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猶如樹籐,在一起的時候盤根錯節,互相傳遞著水分和血脈,傳遞著生機和活著的信息,當一根被強行拽離地面以後,剩下的幾根都會跟著晃動,戰慄,或者先後死去。有機變成了紊亂,如同日漸萎縮的皮下組織。是的,我知道小海在指什麼了,很多人至今仍那麼以為。那是一種不祥的預言,說的是手足之情,傷筋折骨,唇亡齒寒,有一種可怕的喪失在其中作祟,噴吐著某種致命的毒液,誰沾染上了都會不可避免地死去。連續的喪失令人驚訝,但這樣的論證不能使我們的父親改變初衷,另作主張。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他不可能不相信那古老的迷信,承認一個大致的方向和輪廓,他只是不相信那種背時數字會以另一種厄運的方式應驗在他自己的頭上,他覺得那樣的事情離自己很遠,應該發生在別人的身上,因而,他鐵了心,昏了頭,變得無所顧忌,喪心病狂,他沒想過他自己也是他人眼裡的一個別人……無數事實證明,人還是多少有一點顧忌為好,那樣一來,許多邪惡的念頭都會受到遏制和消滅。人人都感到自己心中有一個讓你畏懼的東西,那樣,再做起事來的時候,邪惡就不至於總佔上風了。
人心是一個空位,不斷地有什麼被驅逐出來,又不斷地有什麼被放進去,有時候因長久的無人佔據而落滿灰塵,那就是一個荒蕪的心靈。在父親看來,祖賓被燒死不過是一次偶然的不幸,既不暗示什麼,也不說明什麼,人生在世,誰有把握可以保證自己一路平安?煩惱的累贅就在於把最簡單的事物理解得繁複無比,巨大無比,看準一條線索,反覆描摹,直到出現折磨自己,恐嚇自己的重影……是的,我們都不太走運,猶如彩票抽籤,最終出現在手裡的總是那引起背時的數字。小海成天跟著魏馬舅舅東奔西走,很難說他們過的是一種什麼日子。我想,魏馬舅舅是喜歡小海的,但不懂得愛護他。喜歡與愛護之間是有很大距離的,那是一件事情的兩個步驟,有時甚至是兩種事物,迥然不同,各行其事,互相都無法代替。在家裡的時候,小海成天像一條不知疲倦的小尾巴一樣跟在我的後面,我去哪裡他去哪裡,有時候我不願意帶他,就常常將他突然推倒在地上,跑出去很遠以後,我仍然能聽到他還在原地嚎啕大哭……時光如水,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不久,姐姐也出嫁了,僅有的一份柔情從我們家裡最後消失了。
從此以後,粗暴成了我們最大的特色和最顯著的標誌,人們把那些最糟糕的意象與我們聯繫在一起,混為一談,用異樣的眼光來看待,猜測,理解,沒有什麼有效的東西能夠阻擋,扭轉人們的那種習性。死水一潭不僅僅是我們,而且是所有的人所有的生活的共同寫照,它像冰冷的鐵和結晶的鹽一樣真實可觸。一手辛酸,滿臉鹹澀。從大的方面來考察,我們都完了,很早以前就完了。小問題,小歡樂,小得意,小麻煩,那從來就不算什麼。一個北方人,看上去頗有心計,將自己居住的房間搞得很濕潤,空氣很清新,生活在鳥語花香之中,可外面的一切都是乾燥的,風沙肆虐,黃塵瀰漫,因而他的一切努力差不多都是徒勞的,甚至是極為有害的,濕潤的內部和乾燥的外部已使他無法適應當地的生活和氣候,動不動就流鼻血、耳鳴,臉上起土,嘴唇乾裂,有時候深夜從夢中醒來,耳邊聽到房間裡的某些竹器正在格格作響,如同嚴重的骨質增生,除了吃飯用的筷子,幾乎所有的竹器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痛苦不堪的骨折和裂變,因為不可救藥,所以沒有什麼辦法,只能閉著眼睛,從早到晚,聆聽那忽明忽暗,時遠時近的斷裂之聲。
魏馬舅舅像是從地下冒出來的一棵老樹,在我們不經意之間突然出現在我們的面前,我沒有看清他是從哪個方向過來的,他面帶疲倦的笑容,看著我和小海。小海似乎已經適應了與他在一起的日子,我從小海的臉上能夠看出來,像他這樣的年齡,無論放在什麼地方,都能很快適應那裡的一切,彷彿手中的牌。
「舅舅,你的事辦完了嗎?」我說。
「也沒什麼事。」他說,「我遇到過去的一個熟人,我以為他早已離開人世了,沒想到老傢伙還活著呢,紅光滿面,腿腳利索,耳不聾眼不花,牙還像馬牙一樣結實,一邊與我說話,一邊還在嘴裡咯崩咯崩地嚼著蠶豆和冰糖。剛娶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健壯女人,要不是考慮到怕年齡拉得太大,二三十歲的女人他也敢娶,也能對付得了……老東西,我算服了他了。」
「是不是那個姓馬的人?」小海想了一下問道。
「不,姓魯,不姓馬。」魏馬舅舅說。「退回二十年前,大名鼎鼎的群眾合唱團指揮。」
「可是,上一次,你說他叫馬日昇……」小海說道。
「你這孩子,記性怎麼比我的還不好呢,那是另外一個人。」
學校裡的鈴聲響了。他們走在我的視線裡,一邊走一邊說著話……
我在床上突然醒來。
天已經黑了。鈴聲還在響著,是晚飯的鈴聲。我決定立即給家裡寫一封信,詢問祖賓的病情。家裡的房子沒事吧?另外,小海也沒有被魏馬舅舅帶走吧?……信寫好以後,我鬆了一口氣,拿著飯票向食堂裡走去。
粗糙的飯票餵養著精緻的思想。
昨天上午,一樁官司從校舍裡打到了校長辦公室,事情是由一個叫羅義的學生對另一個名叫韓單衣的學生的指控引起的,班級老師把這件使人頗感頭疼的事上繳給了校長周策田先生。羅義和韓單衣都被帶到了校長辦公室。
「怎麼回事?」校長說。
「他偷了我的東西。」羅義說。
「什麼東西?」校長說。
「思想。」羅義說著,用力挺了一下胸。「他盜竊了我的思想。」
「你的……什麼?」
「思想。」
「你的思想?」校長眨動著眼睛,從椅子裡慢慢站起來,臉上罩滿了不可思議的雲霧。一開始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煩。「請等一下,」他對那個叫羅義的學生做了一個停下來的手勢,繼而又頗感吃力地問道,「你的……思想……放在什麼地方?怎麼會跑到他的手裡?我不明白。」旋即,校長又問那位班級老師:
「你聽懂了嗎?」
「在我的床鋪下面。」羅義搶在老師的前面說道,他沒注意到老師瞪了他一眼。「事情是這樣的,」羅義繼續說道。
「最下面是床板,床板上面有一個棕毛墊子,棕毛墊子上面有一塊毯子,是的,一塊粗線毯,四五成新……我說放在棕毛墊子和粗線毯之間的那個——」
「夾層裡?」校長準確地補充過後,發出一陣輕微的喘息。
「就是。」羅義也鬆了一口氣,並感激地看了校長一眼。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心有靈犀……「我一直以為很保險,很長時間我一直就放在那裡,隨用隨續,從沒出過差錯。」
「好吧,跟我說說你的那個……思想,它到底是什麼?」校長伸開兩手費力地比劃著,形狀,大小,軟硬程度。
「我用橡皮筋勒著。」羅義說,「至少還可以用兩周。」
「噢?兩周以後就沒有了?」
「還可以有。」羅義說,「我不是說了麼,隨用隨續,一直……」
「一直流著,像一眼泉水?」校長喃喃地說道,聲音彷彿夢中的囈語,臉上充滿了強烈的睡意,他機械地看著羅義:
「你的泉水一樣的……思想?」
「別讓校長跟著你著急,他可沒時間聽你胡說八道。」一同進來的班級老師終於忍不住了,他對羅義厲聲說道。
「快告訴校長,告訴他,你那不是思想,什麼也不是。」
又面向校長,更正道:
「那不過是膳食科印發的一些飯票。」
「飯票?」校長小聲問道。
「是的,一疊又破舊又污穢的飯票。」班級老師大聲說道。「上面滿是油膩,還有食堂大師傅們那骯髒的手印。」
「很好……」好一個骯髒的思想。校長臉上浮著笑容,有些身不由己地跌回椅子上。班級老師和羅義見狀都吃了一驚:校長的笑容令人感到不安,有那麼一種他們從未見到過的東西眼下彷彿正支配著校長的一切。
「雖然你是受害者,可你也得當著校長的面把話說清楚——」
班級老師對羅義說道。他偷偷地望了校長一眼,不禁吃了一驚:校長坐在椅子裡,一副大病初癒的樣子。於是,他又轉身去對付那個危言聳聽的羅義。「什麼叫思想?」他說,「你怎麼能把幾張飯票誇張成你的思想?羅義你不得了啊,你就差說那是你的靈魂,那是你的牛黃狗寶了。」
「我認為飯票是思想的基礎,是一切的前提。」羅義說。
「沒有飯票,我就不能維持正常的生活,我會餓死,那麼,所有的東西都談不上了,這中間當然包括著思想。」
「還說這個?你的可惡的……思想。」他說著,又看了校長一眼。
校長坐在自己的椅子裡無聲地笑著,他笑得很厲害,所有的牙齒都露出來了,只是沒有任何聲音,笑容持續不變。
「校長,您……」班級老師說。
「韓單衣,」校長終於開口說話了。他依然笑容不減,他對那個自進門以後一直一言未發,靠牆站著的韓單衣說道:
「為什麼要那樣做?」
「校長,我……」韓單衣囁嚅道。
「願意聽我的話嗎?」
「願意。」
「那麼,把羅義的思想還給羅義,好嗎?」
「我用了幾張。」
「沒關係的。如數補上,好嗎?」
「你這個糟糕的孩子,你的思想呢?」班級老師對韓單衣說道。他感到有些不大對勁,猛然才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也把飯票叫成了思想,於是,又立即改口,盡量避免去觸碰那個字眼。「你不是也有一份嗎?」他對垂頭喪氣的韓單衣說道。「人人都有一份兒,你怎麼會想起去拿別人的?你幹出這樣的醜事,你簡直糟透了你!」
校長分開自己的手,用拇指和中指分別按著兩邊的太陽穴。班級老師偷偷從下面望了一眼,他不無驚訝地發現校長還像剛才那樣在無聲無息地笑著……班級老師踮起腳,忐忑不安地在地上走來走去,都這麼長時問了,沒想到校長還在笑著,他不知道校長怎麼了,一個人的笑容哪能持續這麼久呢?他的笑神經彷彿失去了控制。校長的笑容裡隱含著那麼一種羞羞答答的東西,看上去像一個非常害羞的女人,對什麼都感到不好意思,但那經久不息的笑意
分明又是發自內心的,去偽飾而純真的,強烈而不可遏制的……班級老師感到有些作難了,怎麼辦呢?兩個學生,一名原告,一名被告,都靠牆站著,聽候發落,都已經這麼半天了,而校長卻還是笑個沒完——
過了一會兒,他感到不能再等下去了,便小聲向校長請示道:
「校長,韓單衣的事怎麼處理?」
「通知膳食科,扣除他半個月的思想。」校長說,「不,五天。」
「扣除……半個月的……思想?」班級老師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恍然大悟了,「是的,這個辦法不錯。」他說著,在地上來回走著,「讓他也嘗嘗思想被竊的滋味,過一段沒有思想的日子。好!」他差一點歡呼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又自言自語道:「膳食科更名為思想科,或許更為合適?」
「隨你們的便。」
校長說完以後,身體伏在桌子上,頭埋進臂彎裡,又一次無聲地笑了起來。不久以後,笑聲變成咳嗽,一聲高過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