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道短小的迴廊彷彿是假的,但必須繞過一個花壇才有可能接近它。我們試了幾次,均沒有成功。我們繞開那水塘一樣的花壇,向幽深與虛靜中走去。我能感到在我們的腳下漸漸出現了細沙,樹葉,羅紋磚,磚的聲音如磬。
我還是自由的。
「咱們這是要幹什麼?」我說。
「上去呀!」孫彩雲說。
我知道這個城裡有一些保存完好的繡樓,我還聽說……我不知道那個叫桑林的女人為什麼不出來招呼我們?黑暗中,我突然摸到了一段光滑的東西,我以為是扶手,卻沒想到是孫彩雲的腿,她微微向旁邊閃了一下。
木製的樓梯,又陡又窄,一次只能上一個人或下一個人,兩個人要想同時並排著在那樓梯上走,就不那麼容易了,甚至完全不可能。現在,我走在孫彩雲的後面,她的身體不斷地在我的臉前擺動。我抬起一隻手……我多少有些明白從前的小姐們為什麼不輕易出門了,把樓梯修成這樣,這至少是一個原因。人為的障礙,使她們的出入變得極為不便,上下樓梯,充滿了艱辛,成了一件極其麻煩的事情……空洞的樓板吱嗄作響。蛛網。灰塵。醬色的扶手在向上延伸——迴旋的過程中,不斷地形成一些光滑的彎頭和優美的弧度。
又陡又窄的階梯,在上面轉了兩三圈後,沒有通往任何地方便消失了。
晚些時候,我們見到了桑林。
一個瘦女人,目光清澈,身體修長。
三天後的一個上午,天上下著細雨。我正在小樓後疏浚水道,一抬頭,看見桑林打著一把雨傘站在不遠處。我愣了一下,以為自己擋住了她的去路,於是,便帶著手裡的鐵鍬,離開那條鋪著紅色細沙子的便道,站到叢樹旁。
「別停下來。」桑林忽然說道。
她站在原地沒動,那把月白色的雨傘罩在她的頭頂上方,看樣子她並沒有要走過來的意思。於是,我又回到那條便道上,繼續剷起那些淤泥。我穿著一件舊日的汗衫,細雨淋到我的身上。我低著頭,當視線稍顯外延的時候,我能看到她的珵亮的皮鞋——它移動過來了。
「你不喜歡吃糯米做的食物,是嗎?」她說著,來到我的身邊。
「喜歡。」我說。我將手臂放低,以免泥水濺濕她的裙子。
「昨天晚上。」她說,「青鳳給你送去的,你都吃了嗎?」
「啊……吃了。」我說。我看到了我的慌亂的動作,我差一點兒讓自己趴進淤塞的水渠裡。我想起了那只閃著青光的白盤子,盤子裡那些白色的小東西,一看見它們,我就會想起母親的靈魂,我的粗暴和魯莽將它從家裡逼到河邊,最終消失了……是的,我將它們倒掉了。自從母親死後,我就不再吃糯米了。它們不甘寂寞,善於逃逸,將災難留在沿途。
「青鳳都看見了。」她說,「浪費很不好,而且本身也沒有什麼意義。」
我吃了一驚。我把丁香叢下的土培好。我想對她說那不是存心要扔東西,拋棄與浪費離我還很遠,而是……可是,她已經打著雨傘走遠了。我將水道扒開,耳邊傳來呼的一聲。
青鳳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她的母親就是那個在桑林的家裡干了很多年的女傭。現在,她頂替了她母親的位置,從她們的那個小鎮上出來了,她的母親回去了。晚上,在樓下的一道小巧的迴廊裡,我堵住了她,我對她說:
「好啊,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就已學會了告密。」
「我當然要說。」她說,「在這裡,你,我,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娘娘。哪裡漏雨了,哪裡生了蟲子,黴菌……」
「什麼?我是黴菌?」我打斷她的話。她的眼睛彷彿在說話。
她笑了起來。「只要改掉你那毛病,你就算不上是黴菌。」
我向外面走去。
「我要去告訴娘娘,」青風在後面說道,「你堵截我,還威脅我。」
「你就不怕我擰斷你那細脖子嗎?」我回頭朝她呲了一下牙。
「你有點兒變態。」她說,「你看你那樣子?我要說服娘娘辭了你。」
我看著她,我沒想到她這麼難對付。她提著一桶熱水上樓去了。是的,她真像一個朝天椒,又小又辣,有一種讓人吃不消的勁頭。
我住在小樓旁邊的一間紅頂子的平房裡。我直接去廚房裡吃飯,青鳳也在那裡吃。在我們開始以前,她先得送飯到樓上去。
第二天,忽然來了一輛卡車,幾名工人抬著一個鍋爐從外面走了進來。我跑出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在這時,桑林也從外面走了進來,她穿著一條緊身的長褲,上面是一件寬鬆的工裝服,她指揮那些工人放下鍋爐。
「這是要幹什麼?」我說。
「專門給你買的。」她攏了一下頭髮,指著那個鍋爐對我說道。
「給我?」
「是的。」她說,「你要每天把它燒好,保證全天二十四小對內都有熱水。我隨時都有可能要洗澡。」
「這也是雇我的主要原因嗎?」
「可以這樣說。怎麼,不樂意?」
「非常樂意。」
是的,就是這麼回事。早上一起來,她換過裝束以後便出去了,親自挑選熱水鍋爐,指揮工人們運輸,定位,安裝,大聲地命令著,她像一位能幹的女地主。
鍋爐很快就燒起來了,火光熊熊,水氣瀰漫。從今以後,青鳳那個小丫頭再也用不著一趟一趟地往樓上送熱水了。我站在金色的水龍頭前,耳邊聽著那歡暢無比的水聲。水往高處流——我彷彿看到了樓上那間充滿了霧氣的浴室,看到了她身上的藍色的靜脈,她浸泡在浴缸裡,全身沉沒在水中,水霧濛濛。
我感到有一種肥皂一樣的東西突然從我的心裡滑出去了。
「為什麼還不巴結我?」
中午,在廚房裡吃飯的時候,我對青鳳說道。「我手裡有的是熱水。」
青鳳沒有說話,她從開水鍋裡拎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在我的眼前晃了一下。我被她嚇了一跳。接著,她用那把燙過的刀子切好一盤水果,端著上樓去了。沒多久又下來了。
「想洗澡嗎?」我一邊吃飯一邊對她說。
青鳳不聲不響地走過來,突然伸手奪過我的碗,將裡面的飯全部倒進了旁邊的一隻髒水桶裡。我毫無準備。她說,你有熱水,我有的是飯,我能保證自己三天不洗澡,你也保證你三天不吃東西。你能做到嗎?就這樣定了。
到了晚上的時候,我們之間的那種若有若無的摩擦便消失了。我正在小樓後面加固一道柵欄,忽然發現紫丁香叢後面露出一張臉——青鳳站在那裡。於是,我放下手裡的事情,朝她走去。我看見青鳳的手上沾滿了麵粉。
「想洗澡了?」我笑著對她說道。她紮著圍裙,是從廚房裡來的。
「還說!」青鳳瞪了我一眼,「都是你,娘娘已經說我了。」
「噢?她說你什麼了?」
「『你不給他飯吃,他的力氣從哪裡來?』」
「這才是明白話。」
「娘娘說了,今天晚上提前讓你吃飯。鍋爐保持餘溫就行了。」
半個月以後,我拿到了第一筆錢。我去了一趟第一中學,我把錢送給五味的時候,他一個勁地問我錢是怎麼掙來的。我告訴他,我正在修繕一座從前的舊樓,工期很長。五味說,那是木匠干的活兒,你根本不會。我說,我是那個木匠的助手。五味又打聽那座舊樓坐落在那條街上,什麼位置,我沒有告訴他。有些事情不需要讓很多的人都知道。我說五味,錢到手了,你只管用就是了,該堵什麼窟窿就去堵什麼窟窿。五味盯著我的臉看了一陣,忽然驚訝地說道:
「你看你的粉刺,看上去比一個月前好多了。你用了什麼藥?」
我把臉浸到水裡,眼前深不見底,一片蔚藍,彷彿沉進了海裡。這時,我聽到有人從後面走過來,快捷的腳步聲穿行在煸炒芝麻的氣息裡,我聽出是青鳳的聲音。
「你這是幹什麼呢?」青鳳在我的背後說道,「在洗臉盆裡扎猛子?」
我抬起頭,用力甩去臉上的水珠。「聽著,」青鳳對我說,「有一個人正在糾纏娘娘,你趕快上樓去,把他趕走。」
「是一個什麼人?」
「一個叫翟老的人。」
「翟老是誰?」
「你不認識。你快上去呀。」青鳳推了我一下,我繞過花圃向樓上跑去。我推開桑林的門,果然看她的屋裡有一個老頭,他的臉貼在桑林的小腹上,使勁地拱,像是要鑽進她的身體裡面去。我大叫了一聲,那個老頭被突如其來地嚇了一跳,立即轉過臉來看我,他用手指著我說:
「你是誰,你要幹什麼?」
幹什麼?當然是要收拾你。我走進裡面,一把將他拎了起來,他輕飄飄的像一隻貓。我用手捏著他的脖子,撫摸他的喉結,不時地用大拇指用力摁一下。他翻著白眼,快要喘不過氣來了。我聽見他的喉嚨裡咕咕地叫著,像一隻病雞。他就是翟老嗎?
「他的身體一向不好。」桑林對我說道,「小心把他掐死。」
我鬆開手,他像一堆衣服一樣落到了地板上。但是,他很快就掙扎著站起來了。他說:「桑林,你竟這樣對我?雇了打手……黑社會……」
桑林站在窗前,她的裙子被他揉皺了,臀部,胯部,小腹前,到處都留下了難以舒展的褶子。我打量了一下那個翟老,他粗聲喘著氣,用手理著凌亂而灰白的頭髮。
「你這個婊子,我要是還在台上……」
這老頭,竟然說我是打手,黑社會……我走到他的面前,他突然不說話了,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摸了一下,轉身向樓下跑去。我追出去以後,他已消失了。事後,我多少知道了一些,那個人曾經有權有勢,另外還對政治啊歷史呀,科學呀藝術呀……什麼都能來兩下,許多人都曾對他無比敬重,也曾得到過他的好處,桑林也在其中。嚇走他以後,我一邊上樓一邊想,我都幹了些什麼?愣頭愣腦,自以為是,你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嗎?你根本不知道。同樣,你也想像不出他們曾經的情景,更不清楚那中間的前因後果。你站在一池多年以前的渾水前,目光散亂,心緒不寧,多數的時候連自己的影子都捉不到,哪裡還能談得上其他。
大約二十多年前,桑林和孫彩雲曾經共同爭奪過一個男人,表面看上去,桑林最終佔了上風,但那個名叫王英的男人與桑林在一起生活了沒多久便很快死去了。這是孫彩雲告訴我的。
午後。我一邊在丁香叢中剪枝,一邊與桑林說著話。她坐在花圃旁邊的一張白椅子上,上午被揉皺了的那條裙子已不在她的身上了。她讓我談談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她顯得饒有興趣。她對豐鎮是很熟悉的,那當然是因為有王英的緣故……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孫彩雲養了一條狗,」我告訴桑林,「狗的名字就叫『王英』。」
桑林從椅子裡欠起身,雖然我沒有聽見她的呼吸,但依然看到了她的諒訝。她摘了幾片樹葉拿在手裡。樹葉有什麼好看的呢,我剪下一枝白丁香放到她面前的石桌上。兩個女人狩獵一個男人,其中必有一個注定要空手而歸。
「王英是幹什麼的,」我說,「他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吧?」
「不是因為他出色,」桑林說,「而是因為我們都不懂事。」
我拿著剪刀,從樹叢中直起身看著她。我很贊同她這樣說話,因而,此時此刻我覺得她看上去非常漂亮。是的,男人有什麼好的?能好到哪裡去?我將她從頭至腳瀏覽一遍後,我忽然有一種渴望順從的念頭,這時候她要是勸我拿著手裡的剪刀在我自己的喉嚨上來一下,我也一定會不假思索地按她說的去做。但過了這個關鍵性的時候,那就很難說了。我不知道像這樣的時刻在一個人的一生中能有幾次?我坐在兩排樹叢中間的一道低矮的畦壟上,我不敢讓自己站起來,直挺挺地面對著她——我感到那種肥皂一樣的東西正在我的體內上下游弋,迅速滑動。儘管眼前的一切還談不上多麼熟悉,但那繽紛的花木,鍋爐,蒸氣,以及繞牆而行的水道,彷彿都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我在走近並觸動它們的時候毫無生疏的感覺。桑林穿著柔軟的白襯衫(上午她穿著一件丁香花色的綢長裙)在石徑上慢慢走著,有時她抬頭仰望空中,如同一位與天謀事的巫女。
對於我來說,她的往事只是一些並不重要的斑點,但在其中的某一個斑點上卻漸漸擴散出一種令人迷惑的疑暈:孫彩雲為什麼要介紹我來?當年,在爭奪(且不說那爭奪本身是否有什麼意義)王英的過程中,她無疑是一個可憐而淒楚的失敗者,而現在……我有些迷惑不解。我忍不住問了一下,我不熟悉不含糊,所以一上來就開門見山。
「那是她的一種構想。」桑林說,「她正在期待一場狂喜的毀滅。」
「毀滅?」
「是的,她天天想著這事,恐怕在夢中都在不停地禱告。」
「毀滅誰?」
「首先是我。」
「我們活得好好的,怎麼可能毀滅呢?」
我不是在隨便地信口開河地應付她。說真的,就眼前來說,我還確實沒有看到什麼破敗的跡象和不祥之兆,有些事情的本身就是妖術也無能為力的,禱告又能起什麼作用?眼前,花木芬芳,蒸氣濕潤,勞動是祥和而爛漫的身體運動,直接導致潔淨,通向美麗,開出輕飄飄的花朵,結出沉甸甸的果實,如同她的服飾與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