的一個等邊三角形已經形成。這種情況說明,由三只狼組成的這個團隊,已經下定了孤注一擲的決心。
人、馬頓時豪情勃發。其木格額吉兩腿夾緊雪裡紅的肚子,雙腳牢牢地扣緊馬蹬;雪裡紅心領神會,就在群狼的攻擊即將開始的時候,忽然揚蹄奮鬃,騰空而起,直接向頭狼撲去。頭狼執意於攻擊,當它意識到當前防御比進攻更重要時,雪裡紅的一只前蹄已經接近它的腦門。間不容發之際,另外兩只狼迅即縱身而起,只一瞬間,就將四條前腿搭在了雪裡紅的背上。其木格額吉眼疾手快,當即舉起鋒利的刀子,緊貼馬背,在身子四周織起一道白色的光練。待白光落盡時,一匹載著人的馬,三只狼,幾乎於同一個時間裡都落在了草地上,形成了一種相對靜止的對峙狀態。
看來,今天這幾個東西是志在必得,必須調動所有能夠調動的力量來對付它們,其木格額吉想。於是,她迅速將右手攏在嘴上,打出一個尖厲的忽哨。待哨音剛一落盡,牛群裡的十幾頭公牛和犍牛便抵著雙角向這邊沖了過來,隨後與雪裡紅站成一排,睜大眼睛,一邊用蹄子刨著草地,一邊憤怒地發出哞哞的聲音,樣子異常恐怖。
然而群狼沒有絲毫畏懼。面對群牛的示威,頭狼將毛茸茸的大尾巴連續不斷地在草地上甩著,所及之處,花木凋零,枝葉翻飛。甩罷,三只狼同時直起身子,人立而行。當距離群牛只有三四米遠的時候,猛然縱身一躍,惡狠狠地向對方撲去。就在群狼發動的時候,群牛的攻擊也已經開始。結果,三只狼一齊從群牛的上空掠了過去,那些牛也同樣沒有觸及目標。但是只一瞬間,三只狼就又都重新回過身來,向對方發動了新一輪攻擊。這次,由於起跳適度,三只狼居然分別爬到了三頭牛的背上,同時將右面的那只後腿適時撩了起來。那只蹄子中間,隱藏著它們可以一舉致獵物於死命的武器——一個像精鋼一樣柔韌、尖銳的爪子——尋常,當它們將獵物拿到手以後,跟著就會抬起這條右腿,用隱藏在蹄子中間的利爪將對方的胸膛立即打開。但是,憑著龐大的軀體和竭盡全力的一顛,在疼痛還沒有觸及的時候,三頭牛就把背上的狼全都摔了下來。那只頭狼似乎摔得最重,以至於當它重新站起來的時候,一堵身子竟然劇烈地晃動了幾下。雪裡紅當即發出一聲長嘯,隨後揚起前蹄,奮力向頭狼沖去。頭狼毫無防備,等到它反應過來時,雪裡紅的蹄子已經對准了它的腦門;如果不是另外兩條狼及時撲上前去拼死相救,那下場將是非常悲慘的。盡管這樣,它已元氣大傷,所以,等它一掙脫雪裡紅的裹挾,便發出一聲淒切的嚎叫,然後帶著另外兩只狼,向著北方絕塵而去。
至此,一個由狼組成的單一團隊與一個由人、馬、牛組成的混合團隊之間的殊死搏斗,在持續了大約一個多小時以後,宣告結束。其木格額吉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雪裡紅站在那裡,用低沉的灰灰聲表達著對結局的不滿。群牛則直起尾巴,兩只眼睛瞪得圓圓的,一動不動地怒視著前方。這時,遠處傳來駿馬的嘯叫,夾雜著人的吶喊和犬的狂吠。緊接著,十幾只狼沿著草場南邊跑了過去。顯然,它們正在被追擊。要不,那群牛所產生的巨大的吸引力怎麼也會讓它們在這裡停留一下,至少也會扭過頭來,放出貪婪的目光,對牛群垂涎一陣。可是現在它們只有逃遁,對它們來說,這樣的日子是最平常不過的。
“唉,其實,它們也很不容易,就像人一樣。”待那十幾只狼完全走出視線以後,其木格額吉回過頭來,輕輕地歎了口氣,神色黯然地說道,“這樣說來,什麼狡猾呀、凶殘呀,就都可以理解了。不妨想一想,假如騰格裡(蒙語,蒼天之意)不配給它們這些東西,它們怎麼能活下去呢?盡管這樣,它們又能得到些什麼?什麼也得不到!就像今天這些狼,除了沒有一點收獲以外,還得不顧一切地逃命。公公道道地說,騰格裡既然謀劃了這個世界,安排下這麼多張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嘴,那每張嘴就都應該得到它應該得到的那一份。當然,該捨棄的時候,也得捨棄。只是在應該得到和捨棄的時候太難,也太無情了!可是除此以外,又有別的什麼法子呢?唉。”其木格額吉輕輕地搖了搖頭。主人的神態很可能感染了雪裡紅。只見它也安靜地立在那裡,瞇起眼睛,好像在探究著什麼。但是因為問題過於復雜,一時很難得出確切的結論,所以,最終只是昂起頭來,發出一種沉重的灰灰聲。
人、畜與狼激戰過後的草原,呈現出一片寂靜,能聽得見露珠從草葉上滑落的聲音。太陽已經升高,金色的牧場上,漾動著一層耀眼的光芒。經過夜的長時間撫慰,花草們表現得更加生動得體。在那些強大的生命相繼離開或者安定下來以後,小動物們便紛紛從各自的洞穴裡鑽出來,欣喜地接受著陽光的沐浴。如果不是記憶的幫助,很難想象這裡剛剛才結束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較量。這便是草原,一切都轉瞬而來,又轉瞬而去,然後一齊走進遼闊與邃密中,按照各自的思維方式,去領悟生命與生存的真諦,所以總是那麼坦蕩、那麼神秘。
忽然,十幾個人駕著十幾匹駿馬,與幾只牧羊犬一起,躍上草垣,向這邊跑來。眨眼間,人、馬、狗已經來到跟前,跑在最前頭的是草原上聞名遐邇的打狼手斯日古楞(蒙語,聰明之意,這裡用作人名)和他的兩只狼青,後面跟著十幾個小伙子和另外幾條狗。看見其木格額吉,斯日古楞當即翻身下馬,高聲問道:“額吉,剛才您的草場上有狼來過嗎?”
“來過。斯日古楞。”
“三只?”
“對,三只。噢,不,是四只。”
“四只?”斯日古楞的眼睛快速地眨動著,“那我們怎麼只看到三只呢?都是公狼,個頭很大。”
“不錯。都是公狼,個頭很大。”其木格額吉說道,“可是在我看到它們以前,另外還看到一只,那只狼是專門負責迷惑我的。害得我跑了好長一段路。在把我引走以後,它就再沒回來。”
“怎麼樣,牛群有損失嗎?”斯日古楞問道。
“在我來照看牛群以前,一頭雜交犢子給它們糟害了。剛才又咬倒一頭母牛,後來它們再沒有得逞,可是場面特別怕人。斯日古楞,草原上怎麼一下子冒出這麼多狼?以往可是從來沒有過這種事情呀!”
“這——唉,管它呢。額吉,您只管把自家的牲畜照看好就是了。”斯日古楞說道。
這時,後面那些人已經趕了過來。從小伙子們七嘴八舌的議論中,其木格額吉得知,斯日古楞他們的確是在追擊剛才跑過去的那十幾只狼。可是途中他們看到了另外三只狼,而且從方向上判斷,這三只狼很可能是從其木格額吉的草場上走出來的。於是便掉轉馬頭,向那三只狼追了過去。可是當那三只狼把他們帶到一道草垣上以後卻忽然不見了。隨後,垣下出現了一個狼群。很明顯,那三只狼與剛才他們追擊的那十幾只狼是一伙的,在經歷了一系列的驚心動魄之後,現在它們已經匯合在一起,拼命逃竄。斯日古楞氣哼哼地朝狼群放了一槍,然後勒轉馬頭,徑直朝其木格額吉的草場跑了過來。這樣,一旦其木格額吉的牛群遭到狼群的危害,就可以及時得到他們的救助。
“噢,真是太感謝你們了!我的孩子們。”聽完小伙子們的訴說後,其木格額吉高興地說道,“當一匹老馬突然遭到了暴風雪,一旦看到專門跑來救助它的牧馬人,你知道它的心裡是怎麼想的嗎?你們就放心吧,額吉這裡不會有什麼大事兒,對我來說,一頭牛犢子和一頭母牛算不了什麼!倒是你們怪辛苦的。走,到額吉的氈房裡喝杯酒去!”
“好啊,到額吉的氈房裡喝酒去!走,到額吉的氈房裡喝酒去!”小伙子們大聲嚷嚷著。
這以後不久,其木格額吉的氈包裡便出現了尋常人們在草原牧戶家裡經常看到的場面:噴香的奶茶,各種奶食、糙米、大塊的手把肉,大杯的烈酒、奶酒和接連不斷的悠長、粗獷而略帶苦澀的歌聲……
只是那桶水,那桶從早晨就離開了河道的水,還立在岸邊,靜靜地等待著主人的到來。
2
草場上的觸目驚心和氈房裡的熱烈過去以後,日子又回到了原來的軌跡上。由於那些狼剛剛被趕走,在一般情況下,它們在短時間內是不會再到牛群裡來攪擾的。這樣,其木格額吉就有足夠的時間去操持氈房裡外的一些事情。立在河沿上的那桶水是第二天早晨才提回去的。此後,她又連著提了幾桶。一只偌大的水缸,一個早晨就被她裝得滿滿的。這以後,她便把大部分時間留在了氈房及其周圍。自從四年前老伴兒去世以後,她就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在這以前,像草原上的其他女人一樣,每天,除了料理氈房裡的日常瑣事以外,她還得去跟群放牧。不是那些牛,額爾和穆草原上的牛群是不用跟牧的,只要把它們放在草場上,隔十幾天去照看一下就行了;要看的是由一百多只羊組成的羊群,羊群離不開人。但是老伴兒走了以後,在旗裡工作的兒子硬是說服她把羊群給處理掉了,只留下一群牛陪伴著她,供應著她日常所需要的奶食。這樣,除了每隔十幾天到自家的草場上去照看一下那些牛以外,她就再沒有別的什麼事情可做了,日子恬靜而祥和。
因為有了那次對小伙子們的邀請,在其木格額吉恢復正常生活的日子裡,每隔十幾天,就會有打狼手走進包裡喝幾碗奶茶或者幾杯馬奶酒,他們多半是那天和斯日古楞一起在氈房裡做客的那些人。從他們的嘴裡,其木格額吉得知,最近一段時間,草原上的狼害一天比一天嚴重,為此,打狼手們不得不到處奔波。有時甚至連著十幾天都回不了家。奇怪的是,他們越打,狼反而來得越多;而且多數情況下都是以團隊的形式出現的,常常一來就是幾十只,甚至上百只。以往,它們一般是夜間或凌晨出來活動,可現在就是白天也能經常看到它們的身影了。與此同時,捕殺牛羊的手段和方式也變得更加凶殘,有不少牧戶整群的牛羊都被它們咬倒了。山洞、崖隙、溝澗,到處都藏匿著它們儲備下來的、吃剩的牛羊們的屍體。草原上,人心整日都惶惶的。
“只要它們不殘害牲畜,就不要打它們麼!”這天,當一個叫做那順孟和(蒙語,那順是長壽之意,孟和是永遠之意,這裡合用為人名)的打狼手走進氈房說起這件事時,其木格額吉很坦誠地說道,“什麼東西也不能把它們逼得太緊了。要不,就連馬子也會咬人的!”
“問題是沒辦法罷手啊!額吉,它們來得那麼多,又那麼凶。”那順孟和說道。
“那總是你們把它們給惹惱了。”其木格額吉說道,“這種東西,你一旦把它給惹下了,它就會鐵了心地去跟你糾纏!就是滅掉一個駝群也不肯罷手。到了這個時候,它們就把後果全都拋到腦後了,打死一群,又來一群。還在我七八歲的時候,我的阿扎(蒙語,父親之意)就和我這麼說過。”
“現在已經不是招惹不招惹它們的事兒了,而是它們在主動出擊!”那順孟和說道,“我們總不能看著那些牛羊倒在地上不管吧?額吉。”
“那把它們攆走就行了麼,為什麼硬要追得它們走投無路呢?”其木格額吉說道,“你們想想看,現在,草原再不是過去的模樣了。在不少地方,檸條已經開始當家。這樣,往常它們吃的那些東西,什麼麋鹿啦,羚羊啦,兔子啦,這些年都不知跑到哪兒去了。這麼一來,你讓它們吃啥?為了活命,它們到草場上來捕食一兩頭牲畜,也不算過分。騰格裡壓根就是這麼安排的。可你們這就追呀追的。聽說,有的狼被追到半道上,一口血揚出來,就栽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這它們能和你過得去嗎?過不去,照這麼做,永遠也過不去!總歸是個死麼!”
那順孟和放下酒杯:“唉,你不知道,額吉,你不知道!這件事——唉!”
這時,包房的門猛然被推開了。一個打狼手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道,“快,那順孟和,巴圖(蒙語,牢固之意)家的羊群被撂倒了二十多只,現在十幾個人、十幾匹馬、五六條狗正和四十多只狼干仗呢。斯日古楞讓咱們馬上過去!”說罷,拉起那順孟和的手,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唉,這可怎麼辦呀?除了追殺,就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再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呀?啊?怎麼一下子會有這麼多狼!”氈房裡,其木格額吉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搖著頭。
夜裡,不時傳來的狼的嚎叫、牛羊的哀鳴、駿馬的長嘯以及沉悶的槍聲,攪得其木格額吉睡不著覺。稍後,好不容易走進了夢鄉,一陣亂槍聲就又把她給吵醒了。她爬起身來一看,時間已經是凌晨兩點鍾。在這個時段裡,要重新進入睡眠是很困難的。於是,她索性坐起身來,披著衣服,默默地坐在那裡,開始閉目養神。可是心情怎麼也平靜不下來。白天那場人狼大戰結果怎樣了?四十多頭狼,十幾個人,那該是一個什麼樣的場面?人、馬受傷了嗎?那群羊死了多少?狼呢?最後恐怕還是逃竄吧?唉,這叫啥日子呀!其木格額吉越想,思緒越亂,腦子越清醒。
突然,門口傳來一陣噌噌噌的聲音。顯然,是有人在叫門。怎麼這個時候還會有人來呢?其木格額吉奇怪。於是,當即高聲問道:“誰?”可是沒有人回答。耳邊依然是噌噌噌的聲音,只是節奏明顯加快了。“這是咋回事兒?該不是有人在開玩笑吧?可夜已經這麼深了,開什麼玩笑呢?”其木格額吉自言自語,隨後對著包門大聲說道,“你不答話,我就不給你開門!聽清楚了嗎?”可是依然沒有回答。可打這以後,聲音消失了,直到天亮也再沒有出現。
第二天早晨,其木格額吉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包門,在氈房四周仔細地查看。但是她什麼也沒有發現。昨夜,那個發出噌、噌、噌聲音的東西,什麼痕跡也沒給她留下。噢,肯定是幾個生牛犢子到這裡來玩惡作劇的。對了,他們這是在試他們額吉的膽子呢!這些日子不是正鬧狼害嗎?他們這是來看他們的額吉是不是害怕了。所以光是蹭門,不說話。哈哈哈——想到這裡,其木格額吉放聲笑了起來。
生活,往往會因為一個細節的加入而變得分外亮麗。這一天,其木格額吉從早到晚都浸透在一片溫馨中。有關狼的煩惱似乎完全消除了,代替的是嘴裡不斷哼著的一些不知名的歌謠。這是還在她很小的時候額吉就教給她的,但是以往她很少把它們唱到嘴裡。過重的生活負累,已經封閉了她的歌喉,今天她把它重新打開了。說來也怪,就在其木格額吉擁有一份好心情的時候,整整一天了,草原上也沒有傳來人喊馬嘶的聲音。她感到非常欣慰。因此,晚上九點多鍾她就睡了。
可是剛睡著不一會兒,那個聲音就又在門口出現了。她馬上翻身坐起來,仄起耳朵聽著。不錯,就是昨天夜裡的那個聲音。但是要比昨天急迫得多。她禁不住笑了。隨後穿好衣服,慢慢向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大聲說道:“好了,我的孩子們,別和你們的額吉捉迷藏了,額吉這就給你們開門去。”說著,一伸手,打開了包門。然而出現在其木格額吉面前的卻是一頭狼。再仔細一看,原來正是那天在自家草場上指揮另外兩只狼攻擊牛群的那只頭狼,挺拔的身軀,筆直的雙腿,沒有一點彎曲的耳朵,只是神態不像那天那樣堅定。此刻,它正眼巴巴地看著其木格額吉,表情異常復雜。
“噢,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啊?”其木格額吉異常平靜。多年的草原生活經驗告訴她,尋常,狼雖然對待自己的獵物非常凶殘,但是對人並不主動襲擊,除非是在人堅持妨礙它實現目標的時候。因此,她絲毫都不感到害怕。“這兒可沒有你需要的東西啊!”其木格額吉繼續說道,“噢,你該不是在打我的主意吧?可我只有一把老骨頭啊!不信我攤給你看看!”說著,一把擼下披在身上的衣服,坦然地站在了那裡。
狼沒有任何表示。在其木格額吉說這些話的時候,它一直認真地聽著。一邊聽,一邊好像在思考著什麼,隨後表現出一種很痛苦的樣子。
“你這是什麼意思,撲又不撲,走又不走。你看,都啥時候了,讓我就這麼陪你站著。難道我們就這麼一直站下去嗎?”其木格額吉說道。
狼看著其木格額吉,不停地搖著耳朵,隨後長長呼出一口氣,頭一低,慢慢地走了。
“這個鬼東西,誰知道它這是在干啥!”其木格額吉隨手關上包門,大聲說道,然後回到鋪上,重新躺了下來。
然而,第二天夜裡,當一切都安定下來以後,那只狼又來到了包門前,並且用同樣的方式發出了信號。這次,待包門一打開,還不等其木格額吉開口說話,它就徑直走進氈房,將一堵身子匍匐在了地上。
“你這是做什麼?怎麼不經我的許可,就隨意走進氈房,擺出這麼一副樣子?”其木格額吉說道,“起來,你給我起來!聽見了嗎?”
可是狼沒有任何反應。好像其木格額吉的這些話壓根就不是對它說的,只是將那顆長滿硬扎扎的粗毛的頭放得更低了。看來,今天它是無論如何都不離開這頂氈房了。這是為什麼?其木格額吉當即蹲下身來,仔細地觀察。這時,她看到狼的眼角掛著兩道淚水。其木格額吉恍然大悟:“噢,這麼說,你是遇到麻煩事兒了,想讓我幫助你?”狼猛然抬起頭來,張大眼睛,發出兩道快意的光芒。跟著,低低地叫了一聲。
“你能有什麼煩心事兒呀。看那天你在我家草場上的英雄氣概,還能有求於我嗎!該不是你走錯地方了吧?啊?”其木格額吉說道。
這次,狼的意思是分三個層次表達的:它先是低下頭,臉上堆滿了羞怯和悔恨;接著重新抬起頭來,表現出一臉肅然;然後猛地張開大嘴,將那條長長的舌頭吐出來,快速地伸縮著,同時抖動了一下身子。
“哈哈哈——”其木格額吉放聲笑了,“誰知道你還懂得反省自己呢。這麼說,你是特意來找我的?在我弄明白你的想法以後,你很高興?”
“呃兒嗷——”狼突然叫了一聲,同時將兩只耳朵迅速撇到了兩邊。
“好了。既然這樣,那你就說吧,你找我有什麼事兒?”其木格額吉問道。
狼馬上翻過身,撇開兩只後腿,將腹部攤了開來。草原狼的腹部,毛細而短。除了極細微的事物以外,其他東西都能看得到。其時,其木格額吉看到了一個長約四五寸,寬約二三寸的傷口。傷口表面結著一層厚厚的但看上去好像並不是很堅硬的痂。這種情形說明,這道傷口已經存在了有些時日了。原來那天它是帶著傷痛拼搏在草場上的。盡管這樣,它依然表現得那麼勇猛、頑強。一股欽佩之情迅即從心底升起。
當狼確信其木格額吉已經看到它的傷口,並且留下明確的印象後,嘴裡馬上發出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接著抬起一條前腿,使勁一抓,傷口上的那層痂便被它揭了下來,分布在傷口上面的,是一層白色的東西,現在,這些東西正在蠕動著。一股帶著惡臭的氣味迅速掀開了其木格額吉的鼻孔。狼則急速地抖動著身子,“呼”地吐出一口氣。
“噢,原來你受傷了。”其木格額吉說道,“因為拖的時間長了,傷口已經生了蛆。這讓你奇癢難耐。你想盡快擺脫,但是你和你的那些同伴們沒這個能力。這樣,你就大著膽子,到這裡找我來了。是嗎?”
狼躺在那裡,兩眼直勾勾地看著其木格額吉,隨後低低地哼了一聲。
“我可以幫你料理。”其木格額吉看著眼前這條狼,沉思了一會兒,很肯定地說道,“草原上的人,對任何生命都是愛憐的,包括你們。另外,你帶著傷痛還那麼勇猛,也讓我對你分外看重。所以,盡管現在你們正在糟害草原,可我還是願意給你療傷的,因為你相信我。我也希望通過給你料理傷口,能使你明白些什麼。但是你得忍住疼痛。就是再疼,也不能發出一點聲音來。要不,事情是會很麻煩的。一旦有人來了,我就把你藏起來。到時,你千萬不要弄出響動。聽清楚了嗎?”
“呃兒嗷——”狼躺在那裡,低聲叫著,兩只如同野杏核一樣的眼睛裡閃動著喜悅的光彩,輕輕地搖動了一下尾巴。接下來,治療正式開始。其木格額吉站起身來,打開櫃子,從裡面找出一把鑷子和一塊藥棉拿在手裡;又找出一只碗,從暖瓶裡倒出半碗水,抓起一小撮鹽,放在碗裡,用鑷子攪動了幾下,然後走到狼跟前,蹲下了身子。
就在這時,附近忽然響起一片槍聲。緊接著,幾匹駿馬嘯叫著,朝氈房這邊馳來,蹄音急促而輕快。其木格額吉趕忙站起身子,把手裡的什物放在一邊。這時,那只狼已經翻起身來,站在跟前,可憐兮兮地望著她。其木格額吉用手朝旁邊一指,狼心領神會,只見它猛然張開四肢,一下掠到櫃子上,然後掉轉身子,溜下去,在櫃子後面藏了起來。
氈房剛剛安定下來,門就開了。一個打狼手滿頭大汗走進來告訴其木格額吉,最近,有十幾只個頭很大的狼一直在這一帶活動,它們聚集在一起,不知在謀劃什麼。剛才,它們就在附近隱藏著,行動極其詭秘,讓其木格額吉千萬提高警惕,有消息說,在草原深處,有的狼群已經把人作為它們的攻擊對象了。說罷,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
其木格額吉伸伸腰,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然後回過頭來說道:“好了,你可以出來了。沒聽見他已經走了嗎?”其木格額吉話音剛落,那只狼已經站在了跟前,同時不停地搖著耳朵。可以看得出,它很感動。
“其實,這都怪你。”其木格額吉狠狠地瞥了狼一眼,說道,“你到我這兒來是讓我幫你料理傷口的,又不是捕獵食物。怎麼還調集了那麼多同伴在附近接應你呢?弄得比過去草原上的王爺還威風!這下可好,它們被打狼手發現了。這樣,你再到我這裡來的時候,背後就會有許多雙眼睛盯著!這樣的後果是什麼,我想,你應該是明白的。”
狼長時間地低著頭,認真地思考著,然後掉轉身子慢慢地向氈包外面走去。其木格額吉馬上制止道:“不,你不能出去。那些打狼手就在附近!虧你那麼聰明,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現在不管你有多少想法,也只有在他們離開這裡以後才能去做。要不,你會遇到很大的麻煩!明白嗎?”
狼當即折回身子,幾步走了過來,然後側過臉,在其木格額吉的褲筒上輕輕地磨蹭著。
“好了,我不需要你感謝。現在我們就抓緊時間料理你的傷口吧。”其木格額吉說道。隨後順手端起鹽水碗,把鑷子和藥棉握在了手裡。
狼重新躺在地下,把腹部袒露出來。其木格額吉先是用鑷子小心翼翼地把蠕動在上面的那些蛆一個不剩地鑷了出去。接著,用藥棉蘸著鹽水,把傷口從裡到外仔細清洗了一遍,然後找出一瓶消炎止痛的藥粉,均勻地撒在傷口上。在做完這些以後,又盛來半盆涼水,放在狼的嘴邊。在傷口得到清理以後,是需要適時補充水分的。氈房裡立刻響起了清脆的“得兒”、“得兒”的聲音。
就在狼飲水的時候,其木格額吉已經出現在氈房四周慢慢走動著。當她確信附近沒有異常情況時,便匆匆回到氈房裡,低聲說道:“好了,現在你可以走了。眼下沒有什麼危險,你盡可放心地離開。三天以後的這個時間,你再來一次,我再幫你把傷口處理一下。這幾天,你不要過多地活動。要不,會把傷口拉壞的。你聽明白了嗎?”狼靜靜地立在那裡,看著其木格額吉,眼神裡充滿著一種異樣的光彩。隨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三天以後,那只狼如約而至。其時,其木格額吉看到,僅僅三天,它的傷口就有了很大好轉。盡管這樣,她還是像上次那樣細心地為它清洗、處理了傷口,敷上了消炎止痛藥,讓它飲了水,然後幫助它順利地離開了氈房。臨走時,她告訴它,在用完這次藥以後,最多再過四天,它的傷口就徹底愈合了。狼癡癡地望著其木格額吉,轉身走出包門,躍入了沉沉夜色中。
“哦,多像一只漂亮的伊日畢斯(蒙語:獅子)!”瞅著狼離去的方向,其木格額吉嘴裡喃喃地說道,隨後突然情不自禁地喊出聲來,“伊日畢斯——”聽到喊聲,狼倏地從黑暗中返了回來,一邊搖著尾巴,一邊將右臉貼在其木格額吉的腿上輕輕地摩挲著,樣子溫馴而可愛。
“那好,以後再見面的時候,我就叫你伊日畢斯好了。”其木格額吉快活地說道,“現在你必須抓緊離開這裡,你看,天很快就要亮了!”
伊日畢斯倏地抬起頭,朝遠處望著。隨後猛然拉長身子,徑直向前方射去。
這以後,其木格額吉重新回到了以往的日子裡。而且因為救助了一條生命,心裡感到格外踏實。然而草原上的狼害卻一天勝似一天。據打狼手們說,經過他們長時間的觀察、分辨,如果按頭狼劃分,這些狼至少有十幾群,而且都有各自的領地。有時為了一次規模較大的獵殺,臨近一兩個或者兩三個狼群會聚集在一起,在明確各自的職責以後,共同行動。為此,牧民們已經聯合起來,成立了有四五十個青年人參加的打狼隊,日夜奔波在草原上。額爾和穆草原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人狼大戰正在升級。聽到這個消息後,其木格額吉憂心忡忡,可是又無能為力,唉,我要是一個狼王就好了!她想,那樣就可以號令所有的狼群,讓它們一個不剩地離開草原!
這天晚上,懷著滿腹惆悵,其木格額吉早早就睡了。可是剛睡著不一會兒,就又醒來了。把她弄醒的是她非常熟悉的噌噌噌的聲音。她趕忙爬起身來,穿好衣服,向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伊日畢斯,你怎麼又跑來了呢?啊?難道還嫌我不夠煩嗎?唉,你真是不懂事!”說著,一伸手,拉開了包門。
不錯,就是伊日畢斯。看見其木格額吉,它馬上走上前來,將身子伏得低低的,兩個耳朵耷拉到兩邊,咧開嘴唇,喜悅地看著她。顯然,它的傷已經完全好了。要不,就不會是這麼一副輕松的樣子。其木格額吉正要說什麼,伊日畢斯忽然挪動了一下身子,從旁邊銜起一件什物,然後一扭身,哧溜一下竄進包裡,張開大嘴,“咚”的一聲,將那件東西放在了地上。
其木格額吉仔細一看,這是一個用半截塑料編織袋裹著的什物。打開編織袋,裡面是一只羊的兩條後腿,其中一邊留著整齊的刀痕。顯然,這是兩條剛剛宰殺不久的羊的後腿。主人很可能是打算把它保存起來的,現在卻讓伊日畢斯給弄到這裡來了。很明顯,它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報答她!
其木格額吉異常感動。這個東西,原來它這般有情義。還在她很小的時候,額吉就和她講過,狼其實很忠誠,也很知道感恩。對那些曾經對它有過恩惠的人、物,始終銘記不忘,甚至捨得用生命來報答。今天,她親身感受到了這一點。然而,感動之余,她又很生氣。感謝、報答怎麼能用別人的痛苦作鋪墊呢?要知道,在額爾和穆草原,宰一只羊吃半只存半只的牧戶,肯定是一個不太富裕的牧戶。當這家人知道自己精心保存下來的半只羊丟了以後,那整座氈房該有多麼失落!可是轉念一想,對於一頭狼來說,報答,只能采取這種方式。因為就連它自己也是吃一頓捕一頓啊!一旦捕獲失敗,就得餓肚子。所以,它這麼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然而對於自己來說,卻不能因此而縱容它!
於是,其木格額吉當即告訴伊日畢斯,說她知道它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但是它對她的感謝卻無緣無故地傷害了別人,這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答應的。所以,她讓伊日畢斯馬上帶著這兩條羊腿離開氈房,從哪裡弄到的,還送到哪裡去,時機由伊日畢斯自己選擇。說罷,朝外面使勁揮了揮手。
伊日畢斯不解地看著其木格額吉,兩只眼睛許久都不眨動一下。但是它所面對的始終是一種含義十分確定的嚴厲和決絕。無奈,它只好嘴、爪子一齊上,很快就重新裹好那兩條羊腿,然後極不情願地朝外面走去。待一出包門,便伸展四肢,嗖的一聲,向遠處射去。
這以後,睡眠不再繼續。但是其木格額吉卻並不覺得煩躁,腦海裡始終都是伊日畢斯的形象,自從相識以來,它的所有表現與作為組合在一起,像一道連綿起伏的草垣,橫亙在她的眼前。她忽然覺得,這只由她起名叫做伊日畢斯的狼非常可愛,甚至連它那天在草場上的不可一世,在這個安靜的夜裡,都被她塗上了一層英勇的色彩。因此,她很想現在能夠再見到伊日畢斯,好再仔細看一看它。想到這裡,她馬上穿好衣服,向外面走去。可是,周圍什麼也看不到。只有黎明撩動著面紗,在輕輕地擦拭著她的眼睛,讓它們像遠方的星星一樣生動。
然而,靈犀讓其木格額吉如願以償。第二天晚上,還是那個時間,伊日畢斯就又出現在她的氈房裡了。這次,噌噌噌的聲音響過之後,不等其木格額吉回應,伊日畢斯自己就推開門走了進來,拉住其木格額吉的衣襟,一直走到氈房外面,神情專注地望著前方。
其木格額吉心領神會,她當即跨著雪裡紅,在伊日畢斯的引領下,向遠處馳去。她發現,伊日畢斯引著她和雪裡紅走的,正是從氈房到自家草場的那條路。果然,大約半個小時以後,那群牛便出現在她的眼前。
這時,伊日畢斯已經大搖大擺地走進牛群,朝著草場四周仔細地觀察著。隨後低低地叫了一聲。待叫聲剛剛落下,周圍便傳來一陣細微的唰唰唰的聲音,緊接著,十幾只狼出現在草場四周,然後慢慢地向牛群走去。讓人感到奇怪的是,面對這麼多狼,那些牛卻表現得非常坦然,該臥的還臥著,該覓食的還在覓食,甚至連頭都不扭動一下。這與他們以前面對狼群時的神態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時,附近忽然傳來一陣叭叭叭的聲音,順著聲音望去,只見月光下,有兩只狼正裹挾著一頭小牛朝這邊走來。那兩只狼分別咬住小牛的兩個耳朵,不停地甩動尾巴擊打著小牛的後半截身子。小牛踉踉蹌蹌地被迫移動著步子。大約十幾分鍾後,狼與牛一齊進入了草場,隨後,那兩只狼放開小牛,慢慢地退到了後面。而那頭小牛卻立在那裡,茫然地注視著前方,表現出一副惶恐而又無奈的樣子。“噢。原來是這樣。”其木格額吉自言自語地說道,隨後翻身下馬,徑直向群狼走去。這以後不久,草場上便響起了其木格額吉流水般的聲音,她的聽眾是十幾條狼——
“我知道,你們這樣做完全是針對我的,實在地說,我很感動。可我不需要報答。我的牛群也不需要你們守護;被你們糟害的犢子和母牛,也不必補償。我其木格的心就像這片草原一樣,沒有邊際。你們這麼對待我,倒不如答應我一件事:今後,你們不要成群結隊地在草原上活動,不要無緣無故地傷害牛羊,更不能傷害人,還有狗呀什麼的。對於打狼手們的驅趕,要設法躲避,不要硬去對抗,要不,今天你傷我,明天我追你,雙方的糾纏就永遠不會完結。你們能做到嗎?”
群狼不約而同地掉過頭,將目光一齊放到了伊日畢斯身上。伊日畢斯則定定地看著其木格額吉,隨後將兩只耳朵分開,把頭慢慢低了下來。
“好,你們的承諾讓我非常高興。”其木格額吉說道,“今後,你們有什麼困難盡可以找我。我一定盡力幫助你們。好了,現在你們就離開這裡吧,我也該回去了。那頭犢子,你們是從哪裡強拉來的,還把它送回哪裡,現在就辦!”說罷,掉轉馬頭,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途中,那十幾只狼一直跟在後面。直到氈房出現在前方,才悄悄離去。其木格額吉回到氈房以後,馬上解開衣帶准備休息。連續不斷的身心勞累,已經讓她感到十分疲憊了。就在這時,門口忽然傳來“嗚兒”、“嗚兒”的聲音。她立即回過身來,走過去,拉開了包門。出現在其木格額吉眼前的,是一個毛茸茸的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只小狗。啊,這一定是伊日畢斯來這裡找她的時候,給她留下的。它是從哪裡弄到的?這可是一件禍事呀!小狗的主人會怎樣行動?其木格額吉當即愣在了那裡。
3
夜半的理解、溝通和承諾,帶給其木格額吉的興奮和欣慰是顯而易見的。她相信那些狼,它們肯定不會辜負她。尤其是伊日畢斯。它們很懂得感恩。氈房裡,其木格額吉獨自一個人大聲說著,“那樣,草原上的日子就又安穩下來了!”可是一看到那只小狗,那只剛剛離開母奶不久的小狗,她的心頭就馬上布滿了憂郁。麻煩恐怕會從它的身上重新開始!在她的意念中,伊日畢斯是綁架這只小狗的唯一嫌犯。可它綁架的不僅僅是一只小狗,很可能是在制造一場新的災難!但是它為什麼要把小狗弄到這裡來?噢,它是怕我寂寞。也難得它有這片心腸。可它哪裡知道,草原上有那麼多鮮花,成群的百靈鳥,雲雀,憨實笨拙的旱獺,整日在高空盤旋的老鷹,還有那些可愛的牛、馬,我怎麼會寂寞呢?可是它卻把它給弄來了。唉!其木格額吉的心飄忽不定,同時焦急地等待著群狼承諾的兌現。
但是時間過去好多天了,也沒有消息傳來。以往,一旦草原上發生了什麼事,總會有騎手跨著駿馬跑來,把她希望得到的信息告訴給她;平時,則可以從那些路過或者專門來氈房做客的人嘴裡得到一些情況。可這幾天,活動在氈房周圍的只有她和那只小狗。沒有什麼人來,就連那些整日奔波在草原上的打狼手也沒有來過。她決定到附近走一走,以便從其他氈房裡得到些消息。於是,在一個和風送爽的日子裡,把那只小狗安頓好以後,她便跨著雪裡紅向草原深處馳去。然而,讓她沮喪的是,附近的氈房裡幾乎都沒人。間或有一兩個有人的,也多半是那些不經常出去的老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這樣,她就只好重新回到氈房裡,每天苦苦地等待著。
終於有了消息。那群狼果然好長時間都不見了。不,就是其他狼群也都在幾天之內就消失了。把這個情況告訴其木格額吉的是那些打狼手,確切地說,是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們。這天上午,其木格額吉剛剛從河邊提著一桶水回來,斯日古楞他們就走進了氈房,一進門就嚷嚷著要酒喝,要手把肉吃。其木格額吉喜出望外。不一會兒,就把酒肉端了上來。小伙子們當即拿住刀子,端起了酒杯。幾杯酒下去以後,他們告訴其木格額吉,這些日子,他們一直在草原上和十幾個狼群周旋。可是最近幾天,這些狼群忽然都不見了,不知它們都隱藏在了哪裡,又在醞釀什麼陰謀詭計。所以,他們雖然一只也看不到,但是仍然一刻也不敢松懈,這不,今天他們就又轉到這邊來了。能調動十幾個狼群集體活動,就說明狼群裡有狼王!除了它,其他任何一只頭狼都沒有這個能力!這麼說,它們對額爾和穆草原的仇恨已經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可是現在它們都走了。是誰讓它們走的?啊,該不是伊日畢斯吧?那天夜裡就是它帶領它的狼群當面向她做出承諾的!如果它真是狼王,那尋常活動在它身邊的那十幾頭狼,就是各個狼群的頭狼了。現在它們都走了,一個都不剩!其木格額吉的心在吶喊!
“額吉,今天就供應這麼一瓶酒嗎?”耳邊忽然響起斯日古楞的聲音。
其木格額吉猛然回過頭:“怎麼會是一瓶呢?額吉這兒有的是酒!你們這麼辛苦,能不給你們好好喝一頓酒嗎?不信,你們看——”說著,順手把櫃子旁邊的一塊苫布拉了開來。苫布下面,摞著整整兩箱子白酒。
“好啊!額吉存著整整兩箱子好酒呢!”斯日古楞大聲說道,“來,干!我們干!”
趁著這個時候,一旁那順孟和已經悄悄地把餐桌上的酒杯換成了茶碗,每只碗都斟得滿滿的。
其木格額吉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是的,我的孩子們,是該好好放松一下了。”她說,“喝完酒,再飽飽地睡上一覺,身子就緩過來了。”
“睡覺?”那順孟和鼓起腮幫,一邊嚼著嘴裡的肉,一邊乜斜著眼說道,“額吉,沒那麼好的事兒!下午我們還得到戈壁高勒(蒙語,大河之意,這裡用作地名)去呢!”
“戈壁高勒?上那兒干啥?一個連老鷹都不回頭的地方!”其木格額吉說道。
“額吉,正因為這樣,那些狼才會躲藏到那兒呢。”那順孟和說道,“何況——”
“何況啥呀,不管躲到哪兒,也總歸是走了。走就走了,還硬要找它們干啥!咱們老祖宗不就是這麼對待它們的嗎?”其木格額吉說道。
“不,額吉,就是走了也得找!”那順孟和說道,“對草原上的醉馬草,什麼時候都不能心慈手軟!”
“那它們是要發瘋的!我的孩子們,你們知道嗎?”其木格額吉大聲說道,“聽額吉的話,你們就別找它們了。好嗎?它們已經走了,就不會再回來。真的!你們就好好喝酒吧!喝完酒再歇息一會兒。啊?”說著,扭轉身子,又拿出兩瓶酒,“通”的一聲,放在了餐桌上。
其木格額吉的異常表現引起了斯日古楞的注意。但是在雙方目光對接的那一刻,他看到的卻是其木格額吉一臉確定的笑容。對他來說,這笑容是再平常不過的。於是,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餐桌上,盡情地享受著酒香、肉香與茶香帶來的適意,酒足飯飽後便飛身上馬,帶領那幫小伙子們,徑直向著戈壁高勒馳去,只把一縷淡淡的憂傷留在了氈房裡。隨後不久,就有消息傳來,斯日古楞他們這次遠距離跋涉,什麼也沒有得到。別說是狼群,就是連沙狐、旱獺也沒看到一個。
“看來,它們確實已經離開了額爾和穆草原。這不,就連戈壁高勒也沒發現它們的蹤跡!”氈房裡,其木格額吉興奮地說著,“是的,伊日畢斯能指揮它們,包括那十幾條頭狼!它們都會乖乖地服從它!”現在,在她的心目中,伊日畢斯的狼王地位已經是無可動搖的了。
然而,其木格額吉的心理負累卸去沒多久,一場新的風波就又裹挾了額爾和穆草原。引起這場風波的直接原因是那只小狗。這天上午,把氈房裡外的事情都安排停當以後,其木格額吉從臨時搭建的窩棚裡抱出那只小狗仔細地端詳著。這麼長時間了,她還是第一次這麼抱著它。這大概與她的心情有關。這些日子,她的心思一直在那些狼的身上,想看它們是否兌現自己的承諾。而這只小狗,她一直把它看作是一個尤物。平時除了滿足它生命的日常所需之外,一次也沒搭理過它。可是現在狼的承諾兌現了。它們全都離開了額爾和穆草原,這只小狗也沒有給她帶來不測。這樣,它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她的青睞。其時,她發現,雖然這只小狗來到氈房裡的時間不算長,卻明顯地長大了。除了體重,還有眼神、表情、反應和動作。它也有一雙像野山杏核兒一樣的眼睛,眼神專注而敏感。它的表情非常豐富,這主要體現在那張臉和兩只耳朵上。它的臉看上去好像很長,臉上的皮毛隨著視覺對象的變化而變化,一會兒舒展,一會兒緊蹙。與面部的表情密切配合,兩只耳朵有時直立,有時朝後抿在一起,有時不停地搖動。對於聲音,它似乎十分敏感,只要周圍一有什麼動靜,就馬上豎起耳朵,專注地搜索著。如果動靜在繼續,便會發出“嗚兒、嗚兒”的聲音。憑這副體態和相貌,將來它一定非常優秀。其木格額吉想。隨後便抱著小狗,愉快地走出氈房,來到附近的一個地方。
平時,她就有散步的習慣,尤其是在心情愉悅的時候。這是一片長滿了皮尖草、芒草、冰草和各種野花的草地。牧草的清新,鮮花的馥郁,足以讓心脾經受一次芬芳的洗禮。偶爾還可以發現隱沒在草叢中的鳥巢。鳥巢裡,鳥蛋上浮泛著一層耀眼的光澤,能夠讓人聯想起生命的奧秘。而鳥們則不遠不近地飛著,不時發出一兩聲鳴叫。在這樣的草地上散心,自然是愜意的。其木格額吉把懷裡的小狗放在地上,然後背剪起手,在草地上走著。
突然,遠處傳來駿馬的嘯叫。抬頭一看,一人一騎在兩只狗的引領下,正朝著這邊疾馳而來。走近了才看清楚,原來是斯日古楞。這時,那兩條狗已經躥到跟前,在草地上不停地嗅著,隨後大聲叫了起來。那只小狗突然回過身子,不顧一切地跑到大狗跟前,其中一只大狗馬上張開口,把小狗叼在了嘴裡。另一只狗則發狂地叫著。不一會兒,斯日古楞就走了過來,見此情景,當即從馬背上下來,幾步走到其木格額吉跟前,吃驚地問道:“額吉,這是怎麼回事兒?這只小狗怎麼會在您這兒呢?”
“可不是麼。斯日古楞,這兩條狗是打哪兒來的?”其木格額吉問道。
斯日古楞告訴其木格額吉,這就是他家飼養的那兩只狼青。一公一母。一個多月前,它們產下了三只小狗。可是剛剛滿月,這三只小狗就突然在一天夜裡失蹤了。當時,它們的母親正在旗獸醫站接受治療。它是在小狗們出生半個月以後生病的,而且病情很重。它們的父親則日夜跟隨著主人在草原上追逐狼群。當狼害緩和下來以後,人、狗都平安地回到了家裡,那三只小狗卻不見了。在草原上,純種狼青的後代非常金貴。更何況,額爾和穆草原只有斯日古楞家養著兩只狼青。當初,在得知母狼青懷孕後,全家人,不,就連附近的牧民們都特別高興。可是現在幾只小狗卻突然失蹤了。斯日古楞非常著急,兩條狼青更是坐立不安。於是,人、狗便相隨著,一起來到了草原上。狼青的嗅覺特別靈敏,它們一離開氈房就徑直朝這個方向跑來。途中唯一逗留的地點,是其木格額吉家的那片草場。在那裡,它們仔細地嗅了一會兒,便一口氣跑到了這裡,結果一見面,就把小狗叼在了嘴上。
“這麼說,這只小狗就是那三只小狗中的一只了?”其木格額吉問道。
“是啊!額吉。您是怎麼得到這只小狗的?”斯日古楞疑惑地問道。
“這該怎麼說呢?”其木格額吉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我是在氈包門口看到它的。時間是在晚上,當時,周圍沒有一個人。”
“噢,原來是這樣。”斯日古楞很是驚奇,“那它是怎麼跑到這兒來的呢?”
“我是不會到那麼遠去偷它的。不就是一只小狗麼?再說,你也不會這麼想。”其木格額吉說道,“可是我能告訴你的就只有這些。老實說,它到這兒來,對我來說也是個謎。斯日古楞,請你相信額吉的話。”
“相信。額吉,斯日古楞怎麼能不相信您的話呢?”斯日古楞說道,“那好,我帶著它們再到別處去找找,或許能找到另外兩只呢。那這只小狗我就帶上吧,好嗎?”
“帶上吧。”其木格額吉很爽快地說道,“看來,這個小東西確實是它們的兒子。要不,這兩大一小三只狗不會是這個樣子。”
斯日古楞當即將那只小狗抱在懷裡,翻身跨上馬背,在兩只狼青的引領下,飛馳而去。待斯日古楞在視線裡消失以後,其木格額吉兩腿一軟,便倒在了草地上。此刻,她的腦海裡全都是伊日畢斯的影子。她相信自己的判斷,那只小狗肯定是它給弄來的。但是她不能對斯日古楞這麼說。因為不管判斷的依據多麼充分,在沒有得到證實以前,都僅僅是一種判斷,距離猜測並不很遠。更何況,這件事本身就很可能包含著一次新的紛爭,她不願意看到這種紛爭發生,為了額爾和穆草原不再重新陷入恐怖的情境中。然而,對自己而言,擔心和恐懼則是無法回避的。她不斷地問自己:接下來會是一個什麼樣子呢?
接下來的情形非常糟糕:依靠靈敏的嗅覺引導,斯日古楞和他的兩條狼青在一片退化了的草場上發現了狼的蹄印,循著蹄印,他們一直追了下去。然而臨近戈壁時,蹄印卻消失了。只把一腔憤怒和仇恨留給了人和狗。於是,三天以後,幾十匹駿馬便重新出現在草原上,兩只狼青在前面開路,目標是溝壑、山坳、深澗、崖頭下所有可能建有狼窩的地方。斯日古楞聲言,為了另外兩只小狗不被狼同化,他和他的同伴們的馬蹄,將以復仇的名義,踏遍狼青的嗅覺所能達到的范圍,直到有了滿意的結果為止。如果不這樣,後果將很難設想。誰都知道,一旦這兩只小狗沒死,由母狼哺育成年後,就獲得了狼和狗的雙重素質:狼的睿智與狗的機敏,狗的勇猛與狼的凶殘,狼的周密與狗的沖勁。所以,一旦瘋狂起來,要比一只純種狼厲害得多。況且,這兩只小狗是狼青的後代,這就更不能等閒視之了。
其木格額吉很快就得到了這個消息。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又沒有一點辦法。況且,現在她已經是小狗失蹤事件的當事人之一。如果能找到伊日畢斯就好了。她想,那樣,她就可以讓伊日畢斯它們以歸還狗仔為籌碼,取得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們的諒解,進而平息這場一觸即發的災難。可是她無法見到伊日畢斯,伊日畢斯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到這裡來找她。這樣,她就只好在惶惶中等待著。
然而,其木格額吉等來的是令人顫栗的恐怖信息:斯日古楞他們每找到一個狼窩,就把窩裡的狼崽全部擄走,然後於途中扔在草地上,再由兩只狼青一個一個地撲殺。僅僅半個多月的時間,額爾和穆草原就成了狼崽們的露天墓場!狼群重新出現。事實上,就在第一窩小狼被殘殺以後,它們就開始集結了。隨後,十幾個狼群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占據了額爾和穆草原的各個方位,並且不分晝夜地在氈房和牛羊群周圍逡巡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聲此起彼伏。無論是哪個狼群,對人、牲畜以及狗都表現出一種徹骨的冷漠與仇視,但是卻並不見諸行動,就是一次也沒有。看樣子,它們好像在等待什麼。而且這種等待對它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然而這種情形僅僅持續了三天便宣告結束。這一信號是突然於夜半傳來的群狼怪異的嚎叫聲。待叫聲一結束,草場上,棚欄裡,便響起了牛羊們悲切的哀鳴,同時夾雜著牧羊犬們撕心裂肺的狂吠。第二天,當人們走出氈房以後,看到的完全是一個血淋淋的世界!到處都是牛羊們血跡斑斑的屍體,不少牧羊犬和駿馬也倒在了血泊中,許多牧戶的棚欄裡,堆積在一起的羊的屍體堵塞了幾乎所有的通道!這當中,最悲慘的是那些狗仔,凡是經過狼群掃蕩的地方,狗仔們都無一幸免,並且都是被咬斷喉管,斷成兩截以後,丟在那裡的。顯然,這是由十幾個狼群於同一時間發動的一次有目的、有組織的大規模殺戮,整個行動帶著鮮明的報復性質。但是與單純的報復相比,其程度要慘烈得多!它破天荒地發生在額爾和穆草原上,徹底改變了草原深處關於人與狼的歷史!而此刻,由斯日古楞挑頭的那幾十個人、幾十匹駿馬,依然在那兩只狼青的引領下,奔馳在丘壑、深溝、山崖之間!
其木格額吉徹夜不眠。氈房周圍,到處都是她焦躁不安的足跡。僅僅幾天的時間,她就變得十分憔悴了。這天夜裡,經過周密的思考,她決定在人與狼之間進行一番周旋,以避免更大的災難發生。首先是去找伊日畢斯。她相信,伊日畢斯肯定會聽她的話。而要想找到它,就得到自家的那片草場上!在那裡,即使見不到它,也會見到它的那些伙伴。那天,不就有幾頭狼藏匿在草叢中,為自己守護著牛群嗎?她相信自己的判斷。而只要見到任何一只,它們都會把她的信息及時傳遞給伊日畢斯。想到這裡,其木格額吉當即走出氈房,從附近喚回雪裡紅,然後翻身跨上馬背,向著自家的草場疾馳而去。
雖然到處都是血雨腥風,但月光下的這一角草原依然像一個體面的少婦,保持著它固有的風韻。沒有什麼險惡光顧,就連一只習慣於夜間行竊的黃鼬也看不到。只有繁茂的草木在人、馬經過時發出一陣淺淺的低吟,似乎在對不期而至的客人訴說著什麼。大約半個小時以後,其木格額吉就出現在草場邊緣那道高高的草垣上。草場靜悄悄的,二十多頭牛都在安靜地覓食。但是她深深地知道,在這看似靜謐的背後肯定隱匿著什麼。於是,她當即大聲喊道:“伊日畢斯——”與此同時,雪裡紅也昂起頭來,豎起雙耳,發出一聲高亢的嘶鳴。人、馬的喊叫和嘶鳴剛剛落盡,草場周圍便突然出現了兩道草波,緊接著,兩頭狼從草叢中走了出來,看見其木格額吉,馬上發出一陣低低的“呃兒嗷、呃兒嗷”的聲音,然後一齊揚起頭,高聲吼叫著。其木格額吉明白這吼叫的意思,於是,便站在那裡靜靜地等待著。果然,大約二十分鍾以後,遠處就出現了一只狼。不一會兒便來到了跟前。不錯,就是它,伊日畢斯。高大的軀體,直立的四肢,碩大的腦袋,兩個像馬刀一樣的耳朵。此刻,它正站在對面,淒然地望著她。稍後,忽然掉轉身子,沒入了草叢中。但是很快就又返身出來,嘴裡叼著一樣東西,其木格額吉一看,原來是一只身上布滿了血跡的、毛茸茸的狼崽!
“我知道這件事。”其木格額吉聲音抖抖地說道,“這的確很悲慘,也的確讓人痛心。但是在這件事情沒有發生以前,是你們首先把人家的狗仔給弄走的,還把其中的一只送給了我。對嗎?我知道,當時你把那只小狗送給我,是為了讓它幫我趕走身邊的寂寞。可卻讓我糊裡糊塗地變成了這件事情的一個當事人,使我關鍵時刻不能理直氣壯地出面說話。今天我到這裡來是想告訴你。如果你和你的伙伴們能馬上停止對人、牲畜還有那些牧羊犬的殘殺,再把兩只小狗歸還給他們,我就去說服那些小伙子們,不再殘害你們的兒女。你能答應我嗎?”
伊日畢斯認真地聽著。稍後,忽然昂起頭大聲叫了起來,叫聲持續了足足有一分鍾的時間才停下,緊接著,遠處就有十幾個地方隱隱約約地傳來了狼的嚎叫。待叫聲剛一停下,伊日畢斯輕輕地搖了搖尾巴。
伊日畢斯的表現,讓其木格額吉異常高興。她當即跨上馬背,朝著回家的路上走去。像上次一樣,一路上,那幾只狼一直不遠不近地在後面跟著。直到其木格額吉回到氈房以後,它們才慢慢地回過了身子。
4
連著三天,其木格額吉每天都跨著雪裡紅,在草原上奔波著。她在尋找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們。但是幾乎走遍了所有的山坳、溝澗、崖頭,也看不到斯日古楞他們的影子。只有那些被丟棄在草原上的、血肉模糊的狼崽和牛、羊、狗的屍體,頻繁映入人與馬的眼簾。其木格額吉異常焦急。為了不使人與狼在連續不斷的刺激中更多地失去理智,她每見到一具屍體,都要把它們掩埋在地下;數量太多實在沒有能力掩埋的,就拖到某個不太顯眼的地方,比如草叢中、窪地裡或者大石後面,把它們隱藏起來,然後雙手合十,默默地祈禱一番,以便讓它們的靈魂盡快得到安寧。當一天的尋找將要結束的時候,便躍到附近的草垣上,站在那裡,極目遠眺,在蒼茫、寂寥中認真地搜索。三天來,每天都是這個樣子。
這不,現在她就又站在草垣上了。這裡,是額爾和穆草原的西北邊緣。越過腳底這道草垣,那邊就是額和侖草原了。臨近黃昏時分,草原顯得更加遼闊、蒼茫。在斜陽的輝映下,草木無一例外地披上了一層淡紫色的光芒。但這絲毫不影響視力,反而使得視線更加朗潤、澄明。然而失望得很,視野裡,就是連一個人、一匹馬、一只犬也搜索不到,更不要說是大隊人馬了。其木格額吉只好翻身上馬,緩緩地朝著垣下走去。一邊走,一邊思考著下一步的行動。在她的意念中,明天無論如何也得找到斯日古楞他們。要不,誰知道那些狼在失去耐心以後,會采取怎樣的行動!
第二天,其木格額吉一早起來,就向草原深處馳去。可臨近黃昏時,她還是站在了一道草垣上。她感到異常難耐。於是,便大聲喊了起來:“斯日古楞——斯日古楞——你們在哪兒呢?”但是,沒有回應。草原依舊像一個經歷過無數世事的老人靜靜地臥在那裡,一往情深地注視著高渺、深邃的天空。
連續不斷地奔波,人與馬都十分困乏,其木格額吉的嘴唇上已經出現了好幾個水泡。但是她並沒有因此而停下腳步,她的倔強的性格不允許她這麼做。這天,天還沒亮,她就騎著雪裡紅上路了。路上,她忽然想起一個山洞。這個山洞坐落在額爾和穆草原的北部,周圍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山丘。尋常,牧人、獵手們經常在洞裡休憩甚至過夜。有一年,她到北部走敖特兒(蒙語,游牧之意),就有三四個夜晚是在那個山洞裡度過的。斯日古楞他們很可能在那兒!於是,她當即駕著雪裡紅向北部馳去。這次,她如願以償。大約兩個小時後,她就來到山洞跟前,找到了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們。小伙子們剛在洞裡吃完早茶,正准備出發。其木格額吉的突然出現,讓小伙子們異常驚訝。他們紛紛走上前來,向他們尊敬的額吉問好致安,同時不乏打量。其時,他們發現,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們的額吉就老了。不僅僅是相貌,更明顯的是神態。那些憔悴、淒涼、哀婉,深深地隱含在她臉上那些明顯增多和加深了的褶皺裡,一如暴風雨過後草坡上、溝壑裡隱隱漾動著的一層濕氣,使她的表情看上去像凝固了似的,沒有一點生動的地方。與之相配合的是她的裝扮,一襲半舊的蒙古袍,上面布滿了塵土,樣子很像被大風剛剛撕扯過的草地,腳上踏著兩只舊牛皮靴子,其中一只已經裂開了口子,散亂的頭發下面,是一條如同蛻下的蛇皮一樣皺巴巴的圍巾。這說明她有些日子沒換過衣服了。當小伙子們向她寒暄的時候,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微微地點著頭,一雙充滿焦慮的眼睛始終注視著斯日古楞。
“額吉,你是專門來找我們的?”斯日古楞幾步走上前來,問道,“您有事嗎?不管有啥事兒,只要是我們能辦到的,就不會讓您多費口舌!”
“斯日古楞,額吉就是想聽你這句話。”其木格額吉很肯定地點了點頭,說道,“這些日子,你們看到草原上那些被狼咬死的牛羊了嗎?”
“看到了,額吉。這幫壞種,它們簡直太可惡了!”一提到那些被咬死的牛羊,斯日古楞馬上就來了氣,“要知道,您看到的最多不過是一個指頭,還沒有看到那些被它們咬死以後垛起來的牛羊呢!一大垛一大垛的,慘不忍睹啊!還有狗,不少狗也被它們收拾了。您知道嗎?”
“這些,我聽說了,也都看到了。那你們呢,這些日子你們在干啥?”
“我們?先是掏它們的崽子,掏一個,往死弄一個。”斯日古楞咬牙切齒地說道,“它們不是把我家的小狗給弄走了嗎?這您是知道的。經過這十幾天的搜尋,我們找到了幾十窩狼崽,這些狼崽大多數都被我們滅掉了,只留下幾個作誘餌,好把那些大狼引出來,然後一個一個地消滅。到昨天晚上為止,已經有幾十只惡狼倒在我們的槍口下了!額吉,我們要把它們趕盡殺絕!讓額爾和穆草原變成它們的墓場!”
“不,不能這樣,斯日古楞,我的孩子們!”其木格額吉忽然提高了嗓門,“從今天開始,你們不要再去追殺那些狼了。除此以外,把現在還在手裡的狼崽也抓緊歸還給它們!這樣,這場災難很快就會過去!”
“這、這怎麼可能呢?額吉。”斯日古楞雙手一攤,“它們弄走我的小狗,我們就掏它們的崽子。可它們卻反過來瘋狂地攻擊我們。這麼一來,我們能罷手嗎?能把手裡的狼崽歸還它們嗎?”
其木格額吉忽然睜大了眼睛:“那如果它們停止對我們的襲擊,把那兩只小狗還回來呢?”
“哈哈哈——”斯日古楞突然放聲笑了起來,“那怎麼可能呢?額吉。要知道,它們是狼啊!”
“只要你們肯這麼做,那邊的事兒我敢保證!”其木格額吉堅定地說道。
所有在場的人都困惑了。自從見面以後,其木格額吉就一直站在狼的立場上說話,現在又代替狼作出了保證。她今天這是怎麼了?但是很快地斯日古楞就得出了結論:噢,那天,兩只狼青不是首先從其木格額吉那裡找到其中一只小狗的嗎?當時,因為尋子心切,狼青在得到它們的仔以後,就在嗅覺的引導下,又到別處尋找去了,並且很快就弄清楚了另外兩只小狗的下落。從那以後,他的腦海裡便始終縈繞著一個問題:既然另兩只小狗是給狼弄走的,那麼,那只小狗是怎麼出現在其木格額吉的氈房裡的?今天,他終於明白了。噢,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額吉這麼不辭勞苦!但是轉念一想,人與狼怎麼能建立起這樣的聯系?不,這絕對不可能!可是除此以外,還能作出別的什麼解釋呢?想到這裡,斯日古楞微微一笑,然後撥開眾人,徑直向自己的坐騎走去。
“通”的一聲,其木格額吉當即跪在了地上:“斯日古楞,額吉在這裡求你了!為了草原、牧人,還有那些無辜的牲畜,你就再聽上額吉一次話吧!額吉這也是萬般無奈啊!”其木格額吉神情淒然地說道。
小伙子們倏地抬起頭來,把目光齊刷刷地放在了斯日古楞的身上。斯日古楞卻怔怔地站在那裡,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斯日古楞,我可愛的孩子,你能給額吉一句話嗎?”其木格額吉低聲問道,黃褐色的眼睛裡,淚水伴著渴求,一起聚集在眼眶邊等待著。
“這,這——額吉,您不該這樣!真的,您不該這樣!”斯日古楞囁嚅著,隨後朝著小伙子們揮了揮手。
小伙子們相互看了一眼,接著,慢慢站起身來,朝著各自的坐騎走去。
“斯日古楞,我的孩子們——”看著小伙子們離去的背影,其木格額吉心碎地喊道。
現在,空曠的天底下,只剩下其木格額吉一個人了。她依然跪在那裡,陪伴她的,沒有清風,沒有陽光,只有無窮的傷心和淌不盡的淚水!
傍晚時分,其木格額吉又重新出現在自家草場邊緣的那道長長的草垣上。她的對面是那十幾頭狼。但是她沒有站著,而是跪著,就像在山洞前跪著那樣。她告訴那些狼,她很無能,無能得甚至連她自己都難以置信。同時她也感到無奈。盡管這樣,她也不改變對它們的要求,希望它們能夠就此作出承諾。因為就斯日古楞而言,如果不是它們弄走了他的小狗,他是不會這麼做的。說罷,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其木格額吉的話音剛落,伊日畢斯就大聲嚎叫起來,叫聲高亢而疾厲,看那副樣子,好像是在發表什麼聲明似的。與此同時,身上的毛全都豎了起來,然後幾步走上前去,叼住其木格額吉的袍衣,使勁扯著。其木格額吉一怔,隨後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當即跨上了馬背。大約一個小時後,在伊日畢斯的引領下,其木格額吉來到了一個山丘上。從方位上判斷,這裡應該距離戈壁高勒不遠。是人們想象中的死亡之地。山丘上,到處是洞口。洞口附近,東一個,西一個,坦露著一片黑糊糊的東西,仔細一看,啊,原來是狼的屍體。這些屍體,多數已經腐敗,有的只剩下一堆骨架。顯然,這裡曾經發生過激烈的人狼大戰,而且不止一次。那些洞穴一定是群狼的住所。看來,這塊死亡之地一度是它們的家園,後來遭到了人的侵犯。從屍體腐敗情況判斷,這種侵犯至少是在半年以前進行的,與當下發生在草原上的人與狼的糾纏有什麼聯系呢?其木格額吉想。伊日畢斯站在對面,直瞪瞪地看著其木格額吉,似乎在啟發著她的某種思考。稍後,二十幾只狼突然從暮色中竄出來,一齊聚到伊日畢斯跟前,將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其木格額吉身上。接著突然轉過身,徑直向上面跑去,不一會兒便出現在丘頂上。其木格額吉一磕馬鐙,潑剌剌地沖了上去。待人馬立定後,放眼望去,前方出現了一片黑黢黢的東西,從輪廓上看,那好像是一些房子。在這杳無人跡之地,怎麼會有房子呢?其木格額吉正要說什麼,伊日畢斯猛然昂起頭來,發出一聲長長的嚎叫,其他狼也跟著吼叫起來。待叫聲剛一落盡,前方突然響起了槍聲,緊接著,子彈從頭頂呼嘯而過。其木格額吉一驚,隨即大聲喝道:“撤——”
夜幕降臨以後,其木格額吉出現在槍聲響起的地方。這裡果然蓋著許多房子,裡邊住著人。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走訪,她就弄清了全部情況。原本安靜祥和、人跡全無的狼的家園,因為人類的攫取,山丘北面出現了一座金礦。晝夜不停的開采、掘進,加上一次又一次血腥掃蕩,對群狼形成了巨大的威脅;為生存所驅使,它們不得不前僕後繼,浴血奮戰,用生命去守衛自己的家園;此後,由棍棒到槍支,由槍支到炸藥,以武器的更替和不斷升級為標志,人狼大戰愈演愈烈;面對強大的攻擊,群狼被迫放棄家園,分散到草原上,而後以十倍的瘋狂進行復仇;迅速組建的打狼隊對狼群窮追不捨;而斯日古楞家小狗的失蹤,使人與狼相互之間的報復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這一切牢牢地攫住了其木格額吉的心,讓她感到震驚,也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疼痛:啊,事情居然會是這樣的。這些狼,它們之所以在最近這段日子裡這麼瘋狂,原來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填飽肚子,而是對家園被侵占的一種報復!
當其木格額吉重新出現在山丘下的時候,只見那些狼正默默地低著頭,立在那裡,眼角上都拖著兩道長長的淚水。看見其木格額吉,伊日畢斯突然眼睛一亮,接著,幾步走上前來,在其木格額吉的腿上蹭了蹭,然後猛地嚎叫了一聲。群狼不約而同地抬起頭,每只狼的眼睛裡都閃著兩道陰森森的綠光,隨後,將身子一扭,“嗖”地向暮色中射去。其木格額吉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當即跪在那裡,大聲喊道:“騰格裡,騰格裡啊——”隨著喊聲,一堵身子頹然倒了下去。
這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人們再沒有看到其木格額吉和雪裡紅的身影。恩格爾河邊的這頂氈房,整日都沉浸在無聲無息之中。期間,額爾和穆草原更大的災難已經降臨。成群結隊的狼,在頭群狼的率領下,分別在各自的轄區裡,向著幾乎所有能夠找到的氈房和畜群發起了進攻。不管白天還是黑夜都如同進入無人之境一般。它們一邊大聲嚎叫著,一邊在血光中騰挪、跳躍、往復,任憑郁積在心頭的悲愴與憤怒,化作巨大的仇恨,在天地間潑灑、飛揚。到處都是牛羊無奈的哀鳴,牧羊犬虛怯的叫聲以及牧人們憤怒的吶喊。一時間,人、馬、狗都被逼退了。就連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們也不得不退回到各自的氈房裡。在此以前,狼群的瘋狂攻擊已經使他們潰不成軍:有三個小伙子被狼咬傷,五匹馬、四只狗倒在了血泊中。藉此,因此只好從長計議,化進為退,分散開來,各自為戰,以便等待時機。然而,對狼群、狼崽的連日追逐、撲殺,已經使得他們的身上積聚了太多的氣息,狼不需用心捕捉就能嗅得到。很快他們成為狼群攻擊的重點。時間不長,各家被咬死的牛羊就垛成了小山,馬群被沖散,不少駒子被咬傷;晚上,氈房周圍狼的嚎叫聲徹夜不息。小伙子們的心頭都燃燒著仇恨之火,但是每個人又都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場史無前例的災難,在血雨腥風中殘酷地演繹著。
消息通過氈房之間的匆匆往來和相互傾訴,很快就傳到了恩格爾河邊的這頂氈房裡。其木格額吉從極度悲苦中支撐起身子,一邊聽著來人的訴說,一邊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淚水。待氈房裡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便放聲大哭。日子變得黯淡無光。這天晚上,其木格額吉拖著被悲傷摧殘得極度虛弱的身子,來到了自家的草場上。周圍沒有一絲風,月光也還是像那幾次一樣干淨、明亮。別處充滿了血腥,自家的牛群卻安然無恙。顯然,就是在這個特別恐怖的時期,牛群仍然享受著特殊的保護。為此,她很希望像往常一樣,能夠在這裡看到那幾只狼,它們肯定還隱藏在那片草叢中。即使因為忙於對人畜的掃蕩,留在這裡的不會很多,至少也會有兩只。因為只有兩只以上才談得上相互之間的配合,而配合是狼的一種特性。這次她沒有站在那道草垣上喊伊日畢斯的名字,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喊不出口,而是靜靜地站在草場上等待著。然而她待了足足半個小時,伊日畢斯它們也沒有出現。其木格額吉異常傷心。
在狼群愈演愈烈的復仇中,許多無辜的氈房被卷了進去。人們在呼天搶地的同時,開始抱怨。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們面臨著巨大的輿論壓力,不少牧人甚至找上門來,當面斥責他們。斯日古楞壓住心頭的怒火,搖晃著擦得珵亮的獵槍表示答復。但是由頭群狼率領的各個狼群密切配合,進退自如,不給他們哪怕是一時一刻的出擊時機,而且只要條件適宜,就瘋狂地進行撲殺,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們心急如焚。日漸惡劣的情勢,在其木格額吉的心頭再次引起了強烈的震撼。她不願意讓草原上的人們繼續蒙受血污。為此,她決定在雙方之間再進行一次周旋。這次她不是首先去找伊日畢斯,而是找斯日古楞。在她看來,只要斯日古楞他們肯罷手,這場災難就能夠終止。於是,當天下午,在斯日古楞的氈房裡,便發生了這樣一節對話——
“斯日古楞,額吉看你來了。額吉是在聽說了你的處境以後才趕過來的,也不知你願不願意見我,反正我就這麼來了。”
“額吉,當雲雀倍感孤獨和惶恐的時候,能夠見到曾經被它冷落過的一只鴻鵠,內心的喜悅是不需要任何表白的,而且充滿了感激。”
“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好也罷,壞也罷,就都讓它過去吧,我的孩子。需要考慮的是現在我們該怎麼辦?你能告訴額吉嗎?”
“額吉,我可以明確地告訴您,現在,我的心頭只有怒火。我的想法也只是一句話:壓好子彈,等待時機。”
“可是,這樣的等待,給草原帶來的是什麼?每天都有牛羊被咬死,鄉親們不分晝夜地惶恐,尤其是那些孩子,已經有些時日了,不管哪家的孩子都不敢邁出氈房一步!這,你不會不知道吧?”
“但這是誰造成的?額吉,總不會是我的責任吧?”
“唉,斯日古楞,你讓額吉說什麼好呢?不瞞你說,額吉什麼都知道!可是,額吉今天到你的氈房裡不是要厘清什麼責任,更不是來難為你的。額吉想要的還是你的一句話。你能給額吉這句話嗎?”
“您不就是讓我不要去追殺它們嗎?額吉,您看,我現在就在氈房裡待著呀!再說,就是我想出去它們也不讓我出去啊!”
“不,我說的是今後。另外,那幾個狼崽呢?你把它們怎樣了?”
“它們在一個臨時搭建的窩棚裡養著呢。至於說到今後——唉,額吉,您說該怎麼辦?”
“把心頭的怒火滅掉!今後,只要它們不過分,就不要逼殺它們。這,應該是不難做到的吧?”
“哈哈哈——額吉,您別忘了,它們可是一群野獸啊!而且是最為殘忍的一族。就說我們能做到這些,它們就能收斂自己嗎?”
“狼的事情由我來辦,你們只管做到這些就可以了。這樣行嗎?”
“額吉,我上次就聽您說過這樣的話。可您怎麼去說服它們呢?這本來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麼!”
“我既然和你這麼說,就一定能做到。兩天以後,我們和狼群在我家的草場上見面,交接,和解。到那時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
“好吧,那我等著您。”
“但是,我走了以後,你要盡快找到你的那些伙伴,把我們商量的結果通知他們,要特別叮囑那些小伙子們,到時一定要按照我們商量的意見辦,千萬不要亂來。告訴額吉,這件事你能做到嗎?”
“問題是我怎麼出去呢?額吉,周圍到處都是狼啊!看見我,它們眼睛都是紅的!”
“這你放心,斯日古楞,你明天一早就出去。額吉敢肯定你不會有事兒。記住,明天一早。你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額吉。您就盡管放心地走吧。”
盡管似信非信,按照其木格額吉的囑咐,第二天一早,斯日古楞就騎著馬找他的那些伙伴們去了。在將近一天的奔波中,果然沒有看到一頭狼。他覺得非常奇怪。當他把這個情況告訴小伙子們時,大家也都感到驚奇。但對其木格額吉能夠讓狼群按照她的意圖行事,誰都不肯相信。為此,大家對於與狼群的這次見面做了精心安排,包括對緊急情況的處置:對槍支全部進行了檢驗,新購進兩千多發子彈,同時充實了打狼隊,明確了各個環節的職責與相互配合,還進行了將近一天的演練,然後便等待著其木格額吉的消息。期間,彌漫在大伙兒心頭的疑惑始終沒有消除,每個人都在思考著這樣一個問題:額吉怎麼能夠與狼進行交流呢?
5
從斯日古楞家回來,其木格額吉整天都處在一種亢奮的狀態中。打狼隊終於同意與狼和解,這意味著一場曠日持久的人狼大戰很快就要止息。多少次奔波,多少回周旋,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現在它就要到來了,那些牧人,那些孩子,尤其是那些牛羊,總算有了盼頭,額爾和穆草原將重新回到安寧、祥和之中。這可不是在做夢啊!其木格額吉怎麼能不興奮呢?
那天,為了使人狼雙方盡快得到和解,離開斯日古楞家以後,其木格額吉就駕著雪裡紅直接向自家的那塊草場馳去。她去那兒是找伊日畢斯的。沿途,不時有狼群出現。每見到一個狼群,其木格額吉都要停下來叮囑一番,讓他們在這些日子裡不要阻撓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們,他們正在按照她的意圖准備與它們和解,然後繼續策馬向前。傍晚,她見到了伊日畢斯。其時,伊日畢斯和十幾頭狼正在那裡等著她。顯然,它已經得到了其木格額吉要來找它的信息。
其木格額吉從馬背上下來,直接走到伊日畢斯跟前,很明確地告訴群狼,經過她的勸解,斯日古楞他們已經同意與它們和解,希望群狼拿出同樣的姿態,與打狼隊一起,盡快了結這場爭戰。起初,伊日畢斯和它的伙伴們沒有任何表示,只是靜靜站在那裡,思考著什麼。它們很可能懷疑斯日古楞他們的誠意,或者為了失去的家園而躊躇,要不,就是在想那幾十只慘死在打狼隊槍口下的狼崽。
“不管你們怎麼想,這件事都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其木格額吉大聲告訴群狼,經過這些日子的糾纏,人狼之間的仇恨已經堆成了山。對此,她非常清楚。但是只要想得遠一點,想一想後輩兒孫,考慮一下家族的長久生存,就能做到以恩報怨,把仇恨徹底化解。誰都知道,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寶格達山上的冰雪就變成一道清泉了。至於群狼的家園,那時完全可以另外找一個地方。有了一個安定的居處,還用得著擔心家族的興旺嗎?可是如果照眼下這個樣子繼續走下去,那結局就是很不好的。她提醒伊日畢斯,現在是該下決心的時候了!要不,就會留下永遠的遺憾!
伊日畢斯猛然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其木格額吉,接著,突然騰身而起,於半空中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隨後落在離原地十幾米遠的地方,劇烈地抖動著身子。可以看得出,它很為難。可不是麼,家園的喪失,血腥的摧殘,去而復歸的折騰,它有的可不是一顆頑石般的心。其木格額吉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突然,一只老鷹凌空掠過,然後拉平翅羽,徑直朝太陽落下的地方滑去。其木格額吉的心禁不住一動。哦,鷹,這草原的精靈。為了延長自己的壽命,它們在四十歲的時候,便飛上峭壁,把已經長得像彎月一般的喙,連同周圍的皮肉,在山巖上生生摔掉,待新喙長出來,再把磨禿的爪子一個一個地拔下來;過一段時間,再撕掉又密又厚的羽毛。五個月後,待新羽長出,便重新躍上藍天,此後,一直活到七十歲死去。鷹,忍受著饑餓與巨大的疼痛,以頑強的毅力,自我折磨,最終與過去訣別,得以死而復生,硬是為自己延續了三十年的生命。這是一個悲懷壯烈的過程。現在,伊日畢斯和它的伙伴們不也正面臨著類似的過程嗎?這個過程,鷹能做到,狼怎麼就做不到呢?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它們可都是非常優秀的生靈啊!想到這裡,其木格額吉馬上提高了嗓門,“伊日畢斯,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但凡事要從長計議。為了往後的日子,就是再痛苦,你也得忍受!沒有哪一個誤食了醉馬草的良駒會拒絕騎手調理的,因為那樣就和自殺沒有區別。現在,在額爾和穆草原,牧人,牛羊,還有你的那些同伴兒可都在看著你啊!”
伊日畢斯站在那裡默默地沉思了一會兒,隨後抬起頭來發出一聲長長的嚎叫。圍在它身邊的那幾只狼也馬上拉長脖子,大聲叫了起來。看到這種情景,其木格額吉褶皺縱橫的臉上馬上布滿了笑容,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於是大聲說道:“那好,後天這個時候,你們雙方就在這個地方見面,我為你們的溝通、理解做中介人!”群狼不約而同地搖動著尾巴,將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慰送給了其木格額吉,也成倍地增加著她從中斡旋好這件事情的信心。
兩天以後的晚上,在雙方約定的時間,其木格額吉的草場上出現了一個奇特的場面:草場西面是幾十條個頭很大的狼,伊日畢斯居於群狼中間,因為它的個頭比其他狼至少高出一頭,所以看上去特別顯眼。東面是斯日古楞和他的伙伴們。此外,還有新近加入到打狼隊裡的幾十名來自額爾和穆草原其他地方的打狼手。他們全都手持獵槍,警惕地跨在馬背上。人、馬前面是幾十條狗。其中一條狼青不見了,它在最近狼群的瘋狂攻擊中已經喪命。另一只狼青正站在那裡,抿起兩只耳朵,密切地注視著對面的動向。處於雙方中間的是其木格額吉。此刻,她正表情肅然地跨在雪裡紅背上,觀察著雙方的態勢。大約十幾分鍾後,她徑直走到草場中間,翻身下馬,站在如水的月光下朗聲說道:“好了,現在就按照我們商定好的辦吧!斯日古楞,伊日畢斯,首先請你們各自把手裡的崽子交給對方,然後我們再商量後面的事情!”
“呃兒嗷——”其木格額吉話音剛落,立在群狼中間的伊日畢斯便叫了一聲。
“好,這些狼已經同意了。斯日古楞,你們同意這樣做嗎?”
“這——”斯日古楞馬上直起了身子,“額吉,您怎麼知道它們已經同意了呢?”
“你沒聽見它剛才那一聲叫嗎?它叫伊日畢斯,是我給它起的名字。斯日古楞,它很可能是狼王!你知道嗎?它那是在和我說話啊!”
“是嗎?它是狼王?”斯日古楞問道,“額吉,您能聽明白它說的是什麼意思?”話語裡,帶著明顯的驚詫。
“不錯,斯日古楞,額吉能聽懂狼的話,它們也能聽懂額吉的話!”其木格額吉說道,“不信你看——”隨後轉向狼群,“伊日畢斯,現在是該讓你那些伙伴出來的時候了!今天商定的事情,它們是必須知道和遵守的!”
“呃兒嗷——”伊日畢斯突然昂起頭來,發出一聲嚎叫。緊接著,圍著伊日畢斯的那十幾只狼不約而同地伸長脖子叫了起來,叫聲足足持續了有一分鍾的時間才止息。隨著叫聲,遠處突然響起一陣撥動草木發出的辟辟啪啪的聲音,緊接著,十幾道粗壯的物流,快速朝這邊延伸而來。只一瞬間,便演化成十幾個湧動著的平面,看上去至少有四五百頭。啊,原來群狼早已完成了集結,在附近隱藏、待命。伊日畢斯果然是狼王!它那一聲嚎叫,顯然是在給頭群狼下達命令,而圍在它身邊的那些狼正是各個狼群的頭狼;按照狼王的指示,它們迅速完成了集結。一種巨大的喜悅當即湧上其木格額吉的心頭,但同時也伴隨著巨大的惶恐:狼王的到來,說明群狼已經下定了與人、畜血戰到底的決心,這是雙方曠日持久的仇恨積累和一次又一次較量推動的結果。如果不適時控制,後果誰也無法估計!小伙子們一齊張大眼睛,看著眼前這黑壓壓的一片狼,驚恐、詫異的目光在其木格額吉的身上、臉上急速地流動著。怪不得其木格額吉曾經幾次說過,她可以讓狼做出某種承諾,原來她真的能和狼溝通!她是什麼時候和它們相知並且有了這種能力的呢?
“我的孩子們,額吉知道你們在想什麼。”其木格額吉平靜地說道,“現在,當著這些狼的面,額吉就把這一切都告訴你們吧——”
此後,包括人、馬、狗、狼在內,所有現身在草場上的生命,都聽到了一個關於善良與良知相互發現、相互交往、相互報答和鄭重承諾的故事。情節、場景,包括雙方特殊的對話,都非常翔實、具體,而這個故事竟然發生在兩個迥異種族的傑出代表之間!在其木格額吉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天地之間,萬籟俱靜。可是等到她的話音一落,半空中就突然傳來“唰”的一聲,緊接著,所有的草木都相繼彎倒了身子,每個葉片上都滾動著一兩顆亮晶晶的東西;天上,夜幕在月光的洗滌下輕輕地抖動著;草原一改延續已久的沉郁,發出了均勻的呼吸。
“孩子們,在你們聽來,這好像是一個傳說,是吧?”稍停,其木格額吉繼續說道,“但是它卻真切地發生在了額吉的身上。不信,你們看一看狼王的反應。”接著轉過頭,“伊日畢斯,現在是該你作證的時候了!”
一陣輕微的騷動過後,伊日畢斯在群狼的簇擁下,慢慢地走到狼群前面,發出一聲悠長的嚎叫,然後輕輕地搖動了一下尾巴。
這以後,在皎潔的月光下,清澈地流動著其木格額吉的這樣一段話——
“由此,我便獲得了一種資格,在人與狼的糾纏之間進行調停的資格。但是我知道,斯日古楞,在你們沒聽到這件事以前,不管額吉怎麼說,你們都不相信我的話。這不能怪你們。因為誰都想不到這一點。不,不是想不到,而是這種事情壓根兒就不可能發生!誰知,騰格裡偏偏做出了這樣的安排。既然它把這一切都放到了我的身上,那額吉就不能有半點含糊!至於狼王和你的這些部屬們,究竟做錯了什麼,我想,你們比我更清楚。誰都知道,獵殺,是你們的天性。要不,你們就沒法兒活下去。可絕不能因此就過多地糟害其他生命。無論人還是狼,都應當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是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反過來也一樣。這正如牧人和駿馬。在草原上,牧人與駿馬是最親密的伙伴和朋友。為什麼?因為牧人愛惜駿馬勝過愛惜自己的生命,所以,關鍵時刻駿馬會捨身救主,一旦主人身亡後還會慷慨殉葬。記住,就連石頭在懷裡抱久了也是熱的。所以,做事不能太過分。貪占和滅亡是住在同一間氈房裡的。不管是誰,真正能夠打倒你的不是別的,而是你自己!正因為這樣,今後,按照騰格裡的安排,我們誰也不能走得太遠。把目標確定在遠方的駱駝,每天只能奔走。額爾和穆草原是一片祥和的天地,不應該出現貪婪和凶殘——”
“呃兒嗷——”群狼突然低低地叫了一聲;與此同時,包括雪裡紅在內,所有在場的駿馬都不約而同地發出疾厲的嘯叫!
小伙子們嘴張得大大的,一動不動地跨在馬背上,臉上布滿了愕然。
“那好,伊日畢斯,既然你們贊成我說的這些話,那就請你首先把那兩只小狗交出來吧——”其木格額吉說道。
“呃兒嗷——”狼王低低地叫了一聲,緊接著,狼群前面便出現了兩條小狗。看到自己的兒子,一直站在對面保持高度警惕的狼青猛然撲了過來,將小狗摟在胸前,仔細地嗅著,接著,抬起頭,惡狠狠地盯著對面。隨後它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猛然縱起身子,向狼群撲了過去。轉眼間,一只小狼便倒在了地上。十幾只狼馬上竄到前面,把狼青團團圍了起來。另外幾只狼則迅速走上前去,伸出利爪,在小狼的身上狠勁地撕著。在家庭成員遭到殘害以後,是不能把被害成員的皮子完整地留給敵手的。這是狼的天性。
斯日古楞當即對空鳴出一槍。顯然,這是小伙子們事先約定的一個發起攻擊的信號。可是不等他們動手,身後便突然竄出十幾條狼,徑直向人、馬撲了過去。此前,它們一直在那裡隱藏著。這些草原狼,就是在兌現承諾時,也沒有放松警惕,它們的縝密不管什麼時候都體現得非常充分。能清晰地聽見人、馬喉管被撕斷、肚腹被剖開的聲音。小伙子們不約而同地扣動了扳機。草場上,頓時槍聲大作,夾雜著狗的狂吠,目標直指狼王和那些頭群狼。當下就有幾條頭狼倒在了地上。但是很快地就有另外一些頭狼重新聚集在伊日畢斯的周圍,緊緊地守衛著自己的頭領,同時發出一陣憤怒的嚎叫聲。
霎時間,如同潮水般的狼群和群狼瘋狂的、令人膽寒的吼叫聲向人、馬射去,無數條騰身而起的狼的身影遮蔽了大半個夜空,每一條身影都有各自鎖定的目標。在群狼的攻擊下,打狼隊很快被撕開了幾個口子,“打,狠狠地打!”斯日古楞一邊放著槍,一邊大聲喊著。一時間,槍聲更加稠密,群狼紛紛從空中墜下。但是,一撥倒下了,另一撥馬上就又補充上來。正在地上向人、馬以及狗運動著的那些狼馬上離開攻擊的隊列,以極快的速度敏捷地撲向倒在地上的同伴,伸出利爪,狠勁地撕著。趁著這個機會,守衛在最前面的打狼手們當即掉轉槍口瞄准了它們,只一瞬間,幾十只狼便一聲不響地蜷曲在了那裡。
見此情景,渾身淌著鮮血的伊日畢斯突然掙扎著,挺起身來,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隨著叫聲,不遠處,幾十只狼迅即調整姿勢,氣勢洶洶地向著斯日古楞撲去。它們先是將一直守護在前面的十幾條狗咬倒在地,然後騰身而起,直撲斯日古楞。其中一條狼先是把斯日古楞手中的槍撲在地上,接著便張開了利爪。斯日古楞當即抬起右腳,把那只狼踹到了一旁。當他打算再次抬起腳的時候,七八只狼已經緊緊地咬住了他的四肢和頭部,氣哼哼地朝外拽著,只聽得一聲慘叫,斯日古楞便被撕成了幾塊。看到這種情景,已經癱倒在地的狼青掙扎起來,艱難地搖晃著身子,發出一聲狂吠,接著猛然向狼王撲去,與此同時,打狼隊隊員們對准狼王射出密集的子彈……
“斯日古楞——”其木格額吉聲嘶力竭地喊叫著,“伊日畢斯——”
然而,仇恨的烈火再也無法撲滅。只一瞬間,狼群便重新整合,由頭群狼領頭的各個團隊,分別從不同的方位,對打狼隊發起了新的進攻。打狼隊也在那順孟和的指揮下,重新調整部署,幾個人一組,分別對狼群各個擊破。草場上,到處是人、狼、狗的屍體,而且不斷增加。但是混戰卻沒有一點停止的跡象。眼見得一腔心血化作流水,其木格額吉悲愴萬分。只見她踉踉蹌蹌地跑到草場中間,張開雙臂,想要說點什麼,但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就猛然吐出一口鮮血,一堵身子慢慢地倒了下去。雪裡紅當即跑過來,圍著主人轉起了圈子,跟著,發出一聲淒厲的嘶鳴。人、馬、狗、狼頓時都停止了行動。只有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兒與或高或低的呻吟聲掀動著被恐怖籠罩著的草原……
三天以後,帶著滿身傷痕,那順孟和和他僅存的五個伙伴抬著其木格額吉的屍體,領著那兩個狼崽,來到了恩格爾河邊一道高高的草垣上。他們准備在這裡安葬他們的額吉,然後放生狼崽。視線極為廣闊,美麗的恩格爾河從垣底潺潺流過,成群的水鳥鳴叫著,從水面上掠過。天空,流雲駐足,俯視著腳底這片碧透的草原。正是水草肥美的季節,大河兩岸開滿了各種顏色的鮮花,陣陣花香,令人陶醉。安葬儀式剛剛開始,十幾個狼群在頭群狼的帶領下,突然從四面八方湧上了垣頂。緊接著,一只個頭很大的狼出現在狼群中間。顯然,這是剛剛上任的狼王。小伙子們驚恐萬分。但是無論狼王還是它的那些部屬們神態都異常平和。小伙子們馬上安下心來,按照既定的安排,儀式照常進行。期間,那些群狼一直低著頭靜靜地站在那裡,每只狼的眼角上都淌著淚水。待一切都結束下來以後,在狼王的帶領下,狼群自動圍成一個圓圈兒,從左向右,繞場一周,然後相繼抬起頭,望著遠方緩緩地邁開了步子。小伙子們適時放出了兩個狼崽。當小狼喜悅的叫聲漫過垣頂的時侯,群狼陸續回過頭來,向小伙子們投過含義異常復雜的一瞥,然後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從那以後再沒有回來。
狼群的消失,為尋常作為狼的食物來源的其他動物的繁衍提供了空間。草原開始面臨另外一些災難。其中最明顯的,是迅速繁殖的野生食草動物時不時地將草場一掃而光。為了生存,人、畜不得不到處奔波。干旱、冰雹、洪水不期而至。人類似乎從中明白了什麼。時隔不久,對狼的保護條款便出現在相關的條例中。狼群重新在額爾和穆草原上現身……
原刊責編 謝錦於晨本刊責編郭蓓
責編稿簽:遼闊的草原上到處都是傳說。這是一個美麗的傳說,也是一個殘酷的傳說。我被這莊嚴的傳說打動了。我相信人和狼之間是可以溝通的,或許,人與狼的溝通,只是人與自然如何和諧相處的一種神示。小說涉及的依然是草原上古老的元素:動物、牧人、草原上的長生天。草原是充滿啟示,又讓人安寧的所在。在這篇小說裡,既有對草原的膜拜,也有對人與狼、人與自然關系的反觀與思索。小說中的其木格額吉慈祥溫婉,反對殺戮,消弭仇恨,為草原恢復了寧靜與和諧,是大地之母的化身,善的化身。小說寫得莊嚴、神聖、大氣,充滿愛與真摯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