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母親和妹妹,他們今天還住在我們從前的那條街上,房子沒變,街上的人卻開玩笑似地翻了幾倍,而熙熙攘攘又證明那的確不是玩笑。是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個人的承認與否微不足道,毫無意義。在那條繁華喧囂的街上,父親陸續建起了七八個店舖,其中包括一個有八名工人的小型的絲織廠。商店只是一種外表,父親的想法和經驗都在其中,外表可以任意塗抹或裝飾,裡面卻需要反覆斟酌,認真計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不是一些店,而是老頭子的命——分成若干個空間的,臨街而築的夢,多一個店舖,他就能繼續多活十年,少一個店舖,他會少活十年。他精心計算了一生,到晚年時才猛然發現要想守住那個大攤子是非常困難的,那一長溜筆直而繁榮的夢,與其說是人生的一筆財富,倒不如說是一串包袱更為恰當,一連串沉重的,使他不能瞑目的包袱,誰知道裡面裝的到底是什麼?某種時候,連他自己也有些不大清楚。三個孩子都已長大成人,卻沒有一個主動親近他的那筆財富……老頭子開始有些痛心疾首了。
回家的路上,我先遇到陳伯年,他和父親在一起共事多年,現在是父親那七個商店和一個小廠的總會計師。年初的時候,陳伯年病了一場,父親勸他退休,另外找一個年輕人來頂替他的職務,他為此和父親大吵了一次。他不願早早回家,他視效益和財務如生命,他是天生的一個會計,一個過去意義上的會計,公正,刻板,勤勉,仔細,兢兢業業,一絲不苟。有一年,他忽然對我說,經理病了,你能否抽出身過來幫幫我們?當時我未能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事後,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父親對我說,你是你陳伯伯從小看著長大的,他早就對我說過你不是做生意的料,所以,你也不必擔心,我不會把我那一攤子放到你的身上去。你不喜歡生意,可以理解。父親用寬厚的口吻說道,我也不勉強你。
妹妹環珮說,爸爸,你是從哪裡開始轉過這個彎子的?
父親說,怎麼,不像是我說的話?
還是那個幾十年如一日的陳伯年,一身布衣,眼鏡用繩子繫著,他剛從那個小型絲織廠裡出來,我們在街上相遇了。
「陳伯伯。」我說。
「你總算來了。」陳伯年說。「經理好像正在找你。你沒見著他嗎?」
「出什麼事了?」我說。我非常不習慣聽別人稱父親為經理,尤其是從陳伯年的嘴裡說出來,可父親就是那樣的一個角色,他自己或許聽著很舒服,從頭至腳都是愜意。
「非得要有什麼事嗎?」陳伯年說道。「沒事你們父子也應該多在一起說說話。昨天,你老子和我,我們又吵了一次。」
「為了什麼?」
「一樁小事。吵著吵著,快要吵不下去的時候,你老子忽然說,「咱們這裡究竟誰說了算?你,還是我?」我忽然被他點醒了,我對他說,「當然是你,這一大攤子都是你的。」
「陳伯伯,」我說。「我爸爸這些年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怪,別計較他。」
「哪能呢,沒事。」陳伯年笑了。「我們這一輩子就是這麼過來的,我們都老了,即便天天吵,也吵不了多久了。」
一切都在倒計時。爭吵怕什麼,即使天天都在吵,那也是有數的幾次了。我看著滿頭霜雪的陳伯年,在我的幾十年的記憶裡,他從來沒有胖過一天。會計無疑是一種削瘦而徹夜不眠的職業,有如軍隊裡那些耿耿難眠的參謀長,有誰見過虎背熊腰,腦滿腸肥的會計或參謀長?那樣的形象實屬稀少,不是鳳毛麟角,便是角色錯位。
轉過一個街角以後,我看到了父親,老頭子正背著手,若有所思地在街上閒逛。我叫了一聲爸爸,他停下來,神色嚴峻地告訴我,讓我抽空回去一趟,他們——「我和你媽,主要是你媽,有事想和你談談。」我吃了一驚,不知家裡出了什麼事,是妹妹環珮又惹他們生氣了?
「爸爸,」我說,「陳伯伯跟你幹了這麼多年了,有些時候……」
「嗯,怎麼了?」父親十分警覺地看著我,「你想說什麼?」
「我是說,你們算是老搭檔了,知己知彼,應該好好相處。」
「這是什麼話?」父親打斷我的話,「難道我們處得不好嗎?」
「你們又爭吵了!」
「你聽誰說的?陳伯年告訴你的?他這個人哪,一貫就是這樣的,總是把工作中的細節看成是爭吵。哼,這個人。」
「美國有一位工廠主,上半年和他的總會計師吵了十三次架,下半年一開始,他的廠子就垮掉了。爸爸,你聽我說……」
「去他娘的美國!他們那是什麼關係?僱主和僱員的關係,他們中間不可能有那種粘合的東西。我和你陳伯伯,我們是多年的老夥計了,你知道嗎?他最知道我。國情不同,關係當然就不一樣。據我看,只要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那就比什麼先進的經驗都管用。」
「那你就更不應該說那種話。」
「哪種話?」
「你說,『這裡究竟誰說了算?』陳伯伯看上去很傷心。你說那些幹什麼?」
父親想說什麼,但忽然又擺擺手走開了,他看上去好像很煩。我目送著父親的背影,他在一個絲綢店前停下來,隔著櫃檯與店主攀談起來。
幾年前,父親躊躇滿志地製造出第一批絲巾和絲質手套的時候,高興得夜不能寐,有些忘乎所以。他實在沒有想到,從那幾個工人的幾雙粗糙通紅的手中,竟能變幻出如此光滑柔軟的東西。體驗是美妙的,他張開手指,將自己的手伸進去,臉上洋溢出不可遏制的愉悅的光澤。是的,許多的東西他都沒有想到……當天晚上,我回到家裡以後,看到母親的胸前紮起了那種絲巾,父親神色歡愉地坐在一旁,他是在欣賞他的產品,而並非是對母親的新形象有什麼興趣。事實上那是他反覆動員母親扎,母親才扎上了的,不然他會不高興,他老了,她不忍看他傷心。我勸他不能這麼鼓搗。
「什麼叫鼓搗?」父親板起臉,「在你們的眼裡,我幹什麼都是鼓搗。是的,我就是這麼把你們兄妹三個鼓搗成人的。」
他老了,可是他絲毫看不出這是他的薄弱之處,製造女性的絲巾與絲質手套無異於螳螂擋車,與虎謀皮,成天夾在幾家大型的絲織廠之間喘息……全家人似乎都不支持他的想法,不僅不予合作,連一種樂觀的估計都談不上。全家人都希望他能轉產彩色絲帶和蝴蝶結。
生產絲帶和蝴蝶結是完全可行的,因為這是一個各方面都需要裝飾的時代,我多麼希望老頭子能夠生產出那種華而不實的花邊飾物,他不是不懂時尚,他要真是一個不懂時尚的生產者,他必然要被潮流湮滅……可是,他卻拋出幾塊絲巾,讓我帶回去請張芸扎上,替他做做招牌,兒媳婦的那副外表形象使老頭子對自己的事業充滿了希望和信心,他好像早已提前看到什麼了。
「她要是不扎呢?」我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有些利令智昏的父親,又瞧瞧他的那打絲巾。我什麼把握都沒有。張芸是一個十分挑剔的女人,她不可能看上這種出自私家小廠的產品,縱然生產者是自己的公公,那又怎麼樣呢?滿大街都是這樣的產品,我絲毫沒看出父親的這些東西又有什麼特別之處。
難題擺在眼前,我忽然有一個激動而不切實際的奇想:我要是一個女人就好了,權當為了救命,為了挽救一個執迷不悟的小廠,暫且放棄自己喜好,替他扎一段時間,甚至一直扎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天,可我不是。我是一個男人,總不能紮著一條女人的絲巾招搖過市……我憂心忡忡,這事情真有點兒棘手。
(後來街上倒是真有那麼一個穿著女人飾物的男人,那是一個精神高度錯亂的人,有四十多歲了,每年夏天,你都會看到他站在街口,一身女性的裝扮,頭上戴著歐洲的婦女們度假時戴的那種闊邊遮陽草帽,手裡拿著一架高倍望遠鏡,腿上是又粗又黑的雜毛,鑽出來。他不斷地將手裡的望遠鏡舉起來觀察一陣,然後又默默地放下,像一位指揮作戰的軍官。他的神情是嚴肅而莊重的。——那麼專注,他到底通過望遠鏡在看什麼呢?)
……我看到父親的臉色已不像剛才那麼晴朗了,我知道黑暗尚在其後。
「怎麼,不要?」父親衝我說道。「你回去問問她,她還是不是周家的媳婦?你是幹什麼的?看熱鬧的過客?她不穿,你就不會勸勸她麼?女人都一樣,你媽開頭也不肯穿,我勸了她幾句,這不也穿上了麼。我知道她老子有錢,她自己從小就崇洋媚外,東西都是進口的。你回去告訴她,就算我求她這一回,就這麼說。」
「可是……」
「可是什麼?就看你的了,好好勸勸她。男人的職責就是想辦法打動女人,感染她們,只要她們一糊塗了,就什麼事都好辦了。」
老頭子一開始的想法比較簡單而樂觀。事實上,他可以樂觀,但沒理由簡單。周家有兩個漂亮的女人,一個是他的兒媳張芸,另一個是他的女兒周環珮,只要她們穿上他的產品在人前一過……後面的事情也不用去多想,只等閉著眼睛數錢吧。但是,他沒有想到,事情的癥結正是出在內部,張芸和周環珮,她們都不買他的賬,冷淡,無動於衷,不屑一顧,她們的反應如出一轍,這使他在意外的同時又頗感沮喪而寒心。堡壘的確最容易從內部被攻破。
有一點父親至今不大明白,他不知道她們為什麼連試一下也不願意?因為,他沒看出它們有什麼不好。退回幾百年前,拿一塊這樣的絲巾到後宮裡,足以在眾多的嬪妃之間引起一場空前的混戰,逐鹿中原,鹿死誰手?一般來說,最後獲勝的,必是大權在握的皇后,或為某一位寵愛有加的公主。
「我是周家的媳婦,可我並沒有賣給你們周家。」除此之外,張芸還說了一些足以令老頭子暴跳如雷的話,我當然不能將那些話直譯過去,一切有害於這個家庭的東西都到我這裡為止,雙方帶刺的話語在我這裡匯合、截流,最終湮滅。那些話,無論灌入誰的耳中,都會使原本簡單的事情變得更糟,無比複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自己實際上在秘密地從事著另外一種職業——息事寧人,截流,熄滅,隱匿,吞噬,調和,圓謊,在冥冥之中承擔著一個艱辛而不乏微妙的義務,沒有人知道我一直在暗中常為這些事情而努力,因為誰也沒有吩咐我去幹這些,一切都是我自己主動而宿命地承攬起來的,鬼使神差,莫名其妙,沒有報酬,不分晝夜,說起來難以置信,幹起來力不從心,漏洞百出。
大多數的人生來其實就具備兩張皮——兩副或兩副以上的面孔,有的人甚至遠不止這些,他們穿著那種盔甲或防彈衣一樣的保護物,瞄準目標,到處活動,當稍有名堂的時候,略有一技之長,你會被稱為專家,即便身無所長,也會被稱為社會活動家。兩張皮的人多麼幸福!
我不知道我的另一張皮在哪裡?
一個時期以來,我幾乎每天都在找它。我相信人人有份。我不是那種無本求木的人,從來不作非份之想。姑且將它看作是一件在箱底積壓多年的大衣,現在也到了該穿它的時候了,也許這一件不一定能夠合身,但至少可以起到一種御寒或裝飾的作用吧?一個孩子,在他出生後不久,家人即為他在銀行裡存入一筆款子——或為折價的首飾——待他成人以後,他就可以以自己的名義前去提取了。那麼,我的那張至關重要的皮是什麼人提前以我的名義為我存下來的?難道是仁慈而精明的有洞察力的祖先?萬能的上帝?總而言之,不管怎樣,現在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太需要它了,我時常在暗中發出急切而焦躁的呼喚。然而,目前看來,它毫無著落,音訊不通。是的,差不多每個人都有兩張或兩張以上的皮,我為什麼只有一張?多麼貧窮而缺少退路。要知道,一個僅有一張皮或一副面孔的人,簡直是無法生存下去的,處處事倍功半,那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東西。我的那一張呢?我現在要用它,它卻像一個刁鑽古怪的孩子一樣藏在暗處,任憑焦急的父母千呼萬喚,只是一聲不吭,置若罔聞,難道,它永遠不打算露面了嗎?
我不排除有人趁我熟睡或不經意之間,拿走了我的那張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