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41章 祖民 (1)
    傍晚又下起了雨。

    船到終點,最後一次靠岸的時候,船上只剩下我和孫彩雲兩個人了。我們並排著坐在那冷椅子上,像是去走親戚。有一段時間,我們感到很冷,互相靠在一起,在散發著腥氣的河水上,孫彩雲閉上眼睛。我看著她那輪廓,二十年前,她應該是非常漂亮的一個女人。

    走出昏暗的船艙以後,岸上的燈火照亮了我們的臉。有人打著傘在附近一帶走動。在燈光照不到的那些地方,有一排黑的東西,看上去像人,又像是河邊的植物。坐了一天的船,孫彩雲一點也不顯得疲倦,只是頭髮多少有些凌亂。我站在她的身邊,她的臉有一半以上在閃著光,一縷烏黑的頭髮垂到她的臉前。

    「她知道咱們今天要來嗎?」我說。

    「應該知道。」孫彩雲說。

    應該知道?這就是說,她也有可能不知道,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我在活動筋骨的時候,觸到了她的身體,她彷彿沒有察覺。我們帶的東西不多,我是按照她的吩咐去做的。我也沒有多餘的東西。準備是必要的,但有些時候也並不見得有多麼重要。你費盡心機,千方百計地籌集起好幾套萬無一失的方案,但到頭來卻發現什麼問題也沒有,你枉費心機,成了廢話和包袱的持有者。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樣的事情真是可笑。

    這時,有兩條人影悄無聲息地從後艙裡走了出來,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他們一下……一陣河風襲過來,我打了一個冷戰。他們走著碎步,像是從上游的水面飄下來的,很快就走到前面去了。我碰碰孫彩雲的手。

    「怎麼了?」孫彩雲說。

    我低聲告訴她,那兩個像影子一樣的人,他們抬著一個死人。

    他們沒有發出哀哭之聲,但其中一個人的臉龐濕漉漉的。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我想,那一定是充滿了悲慟的淚水……電車行駛到一個叫雙魚街口的地方時,車身劇烈地震盪了一下,孫彩雲突然抱住了我的腰,我則撲到了另一個人的背上……車上有一些男女,他們都若即若離地抱在一起,我和孫彩雲也抱在一起,但我們很快就分開了。

    那個售票的姑娘不無吃驚地看著自己的搭檔——神情恍惚的電車司機,她關切而又忐忑不安地對他說道:

    「宋師傅,你難道又……」

    「是的,剛一轉彎,我就又看見它了。」電車司機說著,摘下油污的白手套,像洗臉一樣在自己的臉上狠狠地自上而下地抹了一下,「小卉,」他用異常沉悶的聲音對她說道,「它還像前幾次那樣,向我張大了它的嘴……小卉你不知道,它有二十六顆牙齒,每一顆……」

    「上一次我聽你說是二十四顆……」

    「是麼?我說過麼?我不記得了。」

    「宋師傅,這些天你不該出車,該在家裡休息才對。你為什麼不向公司請個假?等一會兒收了車,我去找找值班經理——」

    「小卉,你千萬別去。」

    我們下了車。

    我們站在路邊,看著那輛藍色的電車,它輕輕地搖晃著,漸漸向遠處去了。

    孫彩雲說,我們的行程看上去有些晦氣,不知不覺地陪著一個死人在船上坐了一天,臨到終點才看見一臉淚水。我們像兩個護送秘密的人,走完全程,仍然不明內情,不知底細,仍然不清楚一路上維護的是什麼。孫彩雲的情緒有些低落。我對她說,我覺得我們並沒有陪他,我們在前艙,他們在後艙,況且一路上並不知道,根本不能算數。

    「可畢竟是在同一條船上。」孫彩雲說。她輕輕地揉著胸前。

    要是這樣去想問題,那就複雜了,事情會變得越來越遙遠,越來越麻煩,甚至非常糟糕。就說我們乘坐的那條船,你現在覺得它有些不祥,那麼,退回很多年以前,它未必不是一隻濺滿鮮血的賊船,這種可能性完全是有的。誰能說得清楚,從它誕生並下水的那一天起,共有多少無辜的或有罪的人曾被秘密地殺死在艙裡,或者在睡夢中人不知鬼不覺地被心生歹意的船家推入水中?秀才的血……珠寶商人的血……公差的血……官吏的遺孀……美女的肌膚與皮箱,烏黑的長髮浸在水中。

    我們向旁邊的一條安靜的小街裡走去,那個即將僱傭我的,叫桑林的女人就住在這一帶。紫籐,石榴,丁香樹,小黃樓,孫彩雲不止一次地向我描述過這些柔軟的,濕漉漉的,向上生長著的情景。在所有這些聽上去比較陰性的事物中間,現在忽然又多了一種最堅硬的成份——那就是我。是的,我是春天的馬,我是向陽的山,我是最上面的石頭,我有足夠的韌性,隨意伸縮的程度遠遠超過那些高出我數尺的青籐或紫荊……想到這些,我毫無睡意,甚至忘記了天上正在下雨。有人曾對我說,每一時每一刻都是機會,大好的時光,就看你是不是善於捕捉的好手。是的,這說的是多麼的好,而我曾不以為然,反倒常常自以為是。我瀏覽著雨中的街道和沿街一帶的某些固定的設施,今後的日子裡,斷不了要出來,幹這幹那。

    街頭的燈一部分是藍色的——陰間那邊的街道想來也就是類似的輪廓與情調,出入不至於太大——另一部分是桔黃色的,那些光芒在雨中變成了多彩的霧氣。在不下雨的晚上,天空晴朗,樹木翠綠,白色的燈蛾在那些灰藍和桔黃的光線裡飛來飛去,它們的樣子如同傳說中的靈魂——小人兒。我沒想到我們的靈魂是白色的,我一直錯誤地以為它鮮艷如血。就是那種白色的小人,據說它相當脆弱,膽小如鼠,當你熟睡以後,它會暫時地從你的鼻孔或耳朵眼裡悄悄地溜出來,擅離職守地在身體外面玩一會兒,當你快要醒來的時候,它早已又順著原路——你的鼻孔或耳朵——回去了。這些事情與變化本身都比較平安。最險惡的一幕是這樣的:它從你的身體裡出來以後,突然改變了主意,再不願回去了,它開始四處亂跑,像流浪的孩子;或者,由於怯懦,它迷失了回去的方向,在外面久滯不歸;或者,在它貪玩兒的時候,突然被什麼人捉了去……要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以後,你就完了,你將一直睡著,永不再醒來。

    幾年前的一個光線晦暗的午後,母親在繞毛線的時候,忽然感到有些疲倦。我讓她去床上睡一會兒,我替她接著繞那團毛線。母親躺到床上以後,很快便睡著了。我一圈一圈地纏著毛線……不久以後,我就突然看見那個白色的小人兒了,它像一條蠶,但蠶是爬行的,而它卻是直立的。小小的一個東西,它站在母親的一邊的臉上,正在東張西望,尋找著出路。果然,它從母親的身上跳到了床上,又從床上跳到了地上,無聲無息的三級跳……我放下手裡的毛線,我知道它是母親的靈魂,我得將它攔截回母親的身體裡去。於是,我開始小心翼翼地捕捉它,盡量準確地緝拿它。那個白色的小精靈,開始四處躲閃,椅子上,玻璃瓶子上,窗戶上,火柴盒上,幾乎到處都留下它的身影。有幾次我幾乎已將它拿住了,可反手之間又讓它逃掉了。它一次次地漏網,像一粒不斷飄移的光斑一樣難以捕捉。我把各種辦法都用過了,還是逮不住它。一下午的時光就那樣過去了……母親仍然睡著,臉色非常難看。我低聲怒吼著,我開始用腳踩它,我顧不得那麼多了。就在我抬起一隻腳,落下另一隻腳的時候,我看見它突然從門縫裡逃出去了,我的眼前感到一黑,我向外面追去……

    那時候有兩個人正在河邊,我跑過去以後,大聲對他們說道:

    「看見一個白色的小東西沒有?」

    「什麼?」

    「一個白色的小東西。」

    「是鵝嗎?」

    「這麼大……」我掐著小拇指的一半,向他們比畫著。那兩個人盯著我看了一陣,突然轉身跑走了,他們跑得很快。

    我站在河邊.我知道它在河邊消失了。我聽見天上在打雷。

    是我的莽撞和冒失嚇跑了它,它再也不露面了。明知它脆弱而膽小如鼠,我還是沒有控制住自己的粗暴與急躁。現在,它逃走了,蹤跡全無,我拿什麼向母親交待,向家裡的人交待?我不敢回家去。不難想像,今天晚上,家裡會是一種什麼情形——母親再不會醒來了。

    我聽見天上在不斷地打雷。

    我在河邊走了很久。閃電中的田疇和樹林是鐵青而透明的……直到時間很晚了,我才心懷鬼胎地踏上了回家的方向。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我有一種僥倖的念頭,可是……

    還沒走進院裡,我就聽到了越秀和五味的哭聲……

    我們從一座小樓的旁邊經過,我停下來,我聞到了從牆內飄出來的石榴花的香氣。孫彩雲從後面推了我一下,我們繼續往前走。桑林不住在這裡,後面的那個小黃樓才是她的。這個時候,她正在家裡等著我們。她家的石榴花也開了。桑林有過一個女傭,據說服侍了她二十多年。一路上,孫彩雲總是不斷地問我:

    「你知道她的門朝哪個方向開著嗎?」

    「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我說,「那一定是朝南。」

    「不,你錯了。朝上,」說完以後,孫彩雲開心地笑了起來。

    什麼意思?我在問自己。有朝上開著的門嗎?當然有,比如地窖。兩個人一起走路,也許很需要不斷地點燃自己,刺激對方。我不排除孫彩雲有這樣的一層意思。有時候,她走在我的前面,不停地晃動自己,晃啊,擺呀。我在後面看著她的大腿和腰,我就在想,她這麼賣力幹什麼?也許她有自己的什麼打算吧?

    「她有四十了嗎?」我說。

    「你在說誰?」孫彩雲警覺地看了我一眼。我們並排走著。

    「當然是我們要去的那一家。」我說。

    「我告訴你,前面就是她的家了,趕快收起你那副嘴臉。」孫彩雲說。我能看見她的牙齒,像雪白的糯米。那麼,假如她比現在再年輕十歲……她邊走邊說:「你怎麼什麼都想問上幾句?你打聽這些幹什麼呢?不管她的年齡有多大,與你的工資無關。」她漸漸地慢下來。

    「當然,這一點兒也不重要。」我說,「我也只是隨便說說。」是的,我並不是認真的,我只是在照她的樣子去做。為兩個人的行走增添某種聲色。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把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見得就有多好,事實上有時候會顯得更糟。光亮就像錢財,有多少是個夠,多少能看見一點就行了。我想起五味曾經念過的一句詩: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過了一會兒,孫彩雲又對我說,你終究會弄明白的。日子一長,她不說,你也能看得出來,這還用問麼。她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我已經把那事忘記了,再說,我有什麼權利挑剔?從來都是僱主選擇僱員。幾年來我自以為對孫彩雲很熟悉,現在看來滿不是那麼回事。在船上的時候,她曾經睡了一會兒,睡著以後,頭靠到了我的身上,使我端坐在那裡,一直無法移動。後來,船到吳家渡口的時候,上來幾個大呼小叫的人,孫彩雲在他們的叫聲中突然醒了。她一邊用手攏著頭髮,一邊問我,你怎麼不抓緊時間睡一會兒?

    (我至今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她有理有據,不乏惋惜地說,你怎麼不抓緊時間睡一會兒?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抓緊時間睡一會兒?我睡著了,她怎麼辦?我和她的東西怎麼辦?)

    我們來到那座小院的外面。

    孫彩雲沒有上去摁門鈴,而是離開正門,朝圍牆的另一側走去。我跟在她的後面。很快,我看見牆上有一扇月亮形的小門。

    「人的年齡是火。」孫彩雲說,「所以,紙是無論如何包不住的。」

    那扇矮小的月亮門原來是象徵性地虛掩著的,孫彩雲輕輕用手一推,門就開了。我對眼前這扇小巧而神秘的門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好感,它在開啟的過程中竟然鴉雀無聲,沒有發出任何令人不愉快的響動。長這麼大,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的門,打開一把扇子都不免會發出某種相應的聲音,而這門……眼前的情形真讓人安心。我們家裡的那幾道殷切而勤快的門,你輕輕碰它一下,它至少能支支吾吾地響上十下,多數的時候,我們是無意的,而它……

    「比如我,」孫彩雲說,「再怎麼精心拾掇,也不可能再回到二十歲去。」

    那倒是。在我們鎮上,有一位退休的演員,香氣襲人,裊裊娜娜,從背後看上去像十八九,正面一看,說五十八九六十八九也是一個非常保守的數字。懸殊得令人驚異。推開那道悄無聲息的門以後,我們立即走了進去。我走在孫彩雲的後面,花香撲面而來。人的年齡是火,那麼,什麼是紙呢?服飾?脂粉?努力出來的天真……不外乎就是這些東西。孫彩雲輕車熟路,在前面走得很快。四周似乎都是濕漉漉的花木,幽深,無邊。我回頭去看那道小小的月亮門,似乎已經不見了。我不知道它歷來都是那樣象徵性地虛掩著的,還是今天才剛剛去掉鎖鏈。

    我們一直朝裡,朝深處走去。我們沒有遇見過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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