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那樣……哪樣?」
「別以為他什麼都看不見,你就可以隨心所欲。你不覺得羞恥嗎?」
「我願意。」
「你不是也把他看作我們的朋友嗎?那麼,你至少明白尊重是怎麼回事。」
「問題是他並沒有看見什麼。他看見了嗎?你說得那樣肯定。」
「他沒看見,不等於你沒做。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那樣做?」
「女人的內心,說淺,比一捧水還要淺,說深又深不見底。說出來你也不懂,連我自己都不懂。」
她堅定而又輕聲地說道。她彎腰從一個旅行包裡抽出一件長袖連衣裙,展開在胸前比劃著。那上面有一朵輕飄飄的花,繫在一根淡紫色的絲帶上。我對她說道:
「你穿這個真難看。」
說完之後,我旋即向樓下走去。大多數女人,天不怕地不怕,有的潑皮勁上來,甚至連死都不怕,但就怕別人說她們長得醜,穿得難看。
果然,很快我就聽到了她的哭聲。
我來到一棵木瓜樹下。踩著鬆軟的雜草,我看到一隻從樹叢裡竄出來的松鼠正在飛快地穿越那條青石的便道。
女人的內心?深不見底?
我不太明白那是怎麼回事。也許,我從來沒有過那樣的體驗和感覺。
有一天,那位戴眼罩的朋友又來了。我們坐在樓下的客廳裡聊天。那時候,張芸還在樓上睡覺。沒有女人在場的談話使我們如同置身於遼闊無邊的夏季草原。他像往常一樣落座以後,我對他說,現在沒有別人,只有我們兩個人,要多隨便有多隨便。我想到了某些與自由有關的東西,我起身打開兩邊的窗戶,接著又將正面的窗戶也打開了。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窗前有一朵異常肥碩的梔子花,雪白豐盈。
「您太太……」戴眼罩的朋友輕聲說道,伸手按了按那眼罩。
「她有事出去了。」我說。「可能要耽擱到很晚才能回來。」
「噢。」他點點頭。
他的黑色的眼罩總讓人想到疼痛與不幸,而眼罩下面的臉上卻平靜如水,從那上面,你想找到他的心情,將注定是徒勞的。
我們談起了河流上游地端的皮匠山和下游的造船廠。藏龍臥虎的皮匠山,終年籠罩著恥辱的陰雲,光線俗艷,急功近利。造船廠的上空卻蒙受著不可思議的榮耀……沿河一帶的女人……賊船……黑店……偽幣製造者……文化掮客……勞動模範……可疑的機關職員……窺私癖者……臭名昭著的導演……賣聲又賣相的歌星……數百種雜誌每天提供形形色色的內容……達官貴人,土豪劣紳,社會名流,打著拯救民族文化的旗幟,紛紛謀劃著各自的利益,咿咿呀呀,你方唱罷我登場……遊民一聲不吭地隱藏在鐵路沿線,盯著從遠處駛來的沒有蒸汽的專列,管他是運糧食的還是拉鋼鐵的,都必須得上了,再猶豫,今晚就沒有機會了。
廖一勇回來沒有?讓他趕快到我這裡來一趟!明天讓他去北京,帶上咱們的土特產。什麼?首長們不喜歡土特產?那喜歡什麼?賣金碗,拾玉鐲,白酒摻水,喬裝改扮……孩子他娘,不是我狠心,實在是沒有更好的辦法……時間彷彿在倒退,很多年前的那種故弄玄虛的風氣如今又回來了,事實上人們一刻也未曾放鬆和停止過對庸俗的追求……是的,我剛下飛機,皮膚略感鬆弛,有些炙手可熱,這個世界在作假,我不得不有所提防……先別介紹,我認識你們幾個,從左向右,依次是許世昌,於鼎,肖張揚。你是劉漣,對不對?流連忘返,哈哈哈,你和王京旗一起去過我家,去拜訪我,恰逢我正在舊金山講學……怎麼,你不是劉漣?也從未到過我家?那麼,你是誰呢?我一定知道你是誰。啊……你是毛炳文,對吧?是的,你就是毛炳文,我一看就知道是你。
怎麼……你也不是毛炳文?
是的,我們正在過冬……有一些令人非常失望的局面……友情如污水,利益如太陽,從上至下,我們集體向著那個鑲了金邊的太陽走。全民發狂。背後的議論不少?誰議論誰呢,大家不都是一樣的麼,手心手背,不分伯仲……我是某某某的女弟子,別看我現在人老珠黃,說話不再管用了,當年我可是一朵美艷的罌粟花,我是他第十三個入室弟子,多年以前他的真傳至今令我受益匪淺。是的,我無數次領略他的畫風,我記得他的技法和風格好像是這樣的:先濃後淡,避實就虛,由淺入深……我們也有過摩擦,但那純粹是基於好事多磨,真正的人民內部矛盾,家庭般的插曲。不亂說亂動,任何時候都不失為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什麼,又有一位大師誕生了,橫空出世了?好啊,太平盛世,缺少的正是這些。
是的,不是多了,而是少了,正確的做法應該是越多越好。到本世紀中葉,我們至少要培養造就出五十名我們自己的大師,另外,還要有二百名預備大師……什麼?去年新出來的那位大師原來是個小人?那怎麼可能?不要亂講!不要看見別人在高處閃耀,就心生妒忌,這很不好嘛,有能耐你也來嘛,榮耀的大門一直都是敞開著的……生活,歲月,借給我一雙慧眼吧!沒有慧眼,鷹眼也行……胡說什麼!你不是也有一雙么……實在不好意思,我也不想瞞您,我的那一雙早就不行了,早就名存實亡……聽說過唐生智這個人麼……聽說過南方的貌似嫻靜實則瘋狂的石榴樹麼……很久以前的時候,我們做過一件提心吊膽的事情,至今滴水未漏,沒有人知道那其中的寧靜和爛漫……是你嗎,未聽到你的聲音之前,先看到你在路的盡頭出現……儘管我知道我還會見你一面的,但我仍然感到非常意外。
沉船啟動了……地圖落下來了……
我們談起了這個陰暗漫長的雨季,某些時候,它顯得過於纏綿。
樓上忽然傳來一陣沉悶的響聲,戴眼罩的朋友顯然被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抬起頭,黑眼罩望著上面的天花板。
「可能是一隻貓。」我對他說道。
「貓在樓上?」他說。
「是的。」我說。我當然清楚那是怎麼回事,張芸睡醒了。
我起身為戴眼罩的朋友的杯子裡加水。我告訴他,那隻貓——哪來的貓——連日來錯誤不斷,到處糟踏,已把它關起來了,它常因不滿而發出怒吼和悲鳴,上竄下跳,走投無路。戴眼罩的朋友聽完我的話,忽然打了一個冷戰。「您似乎不該……拆散它們,」他說。「牆外一定還有一隻。」
「一雌一雄?它們是親密的一對?」我聽到自己在不經意之間突然滑出一個令人不安的尖音。那不是我的本意。
「我想是這樣的。」他說。
接著,我們又開始繼續剛才的談話。我驚喜地看到,任何時候,他的思路都是清晰而靈便的,像一輛性能良好的車,隨時啟動,原地轉折,無條件地掉頭,所有這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的。你剛點著一支煙,就發現已在路上了,你還沒來得及睜開眼,就已經到家了。
「……不過,」他接著說道,「從諸多跡象來看,一切似乎都在好轉。」
「那麼,也包括您的視力嗎?」我說。
「眼疾是小節,向來輕飄飄的。」他說,「我說的是那些較重的東西。」
「您是這樣看的?」
「是的。」他說,「有一天,我恰好從一台電視機前經過,聽到裡面有一個人在喊:『孫先生!請等一等。』我看不見是誰在喊,也看不見那個被喊的人,我想,是哪一位孫先生呢?是孫中山先生麼?那就一定是一個民國時期的故事。我又等了一會兒,漸漸地我聽出來了,被叫做孫先生的原來是孫悟空。」
「您是說,那個猴子?」
「正是它。」
「好一位孫先生。」
「你難道第一次聽說?」
「第一次。」
此前聞所未聞。我發覺自己的聲音彷彿有些走調。事情談不上突然,但多少有些意外。不過我們都能接受,任何一種怪事都能逐漸接受並認可,更何況這不是怪事。它是我們的,它一直是我們大家的,不是由域外引進的,每一個人的記憶都是它的家,每一片翠綠的山林也是它的家。
「這是一片肥沃的土壤。」戴眼罩的朋友輕聲說道。「因此,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可能萌芽,生長,抽穗,成熟……」
我不斷地點頭,雖然他根本看不見我的首肯。我覺得他說得相當好,有聲有色,圖文並茂,而且在最關鍵的時候……
突然,我感到樓梯上有什麼東西明亮地閃了一下。我抬頭看去,張芸出現在樓梯口上……我感到自己沒有呼吸了……她慢慢地,無聲無息地從樓梯上走了下來。使用多年的木製的樓梯成人之美,竟沒有發出應有的那種吱吱作響的聲音。她像是飄下來的。
她光著腳,不,只穿著一雙短絲襪,來到客廳正中的那塊牛毛黃的地毯上,她無聲地旋轉了一下,一條翹起來的腿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然後,她在我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
我突然站了起來。
(不在沉默中爆發,便在沉默中死去。)
戴眼罩的朋友聽到我站起來了,他將茶杯握在手裡,對我說:
「謝謝,我不想再喝了。」
我看見坐在對面的張芸突然無聲地笑了起來。她的兩條腿時而呈開放狀,時而又相互交疊在一起,一條壓著另一條。開合。流瀉。
戴眼罩的朋友不知道在這個過程中已經有人加入進來了。
我望著那褐色的折邊——
毫無疑問,它壓迫著我的目光。柔軟可以想像,但不是想像中的事物,一直實實在在地存在著,近在咫尺,清晰可觸,盈手可握。此時此刻,她是陌生的,異乎尋常。
「……那正是我們盼望已久的生機。」戴眼罩的朋友接著不久前的話題說道。他喝乾了杯子裡的最後一滴水,小心翼翼地將杯子放到面前的茶几上。「渴望,等待,內心的需要,」他突然有些不連貫地說道,「某些時候……」
某些時候?
某些時候通常是不起什麼作用的。我更想知道眼下,瞭解現在的情形。我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我就那麼一直站著,既忘記了坐下,又始終沒有向前跨出一步半步。
「那麼,目前,您究竟看見了什麼?」我大聲對他說道。
聽到我的高聲,戴眼罩的朋友微微吃了一驚,在黑眼罩裡他愕然地望著我。他的一隻手出現在茶几上,幾經摸索之後,將他用過的那只杯子一下抓到了手裡。他不想喝水。
「那是原野上微露的生機。」短暫的沉寂之後,他忽然說道,「彷彿初現的曙光,新鮮的漿果,濕潤,蓬勃……」
鏡子裡的妖孽發出滿足的笑聲。
我幾乎不再邀請戴眼罩的朋友來家裡聊天了。他恢復了最初的那種習慣和生活狀態,一個人坐在河邊,一動不動,肅穆的黑眼罩望著前方。我走到河邊的時候,總要特別地放慢行走的速度,盡量不讓自己發出什麼聲音。
我站在離他很近的地方打量著他。有時是我一個人。單獨的一個人打量著另一個孤零零的人,我的心情是複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