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賓將一盒火柴藏到了自己的枕頭下面。不知他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這件事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誰都沒有發現。有一天,家裡只剩下祖賓一個人的時候,他從枕頭下面取出火柴……不久以後,那幅灰色的布幔就被點著了。祖賓睡在其中,放聲大笑。一個正在附近翻曬稻草的人聽到了那種戰慄而嘹亮的笑聲,但沒有人去我們家救火。
大火像一個頭腦清晰的殺手,將祖賓燒死以後很快就熄滅了。那時候,河面上停著一隻船,船上的人看到紅黃兩種顏色的火光從對面那緊閉的窗戶裡溢了出來。他們幸災樂禍地說,王爾蕩家的房子這一次可是保不住了,大火過後,他得重新翻蓋,那需要一大筆錢哪!一大筆哪!想到別人很快就要不可避免地破財,他們比什麼都高興,船也不開了,索性坐在船頭端起了酒碗,隔岸觀火。
火是一種荒涼的整體。火光中看不到拚命的奔跑和絕望的身影,彷彿一切都不需要躲閃。火光將灰色的布幔和布幔中的祖賓燒燬以後很快就熄滅了。遺憾的是,我們的房子並未受損,煙火只燻黑了它的某些外露的局部。
可憐的祖賓!像一截燻黑的木炭,像一條失去了重量的干魚。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那樣乖巧的火,如同被憑空賦予了某種知覺和靈性,涇渭分明,適可而止,極有分寸,相當得體。事情過去一段時間了,我還在想,那是火嗎?一閉上眼睛我就感到它又來了,周圍一片灼熱,前額,臉頰和牆壁,到處都閃動著滾燙而軟性的紅光,有時候是陰性的暗光。我似乎早已習慣了它,一切都容納在意料之中,不管如何變化,適應已是早晚的事,成了命中注定的見聞。
我想念祖賓。我想念那個活著的祖賓和死去了的祖賓。
他現在有時間了。掙脫了肉體的羈絆以後,他常常獨自一人離開家鄉——如同很多年前的他第一次離家時那樣——渡過煙雨迷漾的河面,到處行走,訪友,踏青,謁拜古跡,如同古代的那些才情爛漫的秀才。與他們不同的是,他是輕鬆的,無須再為功名前程所累所苦。從前,他的臉色,像雨中的山牆一樣蒼白而陰濕,現在看上去好多了,紅潤,光亮。第一中學是一所較為典型的模範中學,他當然再清楚不過,當年,他也是從這裡走出去的,我在學校正面的鐵柵欄外看見過他,我總是忘記向他打聽不久前發生過的那場火。聽說那火像妖術一樣?我們不談別的,火也不在我們的範圍之內。
我們站在一起。雖說我們是兄弟,但我依然保持著對他的驚訝。
距離當然是存在的,有時候形同郊外的壕溝和盈滿綠草的河堤,但無論如何隔不斷我們的話語和相接的視線。我能聞到他的氣息,雨天裡尤為明顯而強烈,沒有比我對他更熟悉的了。他的目光是紫色的,歎息也是紫色的,像是中毒已久。但總的來說,他還是想當樂觀的。什麼都不如自由,不是嗎?自己支配自己的身體和時間,沒有比這更令他感動的了。看到他的變化,我也彷彿像他一樣獲得了自由。不過,我現在不需要他那樣的充分的自由。
我需要被約束,被塑造——每個人都得有這麼一個學徒時期。
人哪能想自由就自由呢?
「看什麼呢?」
我聞聲回過頭,薛隱老師站在我的身邊。她對我說,王家陵,你走神了。我看到祖賓像是受到了驚嚇或打擊,突然向遠處跑了,轉眼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是的,一有生人出現,他就會這樣。對他來說,眼前這個女人毫無疑問是一個生人,對我來說則相當熟悉。我相信她沒有看到他。這些日子以來,學校裡流傳著一種消息,是關於她和周策田先生的……我覺得他們不像是。但有人在一個晚上看到他們兩個人坐在燈下,他們的腿在下面的陰影裡緊緊地纏繞在一起,燈光映照著他們的頭髮,使他們看上去像是兩位白髮蒼蒼的老人……那個時候,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整個學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這樣一來,很快就又有了另外的一種說法,說的是一個雨季,但又有明顯的白雪在遠處堆積著。
人言可畏。
「外面有一個孩子,」她對我說道。「說是你的弟弟。」
小海?
我跑到外面,果然看見小海一個人站在鐵柵欄後面,一雙很亮的眼睛透過柵欄向裡面張望,打量著。他穿得不壞。我向他走過去。他忽然看見我了,在柵欄後面跳了起來。
「三哥,我在這裡。」
「你怎麼來了?」我來到他的面前。「就你一個人嗎?」
「總算找到你了。」小海說。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是魏馬舅舅帶他來的。這一帶很偏僻。他們在街上走著走著,忽然就看見第一中學了,大門裡面有一尊白色的塑像,是小海最先看見的。小海對魏馬舅舅說,舅舅,咱們停一停吧,不能再往前走了。魏馬舅舅一開始沒有注意,仍然在不停地走。小海伸手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並仰起臉對他說,舅舅,咱們停一停吧,我三哥就在裡面呢。魏馬舅舅終於聽見了,他說,什麼?小海於是把剛才已說過兩遍的話又說了一次。魏馬舅舅說,怎麼不早說?好吧,我也想見見五味。魏馬舅舅在說話的時候,不住地向四周打量著,似乎在努力辨認什麼。
與鐘樓街那一帶相比,這一帶其實是非常荒涼的,行人很少,已接近城市的邊緣了。他來這一帶會有什麼事呢?大人的秘密,小海做為一個孩子當然不可能知道。一所學校,一座廢棄多年的教堂,教堂的黃綠色的玻璃都破了,頂子上落滿了白色的鳥糞,如同晾曬出來的鹽。兩年前,我剛來第一中學讀書的時候,人們說這一帶有很多神秘的事情,我不相信。那樣的事物歷來都是生長、繁衍在繁華地段上的,怎麼會在這裡生根?他們說好些人來這裡都坐著車,他們有車。是的,只要有車,無論多遠多邊緣的地方都不能算偏僻,人是中心和焦點,他們也是奔某些人來的。只要有了人,什麼都能形成的。
周圍很安靜,附近只有一個賣香煙的老太太。魏馬舅舅把小海一個人留在這裡,他自己到哪裡去了?小海說他一會兒就來了。我們在一道台階上坐下,我注意到小海穿了一雙新鞋。台階上有水,我們又往那邊挪了挪。父親把小海過繼給魏馬舅舅了,我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這真是一件讓人傷心的事情,我原以為只有不懂事的孩子們才會胡來,我真沒想到……小海說魏馬舅舅其實並沒有走遠,就在附近。可是我們看不到他。
「你是不是每天都跟著他到處亂跑?你不上學了,是不是啊?」
「你怎麼知道我不上了?我一直都在上。」
「你必須得上。你要是不上你就完了,將來會跟他一樣。」
「他不好嗎?」
「他當然不能算很好,他看上去總有那麼一種……游手好閒。」
「他不游手好閒,他差不多每天都有事。好多人都認識他呢。」
「那算什麼?」我說。
我告訴小海,人活著不一定是為了讓別人認識你,你自己要是什麼都不行,認識多少人都沒用,事實上仍然等於兩眼一抹黑,一個人都不認識,就是說,當你還是一個最渺小,最微不足道的人的時候,所有的人對你來說都是陌生人,你不可能與他們中間的任何人具有任何關係。真正的賤民是孤獨的,至高無上的王也是孤獨的,這兩種人都沒有朋友。剩下的就是介於這兩種人之間的那最大的一部分人了,他們廣交朋友,懂得享受生活的樂趣,社會關係廣泛而相當實用,互為裙帶,互相利用,能夠游刃有餘,化險為夷,這樣一個階層的人才是真正的大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大眾。而那些一生孤獨貧窮,沒有朋友的賤民,事實上是人群中的負數,紅字,連零都不是。
高高在上的王,儘管內心孤獨,沒有朋友,可在他的腳下卻站滿俯首聽命的奴僕,到處都是恭順的讒媚者,臣民和信徒,事實上他根本不需要什麼朋友,對大眾的妥協就意味著對王位的禪讓。無謂的犧牲是沒有意義的。什麼叫朋友?什麼叫友愛?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所有的人加起來才夠得上一盤棋,一副牌,想怎麼走就怎麼走,白先黑後,梅花紅桃,可以將一些人排在最前面,也可以把另一些人擺在最顯要之處。婦女為什麼就不能出現在男人的上面?我看完全可以,她們的乳房和長髮難道不是豐收在望的象徵嗎?十八歲的少女可否嫁給七十八歲的老翁?當然可以,這還用問嗎?不嫁給他難道嫁給你嗎?對愛情的扼殺將使我們有罪。文學和藝術應該像潤滑劑一樣,應該像風油精和眼藥水一樣,哪裡需要就在哪裡塗一點兒——是的,我贊成這樣的說法。為什麼不?
道德家說,擁有錢幣不一定表示幸福。那麼,沒有錢幣呢?這是一個象徵性的輪廓。這樣的命題經不起推敲與循環。
我們坐在泛著潮氣的石頭台階上。很多東西都不是那麼回事。小海還小,我說的某些話他不大懂。使我感到吃驚的是,他竟然沒有聽說祖賓的死訊。可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他不止一次地哭過。我說,你這會兒還想他嗎?小海說想,他很認真地點點頭。「都是因為我。」
「都是因為我。」他又說。
「怎麼回事?你在說什麼?」
「你知道嗎?」小海很神秘地對我說道,「他的死和我有關。」
「與你有關?」我看著小海那一本正經的樣子,我不知道祖賓的死和他有什麼關係。祖賓的死與那場火有關,不是麼。別胡說。我對他說。那是一場火——蒙著妖術色彩的火,善解人意,富有分寸,令人難以置信,多少活生生的人都遠不及它,從頭至尾都是靈性。
「真的和我有關。」小海說,「我要是還在家裡,他就不會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