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遠處看去,彎曲的萬河橋是一道優美而堅實的弧線,圓滑周密地浮現在水上。它兩端的街道在某些時候飛揚著彌天的塵土和疏鬆的人影。及至走上粗礪的橋身,那優美的弧線突然消失了,彷彿跌進了水裡。橋身其實是平坦的,像一張夢中的婚床一樣放肆而令人安心,一頭通向荒唐不羈而又道德纏身的祖先,另一頭連接著眾多渴望墜落的新時代婦女,友情為重。它上面的重重蒼苔和歲月的轍印可以讓人懷舊,追溯往昔的時光,也可以無傷大雅地忽略不計,逕直走向彼岸。事實上,拋起來又落下去的萬河橋更是一柄剪徑的彎刀,均勻地將雨中的城市切割成東西兩半,本地的報紙稱它是愛的等分線。是的,這個說法比較準確。從地理上來看,萬河橋佔據的位置是公平的,不偏不倚,從其他方面來說,它相當準確地劃分了貧富,標出了懸殊,貧窮和富有均到此為止。試想,如果橋的位置再偏東一些.城市貧民和失業工人的面積將不可避免地再一次擴大,順延,那怎麼不會令人感到不安?如果橋的位置過於偏西,那意味著城市中的富人將成倍地增加……因而,後一種假設尤其是荒謬的。
橋西是貧困的。
人們懷揣著家中所有的積蓄在街上徘徊,觀望,在雨中奔走。
大面積的綠水在腐爛的邊緣地帶閃著波光,水面上浮著油。很小的時候,我以為青山綠水是人世間最為潔淨的事物,人到中年以後才猛然發現綠水僅僅比黑水略好一些,它們二者之間的區別也僅僅是烏鴉與麻雀的區別。麻雀有足夠的自信和理由嘲笑烏鴉,後者黑得像屢遭厄運戲弄的農民,絲毫談不上體面和考究。與後者相比,前者一身紫色,微亮,典雅,矜持萬分,像一件名貴的飾品,充滿了古典意義。
我來橋西看望尤健。
不幸的尤健,前天在回家的途中被一輛來歷不明的摩托車撞成重傷,昏迷了一天一夜……電話是尤健的妻子妻子麗娜打來的……雨下得很大。電話裡的那個聲音是活潑而濕潤的,彷彿跳躍在雨中。我的跟前跳了一下。
過了萬河橋,沿著舊日的河堤走了一段以後,我來到那片最為密集的房屋中間。這一帶人口眾多,房屋的結構千奇百怪,河汊水網閃著陳舊的、灰燼似的暗光。當機械製造業和紡織業股份有限公司遷到萬河橋以西的這片有利地形上的時候,這一帶的居民曾做過一段短暫而忘乎所以的富貴之夢。那時候,人人都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判斷和嗅覺,因為,財大氣粗的船舶公司和紡織業股份有限公司幾乎同時從天而降,突然間座落在他們中間,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公司帶來了技術和裝備,金錢和觀念,帶來了暗妓與文化掮客。大批的水泥和玻璃,新型建築材料,紛紛從駁船和大型的貨輪上走下來,出現在河邊的碼頭上。之後,象徵經濟繁榮的大樓迅速拔地而起,廠房的米黃色的圍牆接連不斷地向前蜿蜒,伸向遠方。地盤在逐漸擴大,美好的消息一個接著一個,流傳在萬河橋兩岸。好的消息足以振奮人心,噩耗有時候也同樣令人快活。大樓內的燈火常常徹夜通明,罪孽,陰謀,伴隨著生絲的價格和忽升忽降的經濟指數。
那時候,橋西一帶的人們都不同程度地將自己劃進了那個圈子裡。是的,人往高處走嘛,誰願意往貧窮的爛泥塘裡出溜,說自己的住處就在公廁附近,說自己的生活圈子,社會關係是天底下最濫最貧窮最不堪的一道直線?人人都有權利相信自己就是國家的棟樑,社會的上層,掙扎在生活底層的人們就是這樣依靠著美妙的想像和朦朧的念頭開始從下面往上翻滾,湧動,咕咕地冒著水泡,心裡默念著與上升有關的語彙,一次失敗,多次重複,有時候,他們剛剛浮出水面,還沒有來得及呼吸和觀望一下,立即又被無情地重新打沉下去。打擊是在意料之中的,只有天真的傻瓜才會相信那是突如其來的偶然事件。
我在橋西一帶走著,匆匆忙忙,冒雨找人。空中有了明顯的變化,大雨變成小雨,微雨中傳來附近一些孩子們的呼喊。
我詢問了兩個人,他們都不知道尤健的住處。他們站在一家商舖的雨廊下面,搖著頭,潮濕的目光越過我的身體望著河裡的兩隻一動不動的木船。我忽然意識到我的詢問或許有點兒毛病,南轅北轍,於是,我對他們說:
「我要找一個叫麗娜的女人。」
「哎,這我我們知道。」他們中的一個對我說道,眼裡含著笑意。「其實我們早就看出來了,你自己還煞有介事……」
我注意到另一個人的臉上也掛著那種類似的……滑濕的笑容。
「從城東那邊過來的吧?」他說。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一個羞羞答答的男人,那有什麼呢,不要覺得不好意思。」先前說話話的那個人說道。「找她的人多了,都很體面,可誰都不像你這麼遮遮掩掩,煞有介事地問這問那,半天落不到點上。什麼就是什麼嘛。」
「什麼?」
「沒什麼。」他說。「能看出來,你一定是初次來,來了又找不到方向,又不敢向別人打聽。她們家就住在那邊。」
「去吧。」他們說。「應該正在家裡呢。」
順著他們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那房子,原來就在附近,一個狹長的小院,距此三四百米的樣子,幾根翠綠的樹枝從牆裡伸出來,黑瓦上長著青草,青草簇擁著煙囪。
我朝那邊走去。
「世道真的壞了。」他們的聲音像是雨中的螻蛄。「連這樣的人都坐不住了。」
那些綠色的樹枝從小院的牆裡伸出來,上面掛著微涼的水珠。院門開了,尤健的妻子麗娜站在門口,二十八九歲,鮮艷,苗條,美麗馥郁。我想起路上遇到的那兩個人。
「來了。」她嫣然一笑。
我們互道過姓名之後,一齊向裡走。院子裡積滿了雨水。後門那裡放著一隻凳子,兩行腳印從那裡延續過來。
「傷得很厲害嗎?」我說。
「我一直在後門裡面摘菜。」麗娜說。她指了一下水中的那只凳子。她說,家裡平常來人總是由後門出入,她以為我也會從後邊叫門,她在那裡一邊摘菜一邊等著我。我在電話裡說好今天要來看尤健。這個陌生的院子,如果不是尤健住在這裡,我一生都不可能走近它。
「我是抄近路過來的。」我說。
「從後門那邊過來才是近路。」麗娜笑著說道。
屋裡的光線是幽暗的,在雨和脂粉混合的空氣裡,我聞到了碘酒的氣息。我看到尤健躺在很遠的一張床上,他的身體四周籠罩著一種水濛濛的柳煙般的霧氣。
「尤健。」她十分簡短地叫道。
我向那床前走去,我的耳邊迴響起摩托車刺耳的聲音……
麗娜搬來一隻凳子,示意我坐下。她站在一旁,我能聞到她本人的氣息和脂粉的氣息,也許,那本來就是一回事。我站在尤健的床前,一直覺得眼前似有驅不散的綠煙。那刺耳的聲音突然消失了……我看到一些玻璃瓶子,那些大小不等的玻璃瓶子有的立著,有的東倒西歪。
我壓低聲音詢問一些情況。從醫院回到家裡以後,他只睜開過一次眼睛,像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對這個世界匆匆一瞥之後,眼睛立即又閉上了。也許那一瞬間他真的像一個嬰兒一樣什麼都沒有看到。她的身後有一隻小櫃子,上面放著碘酒、繃帶、補鹽液和白色的藥片。我又聽見摩托車刺耳的剎車聲了,煙霧飄起,尤健的眼睛突然睜開了。
「尤健……」我抓住他的一隻手,我看到他眼球突出,裡面游動著一絲驚悸不安的可怕的東西,時而,那眼睛又似乎是空的,死的,眼白像盲人一樣飛快地閃現著。
「尤健。」我說。
「你怎麼來了?」尤健看著我,他的眼睛閉了一下,又吃力地睜開了,「我沒讓你來。你是開摩托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