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的節日實在多得讓人有些應接不暇,我記得清明節好像昨天才過去,並沒有多久,後面的鬼節這就又已經在逼近了。連日來,鎮上幾乎到處都在出售大把大把的冥鈔,我是在看到那些玩意兒以後,才明白又要過鬼節了。我想起了我那死去的女人,該給她燒點了,不然她會過得越發冷清。每逢節日來臨,差不多每一個亡人都要收到來自家中的禮物。更重要的是,作為她的男人,我還活著,我還能寄禮物給她,當別人都在歡天喜地地收取節日的饋贈的時候,我不能讓她在陰風習習的河邊空等一場。節日到了,別人都燒紙,我也要寄錢給她。我要給她寄很多很多的錢,補償她生前的宿願。
我來到街上。羅世文的鋪子裡有著大量的冥鈔,印得很是精美,都整整齊齊地碼在那裡。我進去的時候,羅世文正在給一個年輕的女人打包,那個女人買了一提包錢。
「幾日不見,你可發了。」我對羅世文說。那個女人走了。
「大叔,您這是說哪裡話?」羅世文說。「我這不是為人們服務嘛。」
是的,人們的要求很多,除了時時需要真錢,有時候也需要一點兒這樣的假錢,寄給亡人。我看著那花花綠綠的紙鈔,從櫃子的頂端一直碼下來,層層疊疊,不計其數。「你可以開一個銀行了。」我對他說。可惜都不是真的。
「您要多少?」羅世文說。
「來六百萬吧。」我說。
「大叔,沒有您這麼辦事的。」羅世文說,「您對得起死去的大嬸嗎?」
「六百萬還少嗎?」我說,「她活著的時候,連六百塊也沒摸過。」
「所以,越是這樣,您越得多買一點。」羅世文說,「夫妻情份嘛。」
「別人是怎麼個買法?」我說。
「凡來我這裡的,」羅世文說,「最少的都不低於一個億。」
「一個億?」
「瞧您,一個億也沒有多少。」羅世文說,「總共也就那麼幾張。」
「剛才,那個女人買了多少?」我想起了那只鼓凸的提包。
「十個億。」羅世文說。
「天哪!」我嚇了一跳,「她要那麼多幹什麼?她一定還有別的用處。」
「能有什麼用?」羅世文說,「都不過是一把火的事。」
「那麼,照你看,」我對羅世文說道,「我應該買多少?」
「怎麼也得三個億。」
「好吧。三個億就三個億。」
三個億拿到手以後,我那可憐的女人會怎麼樣呢?她的臉一定會被那巨大的數目嚇得蒼白得沒有一點兒血色,手腳發抖,四肢冰涼。可不是麼,她哪曾見過這麼多的錢,連聽都沒聽說過。當年她活著的時候,她口袋裡的錢從來沒有超過二十塊……我們的女兒越秀出嫁的時候,男方倒是送來一筆錢。那時候,我多想讓她拿在手裡數一數,點一遍,不對,接著再點一遍,結果還是沒有弄清準確的數目……可是,女兒出嫁的那時候,她已經不在了,她做夢也沒有料到她的女婿會送來那麼一筆錢。
我拿著那三億元的紙鈔回到家裡。小海看見後,跑過來對我說:
「爹,你給我媽買了多少錢?」
「三個億。」我邊說邊將那五顏六色的紙鈔擲到桌子上。雖然那不是真鈔,但我仍然有了一種明顯不同於以往的奇異的感覺,腰桿挺直了,口氣很沖,聲調裡忽然增加了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那是什麼?我想,那就是人們常說的底氣吧。鬼節將至,我忽然有了底氣。
「才三個億?」小海撇著嘴說道。「你知道人家別人買了多少?」
「多少?」
「鋼蛋他爸爸給鋼蛋他姥姥買了十八個億。」小海說。「鋼蛋他媽媽給鋼蛋他姥姥買了十五個億的股票。」
「股票?不可能吧?」我吃驚地看著小海。「那邊難道也興炒股?」
「當然,炒得可凶了。」小海邊說邊用手比畫著。「冥國的股票,都這麼大,最小的面值也不少於一萬元。」
聽小海這麼一說,我忽然坐不住了,轉身又上了街。
一走進羅世文的店裡,我就對他說:「你這裡有股票嗎?」
「當然有。」羅世文說。
「那剛才為什麼不告訴我?」
「看我,忙昏了頭了。您要多少?」
「她是新手,以前又從沒有見過這玩意兒,暫且先來五個億吧。」
「越是新手,手氣越好。」羅世文邊包紮邊說,「大嬸儘管不一定在行……」
「誰一生下來就是行家裡手?我說,「不管她是不是在行,這麼一筆錢放在她手裡,總是一筆財富。我倒不希望她真出去炒。」
羅世文笑了。這個店一向有些陰森,一年四季的檀香味。
忽然,有人冒冒失失地在我的後腰上撞了一下,我回過頭,原來是小海。
「怎麼了?」我忍著痛說道。
「爹,不好了,出血了。」小海說。
「什麼?」
「大哥的胸前在流血。」
……
我跑回家裡,祖賓一個人站在門前,似乎正在出神地想著什麼,他連我們那麼急促的腳步聲也沒有聽見。我慢慢走到他的身邊,悄悄地觀察他,他的胸前果然有一片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紅漬……我再湊近仔細一看,不禁先在心裡笑了起來。那哪是什麼血,那是草莓的鮮汁濺到衣服上後留下的痕跡,還有幾個黃色的小顆粒呢。祖賓穿著白襯衣,因而看上去尤其顯眼。我瞪了小海一眼。
我走到旁邊,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樣,祖賓就知道我回來了。
「你那襯衣該換換了。」我對他說。
「怎麼,髒了嗎?」祖賓轉過身說道,「昨天中午剛換的。」
「是的。」我說,「有一點點髒。」
「什麼位置?」祖賓說。
「就在胸前。」我說。
「很大的一片嗎?」祖賓咧了一下嘴。
「不,不很大,比指甲大不了多少。」我說,「不過,很顯眼。」
「黑的?」祖賓伸手在胸前摸著。
「紅的。」我說。
「紅的……」祖賓的手慢慢地在胸前摸著。他摸到了襯衣上的一粒扣子,卻始終沒有摸到那片顯眼的紅痕。他繼續在摸。
有些髒東西也許用手是摸不到的。
我走進屋裡。我將那三個億的紙鈔與股票捆紮在一起,然後放進一個竹籃子裡。我在心裡對我那可憐的女人說道,再耐心等幾天吧,很快就要給你發薪水了,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一回的數額有多麼巨大,說不定你因此會成為那邊的資本家。當然,你還不能算很有錢,只是過得去而已。報紙上記載,現在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是一個國王,這不是廢話麼,國王不富誰富。那麼,由此看來,鋼蛋的外婆在那邊想來也應該算是一位富人。等下一個節日來臨的時候,我也一定讓你成為富人,雖然你還不清楚真正的富是怎麼回事,但那已是勢在必行,不可避免的了。等著吧,我那苦命的孩子他娘,你將不可避免地要富起來。
「是這個嗎,」祖賓忽然在門外說道,「我摸到了,像一片血痂。」
我從屋裡出來,祖賓的一個手指按著他胸前的那片紅漬。我多少感到有些吃驚。我走過去。「是的,就是它。」我說。他要不是很在意它,是不會去理會,更不會去摸它的。
「不是血吧?」祖賓問我。
「當然不是。」我說。
「……蕃茄汁?」
「看上去像草莓的汁。」
「草莓?」
我開始準備午飯的時候,祖賓已經把他的那件白襯衫換下來了,現在,他穿著一件藍襯衫。我一邊淘米一邊看著他,藍色的襯衫或許更適合他,看上去忽然增添了不少精神。當然,白色的也不錯,但白色只表示潔淨,與精神似乎關係不大,而對祖賓來說,精神又恰恰是最重要的,不是嗎?不過,他好像更看重潔淨。現在,他坐在台階上洗那件白色的襯衫。我原以為只要把那一小片痕跡洗掉就完事了,沒想到他把整件衣服浸到水裡又重洗了一遍。我一邊做飯一邊想,他不是在賭氣吧?我覺得他不像是在賭氣。哪來的氣?我和小海都沒有惹他生氣,老二很少回來,五味到學校去了。沒有人讓他不高興,他的情緒很好,看上去心平氣和,用完一盆水後悄悄倒悼,接著又打來清水。
我洗淨一把青菜,用刀切成兩段。安寧與和平是多麼難得,心平氣和又是多麼值得珍惜與愛護。一切都需要保衛。
弄好飯以後,估計他的衣服也快洗完了。於是,我從屋裡的熱氣包圍中走出來,一邊看他洗衣服,一邊隨口問道:
「你在哪裡吃的草莓?」
聽到我的問話,我看到祖賓的一雙手忽然停在水盆裡不動了,白色的肥皂沫覆蓋在上面,從水盆的邊沿溢了出來。
我轉身向屋裡走去,一頭扎進虛無縹緲的蒸氣中。我知道我問了不該問的話。我沒有別的意思,草莓使我多少感到有些陌生,它牽扯著某些從前的舊事,我已有很多年沒有吃到過了,我甚至忘了它是怎麼回事,我只記得那麼一個鮮紅的形象,像縮小了的小丑的帽子。我們後面的園子裡長著一種酸甜的果實,它的葉子紅得像楓葉,軟得像絲綢,那多汁的果實就包在葉子的裡面。不過,那不是草莓,那是好景不長的「紅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