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6期) 中篇小說 浪漫與迷途(朱日亮)
    《浪漫與迷途》文\朱日亮

    選自《上海文學》2012年第5期

    【作者簡介】朱日亮:吉林人,1982年畢業於大學中文系,在《收獲》《人民文學》《花城》《當代》等發表小說二百余萬字,出版著作十余種。魯迅文學院第三屆高研班結業,中國作協會員。

    只要去廣場跳舞,老普就會想起小初。有一天,老普在去廣場的路上突然看到了小初,他攔住小初說,小初!小初立住腳,說,你是叫我麼?老普說,我叫的就是你,小初你跑哪去了?小初說,我不是小初,你認錯人了。

    老普仔細看著小初,發現自己果然認錯人了,這人不是小初。

    1

    差不多過了午夜,和老普道了一聲再見之後,小初把紙煙店的卷簾門拉下來,轉身回後屋。所謂後屋,即是他和於麗的臥室。於麗還沒睡,她在看一部韓劇,叫什麼《愛向何方》,她是光著身子躺在床上的,小初知道於麗在等他,是等著和他做愛,其實他怕的就是這個。果然,小初剛剛躺到床上,於麗的一只胖手就摸了上來,她先摸他的胸,此後甚至沒有過渡,那只胖手就向下面滑過來。碰上這種時候,小初只能勉為其難,他對於麗說,你懂不懂,於麗,你這是強奸我。於麗邊動邊說,放屁去吧,哪有女人強奸男的?兩人胡亂做了一氣,小初突然煩躁起來,他推開於麗,點上一支煙抽起來。於麗剛來一點情緒,小初這麼突然罷戰讓她很不高興,她瞪起眼睛說,吳喜初,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對於小初,於麗這樣的話是不必回答的,他吐出一個煙圈,看著煙圈慢慢消散,心裡恨恨地想,可惜老子外面沒有人。

    於麗從她媽家回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和他睡覺。於麗每周回來一次,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媽家,除了這樣的“每周一歌”。這也不奇怪,於麗在那邊能看平板電視,能洗淋浴,能吃可口的飯菜和打麻將,在紙煙店卻不能,紙煙店後面只有一張床。對於麗,小初差不多算適應了,每到周末,他不情願也要打起精神來。他和她按理正該是情濃意熱的時候,做做愛也是很正常的,一日或者隔一日也是正常的,不必說每周那一歌了。但於麗總回她媽家,小初不平衡,既然你是吳喜初的女人,你就應該和吳喜初過日子,干嗎總在你媽家住?於麗的老爸開著一座小煤窯,因這座小煤窯他當了政協委員,在這個縣級市裡他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像許多小老板一樣,他是個胖子,他的這個基因給於麗理所當然地遺傳下來,於麗也是個胖子,是個女胖子。於麗無處不胖,連手腳也胖,她的幾個腳趾一個擠一個,就像一嘟嚕又紫又紅的水蘿卜。於麗在小初眼裡就是一枚炸彈,看到她,小初幾乎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他總覺得於麗馬上要爆炸。

    於麗雖然胖,對男朋友的要求卻不低,第一條就是絕對不能胖,而且要瘦而高,這一條也是閨蜜間的私房話:胖子那方面能力不行。三年前於麗看上了小初,那時小初剛從裡面出來,在一家酒店當保安。有一次於家三口去酒店吃飯,在酒店門前,小初高高的個子和那一身保安的行頭讓於麗記住了,小伙子果然瘦而高,而且一身保安服讓小初穿得氣度不凡。

    小初對於麗卻是無所謂。對她的胖,小初是不滿意的,女孩子最時髦的是骨感身材,不過小初明白,骨感身材是浪漫主義,浪漫主義不能當飯吃,過日子胖不是問題,還有比胖更重要的問題他要考慮,比如在這個縣級市站住腳。以他現在當的這個酒店保安,是很難站住腳的,當他知道於麗的老爸是小煤窯的老板,無所謂的態度變成了有所謂。煤窯老板卻死活不同意小初和於麗搞對象,第一,小初是個窮光蛋;第二,小初動過刀子。小初的確是個窮光蛋,不過煤窯老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小初動刀子是有原因的,當初小初來到縣級市也是當的保安,有一次在酒店門前,一個老板模樣的人罵了他,理由是小汽車被刮破了一點漆,不光罵了小初,還扇了他兩個耳光。吃了兩記耳光如果沒被別人看到也就罷了,老板罵小初扇小初耳光時,酒店跑出來幾個服務員,有男服務員也有女服務員,光有男的也就罷了,問題是還有女的,小初和她們是很熟悉的。小初事後捂著臉對伙伴們說,我認得他,早晚我要讓他知道我。那個“他”是指扇耳光的人,伙伴們沒把小初的話當回事,以為他也就是說說解恨,誰知小初可不是說說解恨,他在後廚偷了一把剔骨刀。

    如果那人以後不來酒店,小初的剔骨刀就派不上用場,可是他來了,而且像以往一樣在酒店前停了車。那人已經不認識小初了,他不知道小初認出了他。這也不能怪他,他這種人不來酒店誰來酒店?他本來就是酒店的常客。事情就這麼發生了,因一句國罵和兩個耳光,小初動了刀子,剔骨刀在那人臉上劃了一道大口子,小初付出的代價是在裡面待了兩年。

    這地方是個縣級市。不要小瞧這樣的縣級市,有了一個“市”字,它在行政級別上就比縣高出半格,通常的縣城也就比它低了半格,縣長就成了“市”長,市民也就成了真正的“市”民,所以縣和“縣級市”,遠非換湯不換藥那麼簡單,一般的縣爭取不來的。縣級市有個英雄廣場,廣場很大,大得縣級市也匹配不了它,放在一般的縣城是沒有廣場的。如今城市建廣場十分時髦,縣級市趕的是末班車,但也因有了廣場才更像一個縣級市,說來縣級市也就這麼一個像樣的去處,廣場是縣級市的門面,是時尚的展覽館,不過把那一層面子揭開,裡子基本還是縣的內容縣的水准。從紙煙店出來,老普看見廣場有一幫人圍成一圈,湊過去一看,原來圈子裡有兩個人在跳舞。其實跳舞不算什麼稀罕事,即使在縣級市也不算稀罕,每天早上或晚上,廣場總有很多人跳舞,秧歌舞、交誼舞、霹靂舞、街舞,這舞那舞,歌舞升平,也是娛樂健身的意思。老普看了一氣便看出一點端倪,原來那兩人跳的不是一般的交誼舞,而是國標舞,這在縣級市就很少見了,或者是以前干脆沒有。而且跳舞的是一老一少,老的,老普認出他了,那人是師范的老校長,也是政協的一個副主席。那個女的老普不認識。

    其實那女的在縣級市也是一個名人,她是老校長的女兒,叫呂奷奷。呂奷奷在群眾藝術館工作,是搞舞蹈的。說她是個名人,一個是借了她老爸的光,另一個是她三十多了還沒出嫁。就這麼兩條也構不成名人,關鍵是這個呂奷奷長得很漂亮,人一旦漂亮就多情,就容易有故事,你沒故事別人也會替你編排出故事,你不多情別人也會對你多情,因你是眾矢之的,你面對的是眾目睽睽。這個呂奷奷就是又漂亮又有故事的那種人,她的故事也是她的一點經歷,那一點經歷讓她成了縣級市的極品,極品當然是獨一無二的,不然不會叫極品。呂奷奷也是剛剛學的國標舞,人就是這樣,對新生的事物興趣總是很高,她又是搞這個的,又是愛出風頭的性格,所以呂奷奷對國標舞就特別用心,她希望有觀眾,更希望有人追隨她跳國標,但她找不到對手和伙伴,一個人跳舞總是寂寞,呂奷奷只好把老爸拉過來。好在老校長已經退休,閒著也是閒著,把跳舞當鍛煉也沒什麼不好。

    說來在縣級市國標舞可沒那麼普及,那東西難學得要命,比芭蕾舞還難學。國標舞學名叫國際標准舞,這其中又分出兩大派別,一種是摩登舞,又叫現代舞,也分出五種:有華爾茲、快步舞、狐步舞、探戈和維也納華爾茲;另一種是拉丁舞,也分五種:有倫巴、恰恰、斗牛、桑巴和牛仔。老普說的國標舞,其實是國標中的摩登舞,呂奷奷那天跳的則是摩登舞中的華爾茲。

    單說華爾茲,這種舞步發源於德國的巴伐利亞,也有說是起源於法蘭西普羅旺斯的,總之流行七八個世紀了,以前在民間流傳,此後一直是最有名的宮廷舞。華爾茲既是舞中的精華,也是所有摩登舞的基礎。這種舞步是一對男女搭伴,三拍子一個節奏,也就是蹦——嚓——嚓,蹦——嚓——嚓,單是一個蹦嚓嚓裡面的學問就極多,前一步節奏上要拖長,後兩步要縮短,是強,弱,弱,這其中還有升降、擺蕩和旋轉,只那一個架形,要求就特高,是基礎的基礎。不管是華爾茲還是其他摩登舞種,都有專門的套路,套路又極其復雜,搞專業的也不容易跳好,專業團體裡有一句話,叫寧跳“芭”,不跳“蹦嚓嚓”,“芭”是指芭蕾舞,“蹦嚓嚓”就是摩登舞。一百多年前,摩登舞就成了全世界的比賽項目,那是由保守的英國人搞出來的,到了上世紀中葉,已經成為固定的比賽,國際標准舞的名字也一樣固定下來,且是每一年都要比賽,大凡比賽到了世界那個級別,肯定是在潮流的頂端,是一覽眾山小,最最摩登的。

    普通市民不會做這種摩登舞的鉤沉。對於他們,既是叫摩登舞,那肯定是時髦的,在縣級市則更是新生事物,新生事物總是勾人眼球的,何況呂奷奷又有專業基礎,圍著看的又沒有什麼內行,他們看的是熱鬧,所以那一天人們把呂奷奷裡外圍了三層。偏偏呂奷奷又是一個人來瘋的性格,人越多她的表現欲越強。那天呂奷奷穿的是一條淡藍色的連衣裙,上面是坎袖,露出兩條細細的白膀子,下面如同喇叭一樣,特別是跳動起來,那裙擺就像一大朵飛舞的喇叭花,看得人們目瞪口呆。老普也擠在人群裡,說實話,老普也是吃了一驚的,他想,這國標舞果然不一般。

    原來老普也會跳舞,是會一點交誼舞,也就是人們常跳的那種舞廳步。若干年前老普在政府招待所裡干過一段時間合同工,那一陣子世面上風靡跳舞,有句打油詩可以說明:十個男人八個賭,剩下兩個去跳舞。老普就是剩下的那兩個。不過那時的交誼舞還屬於初級階段,只要會邁步就行,老普會跳的就是那種初級階段的舞廳步,不比現在這樣精益求精,講求高端,舞廳步和摩登舞是小巫見到大巫,是胡同裡的小媳婦和皇室的公主,根本沒法比的,不見識不知道,有了見識嚇一跳,老普瞪大眼睛看著呂奷奷。

    2

    那天夜裡回到住處,老普竟睡不著了,眼睛裡都是呂奷奷那美妙的舞姿。隔一天,老普又去小初的紙煙店。小初正接待一個煙客,煙客要買一包“玉溪”,而且非要二十塊買下來,小初插空問老普說,你像有話要說?老普說,廣場有人跳國標。小初問他,什麼國標?老普說,說你也不知道,國標就是國際標准舞。小初說,跳舞啊。不再問下去,和煙客又磨了一氣,終於以二十一塊成交。小初心情大好,准備和老普好好聊上一會,就問他說,還想那個國標啊?老普說,小初,咱倆去學國標吧。小初說,真是搞不明白,跳舞有什麼意思?老頭老太才跳舞呢,沒檔次。老普說,你是不懂,國標可不是一般的舞,不信晚上你去廣場。

    小初的好奇心讓老普挑逗出來,晚上特意換了一身衣服,下了紙煙店的卷簾門,和老普來到廣場。

    廣場上,呂奷奷正沿著舞程線練她的維也納華爾茲。這一天呂奷奷穿了一套練功服,是那種黑顏色的練功服,形體顯得十分柔韌和苗條,也顯得十分性感和妖媚。本來她皮膚就白,黑裙子白皮膚,練的又是國標舞中的精華,廣場上休閒的人不看也得看。這時老普和小初已經在人群中了,小初和老普不一樣,他是個急性子,他是鑽進人群中,甚至是人前來看的,老普則在人群後觀賞,因他倆個子都比較高,所以看得真切。

    摩登的事情總是有號召力,已經有幾個人被呂奷奷的國標吸引,不止是吸引,是已經下海。這當中有男也有女,呂奷奷當然高興有人和她學國標,學國標,也就是學她,但她也有遺憾,那就是這幾個人條件都不好,呂奷奷最不滿意的是男士,不是矮,就是胖,再就是年紀大。國標這東西十分挑剔,挑感覺,也挑人才,感覺不必說了,那要靠運氣,也要靠磨合,是軟件;人樣子則是絕對的硬件,身高最好一米八上下,要身材挺拔,腰細腿長,脖子也要長一些,最好長個小腦袋。單說脖子,跳芭蕾要達到六厘米,而跳國標則要達到八公分,這要求高得有些離譜,這麼長的脖子哪裡去找,怕是只有仙鶴和長頸鹿才有。呂奷奷不知道,圍觀的人中就有兩個人符合她的要求。一個是小初,一個是老普。比較起來,小初更符合標准,除了其他硬件,小初的腦袋比老普小,還有一條仙鶴般的長脖子。那天小初看了一會就心癢難熬,他動員老普說,老普,咱倆也學國標。老普也被迷住了,不能不被迷住,這也是一個定數,舞蹈和音樂是人類最原始的藝術,幾乎和本能與生俱來,就是感覺最差的也難保不被感染。

    兩個人就這麼混進了國標隊伍。小初和老普先是在隊伍後面如影隨形,漸漸地就移到前排了。

    老普和小初都是有閒工夫的,先說老普。

    老普當的是聖賢春酒店的面點師,面點師是學名,其實就是酒店的面案,也有叫面活兒的,前者的稱謂是文明,後者的叫法是通俗,老普當然喜歡別人叫他面點師,但縣級市沒誰那樣叫他。面點師是酒店後廚裡僅次於大廚的角色,假若大廚是CEO,那面點師就是他下面的獨立大隊,大廚管著後廚的一切,就是管不著面點師,因大廚往往不懂面活兒,大廚和面點師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老普的面點在縣級市名氣不小,如果不是政府招待所那一單合同沒簽下來,老普不會來聖賢春。老普有一手絕活,那就是他的豆沙包,當年連省委書記都吃過,現在,聖賢春大堂還掛著前省委書記和老普握手的照片,省委書記親切慈祥,禮賢下士,老普如一棵向日葵那樣享受著省委書記的感召,一個豆沙包,讓老普成了聖賢春的招牌。老普也有中級職稱,中級職稱那一欄上寫的是面點技師,這說明老普的豆沙包有技術含量,這就有一點和大廚分庭抗禮的意思了,因大廚也就是一個三級廚師。但老普生性不好斗,面點那一手活干畢,他從來是不多話的,他奉行的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普的一手活就是中午和晚上的面點,對於老普來說,也就是他的豆沙包。前一天晚上和面餳面拌包子餡,第二天往籠屜一放,老普就完活了,余下的工夫,老普就來小初的紙煙店說話。

    不過面點師再怎麼獨立大隊,也還是個廚子,甚至連廚子也不是。

    小初勸過老普出來單干,小初說,憑你那一手豆沙包,我保你賺發了。老普說,面點利再大也是微利,酒店賺的是酒和菜,賺的是環境和檔次,一屜包子能賺到哪去?小初說,總比替別人干強。老普說,我不圖那個,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賺多少錢也沒用。小初說不動老普,也就不再說他。其實小初是想干出一番事業的,他明白像他和老普這種人,輪不到國家來養著,他們只能自己養自己,當初他所以選擇和於麗在一起,就是希望得到於家的支持,但煤窯老板不光不支持他,反而打定主意讓女兒蹬掉他,那一個紙煙店,還是於麗用一點私房錢開起來的。因為沒有經濟基礎,所以小初在家裡就沒有話語權,小初很郁悶,覺得自己英雄末路。小初所以和老普成為朋友,是因為老普第一個叫他老板。其實老普不會吸煙,有一天一個吸煙的老鄉來看他,老普去紙煙店給老鄉買煙,看到小初,老普說,老板你好,買包玉溪煙。老普這麼口甜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他覺得在縣級市混這麼多年,總該有縣級市的氣質,老普還有另外一點心思,他希望小初叫他面點師,他以為小初認識自己,這也是投桃報李,啟發教學的意圖。小初紙煙店開了幾年,幾乎沒人叫過他老板,生人不叫,生人以“哎哎喂喂”代替他,或者直說買煙,比方——“買包玉溪”;熟人也不叫,熟人喊他小初,熟人都知道紙煙店的投資者是於麗,老普這一叫,讓小初十分提氣。不過那天小初並沒叫老普面點師,因小初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麼一個文詞,不過在心裡,兩人是相互理解,也是相互承認的。成了朋友之後,彼此才知道原來兩人還是老鄉,老普來自一個鄉改鎮的小鎮,小初則干脆來自鄉下,那地方距離縣級市竟有百多裡,這就讓他倆的關系從朋友升格為知音。當然兩人也是有區別的,比方,老普已在縣級市混了十幾年,小初只是老普的一個零頭。但小初在老普面前也有優勢,他的優勢是紙煙店。雖說這紙煙店在縣級市還排不上規模,但總是自家開的,門臉上寫的也是“小初紙煙店”,不像老普,是給飯店打工,即使老普豆沙包蒸得再好飯店也還是叫“聖賢春”,小初好賴有個紙煙店,有這個紙煙店就算個有產者。不過紙煙店開了三年多還是這麼一個規模,與小初是有很大關系的。於麗的母親總罵小初沒出息,小初的確也沒出息,肚裡那一點膽子,有時大有時小,大時敢動刀子,小時則是下面這個例子:於麗家常常有送禮的,其中有好煙好酒,送禮的往往不知煙酒是真是假,這種人往往是沒資格品嘗好煙好酒的,沒這個實力,沒實力自然也就沒經驗,也就難免會把假的送過來。小煤窯老板娘卻是一雙火眼金睛,假煙假酒一向逃不過去的,她讓小初把那些假的混進真的一起賣,這叫魚目混珠,其實也是洗錢,小初不敢,對於麗說,那可不行,抽假煙喝假酒會弄出毛病的。煤窯老板娘罵於麗,連帶也罵小初說,鄉巴佬一個,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你那個小初是膽小鬼,養著他呢,你別指望他出息,趕緊讓他滾蛋。

    小初還有一個優勢就是於麗,或者說是女人。對於普通人來說,有女人也就與婚姻不遠了,對於小初,因為有了於麗,等於實現了他在縣級市站住腳的願望,小初和於麗至今仍是同居,但小初以為,三年的日子過下來,也差不多等於事實婚姻了。老普對女人卻是一無所知,雖說他比小初大了幾歲。小初常對老普灌輸他那一點經驗,他說,女人,你就不能讓她強勢。

    話是這麼說了,小初在紙煙店裡卻從沒強勢過,在紙煙店他是標准的“弱勢群體”。

    廣場這支國標隊伍,說來也就十幾個人,還要把呂校長算上,呂校長是時來時不來的。呂奷奷早就瞧見隊伍中新來兩個細高個了,呂奷奷是很高興的,十幾個國標練習者的確沒有像樣的,國標舞講的又是個“樣”,少了那個“樣”,再怎麼努力也不是國標。還有年紀,她發現這兩個細高個很年輕,老的那個也只三十幾歲,小一點的可能還不到三十歲,重要的他們都是男士。雙人舞男士是主角,摩登舞男士更重要,打個比方,假若把摩登舞算作十分,那男士占七分,女士連三分還不到。跳摩登舞,男伴和女伴雖然各自獨立,那是指身體的獨立,女伴也還是依附男伴的,男伴是主動引帶,女伴是主動跟隨,假若不是這樣,那獨立也就是獨舞了。

    上手一練,小初和老普才發現國標難學。單是那架形就夠練一氣的了,但這世上什麼好學?行行出狀元,狀元卻只有一個。比方聖賢春酒店,後廚有那麼多人,會做面點的只有老普一個。縣級市又是那麼小,你不干事沒人認識你,你若干些事就人人認得你,假若你半途而廢人們更會認識你,那種認識大半是讓你臉紅的,認定你是被淘汰的,小初和老普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明知國標難學,還是堅持下來了。對於小初,練國標還有另外的意義,因他終於體會到外面的世界也不總是很無奈,原來外面還有一個精彩的世界。

    漸漸地都熟了,也都知道誰是張三誰是李四,呂奷奷更不必說,國標練習者們都知道她是群藝館的舞蹈老師,搞專業的,那個呂校長是他爸爸,人家不光是師范的老校長,還是政協的副主席。除了他們,那些習舞者也大都是退休的干部、教師什麼的,大體上也是有閒階層。有一次從廣場回來,小初高興地說,老普你發現沒有?練國標的都挺有檔次啊。老普當然明白小初的意思,小初這麼說,表明他倆也挺有檔次,或者是上了檔次,老普知道小初是很在乎檔次的,小初總和老普說,誰誰誰沒檔次,比方他就說於麗沒檔次,當然是背地和老普說,當面他不敢。小初最忌諱別人說他沒檔次,假若有誰說了,他會很憤怒,假若有誰說他有檔次,他就很高興,哪怕有人說的是紙煙店。如果不在紙煙店,小初會帶上一包好煙給別人抽,他特別希望別人說他的煙是高檔煙。

    3

    大約練了三四個月,呂奷奷召集這幾個習舞者小聚了一次,是AA制那種。那天呂奷奷說,省裡要搞一次舞蹈大賽。這麼一個消息,讓習舞者們立馬興奮起來,大伙都贊成參加比賽。呂奷奷是個急性子,在飯桌上就一二三四地組好了對子。她說,練好了,選兩對參加比賽,群藝館報銷差旅費。呂奷奷這麼一說,大伙更興奮,從飯店出來,又去廣場。

    呂奷奷和小初組了一對。這麼組,呂奷奷是有一點猶豫的,她想和小初搭伴,也想和老普搭。因她和老普小初搭伴跳的時候比較多,小初最多,老普次之。跳舞最講究的就是舞伴,講究的是對方的感覺好,行家都說好舞伴千載難逢,其實不光是國標舞,什麼舞也一樣。呂奷奷覺得小初的感覺特別好,小初差不多就是為跳舞而生的,只要和小初搭上架子,呂奷奷就有一種來電的感覺,有一種不跳不行的感覺。老普沒有小初感覺好,呂奷奷覺得老普屬於勤奮的那一種,但她也有些拿不定,因老普和她搭伴比小初少。

    呂奷奷屬於比較愛出風頭的那種女人,比方說,她愛表現。在縣級市,過三十歲的女人沒誰敢穿褲頭,呂奷奷敢,而且敢亮出一雙白腿,穿那種爛了幾個洞眼的牛仔褲頭招搖過市。呂奷奷也是縣級市第一個穿那種吊帶短裙的,據說她的吊帶裙裡沒有乳罩。再比方,影樓裡掛著的大幅照片一般都是影星歌星,可是突然有一天,你發現那些照片中有一個是呂奷奷,她和那些歌星影星比起來毫不遜色。呂奷奷是這座縣級市的標志,是縣級市的羅曼蒂克,是縣級市上空一面飄揚著的彩色旗幟。

    因為長得漂亮,又愛出風頭,呂奷奷就有一些故事。流傳最多的是她和師范學校一個老師的故事,那老師是上海人,呂奷奷對上海是比較憧憬的,因憧憬上海,對上海人也高看一眼,這也是愛屋及烏的意思。那個師范的老師也的確不錯,典型的上海人模樣,白面書生那種,而且風度翩翩。師范老師符合呂奷奷的所有想象,可惜師范老師已經結婚了,他的妻子也是上海人,且是不久之前調回的上海。呂校長是反對呂奷奷和那個上海人交往的,可是他管不了羅曼蒂克女兒。呂奷奷也清楚自己是個第三者,但她同樣相信愛情,她覺得這個第三者不會當太久,她看過上海人的妻子,那女人就像一根豆芽菜,又瘦又小,還戴眼鏡。而且師范老師不止一次說過,他不喜歡他老婆,他准備離婚。

    呂奷奷出事那一天讓呂校長把臉丟盡了。那天師范老師的妻子突然闖到他家,二話不說,拉著呂校長就走,呂校長稀裡糊塗地跟著她來到單身宿捨,此時他才發現副校長也在。呂校長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他想起了自己那羅曼蒂克的女兒,欲抽身而退卻來不及了,那個上海女人已經打開了房門,她有房間的鑰匙,現在,上海人的房間已然是門戶洞開了。闖進房間的上海女人一下子掀掉了床罩,身邊的副校長只來得及做了一個阻攔的姿勢。呂校長也是第一次目睹女兒的身體,那兩個人正赤條條地糾纏在一起。呂校長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如果不是前一天晚上這對男女喝了一點酒,或者上海女人不是突然回到縣級市,這一切不會發生。

    關於呂奷奷的故事還有很多,那些故事就像一部風月小說,字裡行間都是香艷的男女關系,卻沒人搞得清真假。不過她的故事只有老市民才知道,老普和小初則是一無所知。

    和呂奷奷組成一對,小初練得更加勤奮,紙煙店離得近,他甚至把音箱也放到店裡,每天早早就提著音箱去廣場,夜裡又提回紙煙店,任勞任怨。小初看出呂奷奷也有和老普搭伴的意思,所以在心裡是想把老普比下去的。小初並不在乎什麼比賽,他在乎的是呂奷奷,幾乎一見到呂奷奷,小初就被震住了,這才是女人!小初的特點是重在實踐,只要去廣場,他和呂奷奷就像連體嬰兒一樣不再分開。小初的確也有靈性,他差不多就是一個跳舞的天才,他和呂奷奷配合得珠聯璧合,看著十分登對,連藝術館都有人說,他倆說不定真能拿獎。老普則偏重理論一些,這麼說當然是和小初比。有一天,呂奷奷發現老普在翻一本書,她問老普,你看的是什麼書?搶過來一看,竟是一本《摩登舞教學》。呂奷奷感歎道,老普你真用功。小初說,光看不練有什麼用?小初這話已經有貶低老普的意思了。呂奷奷說,看書可是有用,老普,借我看幾天,小初你也該看看。老普不和小初斗嘴,像對呂奷奷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說,應該換換曲子,咱們那幾支舞曲都是歌曲。老普這話聽著已經有點專業的水准了,小初卻聽不懂,呂奷奷聽懂了,她想,這個老普真用心思了。

    舞伴跳得好,呂奷奷是會給予鼓勵的,她的鼓勵不是那種口頭表揚,是在行動裡頭的,往往是一曲跳畢,兩人欲分開沒分開那一個瞬間,她會用手捏你一下,那一捏不輕也不重,有一點痛,卻是痛得恰到好處,痛得愉快,痛得心領神會,而且那一個瞬間也是被拉長了的,就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你跳得不好,或者出了工卻不出力,她會看也不看你,立即和你分開,好像你是一堆垃圾,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有一次跳累了休息,老普問呂奷奷說,你的名字是哪個千啊?呂奷奷說,是“女”字旁加一個“千”字。那一次她和小初剛剛跳畢一支好曲子,小初發揮得十分好,作為獎勵,呂奷奷輕輕地捏了小初一下,就這麼輕輕地一捏,捏得小初有些心跳。老普想了一陣,說,奷,是美好的意思,這名字起得好。其實老普早就知道呂奷奷那個“奷”,為此還特意查了新華字典,字典上寫:奷,用作女名,美好的意思。呂奷奷一向以自己的名字為驕傲,想不到老普竟是知音,反問老普,你呢,你是姓普還是叫個普啊?老普說,我姓普。小初說,你這姓是個怪姓。老普說,也沒什麼怪的,還有姓苟的呢。又說,呂奷奷你這個“呂”現在是上下兩個口,原來兩個口之間還帶一小撇呢。呂奷奷說,可不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一撇就沒有了。老普說,不光你這“呂”,漢字演變多了去了。呂奷奷驚奇地看著老普,老普這一番話幾乎就是語言學家,誰會想到老普是聖賢春的面活兒?很快她又想起關於“呂”字的一個段子,差一點笑脫了。老普不懂其中的奧妙,也跟著亂笑了一氣。

    小初沒笑,他想起呂奷奷那個名字:明明是“奸”,呂奷奷和老普怎麼說是“奷”呢?

    4

    比較起來,呂奷奷還是喜歡和小初跳。

    小初雖然在縣級市只混過幾年,但早早就混出一些先鋒的氣質,不管穿衣戴帽還是聊天亂侃,小初比縣級市還要縣級市。小初在風格上是走在縣級市前邊的,他是不懂先鋒而先鋒,於麗也是因他那一點風格才選定和小初同居。這也怪不得於麗,男孩女孩總是有青春期的沖動,那是必然的階段,是生理,也是精神,分不出表裡的。老普不一樣,他是那種中規中矩的路子,不超前也不落後,他這種路子更像縣級市的市民,比方說,老普總是把T恤扎在褲子裡,而且總穿帶跟的皮鞋,小初則常常是旅游鞋和球鞋,有時甚至趿拉一雙拖鞋,許多縣級市的市民都以為他是大地方的,也有人認定他即使是大地方的,也是大地方的閒散游民,他們不知道,小初哪裡是什麼大地方的,小初連縣級市的戶籍也沒有。而和老普小初比起來,呂奷奷早就是大都市水平了,在縣級市,她比先鋒還先鋒,她是先鋒前面那一個,是先鋒的祖宗,是血緣裡就具有先鋒那種基因。

    小初和呂奷奷風格上屬於一派。

    其實呂奷奷選擇小初做舞伴,老普也是有些遺憾的,老普心思縝密,這也是老普的風格,那些日子他上網查了一些資料,發現跳國標的,有很多都是中年以上的男士,後來他明白,中年人比年輕人更沉穩也更紳士,老普覺得和小初比起來,更紳士雖然談不到,更沉穩他有把握。老普還發現,跳國標的,往往都選專業舞曲。

    隔了一天,老普帶著一只兜子去了廣場。小初話帶諷刺地問他,你兜子裡是什麼,還是那個《摩登舞教學》啊?老普說,幾張破碟子。小初說,什麼碟子,槍戰的麼?老普說,是舞曲。呂奷奷看著老普和小初斗嘴,覺得有趣,聽老普這麼一說,問他,什麼舞曲?小初早把碟子翻出來,看了一眼說,什麼呀?呂奷奷拿起一張碟子,看著說,我正找這幾張碟子呢,小初,放一張聽聽。小初悶悶地說,忘記給音響充電了。呂奷奷說,那去藝術館聽。小初有些吃驚地看著呂奷奷,他沒想到呂奷奷會對一張破碟子有這麼大的興致,還急著去藝術館聽,藝術館他和老普從沒去過。小初夜裡已經給音響充了電,但話已說出,想收回來又不好意思,他也想看看藝術館是什麼模樣,聽說藝術館有專業的練功房呢。

    藝術館走廊有一個大衛的石膏像,老普問小初,知道這人是誰麼?小初驚奇地看著大衛問呂奷奷,這人是誰?老普說,這是大衛。呂奷奷明白老普是在賣弄,小初長得像大衛卻不知大衛是誰,老普知道大衛是誰長得卻不像大衛。

    老普弄到的碟子的確是經典舞曲,他也沒想到,只聽了一支呂奷奷就興奮了,她說,走,去練功房。說來老普也不大懂什麼是經典舞曲,但他會上網,按圖索驥地在網上一搜就搜出不少曲目,老普把曲目記下來,專門托人去省城買來幾張碟子。練功房的確不是廣場水泥板可比,那裡有光滑的硬木地板,有那種練功用的把桿,四周還有大鏡子。按以往的習慣,呂奷奷先和小初跳,但小初的感覺卻上不來,小初因心情不好,也因他以前跳的都是三四拍子的歌曲,呂奷奷就和老普跳,老普先前已聽過幾遍,也合著曲子練過,所以跳起來很對路,給呂奷奷的感覺十分好,兩人的身體差不多成了一個人的,就像一個人長了四只胳膊四條腿,這正是跳舞的極致。實際上呂奷奷已經先被舞曲陶醉了,此時已經欲罷不能,這也是舞蹈和音樂的魅力,大凡愛跳舞的都知道,舞曲一響,你就身不由己了,會不知不覺就跳起來,不跳也不行,你的腿和腳已動起來了,你的骨節早就動起來了,你所有的細胞都動起來了,它們已經不屬於你了,它們屬於舞蹈,屬於國標,屬於華爾茲。假若一個人興奮,另一個也會被帶動起來,這也算機緣巧合。呂奷奷和老普連著跳了幾支,跳得呂奷奷面如桃花,兩眼放光,不等跳完呂奷奷就想,看來老普和她搭伴更合適,假若說老普是理論上的國標,小初就是行動上的國標。

    那天他們在藝術館跳到很晚,出了藝術館,小初說,送你啊?老普眼中也是同樣的意思,呂奷奷的興奮已經冷卻了,也不是,是歸於通常,她笑笑說,不用,我騎車。他倆也不堅持,看著呂奷奷騎上她的小坤車。說來呂奷奷是願意讓小初送她的,但她看出小初和老普有點僵,這兩人把一樣的心思分成了兩半,你藏一半,他藏一半,她能理解這兩個男人。

    看看呂奷奷不見影子,小初對老普說,老普你行啊,今天來感覺了。老普說,可能是換了新舞曲吧。小初說,她捏你了麼?老普不明所以地問,誰捏我?小初明白老普沒有得到自己這樣的待遇,含糊地回答老普說,呂奷奷跳得高興,手就捏得緊,捏得你手疼,你手疼不疼?然而小初很快想起,這一天呂奷奷差不多都在和老普跳,他們是第一次在群眾藝術館跳舞,呂奷奷只和他跳了一支曲子,這麼一想,小初情緒又低落下來,快到紙煙店時,突然說,老普,你別做夢,這個女人眼裡根本就沒有你我。

    老普說,什麼話,不過跳個舞。

    這天又是周末,於麗照例在床上等小初。不待於麗說話,小初就上了於麗的身子,這一次,小初做得很激烈,差不多是大動干戈,以前給於麗的感覺,他總是無精打采的,有時還邊做邊和於麗聊天,聊紙煙店生意,進煙售煙什麼的,有時做著做著,突然又會偃旗息鼓。然而這一次他一句話沒說,只在那裡埋頭苦干。於麗很少和小初做得這麼實惠,她驚奇地問,你是不是吃嗆藥了,今天怎成猛男了?小初也很奇怪自己能有這樣的發揮,他甚至沒聽到於麗在和他說話,他的眼前是呂奷奷那魚一樣的身體,魚,或者蛇一樣。後來小初低吼一聲把事情結束了,之後點了一支煙抽起來。於麗的興奮勁還沒過,她擺弄著小初說,聽說你和藝術館那女的跳國標?小初說,怎麼了?於麗說,廣場上有不少狗男女跳到一起睡覺了。小初把於麗那只手撥到一邊,說,你怕我和她睡啊?於麗“哧”一聲說,就你?你也就是看看電影吧。

    小初有幾天沒去廣場,因於麗說他耽誤了紙煙店的生意,他不來,呂奷奷只好和老普練。呂奷奷已經知道老普在聖賢春干面點了,沒想到老普是個面點師,不管是什麼師,在呂奷奷的印象裡,都是戴著高筒白帽子,穿著白圍裙的那一個。不過,如果跳起舞來,她就會忘記老普的職業。現在她才發現老普挺有水准,老普對國標竟然知道的比她還多,不止多,老普差不多是一個國標的專家,什麼摩登舞拉丁舞,舞程線,中央線,壁斜線,135,一套一套的,不光懂國標,老普還懂西洋音樂,知道老施特勞斯和小施特勞斯,知道小施特勞斯是圓舞曲之王,說實話,呂奷奷也只知道那幾個施特勞斯。

    小初終於還是來了。那天他一到廣場就說,老普,你弄一屜豆沙包來大家吃,呂奷奷還沒吃過你的豆沙包呢。呂奷奷說,我真的沒吃過。老普黑著臉不說話。小初又說,老普的豆沙包是縣級市一絕。小初沒注意,老普的臉色已經有點憤怒的意思了,但他一句話又把局面化險為夷,他說,小初,你帶幾包玉溪來,抽煙才解乏,哪有在廣場吃包子的?呂奷奷聽著他們說話,先前還繃著,後來還是止不住笑脫了,她明白這兩個家伙又在明爭暗斗。幾日沒來,小初這一天換了行頭,他特意在體育用品商店買了專業的練功服,而且是過硬的品牌貨,不過他這一套衣服是打了五折的。

    小初大約每一天藏起一包中檔煙錢,藏了一個月,終於讓他買到這麼一套練功服。一身黑色的練功服顯得小初十分挺拔,老普和呂奷奷卻不知道小初那一個月的甘苦。小初不似老普那樣的黃白膚色,小初有著拉丁人一樣紅黑的臉膛,那是現今最時髦的膚色,小女孩趨之若鶩的,可惜小初不是什麼明星,如果是,定會引來一陣尖叫。小初不知道他代表了當今的時尚,他是天生的,是娘胎裡帶來的。小初的頭發也很密,發絲粗硬,那也是天生的,一頭黑發讓他梳得涇渭分明,是那種三七開的分法,年輕人也有叫它“一邊扔”的。這種三七開的分頭看起來傳統,其實最適合國標中的摩登舞,摩登舞不像拉丁舞那麼隨意,摩登舞是新潮中帶著復古,那一點復古反而更顯新潮。為了這個發型,小初專門去了一次美發店,是照著盧卡的發式。小初叫不出盧卡的全名,也不知道他是意大利人,老普說盧卡是全世界最有名的摩登王子,還說盧卡的舞伴洛蘭原是另一個人的妻子,因他舞跳得好,把洛蘭跳成了他的舞伴,最後又把洛蘭跳成了他的太太。小初見過洛蘭,是在碟子裡見到的,洛蘭不光舞跳得好,人也十分摩登。

    呂奷奷很滿意小初這樣一種狀態,小初讓呂奷奷眼睛一亮,就像受到了強烈的刺激,呂奷奷是經不住刺激的那種人,一刺激就興奮,你刺激她,她反過來也要刺激你。這幾日她也發現比起小初,老普還是理論偏多一些,國標卻是需要多實踐,而這一天,勇於實踐的小初精神煥發地站在她面前。

    眼睛一亮跟著就是心裡一動。

    呂奷奷喜歡漂亮男人,這個漂亮不是通常的漂亮,是一種特殊的味道。小初雖不像老普那麼細致,卻有那種特殊的味道,那味道似透明似不透明、野性、不服輸,還有一點陰柔和情色。特別是他那雙迷迷糊糊的眼睛,眼神虛幻,每次和小初的目光撞到一起,呂奷奷就有一種被瓦解的感覺。

    先前她還把小初看作一個小阿弟,後來發現,小初不是那個小阿弟。

    比方兩個人一起跳舞,小初實戰的本事雖好,也不是一點毛病沒有,和小初跳的時候,他往往給呂奷奷留的空間不夠。摩登舞是兩個人一起跳,一方必須給另一方留出足夠的空間,有了那個空間舞伴才能實現旋轉,才更方便進行下一步。摩登舞一對舞伴之間有一道看不見的中線,看是看不見,但一定要遵守,絕不能越雷池一步。和老普跳,老普總是給呂奷奷讓出空間,這也就是國標舞中的讓位,小初不這樣,小初常常越過中線。他的身體是貼著呂奷奷的,兩腿也是緊緊貼著呂奷奷的兩腿的,有時甚至形成一種壓迫,常常能感覺到他這樣的壓迫,感覺小初是有意的。不管有意還是故意,她都沒明確地指出來,不過暗示還是有的,有一次跳畢一曲華爾茲,呂奷奷並不放開小初,貼著他耳邊,說,小初,我可是你姐。

    小初把一點笑含住,硬氣地說,我沒姐。

    他真是故意的,呂奷奷狠狠掐了一下小初。小初這麼硬氣,呂奷奷反而沒有生氣,她喜歡男人硬氣一點,硬氣一點,才更像個男人。這硬氣也是一篇說明文,是呂奷奷讀懂了的,讀出會心一笑的那一種。

    不過若說這就是小初的毛病,那也是跳國標舞難以避免的,中線雖然存在,卻是看不見的,那是舞者心裡的一條線。不光小初,呂奷奷和老普有時也常常越過那條中線,所以,那也是一本糊塗賬。呂奷奷不指出,老普卻指出來了,有一次老普對小初說,小初,你跳舞不干淨。小初和老普是多年的朋友,當然明白老普的意思,但他還是明知故問地說,你說說看,我怎麼不干淨?老普不好挑明,氣得干瞪眼,老普氣的不是小初,他氣的是呂奷奷,老普也不明白他為什麼生呂奷奷的氣。

    這一天他們練的是規定曲目,這個規定曲目其實是他們自選的曲子,這也是比賽的規矩。音響裡放的曲子老普和呂奷奷已經合練了幾日,那曲子叫《田納西華爾茲》,是世界最流行的慢三步舞曲,也是田納西的州歌,旋律十分動人。搭配這舞曲練舞小初是第一次。也許是那一身行頭,也許是呂奷奷眼睛一亮,小初那一天感覺特別好,甚至是超水平發揮。那一天呂奷奷身體都跳軟了,跳出了一身的細汗,這麼說不是指她沒了力氣,而是指她在小初的引帶下,幾乎是如影隨形,連老普也看呆了。假若說呂奷奷和老普跳舞偏於理性,那麼呂奷奷和小初則是感性,反而是那種感性讓他們跳成了一個人。

    那幾天小初雖沒來,人卻是沒閒著,他一直在家裡偷偷地練。小初是不想讓老普超過去的,不光不想讓老普超過去,他還有更大的野心,但若要問他那更大的野心是什麼,小初自己也說不清楚。那天練罷舞,呂奷奷不想結束,問他倆,我想喝啤酒,誰請我?老普說,不就喝啤酒?走,喝去。小初卻是沒吭聲,在花錢的事情上小初一向很謹慎,他也的確沒什麼錢。呂奷奷偏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對小初說,干嗎讓老普請,小初你請。老普說,誰請不一樣?呂奷奷說,讓他請!這麼一個“讓他請”讓老普十分心酸,小初則是另外一種感受:那是一個由不解到尷尬,又由尷尬變化為興奮的過程,是又興奮,又甜蜜,又貼心,呂奷奷完全把他當成了自己人,只有自己人才會這麼說話,才會這麼命令他。那天他們在大排檔找了幾個散座,坐下那一刻,老普給呂奷奷挪了一下椅子,倒酒也是給呂奷奷先倒,呂奷奷想,老普一點也不像什麼面活兒,老普就是一個紳士。她說,老普你這麼紳士就該跳國標,小初,你跟老普學著點。老普說,我哪是什麼紳士,我在飯店,也就是現學現賣。小初想起自己在飯店那一段經歷,說,那也不是,我也在飯店干過,就什麼也沒學會。老普說,你國標跳得好。大概喝了十來瓶啤酒,呂奷奷悄悄結了賬,她說,你捧他,他捧你的,有什麼意思?喝酒。

    看看已過午夜,小初去結賬,大排檔收銀員指著呂奷奷說,你們那一桌剛剛結過,是那個女的結的賬。小初止不住一怔,拿眼看呂奷奷,呂奷奷正給老普看手相,說老普就要交桃花運。小初一雙眼睛暗淡下去,亂想了一氣,又漸漸明亮起來。

    5

    比賽的日子一天一天臨近,小初和老普的技術突飛猛進,老普和小初這麼長進讓呂奷奷十分高興,當然呂奷奷也有遺憾,呂奷奷看出老普的長進在“勤”,小初則是“靈”,如果他倆能夠優勢互補,她就沒有遺憾了。遺憾歸遺憾,她也明白,這個世界你就找不到一個完美的人。國標隊伍人卻是越來越少。原來人們看出參賽的兩對差不多已經內定,那就是呂奷奷和小初(老普),老普(小初)和另外一個病休的孟姓女教師。廣場的人們練國標,為的不過是休閒和健身,參賽如同節外生枝,先前人們是躍躍欲試的,後來看出呂奷奷這兩對那麼下工夫,跳得又的確比他們好,也就把生出的那個枝節在心中砍掉了,這樣,真正下死力的也就是他們四個。那些日子,他們每一日都要練到半夜,有時候白天也在藝術館練。這裡面出勤率最好的要屬老普和呂奷奷,這是因為兩人都有條件。小初要照顧紙煙店,自然白日來不了,不光白日來不了,晚上也不該來,紙煙店的生意是不分黑夜白晝的,煙客夜半三更敲門板買煙是常有的事,即使這樣也要笑臉相迎,煙買畢還要笑臉相送。姓孟的老師甚至和小初也比不得,因她是病後初愈,國標是耗體力的,她有些吃不消,另外,她白天給幾個高中生補課,她捨不得補課費。

    縣級市群眾藝術館說來也就是幾間屋子和一塊牌子,有限幾個工作人員也大都是早晨點個卯就各奔東西,所以那練功房平日就剩呂奷奷和老普兩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參賽的名單已經報到省裡,本來他們就是急就章,現在更要搶時間。原先呂奷奷的確想和小初組對參賽,如今這局面,讓呂奷奷只能和老普組對子,這也是呂奷奷突然萌生的想法,但呂奷奷沒把話說死,她不能打消小初和孟老師的積極性。呂奷奷對小初也的確有些不滿意,小初只顧他的紙煙店,他是把國標放在第二位的。

    那一日是雨天,呂奷奷前天晚上聽了天氣預報,告訴老普和小初第二天到藝術館,但她到了藝術館,小初和老普沒來,呂奷奷悶著頭練了一氣。雨越下越大,她知道老普和小初不能來了,自己也練得掃興。看看快到中午,一個人頂著雨進了藝術館,那人是老普。老普說,餓了吧,吃包子。呂奷奷接過包子,竟是熱的,原來老普拿衣服裹著包子,自己卻被雨淋透,呂奷奷一肚子氣消了大半。老普給她倒了一紙杯水,問她,好吃麼?呂奷奷沒吃出包子怎麼好吃,因心思不在包子上,又是個直性子,呂奷奷就實話實說,還行。老普有些失望,也看出呂奷奷因小初不來情緒不好,調節氣氛說,女人要會吃啊,我給你說說這包子的學問。老普的豆沙包果然有學問。

    呂奷奷耐著性子聽畢,問道,皮子的內面抹油是什麼意思?老普說,抹了植物油,皮子是皮子,餡子是餡子,就好比跳國標,不是要給對方留出空間麼?兩人要渾然一體,又要各自為政。呂奷奷讓他逗得笑起來,老普也懂幽默啊,以前竟沒看出來。呂奷奷心情好起來,她說,走,去練功房。老普說,剛吃過東西不要馬上活動。呂奷奷搶白他說,你怎麼這麼麻煩。老普說,不是麻煩,剛吃過東西,食物還沒完全消化,熱量也沒進入血液,所以吃過就活動對身體不好,以後你一定要注意。那一刻呂奷奷卻奇怪地想起了小初,她想,假若小初也像老普這樣細致就好了,

    小初的規律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所以有時見到小初,呂奷奷就會板起面孔,不和他說話,也不和他練舞,她討厭小初的游擊習氣,小初因此也很氣悶。呂奷奷不知道,其實小初是把國標放在第一位的,至少是把她呂奷奷放在第一位的。但他沒辦法,身不由己,總不能讓紙煙店關門,那樣於麗饒不了他,自己也饒不了自己。

    看著臨近比賽,那天呂奷奷對小初和老普說,周六去做服裝。小初說,還要做服裝,怕是要幾百塊吧?小初一句話惹得呂奷奷很不高興,呂奷奷是個追求完美的性格,就是她不求完美也不行。國標舞比賽,如果沒有服裝就一錢不值,特別是摩登舞。拉丁舞可能不要求統一著裝,摩登舞則是必須的。服裝是比賽的規定,是套路,是絕對的硬件,參賽的選手,男士一定要身著深色燕尾服,領子要打蝴蝶結,女士則是過膝的蓬松長裙,這是幾百年歐美人定下來的規則,大凡一種規則能夠流行幾百年,總有它的合理性,很難想象參加國標比賽不穿專業服裝,那一定慘不忍睹。因他們是業余比賽,又是群眾活動,呂奷奷也拿不准藝術館能不能報銷服裝費,領導總是把話說得含含糊糊,但服裝是必須要有的,如果沒有服裝,他們等於白練了。老普說,市裡也有租借服裝的吧?呂奷奷說,哪個市?老普拿不定地說,就咱們縣級市。呂奷奷說,縣級市肯定沒有,不管是定做還是出租,都得去大市。呂奷奷說的大市,是指比縣級市更大的那個市,按行政區劃,那個市是地級市,是領導縣級市的。小初說,那煙店得關門一天。呂奷奷說,你那個於麗呢?小初不吭聲。老普說,我這就回去請假。呂奷奷說,這麼晚了你跟誰請假?你送我回家。

    小初一怔,呂奷奷竟讓老普送她!小初看著老普推著呂奷奷的紅色小坤車漸漸遠去,氣悶地罵道,什麼東西,說翻臉就翻臉。罵畢狠狠踢出一腳。

    那天送呂奷奷的路上,老普對她說,以後你要注意,小初是個暴脾氣。呂奷奷說,誰沒脾氣,我還有脾氣呢,暴能暴到哪去?老普說,小初犯過傷害罪。呂奷奷說,什麼傷害罪?老普說,動刀子,小初在裡面待過兩年,有一個人欺負他,他拿刀在那人臉上劃了個大口子。呂奷奷不假思索地說,該劃。老普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提起這件往事,他是要提醒呂奷奷以後注意,又好像不全是這樣。老普說過之後在心裡把自己痛罵了一回,而且再見小初就有些不自然。

    定做服裝的事遭到孟姓老師的拒絕,周六誰也沒去成。其實這也不奇怪,定做一套服裝至少要幾百塊,就是租借也要過百,這也罷了,問題是孟老師覺得她沒希望獲獎,興師動眾做服裝最後什麼獎也拿不到,會讓她沒面子。她還認為,事情既是群眾藝術館張羅,就該群眾藝術館掏錢做服裝,一百塊可以買幾包好煙抽呢,她會吸煙。拒絕了呂奷奷,也就有一點撕破臉皮,孟老師索性不練了,因時間還早,不知不覺就走進一家時裝店,眼睛也看定了幾套女裙,問罷價錢孟老師止不住有些氣餒,她解嘲地暗罵一聲,沒出息,原來還想著服裝的事。從時裝店出來,她一抬眼就看到了小初的紙煙店。

    6

    呂奷奷知道小初動過刀子,小初同樣也聽到了她的故事。那幾天小初沒去廣場,也沒去群藝館,原來小初把自己的腳踢壞了,大腳趾讓他踢得又青又腫。那天看到門前的孟老師,小初熱情地招呼她,還敬了她一支玉溪煙,小初是把跳舞看作他最重要的生活的,所以也把國標圈子的人都看成朋友。孟老師抽著玉溪問小初怎麼沒去廣場。小初沒法回答,悶著頭不吭聲。孟老師已然料到小初必是和呂奷奷鬧了矛盾,一下子找到知音的感覺,她說,你是不知道呂奷奷,她可是縣級市的名人。小初聽出孟老師話中暗藏機關,鼓勵地看著她。

    傷腳那幾天,小初一生中第一次有了心事。小初以為呂奷奷對他是有好感的,對女人小初自覺也算是有經驗的人,女人如果不反感你,就是對你有好感,比方呂奷奷,廣場上那麼多人她單單選他小初練國標,而且還和他組對參加省裡的比賽,這不是好感是什麼?再比方呂奷奷看他的眼神,練舞時呂奷奷身體的反應,豈止不反感,那就是喜歡。小初其實比較簡單,他的思維也是這樣的單向思維,所以即使氣悶,他仍然忘不了呂奷奷和他身體貼著身體那種溫熱的感覺,忘不了一曲跳畢,呂奷奷那輕輕地一捏,忘不了那天喝啤酒,呂奷奷讓他請,卻自己結了賬,那可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自從跳國標,小初有很多忘不了,他還忘不了他和呂奷奷跳舞時,廣場上圍觀者那驚奇和羨慕的眼神,那是讓他極其愉快的,愉快得發抖。說實話,幾個月的國標練下來,小初一直沉浸在勝利和喜悅之中,國標讓他活出了一些滋味,他有著打贏一場戰役的感覺,自從來到縣級市,他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然而這幾日的變化卻讓小初有些絕望,特別是那一日,呂奷奷竟讓老普送她!

    呂奷奷的故事讓小初斷定她是一個風流性情的人,人在高處,那種事是免不了的,就像樹大招風一樣,然而呂奷奷那種站在高處的樣子反而對他有一種吸引力,隔得遠,也還是有吸引力,也許正是因為那個遠,反而有吸引力。幾天過去,小初躲在紙煙店,心思卻飛出很遠。煙櫃後面是他們練舞的音響,紙煙店總是放著一支舞曲,舞曲的旋律十分動人,沒人知道那是什麼曲子,小初知道,那支曲子叫《田納西華爾茲》。小初陶醉於舞曲之中,於麗對那支曲子卻十分反感,於麗喜歡《好日子》,喜歡《2002年的第一場雪》,喜歡《兩只蝴蝶》。小初傷腳這幾日,於麗從娘家回來了,於麗一聽那支舞曲就生氣,只要聽到舞曲,於麗就會想到呂奷奷,就會想到呂奷奷和小初鬼混在一起的樣子,自從小初跳國標,於麗就把國標叫鬼混。先前於麗還不是很擔心小初,但小煤窯老板娘一向視跳舞為亂搞,她最熱衷的是打麻將,小初不會打麻將,不會打麻將也就罷了,這家伙還去廣場亂搞,這還了得?小煤窯老板娘早就鼓動於麗和小初分手,因小初跳國標,她已接近成功了。

    小初,你換《好日子》,於麗說。小初說,我腳疼,要換你換。於麗《好日子》也不換了,她把音響關掉,她不光關掉音響,夜裡還把小初關在門外。小初說,於麗你開門,到夜裡我腳疼得要命,我要睡覺。於麗說,你跟那個呂奷奷去睡吧。小初說,跟呂奷奷有什麼關系?就是跳跳國標嘛。於麗立馬飛出一句,去你娘的國標,我跟你也沒關系。小初說,你什麼意思啊?於麗突然把聲音放輕了,卻是從牙根擠出一句話來,不明白?滾蛋你明白不?我讓你滾蛋。

    小初能走路那一天,接到了老普的電話,老普說,明天我們去市裡定服裝。小初說,我怕是去不了。老普說,為什麼?小初說,於麗把售煙的錢都收去了。老普說,沒關系,錢我替你墊上。

    小初沒有說謊,於麗果然把售煙的錢搜去了,小初還知道,只要把殘余的香煙售畢,他就要滾蛋。

    假若在別的事情上,呂奷奷是馬馬虎虎的性格,但是在參賽服裝上呂奷奷卻一點不想馬虎,呂奷奷想好了,四個人的服裝費她自己出,雖然只能參加一對,作為鼓勵,她也要定四套。想不到他們的服裝定得晚了,因為再隔幾日就要比賽。所以定得晚,是因小初不見蹤影,孟老師不想定,定服裝必須本人親自去,呂奷奷一直在等他們。等待的那幾日,呂奷奷本該去找找小初但她沒去找,她是那種不服軟的性格,不知道為什麼,老普也沒去紙煙店找小初。至於那個孟老師,則干脆不必找。

    把錢送到呂奷奷那兒,老普說,他們那兩份都算我的。呂奷奷又一次被老普感動了,心裡說,還得是老普。

    去定服裝那一天,呂奷奷早早就等在汽車站了,但她只等來一個小初。孟老師沒來,老普也沒來,老普去不了是有原因的,政府辦給聖賢春打來電話,新任省委書記要來縣級市調研,順便也要搞一下聖賢春飯店的調研,這樣老普就來不了。老普人雖沒來,錢卻來了,而且是三個人的服裝費,他自己、小初,還有孟老師,不過這一切小初是不知道的。不看到小初還好,看到小初呂奷奷更加生氣,小初差不多一個禮拜沒來練舞,到這個節骨眼,他竟讓她好看。呂奷奷不光生小初讓她好看的氣,甚至覺得小初很委瑣,練舞不練,做服裝他來了,撿便宜他來了,先前她真是看走眼了,小初竟是這樣一種下三濫的品質,還和他練國標呢,動過刀子,大概也就是這樣一種品質,對他就別抱什麼希望。如果不是要按小初的身體量裁,她不會帶他。去地級市也是各買各的票,一路之上,呂奷奷眼神凌厲,仿佛把小初看透了,她不說一句話,而且和小初隔了兩排坐著,小初只能看到她的後背。

    說是定服裝,實際上這一次他們必須把服裝帶走,隔兩日就要比賽了,他們已沒有時間。呂奷奷事先已打過電話,當天服裝還是帶不走。這也不奇怪,因他們定的是參賽的服裝,單是那燕尾服就十分難做。即使地級市,燕尾服也是十分少見,不光少見,差不多沒有做過。說來這個地級市也不過是由縣級市升格的,大是大了一些,大約也是跑馬占荒那一種大,只有地盤,沒有內容,或者有一點內容也是不切實際的,是大而無當的,很多甚至是無用功。比方這一家體育服飾店,原來也就是一家普通服裝店,牌子是掛起來了,見識和水准仍是換湯不換藥,他們甚至干脆就沒做過燕尾服!然而商家就是這樣,見也沒見過,做也沒做過,就敢信誓旦旦地答應你,不要說區區燕尾服,原子彈航空母艦也敢答應你。衣服帶不走,就得等。

    這家體育服飾店租的是群眾藝術館的房子。他們為這幾套服裝加了夜班,還讓等著試衣,這一天回不去的小初住他們的一間庫房。那屋子是原來放布匹的,現在也放布匹,但空了一大半,現在的商店都知道不能占用流動資金,也都知道賒銷,所以庫房就沒多少布匹,成了一間空空蕩蕩的庫房。

    呂奷奷去會同學了,她告訴服飾店明早取貨,好在女裙不像燕尾服那麼復雜,她的那一套再繡上一朵胸花即可,有一個小初留下來就行。小初和老普都是一米八,胖瘦也差不多,所以他們這個“等”意義完全不同,呂奷奷的等,是等著明早交錢提貨,小初的等,是要不斷試衣,是給老普試衣,他就是那種叫“木馬”的模特。

    那一日向制衣師傅交代畢服裝的事,呂奷奷仍是沒和小初說一句話,就像她不認識小初這個人。

    7

    呂奷奷不知道她冤枉了小初。小初不來跳舞,純粹是個冤案。這個世界總是少不了冤案,雖說天網恢恢,可是誰也看不見那張天網。小初沒那麼委瑣,他是因腳踢壞了不能練舞,小初也不是貪圖那一點便宜,小初是帶了一大把錢出來的,小初把紙煙店一周的銷售款都偷來了,他不能讓別人小看他,而且小初還抱著參賽的希望。錢是於麗把著,小初怎麼偷得出來?前面說過,於麗是個胖女子,大凡胖子都嗜睡,於麗什麼都缺得,就是不能缺覺,那天早上趁於麗酣睡,小初把一周的煙款都偷了出來。於麗雖然關著門睡覺,夜間卻有起夜的習慣,尿畢卻不再關門。

    小初情緒壞透了。即使拿到服裝他也不能比賽了,他看出自己沒戲。這一周都是老普和呂奷奷在練舞,這一周呂奷奷甚至沒給他打過一次電話。這也罷了,問題是他這個冤案得不到申訴的機會,呂奷奷一句話不和他說,現在竟是連影子也不見了,只有他在這裡不斷地試衣試衣。小初明白,衣服試畢,他這個為人做嫁衣的任務也就完成了。還有更窩火的事,他可能再也回不去紙煙店,於麗讓他滾蛋不是開玩笑,如今他把一周的煙款偷走,於麗會加速讓他滾蛋,而他離開於麗,也就等於滾出縣級市。

    晚上那頓夜飯,小初是獨自一個吃的,小初買了半只鹵鴨和一瓶白酒回到庫房。小初平時不喝酒,因情緒不好就買了一瓶酒,那天他鴨子沒吃幾口,白酒卻喝了半瓶。這期間服飾店的師傅過來一趟讓小初試服裝,小初又試了一次,還是不合適,師傅有些不耐煩,小初說,你就改一套吧,我這一套不用改了。小初拿著他那一套燕尾服回庫房繼續喝酒,這時的小初已經有六七分醉意,情緒也呈現出燎原之勢,他看見庫房有一面大鏡子,他不知庫房是群眾藝術館練功房隔出來的一間,在那面大鏡子裡,小初看到一個沮喪的人,沮喪又面目不清,就像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小初想起自己那套燕尾服就在身邊。他把身上的衣服脫光,脫得連褲頭也不剩。這也是一種下意識,是和以往告別,和往事干杯的意思。這之後,小初穿上了那套燕尾服。那時候,夜已經黑釅,庫房的大鏡子卻更加明亮,鏡子中的小初也是明亮的,一點不摻假,鏡子把一個真實的小初呈現給了他。

    看到那個穿著燕尾服的人,小初哭了,他吳喜初是這麼英俊,比縣級市那些市民他一點也不差,甚至地級市也沒幾個如他這般的。小初喝了一口酒又喝了一口酒,一口酒一口豪氣,一瓶酒就是一腔豪氣,風助火勢,火助風威的,面對鏡子小初不由自主擺出國標的架形,這麼一擺,兩條長腿也就做出一個滑步,一個滑步喚醒了小初對國標舞的全部記憶,那記憶是完整的,又是破碎的,那記憶讓他不由自主就跳起來了,他跳的是華爾茲。小初在庫房裡跳了一圈又一圈,越跳越傷心,越跳越起勁,跳得肝腸寸斷,跳得豪氣干雲。那一天他邊跳邊想,若是他小初參加比賽,效果一定比老普好,他和呂奷奷組對,說不定真能拿回一塊獎牌,一定能拿回一塊獎牌來,可是他小初不能參加比賽了,參加比賽的是老普和呂奷奷。若說小初想的都是比賽,那不是小初,他想的不都是比賽,他傷心的是本來他在摩登隊伍之中,如今卻在隊伍之外,他被拋棄了,拋棄他的那個人就是呂奷奷。

    那天呂奷奷會畢同學,心裡還是惦記服裝的事,她告訴同學自己要去服飾店看看,夜裡去同學家睡覺。服飾店師傅正在改老普那套燕尾服,呂奷奷問他,和我一起來的那個人在哪裡?師傅答說安排在庫房休息。呂奷奷忽然心生歉意,覺得把小初這麼晾起來有些過了。呂奷奷走進庫房,一眼就看見了小初,那是穿著燕尾服的小初,小初正在庫房裡跳華爾茲。呂奷奷在心裡說,躲到庫房跳舞,先前你干嗎去了?然而她還是有些吃驚。

    小初看到呂奷奷,跳得更加投入,那完全是悲壯的舞步,悲壯,還有一些絕望,像無路可走。呂奷奷是帶著一點氣也是帶著一點諒解回來的,看到小初那靈動的舞姿,那一點氣漸漸就沒了,她想,小初還是有靈氣,沒有舞曲還跳得這麼好,假若和小初參賽,說不定能拿獎。小初不知道呂奷奷也是這麼一番心思,他以為這是自己最後一支華爾茲了,這最後一支卻是他一個人在跳!那一刻小初的絕望已經達到十分,興奮也達到了十分,他想,他要和呂奷奷跳一支,讓她看看,到底是誰跳得好,不知不覺小初就站在呂奷奷面前,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那姿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優雅。呂奷奷也是喝了一點酒的,她們是酒助談興,那個同學是她的閨中密友,兩人見面狠狠說了一番私房話,呂奷奷甚至跟同學提起了小初和老普,她說,老普和小初這次和她一起參加省裡的比賽。同學問,他倆多大了?呂奷奷說,差不多一般大。同學說,那怎麼一個成了老普,一個成了小初?呂奷奷說,就是個習慣嘛。同學說,沒你說的那麼簡單吧?回來的一路那一番私房話還興奮著她,呂奷奷又是那種沖動浪漫的性格,所以不由自主地把雙手搭了上去。然而這麼一搭,呂奷奷知道小初喝了不少,她還看到了小初臉上的眼淚,那一刻,她止不住一陣心酸。呂奷奷說,你喝酒了?小初恨恨地說,不讓我跳舞,還不讓我喝酒麼?呂奷奷仍然嘴硬,說,還跳舞呢,這一個禮拜,你跑哪去了?小初說,監獄,這一個禮拜我在監獄。呂奷奷明白小初說的是醉話,說,什麼混賬話,要跳你就跳。

    然而畢竟都喝了酒,兩人發揮得並不好,甚至是東倒西歪,以致後來成了彼此攙扶,呂奷奷看著小初那一張紅臉,說,你是不是有點恨我?小初說,恨你,我為什麼恨你,沒錯,我是恨你,也恨跳舞。呂奷奷說,誰讓你這麼多天不來,你也知道就要比賽了。小初說,什麼破比賽,比賽算個屁?我才不在乎。呂奷奷氣得白了臉,說,我就知道你不在乎。小初猛地抱住呂奷奷,說,誰說我不在乎,我在乎。兩人一下子跌在庫房的布堆上,那一刻小初還緊緊抱著呂奷奷。

    呂奷奷說,小初你放開我。

    新任省委書記沒來縣級市,老普精心蒸好的兩屜豆沙包讓聖賢春的服務員們吃掉了,老普一只也沒吃,那一天他沒有胃口。晚上老普去廣場,對孟老師說,呂奷奷取服裝去了,你也有一套呢。孟老師說,我不要。老普說,除了呂奷奷,你和小初那份錢我拿。孟老師說,真的啊?老普說,當然是真的,做個紀念吧。孟老師看著老普,想不到這個老普感情這麼豐富,情緒一下子上來了,她說,老普,跳舞。老普卻沒心情跳舞,通常這時候,呂奷奷早就來廣場了,可是她連影子也不見,不過就是取服裝,怎麼還不回來?地級市距離縣級市也就百十裡,一天跑幾個來回沒問題,難道還要等在那裡過夜?想到過夜,老普又想起小初,難道小初也去取服裝了?既然不能參加比賽,他跟著干什麼,呂奷奷一起帶回來不就得了,老普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勉強和孟老師跳了一曲,就去了紙煙店。老普果然沒看到小初,在紙煙店他看到了於麗,他問於麗,小初呢?於麗說,你問我?我還問你呢!老普說,你真不知道啊?於麗說,我知道什麼,知道他是個賊。老普說,你這叫什麼話?於麗說,我一禮拜的售煙錢都讓他偷走了,他不是賊是什麼?他就是個賊。老普心一沉,說不定小初真把煙錢偷走了。老普說,偷也沒偷別人,你倆是一家人,那算什麼偷?於麗說,誰和他是一家人?我早就讓他滾蛋了。

    呂奷奷對小初說,小初,你這是強奸。

    老普對於麗說,消消氣於麗,小初可能去取跳舞服裝了。老普不提跳舞還罷,一提跳舞於麗火氣更大,她說,什麼跳舞,是他媽亂搞,跳舞都是亂搞,廣場那些人都是亂搞,呂奷奷早就是一只爛桃子,吳喜初是動刀子的刑事犯,呂奷奷是大破鞋。老普說,別那麼說,於麗你冷靜點。

    那一刻,呂奷奷和小初正坐在庫房的布包上,兩個人都在回憶剛剛發生的事情,他們那樣子顯得十分古怪。小初嚇得白了臉,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初事後當然後悔,他怕得不行,差不多要垮掉了,其實事情還沒結束,小初就醒了,但是他搞不清呂奷奷是不是拒絕他,她也是掙扎了的,她踢他,撓他,但並不激烈,也沒嚷叫,隔壁就是服飾店的門市,打樣師傅和縫紉師傅還在那裡改燕尾服,如果呂奷奷叫起來,他們肯定會聽到。

    小初也不明白自己怎麼就對呂奷奷干了這種事,兩人跌到布包上那一會兒,他還在恨著呂奷奷,是她讓他學了國標,又是她不讓他參加比賽,他恨她。但跌下去那一刻,他碰到了呂奷奷柔軟的身體,事情就這麼發生了。小初明白如果是強奸,他就會二進宮,而且這第二次怕是一個永遠,他是清楚強奸犯那種罪名的,當初在那裡面,同捨就有一個強奸犯,強奸犯至少要判十年,有的還不止,無期和死刑也有,即使在那裡面,強奸犯也是重罪,且是最讓人不齒的。現在,這個讓人不齒的罪名落到他的頭上了,他是罪有應得。小初說,我不是故意的。

    但真的不是故意的麼?小初想起呂奷奷那個“奷”字,說不定這就是他小初的劫數,他命中就該有這麼一劫!小初知道自己說了假話,他是故意的,他早就想這麼做,但他搞不懂這是不是強奸,他覺得呂奷奷也不是一點不情願,自己雖然沖動,但也不是從開始到結束都那麼沖動。

    呂奷奷說,你就是故意。

    小初哭了,小初哭的樣子十分古怪,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卻沒有哭聲,就像一個啞巴,又像坐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想著什麼遙遠的事。

    那一天,老普也一宿沒睡。老普想的是他們取服裝的事,這麼一樁小事竟一天一夜沒回來,還想著隔一天的比賽,明天他們就要去省城報到,明天的明天就要比賽。他早早就和飯店請好假了,想不到飯店竟很支持他。聖賢春老板說,騰出時間,我也要去省城看比賽,老普,你是和那個呂奷奷跳吧?老普說,是。老板說,老普你挺有種啊。又說,老普你拿個獎回來,飯店放一天假給你慶賀。老普有些感動地看著老板,老板也是一個小鎮上的人,老板總說,除了有錢,我他媽什麼都沒有。

    那一夜老普心潮起伏卻又緊張得要命。呂奷奷不會又讓小初參加比賽吧?老普一會兒想到他和呂奷奷得獎的場面,一會兒又想到小初和呂奷奷得獎的樣子,想得腿肚子直抽筋。

    即使小初是故意,就是強奸她麼?假若小初是強奸,她應該馬上去公安局,或者馬上給110打電話報案,這種事情是不能拖下去的,呂奷奷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還在拖延,她竟然還和小初討論是不是強奸。其實呂奷奷心裡還有另一番話說給自己:假若小初不是這樣,那可能是很浪漫的,她不拒絕性,性是快樂美好的,只要情願,呂奷奷一向是敢作敢為那一種風格。怎麼就忘記老普的話了呢,小初因傷害罪坐過監獄,小初動過刀子,小初違背了她的意志,這在法律上就是強奸。小初真的違背自己的意志了麼?呂奷奷還從來沒經驗過這樣的“性”,就在剛才,在布包上那一刻,小初的樣子竟讓她想到了藝術館走廊那個“大衛”,在那種時刻她竟然想到了“大衛”,還有,鏡子中,她的臉仍在紅著,且是持續地紅著,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有些說不清楚,那是一筆理不清的糊塗賬!她該怎麼辦?那天呂奷奷沒去同學那裡,而是待在服飾店的庫房,她和小初都不說話,都想了一夜的心事。

    小初知道他是逃不過這一劫了,事情是他犯下的,呂奷奷現在不告他,早晚他也是難逃劫數,他早晚要還賬,今天不還,明天也得還。小初不明白呂奷奷為什麼還和他待在庫房裡,他等著公安局的警車,但他沒等來警車。

    呂奷奷比小初想得多,藝術館的領導斷言她一定能獲獎,今天這件事成了一個案子,她就哪兒也去不了,公安局會把她留下來取證,還要讓她陳述案情,那肯定是麻煩事。如果她去不了省城,就失去了一次展示的機會,她是盼著有這麼一個機會的,而且現在時間緊迫,除了這個服裝,還要選舞曲,規定舞是統一的曲子,自選舞則是自己配曲,曲子配好還要合練,總之她還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緊趕慢趕怕是也做不完,眼前的時間比金子還寶貴,時間只有一天半!呂奷奷很驚奇此時她竟還想著隔一天那個比賽,剛剛發生了那種事,但她還是止不住想,她想了一夜。

    從市裡回來,呂奷奷把那天的內衣內褲包好放進了冰箱。老校長問她放的是什麼東西,呂奷奷不耐煩地說,你別管,反正我回來要用。呂奷奷決定暫時放下她和小初這件事,不過她絕不會和小初參加比賽,她還有老普,老普表現力雖不如小初,可穩健和踏實也是小初沒有的,出了這種事假若還和小初一起參加比賽,她就是一個白癡。

    8

    那天群眾藝術館借了一部車送呂奷奷和老普去參加比賽,藝術館的館長和副館長也來了。本來這次比賽是呂奷奷他們自發搞起來的,與群眾藝術館有關也無關,藝術館對這次比賽卻抱著很大希望,事情連宣傳部都知道了,因為館長向部長做了匯報,館長一向深通趁勢而上的道理,宣傳部甚至提議搞一個交誼舞比賽,以推動市民的文化生活。借著部裡這股東風,館長決定,如果縣級市這對組合能拿獎,服裝費也給報銷。館長和副館長很興奮,一路上議論不止,對呂奷奷和老普說了不少鼓勵的話。呂奷奷和老普卻沒怎麼說話,他倆幾乎當了一路的啞巴。

    比賽地點在省軍區的俱樂部。老普是第一次來省城,單一個軍區俱樂部就讓他眼花繚亂,他是又新鮮又緊張,走進俱樂部老普一顆心就怦怦亂跳。之後就是報到,分組,分配房間,然後是賽前會議,宣布比賽規則,發比賽程序表格。這一次比賽分淘汰賽和決賽兩個階段,只要進入決賽,大約都有名次,至少會發一個獎狀。全省各地國標練舞者終於會師了,場面火暴熱烈,呂奷奷很興奮,興奮中也有一點擔心,他們報的是華爾茲單項,而且分到了青年組,這一組是最具實力的一組。老普當然看出來呂奷奷在擔心,他問,裡面是不是有專業的?呂奷奷說,算你說對了。呂奷奷的憂慮果然有出處,她雖在縣級市,和專業的團體也有接觸,她是那樣的工作性質,這一回比賽,說是業余,說是群眾活動,呂奷奷卻認出有些縣市來的是專業人士。這個專業人士是比照她而言的,有一個市甚至來了一對外省省級專業水平的,正經的銅牌級,呂奷奷曾經去過那個省觀摩舞蹈教學。

    呂奷奷這麼一說,老普也跟著憂慮起來,老普有些沒有底氣地說,他們好像都奔拿獎來了。呂奷奷知道這時候不能氣餒,給老普打氣說,怕什麼,他們是兩條腿,我們也是兩條,就看臨場發揮。呂奷奷的話的確有道理,比賽的確在發揮,呂奷奷的確也是這種人,場面越大發揮越好,越大越興奮,她是給個支點就能撬起地球的那種人,但呂奷奷不知道,他們這一對組合是急就章,不光跟省級專業的比不了,跟大半地市也比不了,人家下手比他們早得多,國標舞,靠發揮是一方面,比發揮更重要的是靠時間打磨。

    比賽時間定在上午九點,地點在軍區俱樂部的籃球館。那天,很多參賽選手早早就來到球館練舞,這是最後一次演練,人人都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一副捨我其誰、不拿獎牌不罷休的樣子。球館的地板又打了蠟,看著閃閃發光,廣播裡放著著名的《拉德斯基進行曲》,這也是一種慣例,現如今只要是文體盛會,開幕前和結束後必放這支曲子。這曲子的確輕松又喜慶,是別的曲子沒法替代的,有時候西洋這種東西你還真是不能不用,用了別的會大減分數。觀眾席上是一片黑壓壓的觀眾,正式比賽還沒開始,氣氛就上來了。省裡也是第一次搞這種國標大賽,不光國標愛好者,省裡管文教的部長和文化局的官員也來了,這也是支持群眾活動的意思,當然官員們也願意飽飽眼福。官員們一來,媒體更加活躍,他們一向是造聲勢的好手,這也是風助火勢火助風威,因媒體造勢,比賽似又提了一格。

    呂奷奷和老普卻沒做最後的練習,老普一點也不放松,他覺得身體是僵的,腦子也恍惚,他是因呂奷奷不動他就不動,他們這一對組合,是以呂奷奷為主的,老普則像一條忠實的狗。呂奷奷安靜得出奇,她坐在靠牆一把椅子上,像在想什麼,又像在養神。突然她和老普都聽不見《拉德斯基進行曲》了,從沒參加過比賽的老普也明白,比賽就要開始了。呂奷奷說,老普,換服裝。已經換好服裝,老普突然說,我還是別上了。為什麼?火上房了老普竟然打了退堂鼓,呂奷奷眼冒金星,擔心什麼就來什麼,想不到老普這麼怯場,怯場也罷了,竟然不敢上場。

    我沒小初跳得好,老普說。老普說的是實話,呂奷奷卻不覺得是實話,她認定這是害怕。你什麼意思啊?呂奷奷一顆心已冷到了底,這家伙竟是個扶不起的劉阿斗,這也罷了,老普還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時候提小初有什麼意義?

    小初來了,老普說。

    你說什麼?呂奷奷問。老普一定是看走眼了,呂奷奷不相信小初能來,出了那種事他還敢來?小初真來了,老普又說。他在哪呢?呂奷奷問。在那,老普指著觀眾席說。

    小初果然來了,他甚至是打車來的,從縣級市到省城將近二百公裡,花掉小初三百塊錢。那天從地級市回到紙煙店,於麗見到小初“嗷”地一聲向他撲過來,於麗說,你這賊,你把錢給我。小初三年來第一次跟於麗瞪了眼睛,他說,我為什麼要給你錢,煙也不都是你賣的,錢也有我一份。於麗說,你就是賊,你連賊都不如,你滾,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小初說,滾就滾。

    小初把換洗的衣服也帶來了,他是准備好二進宮的,他覺得呂奷奷不會放過他,這一次來省城,說不定下一次就是來生,他已經回不去紙煙店了,以後他再也不能跳舞了,看這樣的國標比賽更沒可能,所以小初來了。小初清楚他這一來,就等於是自投羅網,在公安局的花名冊上,他小初是有前科的,只要呂奷奷告到局子,就沒他的好果子吃。中國一向有那麼一句話,看你的歷史就知道你的現在,也會知道你的將來;中國還有一句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因有在裡面待過兩年的經歷,小初明白他不能跑,跑也跑不到哪兒去,終有一天還會被抓起來,抓到還要重判,而且,那件事情涉及的是呂奷奷,如果他跑掉,呂奷奷就麻煩了。

    呂奷奷已經忘記此前發生的那件事,也不是忘記,老普提到小初她馬上就想到那件事,但此時那件事已經退居幕後,眼前她最著急的是比賽,下一輪就該縣級市上場了,有一句話叫救場如救火,還有一句話叫火燒眉毛,此刻呂奷奷就是火燒眉毛。她對老普說,你找他來。

    對呂奷奷說自己不上,老普不全是膽怯,他知道小初跳得比自己好,小初是那種能臨場發揮的舞者,小初和呂奷奷跳,說不定真能拿獎,假若自己跳,最終也不過是到此一游,與其這樣,還不如讓小初跳。他和小初是朋友,老普第六感覺小初今天來了,那天他抬眼看觀眾席,一眼就看到了小初,小初來了,他果然來了。

    老普在觀眾席找到了小初。看到小初,呂奷奷板著臉說,你把老普的衣服換上。小初不解地看著呂奷奷,讓他穿老普的服裝是什麼意思?難道讓他參加比賽?她不是選定老普了麼?老普把燕尾服脫掉,幫著小初換上服裝,小初則像個木頭人一樣任由老普擺布。那時,他們這一輪有幾對已經上場,小初終於明白了。小初這一輩子搞不懂的就是這件事,呂奷奷還讓他參加比賽,不該這樣啊?呂奷奷應該讓他坐監獄!但小初已經來不及多想,呂奷奷拉起了他的一只手,這也是國標舞比賽的固定套路,舞伴要手拉手入場,還要以一個優美的造型亮相,這個亮相也是要計分的。

    那天的淘汰賽,他們的配曲是《田納西華爾茲》,他們是第三對上場的。那天老普坐在群眾藝術館兩個館長身邊,當的是觀眾,心情卻是場上的選手,比上場還緊張,手也捏出了汗。淘汰賽前兩對跳得都不錯,特別是他們的服裝,一看就知道是品牌貨,第一對是一組地級市組合,不管什麼比賽,第一對總是最難跳的,他們沒有經驗總結,沒經驗也沒教訓,但老普看出他們想必磨合時間不短,一對選手都知道揚長避短,雖然緊了一些卻沒有大的失誤。第二對組合顯然總結了前一對的教訓,他們又是省級單位選送的,地熟人熟,所以發揮特別好,差不多贏了一個滿堂彩。看畢前兩對的比賽,老普越發緊張,他知道下一對就是呂奷奷和小初,果然他倆上場了。老普再不敢看,兩手蒙住自己的眼睛。

    小初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場面,也是第一次看到呂奷奷穿著比賽服裝,但多大的場面對於小初都不是場面,他的場面是呂奷奷!他還是搞不明白,呂奷奷為什麼讓他參加比賽?但他找不到答案。出場第一個造型,呂奷奷做得特別好,她“嘩”一下掄起裙擺轉了三百六十度,之後立定,躬身向觀眾致禮,那一個造型優雅,憂傷,高貴,就像一個冰美人,服裝也出眾,高貴,華麗,然而她也是有一點憂郁的,只是這一點憂郁觀眾看不見,除非拿著望遠鏡,觀眾看到的只是一個遠景的呂奷奷,一個翩躚的呂奷奷,看不見她那麼復雜的心路。呂奷奷的比賽裙是模仿萊斯羅曼產品,也是模仿上海樊玉珍舞蹈工作室的摩登舞裙,一條裙子全身貼飾亮晶晶的奧鑽,裙子左臂配以兩條下垂式的飄紗,右胳膊是網紗袖,袖上一條飄紗連接後背,臂環和後背紗袖也貼滿奧鑽,裙子是斜向的包臀款式,下擺是鴕鳥毛,全身是亮眼的明黃色;一雙舞鞋也是金色的半高跟舞鞋,和裙子是同色的搭配,那也是暗藏機鋒的,不是行家看不出其中的高明。呂奷奷這一套服裝不是服飾店的產品,是她托人從北京買的二手貨,服飾店只不過添了一朵胸花,說二手,大約也有八成新舊,看起來則完全是新的,配上呂奷奷挺拔苗條的身形,白晰緊致的皮膚,在場上一亮相就是鶴立雞群。小初那一身燕尾服卻是遜色多了,那是服飾店趕制的大路貨,面料不上檔次,做工也不精致,好在小初身材挺拔,也就把那些毛病遮掩過去,並不顯得比別的男選手遜色,但小初那一張臉卻是麻木著的,仿佛他不是參賽的選手,而是場外一個不熱心的觀眾,又像他有一肚子的心事,是心事浩渺連廣宇,比賽卻不在其中。

    藝術館長說,這個小初怎麼回事?副館長對老普說,就不該讓他換你。

    果然!淘汰賽差不多是失敗了,舞曲已經停止,老普才敢把兩手拿開,那一刻老普止不住目瞪口呆,場上的呂奷奷和小初動作還沒做完!

    問題出在《田納西華爾茲》舞曲上,平時練,時間都是三分半鍾,這一天卻偏偏提前了十秒!歸根結底還是出在選手身上,合著舞曲跳舞,你就要聽舞曲的,就像歌手要按歌譜唱歌一樣,偏偏縣級市這一對選手像夢游一樣,天亮了,那夢還沒做完!

    一個讓人沮喪的結果,正副館長沮喪,老普更沮喪。

    9

    那天廣播決賽名單時,群眾藝術館兩個館長並不在場。小初和呂奷奷跳罷,兩個館長彼此對視一眼,這一眼明確宣判:縣級市這一對組合沒戲了,接下來他們該洗洗睡了。呂奷奷和小初跳畢,觀眾席那三個座位只剩一個老普,那兩位已經跑到外面喝啤酒去了。半個上午老普差不多就是昏昏欲睡,自從呂奷奷和小初跳畢,老普再沒心情看比賽,老普知道他們這一對組合肯定被淘汰了,動作沒做完是大忌,就像爬山沒爬到峰頂一樣,之前你爬多久也沒意義。老普替呂奷奷和小初可惜,主要是替呂奷奷可惜,呂奷奷跳得中規中矩,她是讓小初影響了。老普搞不清楚的是小初,小初一向是一個不懼場的家伙,按理上場就該瘋起來,上午的淘汰賽怎麼跳得還不比他?老普回憶,小初就像腳上灌了鉛一樣,步伐沉重,動作僵硬,一套舞跳下來,好像不是小初帶呂奷奷,而是呂奷奷帶著小初跳,這同樣是跳舞的大忌,別說是國標,什麼舞也不該這樣跳。

    聽到呂奷奷和小初的名字,老普差不多蒙掉了,他們進了決賽,他們進決賽了。原來上午的淘汰賽,差不多有一大半組合都沒完成動作,呂奷奷和小初沒有那麼糟糕,他們只差了一點點。

    老普從椅子上跳起來,沒頭蒼蠅一樣在籃球場一通亂跑,藝術館兩個館長喝畢啤酒剛剛進來,拉住亂跑的老普問道,老普你亂跑什麼,出了什麼事情?老普開始沒認出這兩位,終於還是認出他們是藝術館的正副館長,老普說,進決賽了,他們進決賽了。

    決賽是在下午。那天中午兩位館長在附近的小吃店請他們吃了飯。這樣的一波三折兩個館長也是第一次經歷,他們再度興奮起來,副館長說,呂奷奷,再接再厲啊。館長留有余地地說,能進決賽就算贏了,下午別有負擔,發揮出水准就行。老普則不斷給呂奷奷和小初倒飲料。縣級市組合卻不怎麼興奮,呂奷奷只在老普給她倒飲料時說了一句“謝謝”,小初則一直在發呆,習慣挺著的後背向後勾著,看著十分委瑣。館長說,累了,他們累了,休息,下午還有決賽呢。

    進入決賽,選手已從五十多組變為十組。這一次,兩個館長和老普早早就坐在觀眾席上了,因去得早,位置距離場子就很近。雖然他們說進決賽就算贏,可是真進了決賽,他們的期望值一下子提起來,獲獎的欲望如同瘋漲的股市,那是攔也攔不住的,這也是普遍的心理,人都是容易膨脹的,單看有沒有那樣的時機,到了決賽那個階段,你不膨脹也不行,機會在你面前突然由五十分之一變成了十分之一,甚至是十分之三,那可是百分之三十的幾率呢。但館長他們也提著一顆心,他們擔心的不是呂奷奷而是小初,小初上午發揮不好,若不是呂奷奷,或者若不是運氣罩著,進決賽幾乎就是做夢,但是此時他們不能給小初壓力,決賽是最容易崩潰的,心理素質差的,即使好手在決賽也會崩潰,那也是因為壓力。

    呂奷奷和小初排在第六。這本來是一個好輪次,太靠前不好,太靠後也不好,靠前那一段是評委積累經驗的一段,因為沒有參照系,分數往往容易給低;太靠後也是評委容易倦怠的一段,看得多了,思想會麻木,觀眾也學會了比較,所以分數也容易給低,反而是中間那個階段,評委經驗此時已經成熟,也有了更多的參照系,跳得好不會忽略,跳得差也不會放過,這一段的評委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一段,那仇人就是場上的選手,所以這一段評分是相對公平公道的,而縣級市呂奷奷他們這一組要的就是公平和公道。然而跳決賽,呂奷奷好像犯了和小初一樣的毛病,入場之後動作忽然就僵硬起來,舞步也十分黏滯,兩小節的滑步做得都不到位,即使外行也看出來了,藝術館長暗罵了一聲,操,呂奷奷怎麼搞的?老普則像機器人一樣眼珠都不會動了。完了,肯定沒戲了。

    那天他們的舞曲仍是《田納西華爾茲》,因他們只帶了這麼一只舞曲,先前比過和此後上場的組合帶的卻不止一支,呂奷奷和小初不知道,這反是一件好事,有經驗的舞者都這麼做,他們是誤打誤撞——兩支舞曲總是不如一支純熟,假若是同一支舞曲,上午的毛病下午就會留意,因留意也就會在決賽改過來,但你若換了舞曲,你又要重新感悟,重新磨合,你會犯同樣的毛病,且犯了毛病也意識不到,因你沒有比較,沒有教訓。

    場外的人有感覺,場內的小初卻不覺得呂奷奷出了毛病,其實下午一上場,小初已想明白了,還有什麼好想的?想不想你也是那樣的命運,該來的一定會來,出來混你有賬總要還的,什麼年頭也得還賬,你能參加比賽就是最好的運氣了,你能和呂奷奷參加比賽是你的造化,你能跳國標更是你的造化,你就好好跳吧,這是你最後一次跳國標。這樣一想,小初反而無比放松,是悲壯而放松,悲壯是他的一部分,不是後天加上的,放松是因他絕望。小初就像一個失去戀人的王子,小初就是那個悲情的王子,那時他的耳中只有舞曲,他甚至忘記是在比賽,《田納西華爾茲》也暗合了小初的心境,悲涼、絕望、無他無我,小初是在享受,那個過程讓他無比陶醉。跳國標舞兩個舞伴的頭是偏著的,錯開的,他們的眼睛並不對著眼睛,但呂奷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小初,也是感覺到了,看到是用余光,感覺到是用心。眼中的小初讓呂奷奷一顆心突地一跳,跳出來就不再落回去,是懸著,她感到小初已經進入意境,小初就像一座雕塑,就像大衛,悲情、絕望——其實這也是國標舞的極致——跳國標,上身是基本不動的,動的是腿,是踝,是足跟,是腳趾,動的還有感情,那也要濃濃的、激奮的、悲傷或者歡娛的,而這一切小初無師自通,不知不覺就做到了。呂奷奷也不知不覺就被感染,被感染也即是被感動,她甚至不是有意在改正自己的毛病,她是不由自主就被小初帶起來了,帶起來,跳出去的舞步就更加完美,就像一只飛翔的燕子,情緒也如一只飛翔的燕子,飛得老高,飛出了球館的屋頂。

    要說呂奷奷一點沒想到過去的事,那是誇張,先前想了,但很快就忘記了。跳舞就是這樣,一對舞伴是要相互感染的,相互感染也就是相互理解,到相互理解那一個層面,彼此就會成為一個人,兩個人跳也就成了一個人在跳,而這恰恰就是國標舞最良性的局面!

    觀眾和評委們驚愕了,比賽以來他們從沒看到有人跳得這麼投入,從沒看到跳得這麼美的,場上的一對好像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講述一段美麗而又悲情的故事,後來驚愕變成了驚呆,驚呆又變成了感動,感動又變成熱烈而經久的掌聲。

    決賽結束之後,組委會的秘書長拿著幾張表格走到麥克風前,很有風度地移了一下話筒。那一刻全場安靜下來,安靜極了,秘書長要宣布獲獎名單了,縣級市三個場外觀眾閉起眼睛屏住了呼吸,此時任何一點聲音都不會放過。緊張,真是緊張啊!

    秘書長終於還是把腦袋和話筒連在一起了,他是個公鴨嗓——第一名——

    ——掌聲響起來了,但是並不熱烈,大約有一半的人沒鼓掌,鼓掌的大概是第一名的親友團;

    第二名——第二名只有主席台上的領導示范性地鼓了幾下掌,聽著幾乎有點可憐;第三名——公鴨嗓秘書長那一刻突然咳了一聲,觀眾席上有一個人猛地站起來,聽出秘書長在咳嗽,又慢慢坐下了。其實秘書長不是真咳,他是在清嗓子,他有這樣的習慣,這也是他的風度。

    第三名——呂奷奷、吳小初。

    兩個館長先還以為聽錯了,但馬上跳了起來,第三名,縣級市是第三名!擁抱,擁抱吧,他們果然胡亂地擁抱起來。全場掌聲如雷,掌聲自然是公道的評價,但裡面好像也有洩憤的成分。老普卻很清醒,他當然也一樣激動,一直在看呂奷奷和小初,老普以為呂奷奷會流眼淚,呂奷奷沒流眼淚,她像在找誰,找誰呢?老普猛然明白,她找的是小初,小初不見了。

    按道理宣布獲獎名單是從最後一檔開始,秘書長是個老花眼,名單打在一張紙上他看不到,籌備組特意打了三張紙,秘書長也緊張,他是第一次搞這樣的比賽,結果把名單次序弄顛倒了。然而已沒人留意這樣的細節,人們關心的不是次序而是結果。

    即使第三名在縣級市也是第一次。

    發獎時仍然找不到小初,呂奷奷是和群眾藝術館的館長領獎的,上台領獎時場上照例奏起《拉德斯基進行曲》,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場面,領導們很滿意,領導一滿意就會留下來發獎。呂奷奷從文化廳廳長手中接過獎狀,廳長是交誼舞的愛好者,他一邊說“祝賀你”,一邊熱切地看著呂奷奷,呂奷奷卻有一點神游物外,謝謝也忘記說,她一直在想,小初跑哪兒去了,他知道不知道自己得獎了?

    那天他們四個人雇了一輛車回來,館長坐司機右手,呂奷奷老普和副館長坐後排。比賽已經結束,館長們反而越發興奮,他們說,呂奷奷,你立大功了。館長還說,呂奷奷啊,這回群眾文化活動算帶起來了。副館長說,館長,可不可以在藝術館辦幾期舞蹈培訓班?館長說,辦,一定辦。副館長說,館長你說收費還是不收費?館長說,分兩步走吧。

    他們回來之後,縣級市電視台第二天專門做了一檔節目,這也是宣傳部的指令,本來他們要采訪呂奷奷和小初,他們去了紙煙店,幾天工夫紙煙店已經變成水果店,他們又去群眾藝術館,呂奷奷找不到,藝術館說呂奷奷休假了,電視台只好在一家影樓放大一張呂奷奷的照片做節目背景,之後把老普請到電視台做節目。電視台讓老普談參賽和獲獎體會,讓老普回憶是如何參與國標舞這種群眾文化活動的,還讓老普展望一下未來。老普這輩子是第一次上電視,事後他對呂奷奷說,開始興奮,特興奮,過後卻不那麼興奮了,電視台應該采訪你和小初。

    不光上了電視,聖賢春老板果然給全體員工放了一天假,果然擺了酒席給老普慶功。那天在酒席上,這個來自鄉下的老板喝了不少,喝得痛哭流涕,他對老普說,老普你有種,老普你特有種。他還說,老普,干一個。

    從省城回來,老校長讓女兒把獎狀和證書掛到客廳的牆上,老爺子是很為這個全省第三名自豪的,他甚至當晚就跑到廣場和老干部局宣布消息,在廣場他幾乎逢人必講,說呂奷奷是拿了銅牌回來的,雖是銅牌,含金量比得上金牌;老干部局則讓他吃了閉門羹,因那時已是晚上了。呂奷奷沒聽老校長的,把獎狀和證書放在了自己的房間,老校長追著問,那個證書怎不給人家小初?呂奷奷像沒聽到父親的話,她跑到餐廳,把裝著內衣內褲的包裹從冰箱取出來,扔進門外的垃圾箱。老校長說,你不說留著有用麼?呂奷奷仍不答他的話,洗罷手回自己房間了。老校長不解地看著女兒,這孩子越來越怪了,拿了全省第三名還這麼怪,都說女大不中留,呂奷奷還是盡早嫁掉為好。

    10

    廣場上國標隊伍規模越來越大,領頭的依然是呂奷奷,還有一個是老普,孟老師則是其中的主力。有一次她問呂奷奷,省裡還搞不搞比賽,如果有,我第一個報名參加。呂奷奷不答,老普告訴孟老師說,你得找個好舞伴。孟老師說,有你老普還找什麼舞伴?老普說,我不行,你得找小初那樣的。說這番話時,老普心中襲來一陣歉疚,他曾和呂奷奷說過,小初動過刀子。老普十分後悔把小初動刀子的事告訴呂奷奷。

    國標隊伍中沒有小初,自從省裡那次比賽之後,他就不見蹤影了。呂奷奷那本風月書卻又添了一章,小初雖不見蹤影,可那本書中的某一章有他。

    本刊責任編輯付秀瑩

    責編稿簽:小說圍繞跳舞這一故事內核,講述了兩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之間微妙曲折的情感糾葛。其間有浪漫,也有迷惘;有甜蜜,也有苦澀;有美好,也有疼痛;有緊繃的激情,也有釋然一笑的寬懷。小人物日常生活中所擁有的小喜悅、小憂傷、小夢想、小欲望、小卑瑣、小亮色,人性明暗區域之間的小善微惡,以及良好質地上的細小瑕疵,經由作者生動的敘事,栩栩如在眼前。人物形象鮮活飽滿,有質感,有血肉,有筋骨,有人間煙火氣。小說技術嫻熟,筆力老到,顯示出對語言駕馭、情節設置、人物塑造、內心刻畫以及細節描摹等方面良好的控制力。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