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36章 五味 (2)
    昨天晚上,鎮上沒有電,到處黑燈瞎火。吃過晚飯以後,我們點著蠟燭在一起聊天,二表姐神色安詳地坐在她的輪椅裡。不久,張芸沐浴之後也來到我們中間,這個又一次陷入黑暗與久遠的河邊小鎮使她獲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寧與虛靜,她表示自己非常喜歡燭光(而外面的漆黑的雨夜又使她略感不安)。二表姐對她笑著。河面上偶爾有汽笛聲傳來。

    我想起了從前的一些事情。那時候那輪椅還沒有在二表姐的生活中正式出現,那時候連一種不祥的蛛絲馬跡都從未有過。任何人都不會將輪椅列入自己未來的計劃和想像的範圍之內。可是,不可知的生活使時光更為幽深莫測。事實上,輪椅與人們之間的距離僅僅是一層稀薄的帷幕,當我們在這邊幸福地熟睡,痛苦地失眠,緊張地思考,縱情地尋歡作樂的時候,躁動不安的輪椅正在帷幕的那邊拚命地搖晃,它的近乎瘋狂的舉動,酷似嬰兒搖籃的狀態,目的只有一個:逐漸縮短與人們之間的那種距離,撕碎帷幕,與人融為一體,佔有那些高貴的或卑賤的身體,在那豐腴的和乾癟的病體下面獲得生命的價值。

    不久前,我遇到了二表姐中學時代的一位女友束沛琳,那個熱衷於幻想的女人一見面就衝動不已地告訴我說:

    「她出事的那天夜裡,我夢見一隻輪椅正在遠遠地搖晃。」

    也是在不久以前,束沛琳派自己的已是中學生的兒子來豐鎮找二表姐……

    二表姐沒有繼續說下去。也許,豐鎮的蛛網般的街道和如出一轍的短橋使那個初來乍到的孩子一度迷失了方向……寂靜中,我聽到一種簌簌的響聲,是婆娑的樹葉,不是雨的聲音。黑暗仍在外面,在整個鎮子裡持續著,彷彿一場不聲不響的較量,表面平靜,暗中使勁。我們坐在跳動、搖曳的燭光裡,我忽然感到自己的一條腿抖得非常厲害,我嚇了一跳,不知道那是怎麼了?我把那條奇怪的腿伸到桌子下面,伸進燭光以外的陰影裡。張芸和二表姐都沒有發現,她們正在輕聲低語……張芸藍色的浴衣像海水一樣,二表姐對她充滿了好感。

    她們似乎在很多年前就已經相當熟悉,友好了,我反倒像一個初次出現的生人,拘謹,恍惚,無所適從,不知所云。不過,看到她們能親熱相處,我異常欣慰。兩個女人,親親熱熱,不要以為這是一件平常的小事,這恰恰非常難得。造成這種和諧局面的功勞並不在於我,而是由於她們兩個人的共同努力。是的,看上去這比什麼都好。你坐在兩位漂亮又充滿柔情的女人中間,而她們又互不矛盾,你對其中的任何一位說話,她們都會給予極大的關注與誠懇的熱情,假如這個時候你還不知足的話,那麼,你必是一個十足的愚人,一個極度扭曲,永遠不知滿足的人,你只配得到與此相反的另一種情形。

    可是,事到如今,我的那條腿還在燭光照不到的黑暗中不可思議地抖動著,我不知道它怎麼了?在這樣淒冷但美妙的夜晚,發生這樣的神經質的怪事,我不能不感到驚詫。不合時宜,大煞風景。幸虧她們沒有察覺。我無法解釋,更沒有什麼好的辦法,我咳嗽了一聲。(這種勉為其難的咳嗽聲讓我感到臉紅,如同無奈之中佈置下的一種漏洞百出的掩飾。)

    她們停止說話了,都抬起頭望著我。是的,我說過了,她們會這樣的。我感到心頭滾過一陣熱浪……是的,我已知足了。

    「怎麼了?」張芸說。

    「沒什麼。」我說。

    張芸的手從輪椅上離開,整理好微敞的浴衣,將光裸在外的膝蓋重新蓋好。她們挨得很近。二表姐對張芸說:

    「現在問他,他不一定承認了。」

    張芸看著我。

    「什麼事?」我說。是在說我嗎?

    「二表姐說,你小的時候老愛往她的裙子下面鑽……你還記得嗎?」

    「……是嗎?」

    「問你呢。」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我不記得了。」

    我看著眼前的這兩個女人。夜晚如此陰濕幽深,而我的笑容卻乾澀得令人難以置信,彷彿一種草草而就的假象。

    直到凌晨以後,才有了電。人們都在熟睡之中,誰都對它沒有熱情。姍姍來遲,該來的時候不來,理應遭到冷遇。只有張芸仍然沒有睡意,她的兩條腿從那海水般的藍色睡衣中抬起來,像是正要上岸。有一陣,她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它們。

    我們躺在床上以後,才意識到一向都顯得很正常的燈光突然變得有些刺眼。並不是燈光有了變化,而是我們在黑暗中過了太久的緣故。張芸對我說: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二表姐好像還有一個名字,叫什麼?」

    「你不知道?你們看上去那樣融洽,像多年相知的好友。」

    「越是這樣,我才越感到無法開口,幾十年都過去了,現在再從頭確認對方的名字,倒像是剛認識不久,那算什麼?」

    「她叫梔子。」

    「梔子?梔子花?」張芸說。「老三叫金針。那麼,你那位大表姐……」

    「辛荑。」已逝的大表姐叫辛荑。

    「全是植物。」張芸彷彿自言自語地說道。

    「而且都可以入藥。」我說。

    是的,王家有的是植物。三個姑娘,三種植物,三味藥草……那些年,她們的父親王佐將一顆浪蕩的心收了回來,整日在家裡埋頭研習中草藥材。他躲在園子的最深處,梳理菊圃,有時候連續多日都不見他的蹤影,彷彿被地氣吸收了。他的歎息如蕩漾不止的花粉。回頭浪子王佐,整日留連於繁茂的植物與變幻的光影之間,做著一種隱蔽而相當務實的工作,勤勉踏實,披星戴月。有一天……

    熄燈以後,我剛閉上眼睛,張芸又說話了。她摸到了我的臉。

    「說吧。」我說。

    「你二表姐她真是一個從未結過婚的老姑娘嗎?」張芸說。

    「那麼,依你看呢?」

    「我不懷疑。我是說,她的性情一點兒也不古怪,她看上去顯得非常……總之,與我見過的那些怪癖的老姑娘完全不同。」

    在這個地方,我們認識了一位新朋友。我們是在河邊認識的。我和張芸常到河邊去,而他似乎早已是那裡的常客。

    那是一位雙目失明的朋友,他的那副黑色的眼罩給我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他一動不動地坐在河邊,似乎能看到什麼。透過河邊如雲的柳煙,他那沉默的身影顯得異常清晰而牢固。我們曾向他請教他的姓名,他說,我什麼都看不見了,就叫我盲人吧,別人都這麼叫。別人是別人,我們當然不能稱他為盲人。張芸很快想出一個較為貼切的稱謂:戴眼罩的朋友。

    是的,我們很快就熟悉了。戴眼罩的朋友憑借我們的聲音認識了我們。從來沒見有人陪伴他,他像是孤身一人。我們想到了他的生活,諸多的不便……當白晝和夜晚在他的眼裡完全不復存在以後,時間對他來說已變得相當不重要了,甚至毫無意義。某種時候,他顯得十分健談。我們只認識他這個人,關於他的身世,我們從未涉及,也不想知道更多,那必然會不可避免地觸動他的某些傷心的往事,這不是我們的初衷與本意,相反,我們希望他真正快樂。

    我們開始邀請他來家裡聊天。

    他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們走在一條青石的便道上。從門外進來以後一直往裡走,然後向右轉一個弧形的彎子,我看見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滿臉晴朗之色。他憑借自己的嗅覺辨別出我們正走在一個園子裡,他欲言又止。我不時地指點著。看到他像一個聽話的孩子,我不禁深為感慨。園子裡馥郁的花木如同彌天的大霧,幽靜、疏鬆、露珠遍地。快接近樓前的時候,他忽然向我這邊擠了一下,我伸手扶住他的臂膀……也許,他以為路的左邊是一個池塘。

    「到了。」我對他說。

    我特別強調了門前的三級台階。他用他的黑眼罩望著我。

    我看到我的提醒有了意義:他準確而有力地抬了三次腿,順利地來到樓門前。我舒了一口氣。我忽然發現一切都相當不錯,令人愉快,圓滿,流暢,剛柔起伏,次序疏朗。

    我們向裡面走去。

    ……

    這天發生了一件在我看來很糟的事。所幸的是,戴眼罩的朋友自始至終一無所知,他身臨其境,但未有察覺。

    張芸洗完澡以後,坐在我們對面的沙發上,她不換衣服,只穿著一件浴衣。幾次說話的過程中,我不無驚訝地看到她不斷地將蓋著身體的浴衣掀起,又放下,像一個熱衷於遊戲的孩子,一副無比開心的神色。我不明白她怎麼了。

    我的注意力開始不集中了。我聽到自己的話明顯地開始了斷裂和重複,辭不達意,期期艾艾,而戴眼罩的朋友仍然一如既往地繼續著我們的談話。我不知道話說到哪裡,甚至忘記了所說的內容。張芸的一番舉止使我感到迷惑不解,使我看到了裂痕和透風的窟窿。我真想對她大喝一聲:你在幹什麼?在搞什麼名堂?我用憤怒的眼神制止張芸,她先是愣了一下,繼爾向我投來滿不在乎的目光。我們像是在打啞謎。張芸一邊用眼睛瞟著那位戴眼罩的朋友,一邊朝我做出某種生動而糟透了的表情。我多少明白了她的某些意思,我不排除惡作劇的心理……最後,她忽然索性將浴衣全部撩起,露出兩條光滑的大腿……

    一覽無餘。

    她毫無顧忌地坐在我們的對面,她的目光是放肆的,臉龐泛潮,因衝動而變成酡紅,光澤散亂……我感到坐不住了。

    戴眼罩的朋友仍在娓娓而談。

    「……就這樣,她終於還是走了,離開了那個她非常熟悉的地方。」他說,「不過,他們自始至終都相信她總有一天還會回來。他們盼望下雪,盼望草木泛綠,河水解凍……」

    「是的。」我說,「有一種女人,看上去端莊,漂亮,溫文爾雅,可那是什麼?那只是她們的表象。當她們偶爾露出她們的本性的時候,與傳說中的妖孽沒有什麼兩樣。」

    我狠狠地盯了張芸一眼。

    莊嚴的黑眼罩望著我。

    「您是這樣看的?」他說,「您的觀點令我感到驚訝。」

    是嗎?我才真正感到驚訝呢。那個坐在我們對面,不斷地暴露自己的女人,她在幹什麼?幾根突然冒出來的閃著光澤的黑毛讓我感到難以置信,無地自容。是的,幸好他什麼都看不見,否則……我站起來又坐下,猶如一頭不安的困獸。一個人的憂慮是怎麼形成的?這本來不是一個問題,這本身就是一個十分錯誤的命題,一系列的求證只會導致走向荒謬,滑入深淵。憂慮如同頭髮,今天剪掉,明天又會長出來,那中間看不到積累,只有必然。除非你死了……有些時候,討論生命的意義,比實際活著還要顯得吃力。紙上談兵未嘗不是勞心。

    我不願意在終極問題上團團打轉,也不想知道那是什麼,周圍無限蒼茫,那已經夠了。什麼叫終極,我只知道在樓上的走廊盡頭分別陳列著姑夫王佐和大表姐辛荑的遺像,他們無一例外地笑著,流露出對生活的態度和對某些似是而非的問題所應有的神情。與他們對視片刻,我多少明白精神也不是萬能的,到頭來什麼都很難留下。我彷彿聽見浪蕩一世的王佐也發出無可奈何的歎息,笑裡含苦。

    中午,回到樓上以後,我對正在換衣服的張芸說道:

    「我不知道你怎麼了?你為什麼要那樣?聽著,你不能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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