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30章 周策田 (2)
    對於有些人來說,那樣的東西多多益善,多一道網就意味著多一分安全。同時,我也見過那些全部家當只是一條褲子的人,不管在家還是外出,總是那一條,連一條可以換洗的都沒有,時間一長,它要是不顯陳舊,不出現漏洞和窟窿,那才叫怪事呢。做人做成這樣,千瘡百孔,傷痕纍纍,那是必然不可避免的,因為你沒有多餘的,缺少可以替換的。

    有一種棲息於水邊的候鳥叫「白日」,當它銜粟歸來,看到自己精心藏於草叢中的蛋被人發現並拿走以後,它會因焦急和絕望而很快死去。

    晚上,我回到御史街父母的住處。我從小在這一帶長大,只是與張芸結婚以後才不常回來了。街上飄著煙霧,一些商行正在打烊,幾個昔日的熟人與我打著招呼。這條街的街名是本世紀20年代初期由幾個共同富裕起來的商人擬定出來的,事實上它是一條地道的商業街,街面上總是熱鬧得有些過頭,上至綢緞,下至蔥蒜,與御史一類的概念毫無瓜葛。但那幾個有心計的富人不願意讓人把這裡看作是一條世俗的長街,他們覺得這至少應該是一條優雅而上乘的不乏富麗的街,於是,他們首先想到了一個名稱:翰林路,以後又想到了功德路,王府後街,先賢路,公主府等等的稱謂。市政府在收到他們的建議和銀子的同時,恰好迎來一位中央要員,要員從東走到西,不見公主的面,翰林似乎也躲起來了。面對子虛烏有的公主和羞羞答答的翰林,要員說,公主在哪裡?翰林呢?既然他們都不在,就叫御史街好了。

    房子的輪廓與格局還是從前的那種樣子,所不同的是原先包容在其中的許多虛擬性的、華而不實的設施和陳列之物都在歲月流逝的過程中漸漸消失了,花壇一側的舊日浮雕被更為實用的躺椅所代替,青磚如同雨前的天空,壇內的幾簇常青的枝桿微微發紅,像是皮下的淤血。一切都逝去了,一切又似乎都沒變。

    門開了,嬌小、蒼白的母親聞聲轉過身來。天已經很晚了,家裡只有她一個人在,父親和妹妹都還沒有回來。屋內潔淨,安靜,母親穿著她那身祈禱時才穿的黑衣服,手裡正在擦拭著一把小銀壺。我從外面走進來,呼吸著濕潤的水氣,窗前的一溜鮮花芬芳襲人。有母親在,家裡總是井井有條,溫馨,明亮,令人安心。張芸在這些方面能趕上母親的一半,那就是我最大的造化了。母親夠能幹的了,但父親似乎仍然不怎麼知足。不少人都是那樣,並不珍惜手中的東西,視而不見,倒是另外一些亂糟糟的,烏煙瘴氣的事物常使他們魂牽夢繞,神不守舍。

    母親一邊信仰,一邊生活,生活不只是信仰,但信仰無疑是為了很好地活著。有人不理解母親的信仰,父親卻很寬容,他說,隨她吧,一個女人能幹什麼,再糟的信仰也總比打牌,練氣功要強得多。母親聞知後十分傷心,常以淺笑來掩飾內心的不適。她當然清楚時光不會倒流,假如人人都能重活一次,她絕不會再選擇父親。我小的時候,康牧師說母親是萬河橋以東的最後一抹光,但令他遺憾的是哪裡都不需要這束光,因而她一直是非常黯淡的,微弱而蒼白的。是的,很多東西都過時了,誰都不能例外,什麼都無法挽救,總有一天,所有的事物都將成為灰燼和廢墟,成為最模糊最飄忽不定的證明,一經推敲便全部坍塌。

    一隻水壺絲絲地冒著熱氣。我來到母親身邊。

    「爸爸說你有事要找我。」

    「他上你那裡去了?」

    母親放下手裡的小銀壺,彷彿有一道光從她的手裡拋了出去。「我不讓他去打攪你。」她說。「他心裡有火,陷在那些絲巾和手套裡出不來。還有你妹妹,父女倆像前世的冤家似的。環珮到現在沒回來,她沒上你那裡去吧?」

    「沒有。」我說。環珮幾乎從不到我家裡去,除非迫不得已。她不想見到張芸,姑嫂二人互不理睬,誰都看不上誰。我夾在她們之間,最可笑最尷尬的人不是她們,而是我。

    今年春天的時候,一個常在這一帶出現的布販子送給父親兩隻兔子——天知道那個布販子怎麼會有工夫倒騰兔子——讓他養著玩兒,解悶。父親差不多每天回來都要蹲在那個專為兩隻兔子搭起的木欄前撫摸一會。絲織廠的前景有些不盡人意,老頭子的心情沮喪而灰暗,那兩隻兔子,它們那小小的紅眼睛和雪白的軟毛未必能使他忘掉煩惱。除了幾家大型的絲織廠之外,一些同類的小廠也越來越多,在主要產品以外,他們又接連推出了眾多五花八門的新東西。父親曾經懷著一種相當叵測、十分好奇的心情秘密地前去見識過幾家。說實話,他們的那種做法和貨色並不見得怎麼樣,根本不能使他服氣,他曾親眼看見他們……

    「經理,謹防上當。」身為總會計師的陳伯年不無憂慮地對他說道。「越是鄭重其事,有板有眼,就越值得懷疑。」這位老會計說著說著,忽然想起了歷史上的前車之鑒,騙局……苦肉計……那些發生在昨天的事情使他感到不寒而慄,他自然而然地換上了一副悲壯的口吻。「據我看,他們未必不是在排演蔣干盜書。」

    「你是說,我是……蔣干?」身為經理的父親被自己的總會計師的一番話嚇了一跳,他彷彿遭到了重重的一擊,打擊自上而下,使他感到昏厥,眼前直冒金星。陳伯年的分析有點兒危言聳聽嗎?不完全是。「伯年兄,你是說我在不知不覺中成了蔣干?那個可笑的蔣干?」

    「眼下還不能這麼說。」陳伯年沉吟了一下,這才說道。

    「不過……」

    在紛繁的心事中,父親從此又多了一塊心病,不過,他倒不擔心自己會被遺笑千年,那豈是想當然的事?並非人力所能為之。受人景仰,千載難逢,被人恥笑,也非易事,需要資本。若要被遺笑千年,那需要巨大的資本和機遇。你想讓世人恥笑,世人就會乖乖地恥笑你嗎?天下哪有那樣的便宜之事,誰能聽你調遣?

    一天下午,環珮從外面回到家裡後感到無事可做,她先在床上躺著,枕邊堆著許多凌亂的書籍。十分鐘之內,她換了三本書。後來,她感到什麼事都不能填補那種無邊無際的虛靜了,外面是那樣的骯髒,書籍是那樣的無聊,朋友是那樣的飄忽,家庭是那樣的熟悉……她從床上起來,來到雨後的院子發現了那兩隻關在木柵欄裡的兔子。它們彷彿早已算好了她要出來,正在木格子裡望著她。其中的一隻快要站起來了,兩條後腿著地,兩條前腿抱在胸前,似在向她作揖,致敬。她高興了,充滿煩躁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她從家裡拿出一棵白菜,一片一片地掰著菜葉,散發給它們。

    它們的吃相很文雅,像兩位在女性面前努力約束自己的紳士,不使她反感。

    那時候,街坊裡的一個姓宋的鞋匠恰好一瘸一拐地從外面經過,他看到了正在撕扯白菜的周環珮。跛腿的鞋匠停下來,眼前的情形使他有些迷惑不解,於是,他問道:

    「姑娘,你那是在幹什麼呢?」

    環珮沒有答應,她根本沒有注意到外面是誰在對她說話(無論是誰,又能怎能樣呢)。一個時期以來,她真正感到糊塗了,她不知道怎樣才能使自己活得更好一些,清清爽爽,沒有一絲煩惱。每天的日子如同門前的泥淖,無邊無際的虛靜,連做夢都不如。就煩惱而言,世界又是公平合理的,差不多人人有份兒。

    「不公正的天神呀!」姓宋的鞋匠驚呼道。「為什麼就不知道賜給我一棵?」他總算明白她在幹什麼了,他趔趄著瘦小的身體,迅速向前移動,臉上露出一種笑容。「姑娘,這兩隻兔子真是有福,要我說,月亮上面的那只也不如它倆,因為……用肉眼看上去,那上面根本不長白菜,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樹。」

    環珮停住手,回頭看到了柵欄不遠處的那個大驚小怪的人,她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喂兔子能喂出某種趣味和細節來,這是她始料不及的。於是,她笑著對他說道:

    「何必求他呢?世界上沒有什麼救世主,我就能給你一棵。你想要嗎?」

    「那當然。」

    鞋匠趔趄著瘦小的身體距她更近了,他看到了她的兩條修長漂亮的腿,她的微微上揚的眉毛和高高在上的臉。萬能的神!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不應該是一個粗鄙渾濁的男人,而實在應該是一位美麗的小姐。宋鞋匠抱著一棵保存得很好的白菜往自己的家裡走。他一邊走一邊想,這個時候能吃到如此鮮嫩的白菜,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多人都無法辦到,而他卻輕而易舉……一個嫦娥一樣的美麗的姑娘,就是有那麼一種……冷冰冰的東西,不好親近。不過,從她的手裡接過白菜的時候,他的週身可是暖融融的,心胸緊一陣松一陣。回到家裡,將白菜燒好,全家人都會像他一樣迅速溫暖起來,熱情來自回家的途中,自上而下,微微撲面,一直擴散到夜深人靜。

    就在這時,周家老頭子突然迎面走了過來。宋鞋匠親熱地向對方打了一個招呼,對方沒有還禮,只是滿臉狐疑地盯著鞋匠懷裡的那棵白菜。這可是你女兒給我的,我光明正大,沒什麼可遮掩的……鞋匠想著,閃身進了旁邊的一條巷子裡。他並非是害怕,而是到家了。巷口那兩間平板房就是他的家,他沒理由害怕。

    「我看見那個宋鞋匠了。」

    老頭子一回到家裡就大叫大嚷。「我一眼就看出他那白菜是從哪裡來的了。」他來到木柵欄前的女兒面前,怒氣沖沖地質問她:「是你給他的吧?是的,我一眼就瞧出來了,趁我不在……好吧,讓咱們一齊都來仗義疏財吧,都別過了。啊,我的老天爺呀!」

    「變態。」環珮說道。

    兔子們向他致意。老頭子突然離開柵欄,回到正屋裡,放下手裡的黑色皮包,重新從裡面出來。兒女是什麼?就是那種小時候撫養他們,長大了,翅膀硬了,再回過頭來啄他們,氣他們的人,不是麼?有些事情已到了非說不可的時候了,生活,惡習,意義,它們正在危險的邊緣上滑行,跳動,帶著艱辛和想像。

    「你什麼時候去豐鎮?」母親對我說。

    「很快。」

    「張芸也一起去嗎?」

    「她不一定去。她不去。」

    「帶她一起去吧。」母親加重了語氣。「把小建留給我。」

    每次想起遠行,我都會看到那些樸素的河流和樹木映照在遠處。

    母親已不在屋裡了。旁邊的小閣子裡燃著三根明亮的蠟燭,桔黃的燭光映照著她那本影印的《聖經》,儘管字體很大,母親在讀它的時候,仍需戴上花鏡。自下而上,教堂那堅實的台階在我的眼前漸漸升高……有些事情我不大明白,那位寬懷的人主,既然一心接納眾生,為什麼還要在他的周圍築起眾多的台階,一級高過一級,使它變得像富人的宮殿一樣令普通的百姓難以接近?全世界有他數不清的正堂,偏殿,夏季別墅,遙遠的行營,每一處都如同堅固的防禦工事。當然,這一切都不是他幹的,而是他下面的人的一種想法,他自己未必同意他們這麼幹,不一定認可這種形式。但是,誰能拒絕阿諛與媚顏?奉承與禮讚是最有效力的通行證,可以輕而易舉地豁免一切。

    規劃、藍圖、建造、裝飾、修繕,每一個程序都需要花費大量的人力和財力。勞民傷財。代價昂貴的信仰……從某些方面來看,一個露天的場子或許更適合講經布道,適合人們——尤其是窮苦的人們在其中懺悔,交流,產生默契,心照不宣,幡然醒悟。一個人人都到達的地方,一個真正的方便自由之門。門窗啊台階什麼的,統統去他們的,它們的存在只會壞事,只會使他膝下的聽眾人數銳減。還有那些華而不實的蠟燭,故弄玄虛,裝神弄鬼,可怕而輕浮的浪漫!在誠實善良的人們面前排列花招,施行騙術。友愛不需要任何的中間環節,不需要自上而下的,一級又一級的代理人,不需要那些愛的販賣者。為什麼我們不能直接看到他?多少次徘徊,等待,總是沒有人在家!

    我把它拿在手裡翻閱了一陣。我或許蒙昧加身,罪孽深重,因而不明白它的奧秘何在。混沌的年景,矯飾與炫耀交織在其間,樸素的話語只能代表一小部分安慰,整部書如同一個久病在床者的臨終回憶。那光呢?那所謂的榮耀又在哪裡?為什麼世上的邪惡有增無減,愈演愈烈?就連最微不足道的小人也日漸磨煉出盛氣凌人。羔羊長角,鮮花生刺。世界越來越像一幅失敗的草圖。變化本應富於活動,呈現生機,但每一次巨變的結果總是令人生厭,不寒而慄,掩面低泣……祭文、修辭、規則、榜樣,日趨完善圓熟,輪廓勾勒得相當細緻。由於什麼都用力過猛,因而總是造成巨大的隔膜和不適,落下明顯的斧鑿的痕跡。危險並不是想像的東西,而是非常實際的事情。憂慮就是這樣形成的。期冀喜出望外是靠不住的。有些人出生不久,臉上就佈滿了死亡的氣息,我是後來才有的。那是一個光線很好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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