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是那樣,」桑林說,「天天禱告,卻從來沒有一點兒慈悲心。」
她們曾經是很要好的。兩個女人一起坐船,乘火車,吃零食,購買光線柔和的燈罩和三寸寬的軟皮帶(能紮在腰間將上下都勒出曲線的那種)。有一種美麗得異乎尋常的絲綢,其質地與色調無不充滿著放蕩而墮落的意味,她們表面上顯得若無其事,不屑一顧,瞟一眼就過去了,但暗中卻都想得到……矛盾必死無疑,爭鬥透明而紅腫……很多年過去了,桑林的歎息像墜地的花朵,遠離了枝頭,貼近了流水。她常常可憐昔日的女友,可憐死去的王英。
很顯然,她們的過去充滿疙瘩。我在花圃裡撿土塊。許多拳頭大小的土塊,水氣包在其中。我找來篩子,將過濾後的細土培集起來,然後埋在根部。
桑林在石徑上走著走著忽然停住了,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望著這邊。她說:「你為什麼不直接用手捏碎它們?」
篩子慢慢地晃動了幾下後終於停住了,我撿起其中的一塊土在手心裡捏碎。她經常在這短短的石徑上獨自行走,有時手裡還端著一杯水。看著她那樣子,我常常覺得她一定還喜歡吸煙。我問過青鳳,青鳳堅定而嚴厲地對我說:「我看你有點兒過分了。她吸不吸煙,與你何干?」我討了個沒趣。是的,也許她根本不會,她的房間裡從來沒有煙霧,本人更是一身芬芳。我的某些念頭如同多餘而無用的毛邊。事情本來也就非常簡潔,比如我,每天把水燒熱就行了,至於誰在瀰漫的蒸氣中長久地佇立,誰在水中嬉戲或傷感,那真不屬於我應考慮的範圍。還有,我的工作不是保證要讓所有的花都不死,像某一類人一樣蔫蔫地活著,而是要讓她們每天都呈現新的精神,滋生出新的慾望,經常盛開。弄清這些基本的含義,區別開這些不同的概念以後,事情就明白多了。貪污顯得可恥,意味著出格與過分,不貪污是本分,可實際的情形常是一葉遮木,本分變成了榮耀,甚至成為成就。還有的時候,本分會掩蓋缺陷,比如無能或驕橫粗暴。不過,清白的本分任何時候看上去都十分可貴。
不少男人都有一個習慣,常常不知不覺地將一個女人對他說過的話講給以後遇到的另一個女人,或者將他對這個女人說過的話告訴那個女人,有時是出於遺忘,有時則純屬故伎重演。我告訴桑林,孫彩雲曾將我比作一粒樟腦。
她虛泛地笑了一下走開了。記得剛來以後的第二天,我去廚房裡吃飯,青鳳一邊給我盛飯,一邊問我:你叫什麼?
我說,我叫樟腦。
青風停頓了一下,忽然尖聲說道,快來接住你的碗,我的手快沒勁兒了。
也許,除了她自己,誰也不瞭解她目前的處境。我只知道她每天在樓上寫書,每當寫不下去的時候,就一個人來到那短短的石徑上,有時坐著,有時行走,有時突然向我提出一兩個問題。鄉下的河流在春天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金黃的油菜花能否炒著吃?我不得不承認,有些問題是古怪的。根本不可能回答的。
她說,一個受人尊重的女人,為什麼就不能在另一個人的面前流露出她的某種情感?而那一切恰恰……
「誰說不能?當然能。」我說,「你說的那是從前的老規矩。」
「難道她可以出格——不計後果?」
我站在被我救活的一株白海棠前,一片葉子垂觸到我的頸後,像一張清涼的舌頭。我想,那要看她是不是很想,如果確係她內心的需要,為什麼不可以向上冒一下?並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出格。人們日復一日地活著,很容易變得像瘟雞一樣,除了還會呼吸,其他的一無所有。再說,後果不一定就在眼前,它離我們還遠得很——我們這邊已經開始了,它還沒有上路,甚至尚未成形,那麼,我們怕它幹什麼呢?我們為什麼要心緒不安地虛設一個遠方的消息來威脅自己,恐嚇自己?從某些方面來看,它也許並不存在,即使存在,也未必能及時趕到。也許,等它後來真的來了,我們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後果無非是一個圈套,一個網,一個獄,當網中無物的時候,它形同虛設,只是一場表面龐大的白霧。
可是,人真的能不計後果麼?當真正的惡果結出來時,沒有人能笑著面對。
有些時候她的臉像是在燃燒,而慣常的那種彷彿瓷暈般的神情完全隱沒在她的淡紅色寬衣的褶皺裡。她說起過一位女士,那位女士只對危險和邪惡感興趣,對一切與死亡有關的話題津津樂道,在其筆下,所有的人物動不動就會死去,無緣無故地死去,不明不白地死去,無一例外地死去。也許她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麼,也許她太清楚死亡是怎麼回事,看起來一切都出於年輕氣盛。年老的人不會那麼去看問題,更不會那麼去寫。讓一位老人動手去剷除其筆下的某一個人,其過程明顯拖沓,將會無比冗長而瑣碎,初一拖到十五,從初春等到年底,瞻前顧後,彷徨不定,而且到頭來也不見得就真能弄死個人,就真的能出現人頭落地的情景。並不是每一件事情都有一個結果,出人意料只表示一部分活力……知道我為什麼一直都按兵不動麼,我遲遲沒有動手,不是因為顧慮,不是因為我懼血,更不是囿於某種戒律,而是因為我想親眼看到你活得多麼不易!
這天黃昏,在靠近一棵桂樹的這間平房的外面,當我彎下腰想捉住腿邊的一隻蝴蝶的時候,我忽然看到一團溫軟而安詳的白光,或者說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曲線,一切都彷彿是基於某種流瀉或跳躍……緊接著,我毫不費事地就想起了蟄伏在家鄉小鎮上的祖賓,他一反常態,在飄著蘆花的河邊狂奔,像一個精力旺盛而又目的明確的瘋子……這樣的閃現讓我難以接受,他的變化與事實不符,背道而馳,沒有依據,像一段荒唐的戲,剛要推敲,牆就塌了。
蝴蝶飛走了,潮濕的翅膀只是一種迷惑人的表象,絲毫不代表她的決心和諸多的想法。我的手落下來貼到自己的腿上。這時,我聽到那個聲音——重新飛回來的聲音:
「你真的只有二十五歲嗎?」
「可不是麼。」
我低著頭答道。那棵桂樹是七天前的早上開的花,我剛從房裡出來,一抬頭就看見了那些淺淡色的黃花掛在樹上,算不上繁茂。
「這樣,四分之三個世界對你來說還是生的。」
應該是這樣的。我想起了我在河邊見過的那具白得耀眼的女屍。是呀,頭一次目睹女人的身體,她就不能動了。那兩個收屍的老頭,他們像揉面一樣把她擺弄了很久。近來我常常在想,一個死去了的人,到底應該是屬於哪一個世界的呢?這樣的界限還真不好界定和劃分。你說她是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吧,可是她分明就躺在我們的生活中,實實在在地躺在那裡;說她是屬於我們這個世界的吧,她難道和我們這個世界還有什麼關係麼?她永遠都不會再起來一下了,無論我們這個世界亂成什麼樣,好成什麼樣,都不再能影響到她了,她的靈魂早就走遠了。
我抬起頭——微笑從她的臉上消失,她的兩道眉毛高高地揚了起來,整個臉上浮現出一種特殊的表情,可以說那是一種抑制著的光輝。
她說四分之三個世界對我來說還是生的,我相信。
那是什麼?猶如初春的綠意,將爬滿所有的空隙。
薛隱
剛下車,就遇到了愛情。
……
還沒有起床,愛情就已經堵到了門口。
王家陵
雨又下起來了。
灰白的雨霧裡,一個穿著灰綠色雨衣的人在一片水汪汪的青苔上重重地滑了一下,若不是有懷中突然滑落出的幾本書作證,單憑他那副看不到手腳和五官的灰綠色的外表,更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裡來的一個人。
汽笛聲從遠處的河面上響起,茫茫的雨霧阻隔並削減了它的聲音,聽上去沉悶而遙遠。
學校裡的牛在操場的邊上站著。
幾枝白傘黑褶的蘑菇靜靜地在牆角里站著,細胳膊細腿,蒼白,寧靜,從我這邊望過去,像是小人國裡的一副生活情景。
周策田
離開豐鎮以後不久,張芸忽然開始低燒。一路上她一直都在昏睡。船行至龐濱一帶的時候,她的眼睛曾微微睜了一下,但很快又閉上了。沿途的湖光山色,籐橋漁父,彷彿一種可供穿越的夢境。有些東西是我所不熟悉的。不遠處的一個座位上有一個人,一直在注意著我們。一開始的時候我沒有留意。因為他看上去顯得忐忑異常,魂不守舍,身體和隨身帶著的旅行包不停地在座位上輾轉起伏,東張西望,他的樣子使人覺得他如不是遺失了什麼最重要的東西,那一定是坐錯了船。可是,當我和他的目光幾次相遇以後,我確信他一直都在注意著我們,他的神情裡沒有絲毫的迷路以至覺醒後的恐慌和不適,只有滿臉困惑的思索——回憶與確認中裹挾著某種即將知遇的狂喜。
感恩?
家庭般的歡樂?
快要下船的時候,我叫醒了張芸。她的臉色很不好看,疲倦與某種絕望像面紗一樣覆蓋在她的整個臉部上,我不停地對她說話,她並不回答,只是偶爾嗯哈幾聲,算作應聲。周圍的人已經不多了,只剩下寥寥的幾個。這時,那個一直坐臥不安的人突然抓起自己的旅行包,飛快地向我們走來——我看到他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勝利般的微笑,他的包悠起來在我的腿上撞了一下。他站到我們的身邊來了。
「真好啊。」他笑著說道。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扶著張芸走出船艙。一個莫名其妙的人,說著莫名其妙,沒頭沒腦的話,誰也無法確定誰是其傾述的對象,也許那正是他本人。總之,在我看來,沒有人樂於接受他的那些短小而來歷不明的句子。
他跟在我們的後面出了船艙。我聽見一陣若有若無的喘息,一雙皮鞋吱吱地叫個不停。我聽得清楚,那兩種聲音都是他發出來的。
現在,他拎著他的那只骯髒的旅行包搖搖晃晃地靠上來了。一上來就開始說話。這回我明確地看到他是在對我說話。
「我早就認出您了。」他說,「而您好像剛剛才認出我來。」
「你是誰?」我說。
「您真不記得我了?我是福柱呀!」他堅定而急躁地說著,忽然跳到我們的面前,以便使我更好地打量他,準確地認出他。「我的學名叫星星,胡星星,是天上的那種星星,不是樹杈上的那種猩猩。」
他幾乎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我們站在船與碼頭之間的一道滑濕的木板上,我聽到張芸低聲呻吟了一聲。於是,我對他說:
「不管你是天上的還是樹上的,我都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
「夏大夫,夏大夫!」他低聲嚷道。「您讓我說您什麼好呢?您這樣說話我感到很傷心,什麼叫不認識?難道我們不是老朋友嗎?我,還有我的姐姐翠花,包括我們那個不成器的姐夫,我們都記著您呢,而您一開口卻說不認識……」
張芸的身體在我的臂彎裡扭動了幾下。她閉著眼睛,不耐煩地說道:「怎麼不走了?快走呀,快去叫車,我要回家。」
「好的,馬上就走。」我用低聲安慰她。我很想告訴她,我們遇到了一點兒小小的麻煩,我被人認成是醫生了,而且姓夏。一個自稱是福柱或星星的人,一個熱情澎湃的人,站在碼頭前滑濕的踏板上,強烈要求相認,要求理解。
「我知道你的心情,」我對他說道,「可是我不姓夏。」
「唉,我知道您就會這樣說。我今天心煩死了。」他說道,將那個拎在手裡的旅行包背到肩上,接著又很快地拿下來,「夏大夫,您害怕什麼呢?我只想表示感謝,又不是逼您比武招親。唉,可怕呀,真是可怕呀,我都幹了些什麼?」他臉上浮現著憂慮,而笑容幾乎看不到。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謝我?」我說。「難道我曾經做過什麼?」
「是呀,難道您沒有用您的技術救過我的母親?一開始您用您的清晰的聲音說——鑷子。剛說了鑷子,那鑷子就到了您的手裡。後來您又含糊地說——棉球,那棉球已轉眼又在您的手裡了。嘿呀,當時我就在想:真是有趣呀,皇帝的語言也沒有這麼簡短,他也得不可避免地說一些多餘的贅詞,他要是想要您那把鑷子,他就得說——將那玩意兒呈上來,讓朕看看……」
「你的母親。她現在還好嗎?」
「說不上有什麼好,她已經死了。」
「是嗎?」
「是的,她的命沒有保住,我的一點積蓄也沒能保住,唉,唉,都用光了,一個子兒也沒給我剩下,但是叫我怎麼辦呢?我的天啊!她臨死前幾分鐘一直叫著您的名字。」
「為什麼?她為什麼要那樣叫?」我的腳下突然滑了一下。
「死人的事,活人誰能說得清楚呢?」他幽怨而不乏理解地看了我一眼,低聲說道,「我猜測,只有您能解除她的痛苦和不安,才能讓她閉上嘴不叫,不再發出那種讓人發瘋的聲音,可那時候您在哪裡呢?您聽吧,我本來一心要幫她的。不過,現在好了,您終於又出現了。」
「什麼叫『又出現了』?我一直都在。」我有些精疲力竭地說道。糾正之後才意識到多餘,「你難道真的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