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裡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王家陵,王家陵……像布谷鳥的聲音,嘹亮而充滿了圓潤的回音,在陽光明媚的春天的田野上低低地飛過……我從床上起來。
外面下著冷雨。除了雨聲,周圍非常寂靜。我睜著眼睛坐了一會兒,疑心是一個夢,不久就又躺下了。剛閉上眼睛,又看到曙色大明,一片青光,說話聲,笑聲隱約傳來,越來越近,最先露出的是一角蓮葉狀的石榴紅裙……我又坐起來時,天光仍然未明,黑暗尚在延續,窗外還是方纔那冗長的冷雨,緩慢而均勻地下著。我聽見人們安詳的呼吸。
最親密的人互相牽著手,共同進入夢鄉。河水很低。我摸著黑重新躺下,正要睡時,忽然又聽到了那急切而低促的叫聲,似在窗外,又像在遠處的雨裡。我聽到祖賓的床響了。
「他們來了。」祖賓忽然說。「快拿椅子,他們一共十二個。」
「十二個什麼?」我在外間低聲問道,我的床也在吱吱作響。
雨水順著鐵皮的表面無聲地滲漏下去。聽聲音,祖賓彷彿又睡著了,卻又像是披著衣服走到漆黑的雨裡去了。雨裡有什麼呢?傍晚之前,只有幾隻孤零零的鵝在雨裡來回走動。鵝是一種呆頭呆腦的東西,常把狹窄的天井認作故鄉,將水中的倒影看成是終生的配偶。
「……十二隻孜孜不倦的狐狸,空有衝動,抑制慾念,至今柔情似水,忠貞……是的,不要怠慢他們,請他們到葡萄架下來……」
衝動的熱情在你的手中膨脹,擴大,如同茸厚而秀美的尾巴。
我聽見丁香樹在滴水。
我坐著船,從故土的懷抱裡分離出來。清水漣漪……小橋,岸柳,蘆花,煙雨中的農舍,水邊的人影,白的月亮,烏桕,枯樹,塔,伽藍,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竹……
船行在水上。在狹窄而古老的麻石橋下,我有一種情不自禁的錯覺:我覺得我就是某一位離家在外的遊子……二十里水路過後,我仍然排除不了那種念頭。沿途的映山紅和斑紅花夠熱烈的了,青天的底子鋪在水中,一切事物交錯在上面,有的荒唐,有的有趣,有的被撕成了碎片,下落不明。
我這是幹了些什麼?
一個面色蒼白的人坐在岸邊,兩眼失神地望著粼粼的水面。他的樣子很快就讓我想起了祖賓。又是一個鬱悶得不到排遣的人。後來,船從一座年深日久的石橋下鑽出來以後,我看不見他了。我看見了遠處的炊煙,聽到了那裡的雞聲和近處的櫓聲。我不敢確定我是在夢裡,還是在離家越來越遠的船上,水聲似乎也不能作證。
撐船的老人說,天下不舒服的人多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