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想去北京》文\吳克敬
選自《文學界》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吳克敬:陝西扶風人,西北大學文學碩士。現供職西安市文聯。代表作有《梅花酒杯》等,本刊曾選載其中篇小說《狀元羊》《手銬上的蘭花花》等,《手銬上的蘭花花》獲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1
喝酒不喝散裝的,穿衣服要帶牌子的,你問我這是為了啥?嘿嘿,你以為我有錢是吧?是錢燒了手是吧?我給你說哩,你錯了,我沒錢……延橫山給范金花是這麼說的。村支書范金花的一雙老眼,時刻盯著延橫山,把他盯得如芒刺在背。
延家溝村的人精范金花,相信延橫山說得沒錯。他原來在村子裡翻溝上梁挖刨生活的時候,就不是這樣,穿著是很樸素的,而且滴酒不沾,但他上訪去了一次北京,被縣裡去人把他從北京接回村裡來,就變了,過去的舊衣服不穿了,穿起了帶牌子的衣服,還說他嘴淡,沒味道,這就喝起了酒。村裡釀的土酒,有小米做的,有玉米做的,村裡人還就喜歡他們自釀的土酒,開心地稱自釀的酒為土茅台,可延橫山看都不看一眼,更別說喝了,他要解決口淡沒味道的問題,是一定要有漂亮盒子包裝的那些酒。春三月的中午,延橫山收拾了一盤泡酸菜,還收拾了一盤涼拌洋芋絲,端在窯院的石桌子上,拆開一瓶西鳳六年,嘴對著酒瓶吹了一口,伸著筷子,夾了一筷頭的洋芋絲,擱在嘴裡嚼著時,他聽到窯院崖下的坡路上,傳來了范金花的一聲招呼。
范金花呼哧帶喘地說:又滋潤上了啊?
范金花的聲音裡已經顯出蒼老來,不像她女兒小米。大方宜人的桑小米,天生一副好嗓子,不去說她唱信天游了,就是開口說話,也像他們延家溝底的流水一樣,清清亮亮,脆脆生生,聽在耳朵眼裡,心是醉的,骨頭是酥的。可惜啊,延橫山聽不到桑小米的信天游了,他甚至都很難聽到桑小米說話。桑小米早幾年就嫁出了延家溝村,嫁進鎮子裡,給派出所的協警高懷志作了婆姨。
延橫山聽到范金花的招呼聲,從石桌前站起來,望著窯院的崖畔下,眼看著佝僂著身子的范金花,一點一點,從彎彎曲曲的坡路升上來,他先看到的是范金花亂草一樣的雜色頭發,在山風的鼓動下抖抖索索,接下來就又看見范金花干棗兒一樣的臉,他不知為了甚,心裡軟了一下。
延橫山心一軟,嘴也軟了,他問候著范金花,大姨,有甚事你喊我嘛,那個坡坡陡的,爬了大姨一頭汗。
范金花的確是一頭的汗,她爬上延橫山的窯院,抻著袖口,抹著臉上的汗,應著延橫山,不錯呀!啊,知道心疼大姨了。
延橫山說:大姨可以不心疼我,但我是晚輩哩,我能不心疼大姨?
范金花把延橫山剜了一眼,不用他請,就坐在小石桌前,抓起延橫山的盒裝西鳳,尋找倒酒的小盞盞,在石桌上沒有找到,就問延橫:你這酒是咋喝的?
延橫山沒有客氣,從范金花的手裡拿過六年西鳳,把瓶嘴對著他的嘴唇,就很解饞地喝了一口。他喝過了酒,用他空出來的左手,在酒瓶嘴上擦了擦,笑著往支書范金花的手上遞,范金花卻擰著沒接。延橫山對范金花的感情是復雜的,剛才對她心軟了,過會兒又會對她心硬起來。他給范金花做了個喝酒的示范動作,心裡就變得硬起來。他想,我尊敬你了,把你叫大姨哩;再高興了,還叫你范支書。可我如果心裡疙瘩著,不快樂了,你就不是大姨了,你就不是支書了,你什麼都不是,你就只是左鄰右捨的范金花,甚至還不如左鄰右捨親。你不接我的西鳳,你扎勢了,你還想要我給你嘴裡喂嗎?
延橫山膽子大了去了,他甚事做不出來?心裡那麼想著,真是要把西鳳的酒瓶嘴,往范金花的嘴裡戳了。可他忍了忍,他懂得“有理不傷上門客”的常理,范金花到他門上來了,他豈有無理取鬧的道理?延橫山遲疑著和范金花面對面地坐在小石桌前,把不接他酒瓶的范金花又看了兩眼,也不知是范金花的氣勢和淡定,或者是疲憊和蒼老,讓延橫山硬起來的心一時又有點軟了,軟得自己不尷不尬的。為了掩飾,他又舉起西鳳,如酒蟲子一樣饞饞地喝了一口。
范金花說話了。在延橫山正饞饞地吹著酒時說上了,瓶裝酒是這麼喝的呀?我見識少,在你跟前長眼了。
喝到嘴裡的酒,把延橫山嗆了一下。他心裡有底,看是六年西鳳把他嗆著了,其實是范金花的那句話把他嗆著了。這不能啊,延橫山想他又不欠范金花的,不欠她的錢財,不欠她的人情,他是什麼都不欠范金花的呢,可他面對范金花,卻總是心虛氣短,好像他欠了她什麼似的。
范金花拿話把延橫山嗆了一口後,沒有管他咳嗽不咳嗽,從他手裡搶奪似的抓過六年西鳳,舉起了酒瓶子,嘴對嘴地吹了起來。她不像延橫山吹上一口就要歇一歇,她一吹起來,就連吹了好幾口,到她把六年西鳳放回小石桌,可以看到酒瓶子裡的酒明顯地降下了一大截。
多年的村支書不是白當的,連吹那麼幾口酒,要是延橫山,他會臉紅耳熱心跳起來的,范金花沒有,她只要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就啥也沒有了。隨著那口氣呼出來,范金花說話了,她說:瓶裝酒還就是不一樣呢。
范金花感慨過後,停頓了一下,又說:好酒就得好喝,弄上一個酒盞盞,倒上酒,輕酌慢品,那才夠味道哩。這麼嘴對了嘴地吹,就很不好,像驢飲一樣,不雅觀還在其次,重要的是,吹不出品位來,掉了自己的價。
延橫山笑了。
延橫山發覺小石桌只有他手上的一雙筷子,而吹了幾口酒的范金花,需要吃兩口菜壓一壓,他便笑著站起來,走進小石桌一邊的灶火窯裡,取出一雙筷子,在他的胳膊彎裡來回擦拭了幾下,遞到了范金花的手上,招呼范金花吃菜了。
范金花沒有客氣,她接過筷子,在泡酸菜的碟子裡夾了一口,又在洋芋絲的碟子裡夾了一口,送進她的嘴裡嚼著,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她點頭評論延橫山的洋芋絲鹽放重了,味道都變成苦的了。
對於范金花的評論,延橫山是服氣的,但他不想在這個事上糾纏。他想,村支書范金花到他的窯院來,絕不是為了評論他的飯食,她肯定有了事情。她想作甚呢?
延橫山把鹹了的洋芋絲往他嘴裡又夾了一筷子,嚼著說:大姨是村支書呢,無事不登三寶殿,大姨你有甚話你說。
范金花思謀了一下,說:你給大姨說實話,把你從北京接回來,你並沒有服氣,你還要去北京上訪是不是?
延橫山的眉頭皺了皺,說:我不知道。
范金花就說了,你不知道我知道,你說你沒錢,可你喝酒要瓶裝的,穿衣服要帶牌子的,我就知道你是一定還要去北京上訪的。你太要面子了,看到上訪的人穿得破破爛爛,吃得馬馬虎虎,被人瞧不起,被人捉賊一樣捉,你就要改變自己,喝好的,穿好的,不讓人瞧不起你,不讓人捉賊一樣捉住你往村裡送。
延橫山聽范金花這麼一說,抓起六年西鳳,又吹了起來。他得承認,范金花說得對,說到他的痛處了。
范金花看透了延橫山的心裡所想,她勸他少喝兩口,是酒三分藥,喝高了只會害自己。范金花勸說延橫山少喝酒後,只這麼淡淡的兩句話,突然話題一轉,向延橫山檢討起自己來了。
范金花說:是大姨不好,沒同意小米上你的門。
一只草黃色的狗,不知什麼時候跑到延橫山的窯院,悄悄地潛到延橫山的腳邊,偎著他的腳臥下來……延橫山把他吹著的六年西鳳放回小石桌上,騰出手來,在草黃色狗的腦袋上,一下一下地撫摸著。村支部范金花來他的窯院,勸說他少喝酒他不意外,勸說他不要去北京上訪他不意外,但他意外范金花對他的檢討了。他手摸著草黃色狗的腦袋,還把他的眼睛抬起來,去看對面的山坡,山坡上的野桃花開了,一簇一簇的,爛漫了整個山坡,陣陣山風吹來,帶來了山桃花的香氣,直往人的鼻孔裡鑽。
延橫山沒接范金花的話,好一會,他突然冒出一句:心想去北京。
延橫山緊接著又是一句:大姨你說,你還心想去北京嗎?
范金花想不到延橫山會問她這樣一句話,她愣住了。
2
范金花被延橫山“心想去北京”的話一問,心像被人猛地擂了一拳,她說不清自己到底還想不想去北京。
延家溝的村民,無人不知她心想去北京,她自己又焉能不知道?范金花確實是心想去北京的。這個心願,在她年輕的時候,是那麼的強烈,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在漸漸地淡著,淡到現在,不是延橫山說起,她差點兒都要忘記了呢。
范金花甚時說過這個話呢?算起來有四十年的光景了。那時的她,也就她女兒小米那麼大,村裡人在延家溝的溝底築壩蓄水,要搞一個大水庫,把他們延家溝的部分坡地,改造成江南模樣的水地。出身好、能吃苦的范金花,組織起村裡的小婆姨和小女子,成立了一個鐵姑娘突擊隊,駐扎在水庫工地上,別的人一天干三班,她承頭的鐵姑娘隊,一天干五班。也就是說,早晨別人睡覺的時候,她們已揉著困倦的睡眼,在水庫上干了一班;晚上別人鑽進被窩睡覺了,她們還要揉著酸痛的腰背再干一班。水庫大壩落成的日子,村裡要選勞動模范,范金花毫無爭議地當選了。接下來,公社和縣上,還有專區和省上,范金花依然毫無爭議地當選勞動模范。參加勞動模范授獎大會,公社和縣上,還有專區和省上,范金花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延家溝村的父老鄉親都不記得了,就只記下了“心想去北京”那句話。當然,大家還記得她在村子裡的授獎現場唱的那曲信天游。吃得苦、耐得勞的范金花,胸佩紅綢大花的范金花,站在柏樹枝兒搭建的彩台上,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這就惹得台下眾鄉親起哄要她說說心裡話,可她手捂心口還是說不出來。半天她才憋出一句,我給大家唱曲信天游吧。
范金花要唱信天游了!鄉親們立即靜了下來。一個村裡住著,大家都知道村子裡就數范金花的信天游唱得好。清了清嗓子,沒有伴奏,沒有和弦,范金花就唱起來了。她唱的是新編信天游《戴荷包》:
送哥哥送到大門外,
我身上解下一個荷包來,
我身上解下你身上戴,
你想起妹妹看荷包來。
范金花把她的信天游剛唱了個起頭,和她朝夕相處的鐵姑娘隊的姐妹們就都跟著她一起唱了起來。也許因為唱了信天游,也許因為鐵姑娘隊的姐妹和鄉親們的一份真情,使不會說話、說不出心裡話的范金花最後還是說了出來。
范金花說:我……心想去北京!
范金花作了省上的勞動模范,如果她再往前踏一步,作了全國勞動模范,她早就實現了她的心願,到北京去了。范金花心想去北京,後生家延橫山是聽村裡老人說的。他那時候還沒落生,聽村裡人說了後,延橫山還要求證,他是向小米求證的,小米像延橫山一樣,也是聽村裡人說的,心裡好奇著,就問了她媽范金花,得到肯定的答復後,她告訴了延橫山,延橫山就沒有什麼懷疑的了,他還因此在心裡對范金花更多了一些敬重。
誰不想去北京啊?
范金花心想去北京,延橫山也是。
延橫山心想去北京,他沒有在眾人面前說過,卻給小米交了底。小米是延橫山可以交心的人,他倆都在離村有點距離的鎮中學讀書,同一個年級同一個班,來來去去的,在村裡結伴走,村裡人開玩笑說他倆是延家溝裡的鴨子一對對,在鎮中學的校院裡走,校園裡也有人開玩笑說他倆是樹上的鳥兒一對對……
初中畢業要考高中了,他倆在緊張的功課復習中,又一次雙雙對對地走在延家溝村與鎮子間的公路上,他倆說著以後的事。
小米是大方的,她對延橫山說:你是考得上高中的,以後還會考上大學,你可不能忘了咱倆在山間小路上走過的時光。
延橫山的臉兒紅紅的,甭說我,你只說你會忘了咱倆來來去去一起的日子嗎?
小米沒顧上回答延橫山的話,因為就在這時,他倆同時聽到,不知是誰,在他倆一起走著的山路頂上,唱起了一曲信天游。他倆應當承認,這個野腔野調吼唱信天游的人,唱得是很不錯呢,他吼唱得那麼深情,就像此時此刻,特意唱給延橫山和小米兩個人聽的:
提起個家來家有名,
家住在綏德三十裡鋪村。
四妹子交了一個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延橫山和小米駐足了一會兒,在山坡上尋找那個唱信天游的人,但卻望穿秋水,只看見漫山遍坡盛開著的山丹丹,卻看不見一個人。心情有點激動,還有點兒澎湃的延橫山,突然撇下了小米,一個人跑上山坡,在雜草叢生的山坡上,采來了一束艷紅似火的山丹丹,捧到了小米的跟前,塞進了她的懷裡……小米把紅雲似的臉,埋進了山丹丹的花束裡。
延橫山傻傻地問:心想去北京……你媽真說過這句話?
小米點著頭,說:我問過我媽了。
延橫山激動地說:我給你說呢小米,我跟你媽一樣,也是心想去北京哩!
3
“哥哥”,你又“哥”誰去呀?
給你們說了多少回了,我不是去“哥”,我是去上訪,上訪知道嗎?
好好,你不是去“哥”,你上訪哩。那你說你上訪誰呀?
這個……這個我還沒有想好。
沒想好上訪誰,你跑那路作甚哩?
我在路上想哩。
上坡下窪,翻溝過河,你累不累呀?
這你們就不曉得了,我一點都不累,不僅不累,我還樂著哩,特別是到了地方想著訪誰,我就更樂了。
像東北那旮旯的小品演員趙本山忽悠人一樣,在延家溝村的隨便哪裡,時不常地也要上演這麼一出小品。演出小品的人,千篇一律的,都是延橫山的老父親延大告。陝北的方言,“告”字發音與“哥”字幾乎一致,誰要招呼他,叫他“大告”,聽起來就像叫“大哥”。而他端的也是,有事沒事,都愛走出村子上訪。延大告自己說他是上訪,糾正了村裡人不知有多少回,可村裡人總是把他的上訪說成“告狀”,為了省卻招呼他的麻煩,也不知是村上誰先叫出來的,不叫他“告告”,而都叫他“哥哥”。延橫山在縣城中學讀高中,每星期有節網絡課,這個課上得不多,卻也使延橫山看到了許多流行在互聯網上的新鮮詞。汶川大地震,一位姓范的人民教師,不顧學生們的安危,他自己搶先跑出教室,跑到操場上來,互聯網就把他叫成“范跑跑”……“范跑跑”的事互聯網上正流行著,突然地,有位在押犯死在了監獄裡,警方的解釋是他“躲貓貓”,不小心在監捨裡碰了牆,把人碰死了,互聯網就瘋傳起了“躲貓貓”……啊喲呵,互聯網真是太厲害了,如果有人把延大告的事情捅到網上,把他叫起“延告告”,或者是“延哥哥”,那是夠他受的了!延橫山畏懼著互聯網上的那種搞法,而且也不贊成老父親在現實生活中的做法,因此就對老父親有些瞧不起,甚至還有那麼點兒厭惡。大學沒有上成,心想去北京又去不成,延橫山回到延家溝村來,他鐵下心,就在村裡勤勞致富了。
延橫山相信勤勞可以致富。
延橫山相信勤勞可以致富,可他的老父親,卻不相信,為此他和老父親還發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沖突……老父親如趙本山在央視的娛樂頻道演小品一樣,在延家溝村上演著他的上訪小品。
除了過年扭秧歌鬧紅火,延家溝村沒有幾天喜慶活躍的日子。延大告定期不定期地上訪出行,可是村裡人不能錯過的熱鬧,大家像看大戲一樣,聽到有人在村子裡那麼問“哥哥”,在炕上歇身子的人,就一邊扣著衣服一邊往出跑,還有端著碗吃飯的人,一邊往嘴裡撥著飯一邊往出跑……延大告不怕人看,就怕人不看,沒人看多沒意思,有人看了,他的“哥哥”就當得快活,當得開心,當得有了意義。
上訪,成了延大告體現自身價值的一件事了。
延大告要娛樂村裡人,就是不想讓村裡人忘了他。過些日子,村裡人和他照面,說你“哥哥”不“哥”了?就會激起他的熱情,頭一扭說我“哥”甚的“哥”?我沒“哥”過,我是上訪,你就等看,我回去拾掇一下,這就去上訪。
延大告上訪,拾掇自己是必須的,就像延橫山後來上訪一樣,是要把自己拾掇利索,拾掇出模樣來的。延大告有一件淺灰色的中山裝,他在別的場合捨不得穿,要去上訪,就翻出來穿上身……中山裝有個好處,衣兜兜多,且都是貼在衣服外面的明兜兜,上邊的兩個兜兜小,可以插上戴帽的水筆,不是插一支,而是並排插兩支,兩支筆插在一起多顯氣勢呀!下邊的兩個兜兜大,可以裝文件、裝簡報。真不能小瞧延大告,他有那麼一些紅頭文件和政策性簡報。他在兩個大的衣兜兜裡裝文件和簡報,不是裝門面的,絕對不是,每一份文件,每一頁簡報,他都是看了許多遍,一字不落,爛熟於心,要不然他還上訪個甚?
延大告說:上訪是要講政策的。
鬧鬧熱熱的,延大告在村裡人的喧嚷聲裡,穿著淺灰色中山裝,衣兜裡插著筆和文件簡報,十分自然地又要去上訪了。延大告沒想到,正在村裡人與他像是過節娛樂一樣熱鬧著的時候,他的兒子延橫山站到了他的面前。
延橫山滿臉怨氣,望定了老父親延大告,說:咱們都有兩只手,咱就不能勤勞致富嗎?
正在勁頭上的延大告,想不到兒子會攔住他的路,想不到兒子會給他說那麼一句話。他收斂起自己演戲似的姿態,愣愣地看著他的兒子……父子倆四目相對,在最初的一瞬間,延大告幾乎要屈服於他的兒子了,但他抬起因為長年累月在土裡刨食的手,自己先看了看,然後又讓兒子看,他給兒子說了,你看你爸的手,那是不是一雙勤勞的手?啊,你說是不是?你爸從扛得動鋤頭把子起,就在土裡刨食了,你爸不勤勞嗎?可是……可是你爸富了嗎?
老父親的手就在延橫山的眼前,他認真地看了,還把他的手放到老父親延大告的手裡,這一放使他有些氣餒,甚至想要哭……他能夠想象,老父親延大告在扛得動鋤頭前,和他一樣,也是一雙鮮嫩柔軟光滑的手,他在土裡刨食,刨了一輩子,把他的手都刨變形了,生出了一手的老繭……眼淚在延橫山的眼眶裡轉著,有兩滴掛不住,掉了出來,砸在老父親延大告粗糲的手上。
熱鬧的村裡人,突然都噤了聲。
村支書范金花,這時也在圍觀的人群裡,延大告說起了他的手,在土裡刨食的手,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來也看她的手了;還有圍觀的人,都受了延大告那句話的刺激,像范金花一樣看起了自己的手,他們中,看得羞澀的,低下頭來看;看得大方的,把手還高舉起來,對著晴朗朗天空看……延大告把大家的舉動盡收眼底,他給掉了眼淚的兒子延橫山又說上了:勤勞致富,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在咱延家溝村,我不是最勤勞的,咱們支書范金花才是最勤勞的,你可以不信我的話,你就問大家,問支書,她勤勞出了個甚?
咳嗽,像斧頭砍柴似的,范金花在人群裡咳嗽起來了。艱難地咳嗽了幾聲,范金花還是思量著走到延橫山和他父親延大告的跟前來,開始勸說父子倆。
范金花一副和稀泥的口氣,她先檢討了自己,說她把村裡的事總是弄不好。接著再說延大告,說她把延大告擋不住,現在有兒子擋你了。這麼說了後還說延橫山,讀了書和沒讀書就是不一樣,識得大體,懂得大理,把你老爸擋住了,就扶你爸回家去吧。
延橫山聽話地牽了老父親的手,拽著老人家從圍觀的人群裡走出來,向他們家的窯院裡走去。走了有十來步,范金花朝著他們父子的背影又說了幾句話。
范金花說:咱們在山窪窪討生活,不在土裡刨食咋辦?土能生金,還真就要勤勞著哩,勤勞才使土生金!
把演出上訪小品似的老父親延大告拽回了家,延橫山還在想老父親的話,同時又想起支書范金花的話,他覺得兩位老人的話都有理。咱是生在山窪窪了,咱努力過,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離開土地,到城裡去吃香喝辣。可咱沒那個命啊,咱離不開土地,就還得在土裡刨食,像支書范金花說的,土能生金,勤勞才能使土生金。延橫山就照支書范金花說的,要使自己勤勞起來,要使土裡生金。可是延橫山不時又會想起父親延大告說的話,勤勞致富?你見誰勤勞致富了?
晚上睡覺做夢,夢裡是手,老父親延大告的手,支書范金花的手……一雙雙勤勞變形的手,像是鋪天蓋地的一張網,都要把延橫山埋起來了,延橫山捂住自己的眼睛,可是沒有用,他看到的還是手,帶繭的、變形的手……延橫山從夢裡挺起身子,他看見了老父親延大告伸在被窩邊的手。月亮從糊著粉廉紙的窗戶照進來,把窯炕照得一片亮,探起身子的延橫山,眼盯著老父親的手,他真想把那老繭厚硬的手拉在自己手裡啊!
老父親延大告不再演上訪小品了,他和立志勤勞致富的兒子延橫山,點土豆,種玉米,播糜子,種谷子……父子倆忙得汗流滿面,用勤勞要使土生金。
真是不錯呢!老父親延大告不愧為土裡刨食的把式,他指點著兒子延橫山,把土豆、玉米、糜子等莊稼活兒,做得又精又細,仿佛繡女織錦一般……漸漸地,延橫山的手不再白嫩,手心裡也打上繭子的時候,他出落得像老父親一樣,也能很好地侍弄地裡的莊稼了。
不過,老父親延大告不再上訪,嘴裡的怨氣話還是有的,他時不時地會對兒子延橫山說,說他的嘴淡了,又寡又淡。
延橫山起初不知道老父親嘴淡是咋了?就還關切地弄回家一點酒,弄回家一點肉,在鍋灶上弄出來供老父親延大告吃用。可是老父親吃用了還要說他嘴淡。延橫山聽著,他聽出來老父親並不甘心老老實實窩在家裡,他是還想上訪的。因為延橫山聽老父親十分陶醉地給他說過。
父親延大告說:我去上訪,到鎮子上,鎮上的領導把我當人敬著哩;我去上訪,到縣城裡,縣上的領導把我當人敬著哩。
父親延大告的上訪,僅限於鎮子上和縣上。
鎮子上的領導和縣上的領導對來上訪的父親延大告怎麼就當人敬著哩?父親延大告說,在家吃酒吃肉算不了啥,吃喝不出氣氛來。到鎮子上和縣上吃酒吃肉,有領導陪著,就能吃喝出氣氛來。末了,父親延大告還啟發延橫山,你是沒有享受過那樣的氣氛,等你享受過了,你就知道了。
4
是個什麼氣氛呢?
延橫山想象不出來,老父親念念不忘的那種氣氛,真就如他說的那麼享受?上訪有理是不是?告狀無罪是不是?人不是逼到那個份兒上,誰願意拉下臉去上訪,去告狀。
延橫山把上訪成癮、告狀成癖的老父親延大告拖在家裡,和他一起把東山的日頭扛在肩上,扛到西山裡過著,他在心裡想著,也仔細琢磨著怎麼致富的事。延橫山有文化,想得比較開,但他再怎麼想,就還是他們延家溝村,就還是延家溝村的土地,祖祖輩輩勤勞耕作的土地啊!延橫山橫想豎想,總是想不出別的辦法來。正困惑時,范金花上門來了。
隨范金花上門來的還有一位白臉臉的女子。范金花介紹說,白臉臉的女子是新到任的黑鎮長。黑是鎮長的姓,白是鎮長的臉,延橫山沒有多想,就在自己的心裡樂開了,而他的嘴臉,該是他心的窗口,嘴和臉也樂了起來。
老父親延大告對新來的女鎮長很熱情,他招呼女鎮長往他家的窯裡坐,女鎮長沒聽他的招呼,自己走到他家窯院的石桌前,在一塊石凳上坐下來,她反客為主地招呼起延橫山來,讓他也到石桌前來坐,說她有話要和延橫山說。
延橫山拿眼征求老父親延大告和支書范金花的意見。陝北農村,家有老人,後生家又豈能走在人前頭?老父親沒來得及開口,范金花搶在前頭說了。
范金花拉了一把延大告,說:後生家說話,沒咱插的嘴,走,咱到一邊也說咱的話去。
白臉臉的黑鎮長很是受用范金花的話,隨即向她投去贊賞的一瞥。
范金花是知趣的,她扯著延大告往一邊去,又還不忘向白臉臉的黑鎮長介紹:我們延橫山,是延家溝少有的知識分子,我是要培養他的,你是大鎮長,你責無旁貸,更要培養他哩。
白臉臉的黑鎮長沒接范金花的話,她再一次反客為主,來請延橫山在石桌前坐了。頭一回和脫產的鎮領導接觸,延橫山有一點拘謹,還有點羞澀,他搓著手和白臉臉的黑鎮長隔著石桌坐下來。他坐下後,還不忘再瞥一眼拽扯著走出窯院門口的老父親延大告和支書范金花。
延橫山把他的眼光收回來了,他從白臉臉的黑鎮長到他家來,頭一眼正視她。
白臉臉的黑鎮長笑吟吟地說:你們范支書說得沒錯,在咱們這些窮山僻壤,有文化沒文化的年輕人,都走出去了,到繁華的大城市找錢逛眼睛去了。你是好樣的,能留下來,還扯著你父親息訪,在本鄉本土裡尋找致富的門路,我要支持你,當然還要培養你。
黑鎮長笑吟吟地說著開場白,很自然地還把她的手隔著石桌伸過來,和延橫山握了一握,這讓延橫山有那麼一會兒的遲疑,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一曲傳統的陝北信天游。這曲信天游有個很迷人的名字《拉手手》。
延橫山的臉極不自然地紅了起來,他在心裡斥罵自己胡思亂想。不過呢,黑鎮長的臉白,手比臉好像更白,她把手伸過來了,人家是主動的有禮的,咱能眼睜睜失禮嗎?延橫山的父輩們,在和公家人握手時,都要習慣地把自己的手在自己的衣裳上擦一擦,然後才受寵若驚地去握公家人伸來的手。延橫山不知不覺地也沾染上了他們的習慣,他看著黑鎮長的白手手,不知所措地在他胸前衣服上,把他的手擦了擦,這才去握黑鎮長的手。
黑鎮長是善解人意的,她說:咱不要太拘謹好嗎?鎮長不鎮長的,那是一頂帽子,戴在誰的頭上都是戴,我不過比你幸運了一些,大學畢業,被組織選派到鄉鎮,踏實干了幾年,組織就把鎮長的帽子戴我頭上了。
延橫山架不住黑鎮長幾句話,她這一說,當下讓他服氣上了,因此一掃他剛才的拘謹,平靜下來,瞪著熱辣辣的眼睛,看著黑鎮長說話了。
延橫山說:鎮長找我有事?
黑鎮長說:讓你說對了,我正有件事要和你商量哩。
延橫山說:鎮長你說。
黑鎮長表揚延橫山干脆利落,並鼓動說,咱們都是新時期的年輕人,咱們該有自己的膽識,該有自己的擔當。改革開放,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優勢,小村莊也有小村莊的作為,就看我們怎麼努力了,不努力,一切皆無可能;努力了,一切皆有可能。就說咱們延家溝村吧,地處偏僻的陝北溝谷地帶,交通不發達,通訊不便利,人才資源匱乏,咱們怎麼辦呢?坐在家等嗎?跑出去亂撞嗎?我以為都不是辦法,咱們要找到自己的優勢,充分發揮自己的能動性,使優勢產生化學反應,為咱們的發展和進步,上一個新台階……黑鎮長的口才真是不錯呢!延橫山被她吸引了,他承認黑鎮長的思路有她的道理,也承認黑鎮長的感情是真摯的。黑鎮長在為民做主想事,而且想著為民辦事,延橫山怎麼辦呢?他就只有感動了。他沒有打斷黑鎮長對他一個人的滔滔不絕,他想知道黑鎮長所說小山村的優勢是什麼?黑鎮長說出來了,他是一定要響應的,一定要配合的。高中畢業回到村裡來,自己日思夜想的,不就是黑鎮長現在給他說的那些話嗎?
黑鎮長說得好,延橫山愛聽。
延橫山正聽得心花怒放,黑鎮長卻突然收住話頭,望著聚精會神的他,向他問話了。
黑鎮長說:橫山啊,你是咱們鎮上留得住的知識分子,你說我說的在理嗎?
延橫山激動地點著頭,說:在理。在理。
黑鎮長卻還賣著關子,問:理在哪兒?
延橫山隨口而出:你說的優勢。
黑鎮長毫不猶豫地說出她的想法了。她說咱們小山村的優勢是和大城市互補的,咱們小山村出產的土豆、小米、綠豆等雜食,說是粗糧副食,可也是咱們的特產,咱們的優勢哩!咱在咱的優勢上做文章,粗糧細作,雜糧精作,我就不信沒有咱的好日子!
像有團火在延橫山的心裡燃燒,他給黑鎮長表態了,說:鎮長說得對,我聽鎮長的。
黑鎮長把她的主意連盤子帶碟地端出來。她說就從土豆開始,咱把土豆做成澱粉,攤成板粉,錘成粉條,拉成粉絲,自己吃,更讓別人吃。城裡的超市、城裡的火鍋店……嘿嘿,城裡人就愛吃綠色食物……
延橫山的心像打開了一扇窗子,豁然明亮起來,他說:沒人干我干。
黑鎮長說:我就等你這句話了。
延橫山是太激動了,他面對著白臉臉的黑鎮長、可親可敬的黑鎮長,真想伸出手去,拉住她白生生的手手,說上幾句肺腑話,但他雙唇顫動著,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過,這是不要緊的,善於捕捉他人心理的黑鎮長,早已發現了他心裡的感激,她來為他圓場子了。
黑鎮長說:你要知道感激人哩。
延橫山重重地點著頭,說:是哩,我的心是熱的,我知道感激人。
黑鎮長說:但你不要感激我,我是不值得感激的,這是我的職責。你聽我說,你要找准你該感激的人。
延橫山被黑鎮長說糊塗了,他說:誰?
黑鎮長不賣關子了,說:小米呀!
延橫山懵懂地重復了一遍黑鎮長的話:小米?
黑鎮長說:是小米,她把你介紹給了我,她說你倆是小學、中學的同學,她說她知道你,你就是山上臥的虎,你是有志向的,我就找你來了。
延橫山把他的頭低了下來,他不能聽人提起小米,這是他心裡的一道傷,一提起來心就疼。
5
小米給黑鎮長介紹了延橫山。
啊啊!親愛的小米啊……延橫山的心,自從小米嫁給鎮派出所的干警高懷志後,像結了冰一樣,硬邦邦、涼哇哇的,黑鎮長來延家溝村動員他在土豆深加工上做文章時,向他吐露了小米的情況,他的心就如結冰的長河,受到太陽的照射,一下子都化成了水。
延橫山感激白臉臉的黑鎮長,更感激想念他的小米。高考失敗的延橫山,原以為自己成了一個被生活拋棄的人,但是沒有,黑鎮長和小米關心著他,他覺得夠了,他還是生活的寵兒。
白臉臉的黑鎮長,把延橫山動員起來後,還叮囑支書范金花要著力培養延橫山,並扭頭問延橫山:你在高中就交了入黨申請?
延橫山點頭說:我是高三頭一學期交的。
延橫山想了,他把這件事給小米說過,黑鎮長知道這件事,肯定還是她說給黑鎮長的。這麼想著,延橫山扭頭去看支書范金花。范金花接住延橫山的眼光,說:你回村裡來,就再寫個申請,交到咱村支部,我當你的入黨介紹人。
黑鎮長的目的達到了,她以為,鄉村事業的發展,需要一大批有志青年的加入。可是,鄉村青年十有八九離開了自己的故土,到大城市裡尋夢去了,能留下來的,就必須關心他們,這種關心不只是生產和生活上的,還應有政治上的。延橫山就很不錯,他是應該作為新鮮血液,發展為黨員的一分子。范金花能夠理解她的想法,很適時地說了她該說的話,黑鎮長就又要鼓勵一下她了。
黑鎮長說:范支書說得對,我們農村基層黨支部,一定要注意吸收新鮮血液進來,使基層支部永遠保持青春活力。
延橫山的熱情,被白臉臉的黑鎮長調動得都要燃燒起來了。他回家當即寫了入黨申請書,交給自願作他介紹人的支書范金花手裡。接下來,便沒黑沒明、全力以赴地照著黑鎮長的指示,開始了土豆深加工的產業發展。黑鎮長說得沒錯,土豆真還就是他們這裡的優勢特產,在陝北,在延家溝村,大家無一天不食土豆,無一頓不食土豆,土豆可就是他們的命根子哩。
延橫山拿定了主意,就以制作土豆澱粉,進而制作板粉、粉條,粉絲為優勢產業發展的突破口。他定下來的事,老父親延大告也很支持,責無旁貸地給兒子延橫山當起了顧問,土法上馬,在自己家裡先做起土豆澱粉來了。延大告的土法工藝,非常簡單,就是把土豆粉碎後自己沉澱。這是延橫山所向往,但卻不是他向往的全部,家庭作坊式的做法,太小家子氣了。黑鎮長給他指出的,是種開放型、集約型的大視野,他要組織起延家溝村的老老少少、全部加入到土豆深加工的產業發展中來,運用現代化的生產技術,大規模、高效率地進行生產,進而走出延家溝村,走出陝北,打入到大城市的市場中去。
主意已決,延橫山在延家溝村東家進西家出,他動員著村裡的人,想要大家共同出資,組建一家股份制的土豆深加工企業,可他的努力,卻沒有起到多大的作用。村裡人對他的滔滔不絕,表現得都很冷淡,為此,他還找了支書范金花,結果呢,依然不怎麼好。延橫山給支書范金花說的是集資辦企業的事,支書范金花給他說的卻是村支部研究發展延橫山入黨的事。牛頭不對馬嘴,延橫山感到非常失望。就在這時,小米站出來支持他了。延橫山不知道,就在他和范金花說事的時候,從鎮上回家看娘的小米隔窗全聽到了。長在一個村子裡,他倆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是村裡人看得見的。小米嫁給派出所民警高懷志,並不是說她對延橫山沒感情,她是覺得延橫山書讀得好,遲早要讀進大城市裡去的,她不想自己成為延橫山的累贅,就咬著牙,在她母親范金花的說合下,嫁給了高懷志。延橫山高中畢業回到村子裡來,他要發掘土豆深加工,而且是要帶領全村的鄉親一起來發展,小米想她是該站出來幫助延橫山的。
小米回了一趟鎮子,連口水都沒喝就又趕回村子裡來,把她攢在家裡的存折,還有她的金項鏈、金耳環都拿了來,把延橫山堵在了村子裡,一股腦地交到了延橫山的手上。
小米說:都給你,你拿去,算是我入的股。
延橫山的手顫抖著,他的眼睛濕了起來,他強忍著,沒有讓眼淚流出來,他客氣地說:謝謝你,小米!
村子裡發生的這一幕,被許多人看見了,其中就有支書范金花。在生產生活中苦苦實踐了幾十年的范金花,她年輕過,年輕時也沖動過,她自以為自己是有良心的,也是有雄心的,為了延家溝村,她擔待起支部書記的責任,更擔待起一個共產黨員的榮譽。她上年紀了,上了年紀後,她總結自己,為了改變延家溝村的面貌,為了鄉裡鄉親過上好日子,她力出了,勁用了,像延橫山聽了黑鎮長的指導,在村裡發展土豆深加工一樣,她也聽從過上級的指導,在村裡發展這樣那樣的致富行動,可每一次,除了勞民傷財,沒有一次成功。延橫山像她一樣,也來帶頭脫貧致富,她想她是應該支持的,但她心裡怕呀,怕延橫山的行動失敗。女兒小米站出來支持延橫山了,她沒有和她這個母親商量,她不怨女兒,知道她的心裡並沒有放下延橫山,甚至可能還深懷著對延橫山的愧疚。
范金花這麼想著,就覺得自己不能沉默了,她把自己的存款取出來,召開了一個村民大會,當著村裡人的面,把她的存款入股給了延橫山。
支書范金花有了態度,村裡人跟上來就都有了態度,全村人一戶不落地都入了股。最讓延橫山感動的是他要叫太奶的白鳳鳴老人,八十多歲的她,寡居多年,沒有余錢入股,就把她的壽材叫人抬出來,讓延橫山折價幫她入股……延橫山眼裡噙著淚水,懷揣著鄉親們的信任,把機械化的土豆粉碎機搬回村裡來了,還有吊粉機、烘干機什麼的,陸陸續續也都搬進了村子,在近年來廢棄的村小教室裡,扯旗放炮地安裝起來,並緊鑼密鼓地運轉了起來。
這樣一件富民的事情,轟轟烈烈地搞了半年多,最後卻成為延橫山的老父親再次踏上上訪路的理由。
6
富民!
甚的個富民?我看又是一次瞎指揮,是傷民,是害民。經歷過許多事情的延大告,再次走上了上訪的道路。在黨旗下,宣誓成為一個預備黨員的延橫山,從半年前的意氣風發,突然變得焦頭爛額,頹敗沮喪。老父親去上訪,他不知道該不該阻攔。在心裡,他甚至有種別樣的情愫在發酵。
延橫山沒有阻攔父親延大告重走上訪路,老人家大大咧咧、吆吆喝喝從村裡走過,說他要去上訪,他碰到了村裡許多人,包括支書范金花,都沒有阻攔他,而且也沒有他原來上訪時,像演小品似的戲謔和鬧騰,大家齊了心,好像都在鼓勵他去上訪似的,嚴肅著自己的眉眼,目送著延橫山的老父親延大告去上訪。
轟轟隆隆的土豆粉碎機,還有吊粉機、烘干機,一下子都沉寂下來了。開始時,土豆粉碎機、吊粉機、烘干機在延家溝村啟動起來時,大家也有那麼幾天的不適應,但大家感到了這些機械轉動和轟鳴的新鮮,以及對此所懷抱的期望,就都容忍著那晝夜不息的轟響,並且想和延橫山一樣,站崗值守這些隆隆轉動的機械,看著土豆粉碎機,把洗淨的土豆疙瘩,喂到它的鋼鐵嘴巴裡,囫圇吞棗地吞進去,粉碎成細膩的白色沫糊,轉場到澱粉沉澱池裡,把土豆的澱粉分離出來,然後又喂進吊粉機裡,讓它的鋼鐵嘴巴再吞進去,吐出來板粉,或是粉條、粉絲,經過烘干機烘焙,制作出成品的板粉、粉條和粉絲……
白臉臉的黑鎮長說了,土豆、小米、蕎麥等農作物是陝北的優勢產品,進行深加工,就又是大城市雙手歡迎的綠色食品。延橫山聽了她的話,動員鄉親們出資入股辦起了土豆深加工公司,他想著在土豆深加工上先打開局面,然後再逐漸拓展到小米、蕎麥等陝北特色土特產品深加工中去,可僅此一個項目,就使他傷透了心。他承認黑鎮長也是好心,是真的關心他支持他,也是真的要培養他……她說的話沒錯,土豆深加工沒甚難的,在延橫山大刀闊斧干開後,她還抽出時間,到他進行深加工的車間現場看了兩次,對他敢闖敢干的精神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表揚。可是,深加工出來的土豆產品,卻銷不出去,這讓延橫山還怎麼發展?
延橫山想要求白臉臉的黑鎮長給予他更多的指導,他到鎮政府找黑鎮長了。去的時候,延橫山把板粉、粉條和粉絲都帶了一些,到了黑鎮長的辦公室,黑鎮長還直誇延橫山深加工的土豆產品好。延橫山說他帶來一些,給鎮政府的灶上做點貢獻,讓領導們也嘗一嘗。
黑鎮長給延橫山倒了開水,說:鎮政府的灶上說你的土豆深加工產品沒問題,我們要帶頭吃,但不能白吃,我們可是要付你錢的。
延橫山讓黑鎮長說到了傷心處,他說:村上不在乎鎮政府灶上吃多少,我們加工出來的產品太多了,堆在村子裡,再不銷出去,我們就沒法再深加工了。
黑鎮長白格生生的臉兒擰出了疙瘩,她說:你去找市場啊!
延橫山說:市場在哪兒呀?
黑鎮長說:我的辦公室當然沒有市場。聽我說,市場是要找的,不在你們延家溝村,不在鎮政府,不在我的辦公室,市場就在你的嘴皮上,你要到處找的。
找市場……延橫山不是沒有找,他找過了,從他千般調試,萬般努力,讓延家溝村的土豆深加工設備都正常運行起來後,他就自覺去找市場了,縣城去過了,又去延安城,還跑西安城,不能說他們加工的板粉、粉條和粉絲有多少問題,但是從包裝到賣相,比起進入超市和大酒店、大飯館的同類產品,他們的產品存在著明顯的差距,他懷疑那些晶瑩鮮亮的產品,可能添加了一些不該添加的東西,他的產品絕對保證綠色,可是負責采購訂貨的人員,誰高興聽他們解釋呢?他在西安見識了一個大型超市的采購人員,他得承認,人家倒不是歧視他,是他自己提不起精神來。
那人說:你的東西看相不佳,但我知道吃相是不會錯的。
延橫山聽著有門,趕緊說:我保證,我們的產品絕對綠色,不像……
那人截住了他的話:不像什麼?在我們超市,你不能這麼說,我說你的產品,不要隨便拉扯別人。
延橫山把嘴閉上了,他眼巴巴看著教訓他的那位采購人員,等著人家再往下說。那人也不客氣,伸手向他討要他的板粉、粉條和粉絲的認證文件。這一問,延橫山傻眼了,他的寶貝產品還沒有申辦這些認證,因為在此之前,他還不知道生產的板粉、粉條和粉絲,要想進入超市,還要申辦這樣那樣的文件。
謝過了超市裡的采購人員,延橫山馬不停蹄地跑起了他們的土豆深加工產品的品牌注冊和市場准入認證的事項中去。鎮政府沒有這些權力,延橫山就往縣上的工商管理部門跑,有些審批項目,縣上也沒有權力,他就往市上跑,上下跑了不知多少趟,延橫山只覺把他的腿都跑細了,把他的舌頭都磨薄了,卻沒有拿到一份有用的證件。
延橫山走投無路,又去鎮政府找白臉臉的黑鎮長了。這是他最後一次找黑鎮長,因為他到黑鎮長辦公兼住宿的一間套窯裡,看見黑鎮長把她的床鋪都已打了包,還有書架上原來排放整齊的書,都卸了下來……黑鎮長給延橫山說,她要去省委黨校學習,學習過後,還不知能不能回鎮上來。黑鎮長說得有些感傷,這叫延橫山的心裡很不好受。關心他,支持他,培養他的黑鎮長,在延橫山的心裡,是把她引以為知己的,在黑鎮長要去省委黨校學習的時刻,他便是有天大的事,都說不出來了。倒是黑鎮長善解人意地問延橫山了。
黑鎮長說:很不巧,我就要去省裡學習了。
延橫山說:祝鎮長學習順利。
黑鎮長說:我猜你來不是給我送行的,你有事要給我說是吧?說,我聽著。
這是捂延橫山的嘴嗎?延橫山有那麼點意識,可也僅僅意識了一下,努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沒說出他找黑鎮長要說的話。
黑鎮長學習去了,延橫山拿不到土豆深加工可走市場的那一套叫他頭痛欲裂的證件,他就只有關閉了在村裡轟轟隆隆運轉了半年多的機器。喧鬧的延家溝村重新沉寂下來,延橫山算了算賬,他帶頭搞起的土豆深加工公司,或三百,或六百,已經欠下村裡人近二十七萬元的股債,而這,還不算收購到公司來沒能及時付款的土豆,那也是村裡人主動交售到公司的,算下來也該有二十萬元了。
這可怎麼辦呢?
土豆深加工的機械全都停止了轟鳴,可是村裡人都還要到土豆深加工公司裡來,來的人沒有逼迫延橫山什麼,言語上沒有,行動上更沒有,但來人看一眼延橫山,都讓他有種被揭去臉皮般的痛傷難過。
太奶白鳳鳴也到土豆深加工公司裡來看了,老人家在停止運轉的機器身上摸著,她像是害怕摸疼了它們似的,輕輕地把它們都摸了一遍,回到家裡,躺在窯炕上,不吃也不喝,大家去看她,延橫山也去了,白鳳鳴老人拉住延橫山的手,給他說,咱加工的板粉、粉條、粉絲又不是毒藥,市場是個甚?市場不吃了咱自己吃,你把學校裡壓著的板粉、粉條、粉絲分給各家各戶,咱自己吃。
延橫山聽了太奶白鳳鳴的話,他把板粉、粉條、粉絲一把不剩地分到各家各戶去了。太奶白鳳鳴也分到一些,可她沒能吃進嘴,懷抱著板粉、粉條和粉絲,靜靜地咽了氣。
太奶白鳳鳴把她的壽材入股進了土豆深加工公司,她咽氣了,延橫山不能把公司停產了的機器再變回壽材,他就和老父親延大告商量,把老父親給他自己准備的壽材抬了來,裝殮了太奶白鳳鳴。延橫山的老父親離開太奶白鳳鳴的墳,連家都沒回,就嚎吵著上訪去了。村裡人一改延大告原來上訪時的耍耍鬧鬧,嚴肅著臉孔,目送上訪的延大告走出村子,盼望他的上訪能給大家帶來點兒好消息。但沒有,隔幾天,村子裡開來了一輛皮卡汽車,車上拉著延橫山的老父親延大告,他橫躺在汽車上,身體早已冷硬,頭上裹著紗布,紗布有一坨滲出來的血,也已干硬成一疙瘩……皮卡汽車是交警部門的人租來的,同行的交通管理人員說得明白,他們在西安郊外的公路上,發現了延大告的屍體,他是意外車禍致死的,現在正全力搜尋線索,千方百計找尋肇事車輛。他們還說,幸虧老人的口袋裡有身份證,如不然,都可能按無名屍體在城裡火化了呢。
延橫山早就想哭了,為他的土豆深加工公司,為他沒頭的蜂一樣到處跑,可他忍著沒有哭,老父親的意外死亡,讓他有了哭的理由,他跪在老父親的面前,石破天驚地哭起來了。
7
板粉、粉條、粉絲的味道是特殊的,燉與熬不一樣,熬與炒又不一樣,有好些日子,延家溝村就被這特殊的味道統治著,村裡的人,無人不食分到家裡來的板粉、粉條、粉絲,便是呼出來的氣息裡,也充滿了板粉、粉條、粉絲的味道……延橫山受不了這氣味的熏染,他像死在上訪路上的老父親延大告一樣,也從村裡走出來了。
當然,延橫山走出延家溝村不是去上訪的,他是要走出村子透透氣,他覺得他不走出村子,被板粉、粉條、粉絲的氣味熏染著,會把他熏染得窒息過去的。
延橫山在走出村子前,挨門逐戶地走了一遍,他給入股土豆深加工公司的鄉親說了,他要還給大家股份,大家的票子得來都不容易,他不能把大家的票子白費了。延橫山把這些話對每家每戶的人說了後,這才去了支書范金花家,他把他說給大家的承諾,照本給范金花也說了一遍,他在給范金花說的時候,還多加了兩句話。
延橫山說:大姨,橫山太年輕了。
范金花說:誰不是從年輕處走來的?大姨跟你一樣,不是生來就滿頭白發,大姨像你一樣,也年輕過。
延橫山本來還有話要說的,被范金花這麼一說,他就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在他的心裡,早前對范金花還是有些意見的,主要因為小米,再是他被白臉臉的黑鎮長燒火著大辦土豆深加工的事。小米和他有情有義,為母親的范金花該是知道的,卻把小米嫁給鎮派出所的高懷志;他決心在村裡辦土豆加工公司,為支書的范金花,在態度上是不積極的。延橫山碰了一鼻子灰,來向范金花告別,聽到她的這一席話,他對她的不滿,就像心裡揣著的冰塊似的,就都化沒了。
延橫山正想對范金花說兩句感激話,范金花卻接著說:村裡確實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呢!唉,可你也要走……咱們村,你們年輕人都要走空了。
延橫山知道范金花說的不是假話。范金花不服農村落後、農村貧窮,在村裡熬著,她熬得是很勤勞的,她熬得是很執著的,她不負她的一生……延橫山在心裡敬佩著老支書范金花,於是跟著她的話說了。
延橫山說:要還大家的股份,我得出去弄錢,弄下錢我就回來。
范金花說:外頭的錢在大街上鋪著?就等著你去撿嗎?天下有兩件難事,吃屎難,掙錢難,你可想好了。
延橫山說:難也得掙呀!
范金花說:我不是拉你,只是想給你說,咱延家溝村的路給你通著哩。四時八節的,我會叫人替你到你老爹墳上祭酒燒紙的。
延橫山的膝蓋突然變得特別軟,他真想跪下來,給范金花磕頭了,他差不多都要做出那個舉動時,被范金花發現了,並迅速伸出手來,扶住了延橫山,給他說了,出門前到你老爹墳上燒些紙錢去。
撂在以前,延橫山可能不會聽范金花的話,但這一回,他聽了,出門前到他老爹的墳上去了。他給橫死在上訪路上的老爹跪下來,祭了酒,燒了紙,流著眼淚向老爹告別,說他不孝,他把老爹從上訪路上拽回家,卻沒能讓老爹省心,又逼著老爹上訪去了。這一次上訪,沒訪到甚,倒把老爹的命都搭進去了!
延橫山在老爹的墳前告別時,忽然聽到一曲信天游。他聽得出來,這是一曲叫《哥哥出門妹難受》的信天游:
沒奈何哥哥你要離家走,
小妹妹我實難留。
雙手手拉住哥哥你的手,
送哥哥送到大門口。
送出大門口,
小妹妹我不丟手,
知心話我說不夠淚水往下流。
這是小米在唱嗎?是的,是小米,除了她沒人唱得這麼好。跪在老爹墳前的延橫山,感到一陣陣地心疼,他愣愣地站起來,舉起頭,朝著信天游的聲音尋了去,他看見對面山上,有一點紅影移動著,延橫山希望那惹眼的紅影是飄著的,就像飄飄蕩蕩的雲霞一樣,但卻沒有,那團亮晃晃的紅影,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延橫山把他的眼睛睜大了,大得幾乎都要裂開來,他努力地盯視著那團紅影,雖然不能看得很清,但他知道那就是宜人的小米呢。
延橫山由不了自己,在小米的信天游落下來時,他追著她的信天游也唱起來。
延橫山唱的是流傳陝北的《圪梁梁》:
對畔畔的圪梁梁上站了一個誰?
那就是我勾魂的二妹妹。
二妹妹在圪梁梁上哥哥我在溝,
探不上拉話話就招一招手。
一團紅影影的小米一定聽見延橫山唱的信天游了,就在延橫山唱得換氣的當兒,接著也唱起《圪梁梁》:
雲頭上的雷聲河灣裡的水,
不想我那哥哥再想誰?
對面山的圪梁梁上桃花花開,
我要和我的三哥哥從圪梁梁上走回來。
蒼天真是氣人,怎麼就不給延橫山生出一雙翅膀?讓他飛起來,越溝跨梁,飛到小米的身邊,給她說說他的傷心,還有他對她的感激。他愧對小米的支持,沒能把土豆深加工的事搞起來,他把小米虧下了。在延家溝村,延橫山一戶不落地,給大家說了他的虧欠,現在就剩小米一個人了,他是一定要給她說的。
匆匆忙忙趕回村子,去支書范金花的門上去找小米,得到的消息是,小米回鎮上去了。延橫山要從延家溝村走出來,頭一站就是鎮子,到了那裡,他才能坐上公共汽車,一站一站再往出走……還有甚個牽心呢?低頭想,一件一件還真不少,抬頭想,就甚的個不多了,唯有一個小米,延橫山橫豎放不下,他是必須見她一面的。
一個蛇皮袋的簡易提包,延橫山不死心,裝著他制造出來的板粉、粉條和粉絲,此外還有他路上要用的幾樣小零碎,這就走出延家溝村,走到鎮子上來了,他沒直接去汽車站,而是拐到鎮子中心的派出所,他去找牽著他心腸的小米,但卻沒有找到,原因是,他被協警高懷志擋住了。
真是不巧,在派出所門口問人,偏偏問到了高懷志。延橫山說:同志,你曉得小米在哪裡嗎?
高懷志把延橫山打量了好一陣,說:咱倆沒見過面,但我猜得出來,你是延橫山。
延橫山倒奇了怪,說:你是誰呢?
高懷志說:笨吧你!這還要問?
延橫山明白了,他問的人是高懷志,就把他本已熱情的臉弄得更熱絡了。他說:哦,哦……
還沒“哦”出句囫圇話,高懷志的話就嗆上來了,你找小米,是給她還錢的吧?
延橫山的臉紅了,他口訥得再也說不出半句話,眼看著高懷志,向他逼了一步,他趕緊往後退了一步……一步,一步,高懷志步步逼退著延橫山,讓他恨不能腳下有個裂縫,萎縮了自己的身子,鑽進裂縫裡去。可惜沒有,延橫山就只有步步退著,把自己退得幾乎絕望崩潰時,小米從派出所裡沖出來了,她沖到高懷志的身邊,兩手抱住高懷志的一條胳膊,賠著一千個小心,一萬個無奈,勸說著高懷志,要他不要逼人。
高懷志憤怒了,一甩胳膊,把小米摔倒在當街上。高懷志質問小米:我逼人?啊,你說我逼人?
延橫山不能退了,他手提著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向高懷志的身邊進了一步,他是還要向前進的,仰面摔倒的小米猛然跳起來,插在高懷志和延橫山之間,雙手推著延橫山,嘴裡帶著萬千乞求,要延橫山走。
小米說:這裡沒你甚事。你走!你走!
延橫山轉身走了,他沒有抬手在眼睛上抹,但他知道熱辣辣的淚水從他的眼眶子裡,正洶湧地往出流……他沒有回頭,像小米勸說的,他走了,走得很遠了,卻還聽得見高懷志對小米的怨聲怨氣。
高懷志說:“你會賠呀!把錢賠給他了,我看你還想賠甚?是想把人也賠給他嗎?”
眼淚模糊了延橫山的眼睛,他是怎麼爬上公共汽車的?怎麼到的延安市?怎麼去的大西安?怎麼進的北京城?他稀裡糊塗,不能說全都泡在眼淚水裡的跑,卻也幾乎差不多。不知不覺的,延橫山像他撞死在上訪路的老爹一樣,也走在了上訪的路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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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鋪的是白,蓋的是白,還有來來去去的人影和四壁的牆面,以及亮晃晃的燈光,都透著一種叫人死心的白……我這是到了哪兒呢?睜開眼睛的延橫山,實實在在地糊塗著,他努力地思想著,這就想得遠了點,想他走出延家溝村,一路到了西安,他是來西安打工掙錢的,他不怕吃苦,可他在西安轉磨了好多天就是找不到要干的活,他心急火燎,在勞務市場上攆著一個來挑選建築工的人,他給人家說他有力氣,吃得苦。那人瞧著他,問他都會什麼?砌牆,抹灰,鋪地……延橫山聽他說,一樣一樣地搖著頭,那些活兒,都帶著一點的技術,他沒做過,的確不會做。那人就聳聳肩,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說他不要有力氣、吃得苦的人,他要有技術的人。那人說著,用他的手在勞務市場一劃拉,讓延橫山看,說滿市場的人,誰沒力氣?誰吃不了苦?延橫山卻不依不饒,攆著那個挑選工人的人,向他哀求,說他需要錢,他沒別的辦法,他就只有一身力氣。那人被延橫山纏磨得笑了起來,給延橫山說了,你說你需要錢!這我相信,你說嘛,誰放著家裡的輕松不守,跑到城裡來弄啥?就是需要錢,尋錢來了。延橫山被那人說得啞口無言,他幾乎都絕望了,卻柳暗花明一般,有了一絲轉機,那人給他說,看你是個說實話的人,你就跟我走,叫你學上幾手,砌牆、抹灰……藝多不壓身,你覺得怎麼樣?
延橫山能怎麼樣呢?他屁顛屁顛地跟著那人走了,在城外的一處建築工地上,延橫山像頭牲口一般,把東海裡的日頭背著,撂倒西洋裡去,一天兩頭,摸著黑在工地干,他卻沒能學到手藝,只在一台灰漿攪拌機旁,往攪拌機口裡沒頭沒尾,沒窮沒盡,沒邊沒沿地喂著沙子、洋灰和水……延橫山害怕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也當成沙子、洋灰和水喂進攪拌機口裡去。
苦做苦受,工地裡的工友們聽見延橫山一口的陝北腔,大家便苦中作樂地,吃過飯後或是睡覺前,慫恿延橫山給大家吼唱他們陝北的信天游。延橫山不是端架子的人,他經不起工友們的鼓噪,同時也是為了大家有個樂子,就大大方方地給工友們吼唱上一曲。
延橫山會唱的信天游不少,他給大家幾乎唱了個遍,唱到後來,還自己創作新的信天游來給大家唱。他新創作的信天游有一首叫《莊稼漢》:
深不過黃土地高不過天,
吼一聲信天游唱咱莊稼漢。
水格淋淋的女子虎格生生那漢,
小妹妹就出生在九曲黃河邊。
就在延橫山把這曲新創作的信天游唱給工友們聽的那天,他們施工的那幢樓也封頂完工。工友們聽著延橫山吼唱這曲信天游,開開心心地算著自己的賬,覺得老板該給他們結工錢了。老板就是把延橫山帶到工地上來的那個人,他從整幢樓的工程中分包出來一部分,說他是老板,那是抬舉他。在工地上,老板和延橫山他們一樣,黑汗流,黃汗淌,並不比他們少干。老板也給大家許了願,他從工程上拿到錢,自己是不留的,他就分發給大家,讓大家揣在懷裡捂著去,把冷錢捂熱,咱下來再接工程再掙錢。
可是老板從工程上拿不來錢,一天一天拖著,老板的頭發在長,延橫山他們的頭發也在長,大家沒有心情整理頭發,一群人把自己都像長瘋了一般……萬般無奈,老板帶著他們一伙長頭發的漢子,上訪到市勞動管理部門,一次去不能解決問題,二次再去。還不能解決問題,長頭發的漢子們就去了市政府……正是這一來二去的上訪,把延橫山培養鍛煉出來了。
好像是,別的上訪人群,千篇一律地書寫一個白布條幅,或者要求嚴懲什麼,或者要討公道什麼。他們的上訪隊伍,不寫白布條幅,大家一頭長發,在延橫山的帶頭下,大唱信天游,起名叫《東海日頭背到西洋去》:
半夜三更炕上起,眼前都是黃土堆;
東海日頭背到西,看不見路才能回。
黃土坡坡土坡黃,黃土坡坡難種糧;
受苦受累又受罪,米湯水水來充饑。
這種獨特的上訪形式,吸引了許多圍觀的人群,信訪辦的人驚訝了,來和他們談條件,答應他們的要求,迅速解決了他們的問題。看來,只要政府部門不扯皮,下決心解決老百姓的問題,還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可是領頭吼唱信天游的延橫山,卻也在信訪部門掛上了號,多方調查,查清了他的情況,把他的事報告給了他在陝北的地方政府,來人把他帶了回去。
延橫山不是牲口,帶回原籍找根繩子把他拴起來,他不是,他有兩條腿,他還要走出來,還要拼死拼活地掙錢,掙下錢了還村裡人投給他的股份。除此之外,還有個不甚明確的目的,他還想找更上一級的領導,把他在村裡大辦土豆深加工的煎熬給領導們說說,如果誰能和他好好說說,把心裡的疙瘩解開來,他就不再找他們了。他的時間很緊,他沒有閒時間上訪。可是沒人聽他說。他就想起和工友們討要拖欠的工資,上訪時吼唱信天游的招數,他偷偷地樂了,樂了一樂,就又在信訪部門的大門前吼唱起了信天游。
像前次上訪唱信天游一樣,延橫山扯長喉嚨吼唱了一嗓子,當下就起了作用,不怎理會他的信訪接待人員,把他請進了信訪室,聽他說他想說的話了。可他說著,說了沒有多會兒,有人把他帶走了,是不由分說帶走他的,帶到一個四壁沒有窗子的黑屋子,剛一進去,他的腰上,腿上,還有後背,就挨了一頓黑打,他開始還喊叫了,喊得嗓子啞了,有人就給他一瓶涼水讓他喝,給他說,你喝點水,潤潤嗓子繼續喊。延橫山就有些明白,他怎麼喊都是沒用的。
雖然挨了黑打,水有他喝,飯也有他吃。延橫山不知道他還會受什麼樣的窩纏,等了幾天,就又有陝北的地方政府派了人來,把他帶回陝北了。
幾次帶延橫山回陝北的人,都有高懷志在,他對延橫山是不懷好意的,想著法子羞辱延橫山。這一次也不例外,接到延橫山後,前後左右都是鉗制他的人。延橫山回了一下頭,他想看看把他押了快一天的地方,究竟是個甚地方?他看不出什麼特別的,像西安城裡的許多住宅院落一樣,擁擠、雜亂、吵嚷……後來,延橫山不斷地上訪,他上訪的理由,也在不斷地增加著,起初只是想給那位領導說說他的悲苦,下來就還加上他上訪遭遇的非人道遭遇,一次次地累加著,他都不知道他要為甚上訪?上訪到甚時候是個頭?
高懷志是怎麼羞辱折磨延橫山的?他這方面的辦法可不少,他好像知道延橫山哪裡挨了黑打,就在那挨打受疼的地方存心拍一巴掌,再帶一腳,把延橫山疼得直吸冷氣。都這樣了,他還要用話傷害他。
高懷志說:聽說你信天游唱得不錯?
延橫山不理高懷志,高懷志就自說自樂了。
高懷志說:上訪吼唱信天游,這是你的一大發明呢!
過後又說:吼唱信天游你到咱陝北的山溝溝裡唱嘛,你到人家西安城裡吼唱甚哩?人家城裡人不愛聽你驢叫喚。
本來沒想上訪的延橫山,就這麼被人逼迫著,都快成為一個職業上訪者了。
這回好了,他去西安城上訪,再一次地被接了回來,接他的人依然沒有少下高懷志。
高懷志把他接回到甚地方來了?是醫院嗎?
延橫山的意識慢慢地恢復著,他想起在回陝北老家的路上,高懷志給他遞了一瓶水,他渴得難忍,就全灌進肚子裡,不一會兒,他只覺手腳發沉,眼睛睜不開了,人軟在一輛面包車上,什麼都不知道了。
高懷志還陪在延橫山身邊,給了他一紙病例,說他有精神病,讓他老實待在精神病院裡,這裡有治他病的藥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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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樓萬丈平地起,
盤龍臥虎高山頂……
把延橫山關在精神病院裡,高懷志說有治他病的藥方,起初,延橫山是不信的,他甚至輕蔑地告訴高懷志,說他有耐心,他等著好的藥方治他的病呢。延橫山所以針鋒相對地與高懷志犯嗆,是他在想,我沒有殺人放火,我只是心裡挽著疙瘩,要找人說說話,把我心裡的疙瘩解開來,就甚事都沒有了。何況,延橫山找人說話,也找出了一些竅門,找出了一些辦法……延橫山以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胡來,不要硬上。他可以唱信天游,以信天游作武器,引起眾人關注,形成一定的壓力,解決好他的問題。懷揣這樣一個美麗的希望,延橫山不懼高懷志所說,精神病院有治他病的藥方。他不怕,他要用信天游安慰鼓勵自己了。
和高懷志嗆了兩嘴,延橫山就扯開他的喉嚨,吼唱起唱遍了大江南北的信天游。還別說,延橫山斜躺在病床上,張口剛一唱出兩句信天游,即把高懷志嚇了一跳,他愣了一下,撲過來就要捂延橫山的嘴,但從藥物麻痺中醒過來的延橫山,可也是個壯小伙哩!高懷志縱有十條胳膊十雙手,也沒捂住延橫山的嘴。
延橫山躲著高懷志的手,不歇氣地吼唱著:
邊區的太陽紅又紅,
咱們的領袖毛澤東……
延橫山這一唱,像是在一支龐大的合唱隊前起了個頭,精神病院裡,這兒一聲,那兒一聲,跟著延橫山就都吼唱起來了,先還唱得不甚整齊,唱了兩句,就都合上了轍,押上了韻,聽起來很有些聲勢了。
高懷志是真急了,急得臉紅脖子粗,幾次掄起了他的胳膊,但礙著病房裡這兒一雙眼睛,那兒一雙眼睛,他下不了手,就急吼吼跑出病房,吆吆喝喝叫來幾位人高馬大的護士,還有一位姿容纖柔的女醫生,一擁而上,有拉延橫山胳膊的,有拽延橫山腿的,把他死死地鉗制住,就見纖柔的女醫生,把一根粗得讓人瞪目的針頭,戳進他的屁股,也不管他感覺多麼痛苦,閃電似的,把一玻璃管藥水推進了延橫山的體內。
延橫山吼唱不出信天游了,他的兩只眼睛睜著,也說不出話,動不了手,動不了腳,任憑一幫護士,把他像是一堆閒肉一般,抬著橫陳在病床上。
就這麼較上了勁,精神病院給延橫山注射了鎮定性質的藥物,他就能安靜一陣子,到藥物的勁頭一過去,他張開口又能吼出聲音時,就又大唱信天游,而他不唱別的,就還重復地唱這曲《咱們的領袖毛澤東》:
山川萬裡氣象新,
五谷生長綠茵茵……
延橫山堅持吼唱信天游,精神病院也就堅持給他注射鎮定性質的藥物,一來二去,延橫山真有些架不住了,他不吼唱信天游了,他像是一具僵屍,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任由自己的思緒橫沖直撞,四處亂飛……是的,延橫山想了很多,他懷疑起自己的行為了,不知道他堅持不懈的上訪,能夠有一個什麼樣的結果?他胡思亂想著很自然還想起小米,想起小米時就還要想起她在村裡的母親范金花……
聽不到延橫山吼唱信天游,和他同在一間病房裡的精神病人不習慣了。
延橫山不是精神病人,但他從那幾個與他同在一個病房裡住著的人精神狀態來看,確定他們是患有精神病的。延橫山在吼唱信天游時,他們開心著;延橫山閉了嘴,他們就有些不解和迷茫,就你伸出腦袋,把延橫山看兩眼,他又伸出腦袋,把延橫山看兩眼……一眼一眼地把延橫山看著,他們就從不解和迷茫變得氣憤起來……這樣的氣憤,像有極強的傳染性似的,一個傳染一個,到延橫山糊裡糊塗,不知他在精神病院住了多少個日子時,他敏感到要出問題了。他懼怕氣憤著他的精神病人,向他的身體實施攻擊,那他可就慘了。就在延橫山提心吊膽不知如何是好的這一日,先有一個精神病患者逼到了他跟前,來了一個,跟著就來了幾個,延橫山看著他們噴火的眼睛,他恐怖極了,低下頭盡量躲著他們,可他哪兒躲得過去,有一個精神病人的拳頭,不分青紅皂白地打過來……
延橫山想喊,但卻喊不出聲來,他痛苦地想著,他年輕的生命,怕是要葬送在精神病人的拳頭下了。
萬劫不復之際,小米來了。
與小米同來的,還有精神病院的醫護人員,他們制止了精神病人對延橫山的暴打,把延橫山接出來,接到精神病院的一間養著花草,掛著山水圖畫,顯得特別溫馨,甚至有點曖昧的屋子裡來。小米兌了一盆熱水,小心翼翼地擦著延橫山的臉上的血……延橫山沒有抬頭,他委屈得像個孩子一樣,靜靜地接受著小米對他的愛撫,帶著血的水流,從小米擦著他臉的毛巾上滴下來,叮咚,叮咚,像是擂鼓一樣,震撼著延橫山的耳朵,他驀然發現,在那不斷滴落的血水裡,還有清澈純淨得像是珍珠似的水珠,一粒一粒,拌和著血水,砸在他面前的熱水盆裡。
那是小米的眼淚嗎?
是的,一定是小米的眼淚了!延橫山這麼一想,他不由自主地心頭一酸,也如小米一樣流起淚來了。
小米說話了:橫山,咱把臉洗淨了回。
小米是來接延橫山的,聽她這麼一說,延橫山的眼淚更多了,幾乎如他們延家溝的流水一樣洶湧。
小米接著說:你得答應我,回去就不再上訪好嗎?
小米來接延橫山,原來是有條件的,延橫山這時能怎麼辦呢?他突然想起了高懷志,小米的丈夫高懷志,想起他,他不想給小米點頭,他是要硬扛了,哪怕是死也要硬扛。可是,他卻不由自主地給小米點頭了,因為他此刻面對的不是派出所的協警高懷志,他面對的是親愛的小米,他又怎麼能不點頭呢?
范金花把延橫山接到她的家裡,范金花讓女兒小米陪著延橫山,她抽出身來,到灶窯裡給延橫山收拾吃的去了。范金花給延橫山炒了一盤豬肉撬板粉,一盤酸辣土豆絲,外帶一大碗剁蕎面。范金花剛把這幾樣吃貨弄好,端在延橫山的面前,村裡其他一些人家,也給延橫山做了飯食,你一盤子,他一缽子,端到范金花的窯院,放到延橫山的面前。沒多久,在延橫山的面前,盤子上架碗,碗上又摞盤子,重重摞摞,堆起一座盤子和碗的小山。
延橫山哭了。他哭著說:我把大家欠下了,大家還這麼疼愛我!
七嘴八舌的,大家說:吃,你吃,把肚子吃飽,咱不說欠不欠的話。
這一頓飯,延橫山是混著眼淚在吃的,他把面前的盤子和碗裡的東西,一樣一樣,一個不落地都吃了些,他吃飽了,實在吃不下了,圍著他的村裡人,還一個勁地勸他吃。范金花及時地制止了村裡人對延橫山的勸飯,她說橫山剛回村子,還沒回家呢,吃罷飯,他也該回去收拾收拾,好好地歇一歇。
從村裡人的熱情裡解圍出來,延橫山回他長時間沒回過的家裡去了。
吃飯時不見小米,延橫山回到家裡才發現,小米一個人,早早地到了他的家,差不多已給他把家收拾出來了。
親愛的、美麗的、宜人的小米啊!延橫山在心裡這麼感念著小米,卻突然聽她說話了。小米說:給你說哩,我離婚了。
小米說得輕描淡寫,延橫山卻聽得天崩地裂,他結結巴巴地應著:他……他……他憑甚跟你離婚?
小米說:他才不呢。是我和他離的婚。
延橫山舉起手來,重重地拍在他的腦袋上,他對小米說給他的消息,不知是該傷痛?還是應該高興?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小米看,把給他收拾院子的小米看得臉都紅了,紅得像是抹了一層動人心魄的霞彩。
在村裡住了些日子,延橫山天天都能見到小米,忽一日,他心裡有了一個計謀,告訴小米,他要到鎮子上去買一頭豬回來喂。小米高興地說,你想買就買去,買回來,你有時間了你喂,你沒時間我替你喂。事情就這麼商定了下來,延橫山去鎮子上了。在鎮子上,他還到派出所裡去了,把高懷志看了看,和他說了,他來鎮上要買一頭架子豬的,高懷志如果方便,就陪他到豬市場走走。延橫山說,你高懷志面子大,你在場,我可能討到一些便宜哩。延橫山沒有請動高懷志,請不動他就自己去了鎮上的生豬交易市場,轉著圈子,選了一頭黑白雜花的架子豬,掏錢買下來,牽到鎮上掛牌營業的一家照相館,招呼照相館的師傅,給他的黑白雜花架子豬,前後左右地照了相。
稀罕!太稀罕了!
長發飄飄的照相師傅,照了多年像,給一頭豬照相肯定是頭一遭。他開始聽延橫山說,還搖了搖頭,很是狐疑地盯著延橫山看,但他經不起延橫山一再說,說你只管照好了,是個人也好,是頭豬也好,你照一張相,我給你一張像的錢不就對了?照相師傅扛不住延橫山的鼓動,他拿起照相機給黑白雜花的架子豬照相了。當時的照相館裡,紅男綠女還有一些人,而且是,鎮街上人來人往,照相師傅端著相機給黑白雜花的架子豬照相,忽啦啦圍了過來,有捂嘴笑的,也有指著豬說的。延橫山牽著豬,最後還讓照相師傅給他和豬拍了一個合影。
延橫山說了:婆姨難尋豬難尋,我給我和我的豬合個影,丟了就好尋了。
偏偏的,給黑白雜花的豬照過相後,延橫山把他的豬丟了。延橫山沒能把黑白雜花的架子豬帶回村子裡來,他獨自回到村裡,見著了小米,小米問他,他懊喪地說,人要倒了霉,喝口水都塞牙。我在鎮子上買了豬,心想可別丟了,卻還是給丟了。
小米安慰延橫山說:丟頭豬沒啥,只要不把你丟了。
延橫山哭喪的臉被小米說樂了,說:你把心放肚子裡,我大拉拉一個人,怎麼就丟得了?
說是這麼說,隔了不多天,在小米看來,她還是把延橫山丟了。就在小米的眼皮下,她滿心以為延橫山把心收回村子裡來了,他不會往外跑了,跑出去上訪,可是大拉拉的延橫山,像是天上飄著的一朵雲,在小米的眼前飄著飄著,就突然飄得沒了蹤影。
小米記得,延橫山失蹤的那天,他們一起還在溝坡上的地裡,給生得蓬蓬勃勃的土地除草松土,他們干得都是一頭的汗,拄著鋤把在地頭稍做歇息時,小米給延橫山哼了一曲信天游。
小米輕聲哼唱的信天游是《倒叫妹子不放心》:
藍格瑩瑩的天上飄著一個嘟嘟雲,
三哥哥今天要出遠門,
刮風下雨打雷聲,
倒叫妹妹我不放心……
10
恨著自己唱了那曲《倒叫妹子不放心》的小米,提心吊膽地熬過了半年多時間,熬到要過年了,才熬回來了延橫山。
還好,延橫山這次回村,不是上訪被組織送回來的。他是自己打工,自己買了火車票、汽車票,當然還買了一堆年貨回來的。延橫山的年貨算不上豐盛,但卻算得上有心,他給小米買了兩身時興的衣裳,給范金花買了茶和酒……延橫山知道,當支書的范金花有太多的煩心事,她化解煩心事的方法,有一種就是喝茶,喝在茶罐罐熬得吊線線的釅茶。苦口的茶,如果還不能解范金花的心煩,她就又要喝酒的。延橫山把他帶回的年貨送給小米和范金花之後,拉住她們家靠在窯院崖背上的架子車,叫上范金花,說他還有年貨的,寄存在鎮子上,這就去拉回來。在鎮子上都寄存了些甚年貨呢?小米和延橫山走在上坡下坡的路上,她問了延橫山,延橫山卻沒明白告訴她,只給她一個勁地說他出門的事兒。延橫山說他這次出門,可是開了眼了,他不僅去了省城西安,還去了首都北京……啊呀呀!甚叫首都呢?北京啊!那個大,把咱的腿走折了,都走不到邊,故宮、天安門、長城、毛主席紀念堂……嗨呀,我給你就說不清,美國人在北京開的那個名叫“肯德基”的店,走一段路就有一家。我想美國人都吃的甚呢?順路進去了一家,也沒啥特殊的,除了雞腿、雞翅甚甚的,就都是咱吃的土豆了,什麼炸土豆條,什麼蒸土豆泥,我問他們了,他們店裡買的雞是哪兒的?他們說了,都是咱國產的,我還問他們店裡賣的土豆呢?你聽人家怎麼說,人家說是從美國進口來的。漂洋過海,成本小得了嗎?他們傻了吧?我問人家,他們說了,說咱土產的土豆存在點品質問題,不經油炸,在滾油裡一過,就軟了稀了,成不了外脆裡酥的炸土豆條。
哎!我還就不信,咱們土產的土豆就炸不成土豆條。延橫山說得心氣很是不平。他說了這許多話,最後給小米說,過年了,你就用咱延家溝產的土豆,給咱炸些土豆條,讓我吃吃,比他們“肯德基”進口土豆差個甚?
架子車空著,在路上壓不實,咚咚鏘鏘地跳著,像是一面邊走邊敲的鼓。可是這響亮的鼓點,在快要進鎮子時,壓不住豬叫的聲音,那是肥豬挨刀的叫聲呢,“啊哇!啊哇!”快過年了,這樣的豬叫聲,雖然淒厲,雖然絕望,卻也增添了年的洋洋喜氣。延橫山的耳朵被豬叫聲吸引著,在冬日的陽光下,看上去紅紅的,透著一種讓人驚奇的亮光。他問小米了:小米,你還記得我丟了的那頭架子豬嗎?
小米說:不就一頭豬嗎?我忘了。
延橫山說:黑白雜花的架子豬呢,我沒忘,你也沒忘。延橫山說著把他給黑白雜花架子豬照的相從身上摸出來,送到小米的眼前讓她看,一邊讓小米看一邊還說多麼漂亮的一頭豬呀!我能把它丟了嗎?今天給你說實話哩,我才沒有丟豬。延橫山把實話說出來了,他一說把小米吃驚得停下走路的腳步,眼睛從黑白雜花的豬照片上挪過來,盯著延橫山看了。小米的眼睛裡滿是疑惑與不信任,延橫山感覺到了,他本來還想耍些把戲的,但他不敢了,壓抑著他內心的狡黠和興奮,給小米老老實實地說了他弄豬的原委。
在鎮子上的照相館,延橫山給他買來的黑白雜花架子豬拍了照後,就悄悄地把豬趕到他偵查好的一片白菜地裡,讓他的架子豬去拱正在生長著的大白菜。這片白菜地緊挨著鎮派出所,是派出所自己開荒墾殖的菜地,供自己的灶上用。延橫山看著他的黑白雜花架子豬在派出所的菜地裡一陣亂拱,很快就把三棵大白菜拱著吃了,下來要向第四棵大白菜拱去時,派出所有人看見了,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延橫山懷恨在心的高懷志。高懷志驚驚詫詫地喊叫著,沖到菜地裡,把延橫山的黑白雜花豬逮住,扯了一條豬的後腿,也不管豬如何嘶叫,如何掙扎,生生地扯到派出所的院子裡,招呼所裡的其他人,取來一根繩子,把黑白雜花的架子豬拴住,拴在院裡的一棵棗樹上。
延橫山笑了,他沒有笑在臉上,而是笑在心上。
小米架不住延橫山的實話實說,時隔半年,她被延橫山的這一惡作劇惹笑了。小米是笑在臉上的,她笑著不知是該誇延橫山呢,還是嗔怪延橫山,順手推了一把他,說看把你能的,派出所咋不把你和黑白雜花的豬拴住,一起拴在棗樹上。
延橫山不接小米的茬,他讓小米等在鎮子的街口上,自己尋著剛才豬叫的地方去了,尋去的不是別家,恰恰是鎮派出所,所裡的干警,包括高懷志,都在七手八腳幫助一個五大三粗的屠夫,給那頭黑白雜花的大豬放血。延橫山走到他們中間,伸手還幫了他們一把,直到把豬的血放完,豬不叫了,延橫山才如夢初醒似的看著癱在地上的黑白雜花大肥豬,問派出所的人了。
延橫山說:這是誰家的豬呀?
派出所的人,包括高懷志都被延橫山問得一愣。
他說:這可是我的豬呢!
延橫山說著,就把他帶在身上的豬的照片拿出來,讓愣成一團的派出所裡的人看,最後晃到高懷志的眼前停了下來,他要高懷志看仔細了,說他半年前買了這頭豬,買豬前還給高懷志說了,說他不再亂跑了,安下心來喂頭豬,高懷志還表揚了他。他把豬買下了,不成想,轉個身就丟了,還丟給了你們派出所。
豬的照片戳在高懷志的眼前,他像延橫山說的,真的把豬的照片看得很仔細。他認得出來,剛殺的這頭黑白雜花大肥豬,就是延橫山照片上的架子豬。高懷志仔細地看著豬照片,把自己看得很洩氣,他不由自主地後撤了兩步,把眼睛從豬照片挪到延橫山的臉上,他說話了:你的豬拱了我們所的三棵大白菜!
延橫山沒有回避高懷志,他說:三棵大白菜……我的豬沒長眼睛,咋就把派出所的白菜拱了?
延橫山說著,還把橫屍在地上的黑白雜花大肥豬踢了一腳,接著往下說:白菜我來賠,我的豬誰賠呀?
沒人回答延橫山的話。
延橫山就說:我的豬錯了,豬東西錯了把它抓起來也成,像人一樣,你關它兩天也就罷了,我不說甚,誰讓它錯了呢?但豬東西的錯,不至於關半年吧?
靜。太安靜了。延橫山用眼睛去看站在他周圍的人,他發現他們都有點氣急敗壞,但都無可奈何。他們沒人接延橫山的話,延橫山就只能自己說了。
延橫山說:法律明文規定,我不說,你們比我更清楚,我的豬不該一關半年,但這也就罷了,可是你們說說,你們怎麼把它的命要了?
不知是誰先轉身走的,走了一個,緊跟著就都轉身走了,只有高懷志還多堅持了一會兒,而延橫山已經不想再理他了,他把說話的對象轉移到了手裡拿了把殺豬刀的屠夫身上,他說:大哥,我說的理不錯吧?
豬血還在殺豬刀的刀尖上滴著,屠夫與延橫山的眼睛碰了碰,兩個人有點說不清道不明地都樂了一下。
延橫山說:我把豬頭給你,大哥,你幫我把豬拾掇干淨,我拉回去好過年。
雖然把豬頭送了屠夫,剩下沒頭的豬身子,讓延橫山和村裡人,可以說還是過了一個肥年……延橫山在小米的幫助下,把沒頭的大肥豬拉回到村子裡,切割成一條一條的肉綹子,給每家每戶都送了一份。延橫山說他欠著大家,就先給大家還一條子肥豬肉。這太有趣了,就在村裡人還津津樂道著延橫山時,他給小米的母親范金花撂下一句話,說你一直想去北京,你沒去得了,我就孝敬你一次,讓你去一回北京。
延橫山這句話沒有直接說給范金花,而是說給小米,讓她帶給她媽的。
說這話時,陝北的天已經很暖和了,溝溝渠渠的草都冒出了新綠。延橫山扛著鋤頭,把荒了幾年的責任田,在小米的幫助下,都開了出來,趕著節氣,點下了土豆種子。
小米聽了延橫山那一說,她是不以為然的,說:想巴結我你就直接巴結我好了,別拿我媽說事。
延橫山說:我說的是心裡話。
小米說:你還認了真了?
延橫山怎麼會不認真呢?他撂下那句話後,很快就又從村裡失蹤了。不過,這一次失蹤沒過幾天,就從北京傳來消息,要村支書范金花來北京領他回村。消息是從縣信訪局傳來,先傳到鎮上,鎮上的干部再傳范金花,讓她到縣信訪局去一下。范金花去了,縣信訪局接待她的干部拿出一紙傳真,給他說,傳真是從北京傳到省上,省上傳到市上,市上傳到縣上的。傳真上的字不多,但傳真得明白,一字一句,說是多次上訪的延橫山,在京上訪反映村支書范金花的問題,要范金花到北京去一趟,只要范金花敢去北京,延橫山保證,他就再不上訪了,哪怕天大的事,他自己扛著,自己解決。
心想去北京,范金花就這麼迷迷糊糊地去了。
是縣信訪辦的人陪著范金花去北京的,來回的費用,還有北京的吃住,都從縣信訪辦的陪同人員口袋裡掏。總是上訪的延橫山,叫信訪辦的人傷透了腦筋,曾經采用了多種措施,一概不起作用,他這次言之鑿鑿,要范金花赴京接他,他就再不上訪了,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他們不想節外生枝,讓延橫山弄出破綻,失言繼續上訪。所以,陪同范金花赴京的信訪辦干部,一點都不敢馬虎。她一路上很小心地陪著范金花,到了北京,見了守在北京信訪的延橫山,對他就也賠著小心。可是延橫山像沒看見她一樣,只沖來了北京的支書范金花,有那麼點兒小得意地笑了一下。
一路上,陪同范金花的縣信訪局干部,在路上給范金花一遍遍教,要她見了延橫山,不要發火,把他從北京哄回來就成。范金花記著信訪干部的話,她一開口就勸延橫山了。
范金花說:大姨來了,你跟大姨回。
延橫山說:好不容易來趟北京,大姨不想走一走?我可是聽大姨說過,你心想到北京,既要逛故宮,還要爬長城,而且還要瞻仰毛主席的遺容,看天安門廣場升國旗……大姨,你沒把你的願望忘了吧?
范金花不好說甚了,她把歷數著她心裡所願的延橫山靜靜地看了幾眼,然後偏過頭去,去看陪同她來的信訪干部了。恰在這時,北京熟悉延橫山信訪的一個人插話說,人來了就去看看,北京的古老是有名的,北京的新變化也很大,看一看,對自己的思想品質,都是個提升。縣信訪辦陪同來的干部能怎麼說話呢?她就只有同意延橫山的建議,暫時住在北京,陪著范金花逛故宮、爬長城、瞻仰毛主席遺容、目睹升國旗。
逛故宮、爬長城,范金花倒沒有特別的沖動,不過,她的興致是很高的,延橫山和陪同來的信訪干部,在這樣的情景下,也變得極其和諧,極其融洽,信訪干部帶了一部數碼照相機,她給范金花照相,又給延橫山照相,倒過手來,延橫山也給信訪干部照相,取景框裡的他們,無一幅照片不喜氣洋洋,興高采烈……可是,瞻仰毛主席遺容,觀看升國旗,范金花的情感爆發了,竟然把她瞻仰得欷歔不已,把她觀看得淚水漣漣……延橫山和陪同著的信訪干部,也和范金花差不多,瞻仰毛主席遺容時欷歔,觀看升國旗時流淚,不過,他倆泣噓是泣噓了,流淚是流淚了,卻都沒有說甚,范金花卻是泣噓著要說話,流淚時也要說話。
瞻仰毛主席遺容時,范金花欷歔著說:您老人家離開延安就再沒有回來過。您不回來沒甚,我就說我來看您,我看見您了。觀看升國旗時,范金花流著淚說:紅旗……五星紅旗……飄在我心上的紅旗!
11
大姨,我讓你帶的土豆呢?不是延橫山提醒,范金花把這茬子事都快忘了。在北京的幾天時間裡,范金花沒少歡笑,也沒少流淚,不管怎樣,她覺得自己是幸福的,是滿足的,她沒有甚遺憾了,她接受信訪干部的建議,動員延橫山一起回陝北了。延橫山答應得很痛快,陝北是咱的家,咱不住在家裡,把家建設好,咱還指望誰呀?延橫山這麼表著態,當下就在他們住宿的賓館訂了晚上回家的火車票。不過,剩下的時間還能吃一頓飯,延橫山就提議去吃“肯德基”,他一說吃“肯德基”,就問范金花帶土豆沒有。
范金花不知道延橫山帶土豆作甚,但她一絲不苟地挑了兩疙瘩延家溝村出產的土豆,裝在她隨身背著的一個黑皮包裡。延橫山問她,她就從黑皮包裡掏了出來,遞給了延橫山,說你要我帶這東西甚用?
延橫山沒有說甚,他拿著范金花遞給他的兩個土豆,去了賓館的衛生間,打開水龍頭,把土豆洗得干干淨淨的,一手托著一個,像是兩個多麼了不起的寶貝,領著范金花和信訪干部,退去賓館的房子,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去了不遠處的一家“肯德基”店。看來是,延橫山與美國佬開在北京的這家“肯德基”店主管相熟,他帶著范金花和信訪干部在靠窗的一個餐台上坐好,點了炸雞腿,點了漢堡包和冰鎮可樂,端著來到他們的餐台上。他是前腳到,後腳就跟來了一位穿黑西服、扎黑領帶的男子。這男子一開口,說的竟是濃重的陝北話,這讓范金花和信訪干部好不詫異,愣愣地望著西服男子,異口同聲地說,你是咱陝北後生嗎?西服男子點頭說是啊,是咱陝北後生。西服男子和他們都握了手,低頭看延橫山點的餐,就說怎麼沒點土豆條和土豆泥呢?咱陝北的人,哪一餐飯少得了土豆做的菜。
延橫山把他洗淨帶來的兩個土豆給了西服男子,說:我們自帶著了。
西服男子把兩個從家鄉帶來的土豆放在手裡掂了掂,若有所思地說了。他說:就你有心啊!
西服男子說的是延橫山,他說延橫山上次帶來的土豆,他讓後廚切條油炸,還別說,不差進口土豆甚。西服男子還說了,後廚也做了土豆泥,呵,好像比進口土豆的味道還要飽滿一些。
西服男子是延橫山上訪北京認識的陝北鄉黨,他倆已經幾次商量,要把陝北的土豆引進“肯德基”店,這可是一件造福陝北的大事呢。是的,不只是延家溝村,是全陝北的事,如果引進成功,功德可是不可限量的啊!延橫山早到北京幾日,他來的時候,就帶了幾個精挑細選的土豆,交給西服男子,讓他在他主管的店裡炸了做實驗,結果是滿意的。西服男子把實驗的結果寫成了報告,他等著延橫山、范金花和信訪干部的面拿出來,交給延橫山,讓他看一下,看有甚改的,順便改一改,他就往“肯德基”總部送了,他很有信心,相信總部會去陝北考察,並最終選用那裡的土豆。
延橫山接過西服男子寫好的報告,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他一個字一個字摳著報告上的文字時,西服男子把范金花帶來的土豆,拿去後廚,用了不長的時間,就把那土豆炸的土豆條和蒸好的土豆泥端了出來,端到延橫山他們的餐桌上,讓他們享用了。
不就是延家溝村裡祖祖輩輩食用的土豆嗎?可是,經西服男子拿進他們“肯德基”的後廚裡炸成土豆條,蒸成土豆泥,讓范金花吃起來,還真是不一樣。她小心地吃著,還問了陪同她來的信訪干部。
范金花說:咋說呢?口味咋就不一樣了?
信訪干部點著頭,說:真的是,就不一樣。
延橫山把西服男子的報告仔細摳了一遍,與他就其中的幾個小問題討論了一下,便向西服男子借來手機,向在延家溝村的小米打電話了。這麼遠的距離,電話打起來卻不困難,延橫山撥了號,只嘟嘟嘟嘟響了幾聲,就聽電話那頭的小米喂喂地回話了。
小米頗有先見之明地說:你是橫山嗎?啊,你是橫山。
延橫山不讓小米著急,他說:我是橫山。我想問你,咱點在地裡的土豆出苗了嗎?
小米說:我剛從地裡回來,出苗了,都出苗了,綠綠的,嫩嫩的,可喜人咧。
延橫山說:土豆開花了,我要摘一朵,給你戴在頭上。
原刊責編 趙燕飛本刊責編魯太光
責編稿簽:這是一個想超越祖先的命運卻又將自己的命運融進祖先的命運中的鄉村青年的人生故事。這是一個立志扎根鄉土的鄉村青年從腳下的土地中拔出自己的根系,帶著淋漓的汁液,帶著殘留的泥土,帶著委屈的淚水,帶著無邊的歉疚,走上塵土飛揚的大路,走向風雨飄搖的遠方,走向無邊的追尋的故事。這一個又一個故事化成了主人公口中那一首又一首或深情或質樸、或狂放或含蓄、或喜樂或悲傷的信天游,讓我們與之同喜同悲。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是來自大地深處的歌聲,是來自靈魂深處的歌聲。這歌聲中回響著千萬農民卑微而又執著的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