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摩托,我是一直走過來的。」我說。我來時的路上,天空陰暗,雨水連綿,過了萬河橋以後,大雨變成了小雨,變成令人安心的濛濛細雨。我在路上走著,我原以為天很快就要晴了,我看見了一個兩個,三五成群的人,他們出現在路上,天知道他們在幹什麼。一路上,摩托車刺耳的聲音追逐著我,彷彿整個世界都迴盪著那種瘋狂而淒厲的聲音……是的,我沒有摩托,我是一路走著來的,我以自己的一副輕鬆之軀去看望昔日的朋友,我要是騎著摩托,瘋狂而來,尖嘯而去,那才叫滑稽呢。不惑之年的中學校長,戴著深度的近視眼鏡,騎著摩托,面色蒼白,耳鳴不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摩托車是冥界的一種主要交通工具,在那裡,忙忙碌碌的公差們騎著它滿街怒吼,到處索命。
「麗娜,給客人倒咖啡。」尤健說。「怎麼不給客人倒咖啡?」
麗娜吃驚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我看見她的柔軟而平坦的腹部在裙子裡起伏,近在咫尺。她的臉上浮起尷尬的笑容。
「他不理家,什麼都不知道。他燒糊塗了。」麗娜對我說。「您喝茶吧,好嗎?」她看著我,很快向外面走出去了。
尤健突然發出一串沉悶而嘶啞的笑聲,他的身體在戰慄。很快,那種吃力的笑聲被咳嗽取代了。咳喘牽動了他的傷口,疼痛萬分。剛從外面進來那會兒,我看到他的床非常遙遠,遠在幾十里以外,遠在很多年以前……
他把我稱作騎摩托來的客人。
麗娜端著沏好的茶走進來以後,他還在不斷地叫嚷,怎麼不給騎摩托來的客人倒咖啡?怎麼回事?來時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這件事。我有一些驅不散的疑雲,他的指頭腫脹而沉重。我的眼前浮現出那瘋狂而失控的摩托車,它在那幽濕狹窄的深巷裡剛一出現,他就看到它了。它是帶著聲音來的,尖利地嘯叫著,而他是無聲的,像一位取經歸來的僧人。
並不是冤家路窄,匪夷所思,人活在世上誰都有可能遇到那種事情,談不上不可思議,但是他覺得時辰到了,最後的喪鐘敲響了。我有罪。他說。我把罪贖完以後還不讓我走嗎?把我留下來幹什麼呢?我只是一個空殼了。這會兒,他幾乎是在抽泣,肩頭聳動,傷口殷紅,濡染了雪白的繃帶。
蠶在吐完絲以後就沒事了。
……暮色蒼茫。尤健是在走進一條狹長的深巷裡以後突然遇到那輛摩托車的,車上載著兩個人,也許是三個,他沒看清他們的面目,他只感到那輛來歷不明的冒著濃煙的車像一隻綠色的蚱蜢,他走到哪裡它就跟到哪裡,它彷彿是從陰間裡浮上來的,鐵面無私,六親不認,正在執行索命的公幹……漸漸地,尤健被逼到一堵牆上。狹長的深巷是潮濕而幽暗的,兩邊的高牆上長滿了蒼苔和籐蘿。天上的雨水變成了纏綿的雨絲,如同春日柔軟的柳枝。傍晚時分,尤健的身體像一張亡命的畫影圖像一樣被張貼在這個城市裡的某一道霉濕而高大的牆壁上,沒有人刻意搜捕、緝拿他,是他自己自投羅網,直奔主題。就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旁邊一座老式宅院裡忽然傳來了絲竹的清音,有人正在裡面吃力地抬起箱籠細軟,婢女們打著絹紗燈籠在台階前輕輕走來,翩翩而去……
「救救我!」尤健用自己的身體在那巨大的宅門上撞了幾下,裡面的聲音突然消逝了。緊閉著的大門像一個昏睡不醒的舊夢,青銅門環在傍晚時分的冷雨中閃著某種不可接近的光澤。他的身體如一隻飛蛾,因而他的撞擊也是無力的,彷彿輕飄飄的羽扇落在古老的石頭上。四周是黑暗的,上面也一片漆黑。摩托車嘯叫著衝了上來,狹長而陰濕的深巷裡頓時飄滿了煙霧——
煙霧像兵匪一樣聚集在一起,低遠的咳嗽聲從黑暗中浮上來,漫過他驚恐的五官和頭頂……事情的前前後後像一個完整的夢,匆忙而有序,漸漸展開,突然收攏,它具有夢的色調和特徵,還有比較翔實的生活基礎。是的,一切看起來都是可以飄移和轉化的,可以推翻,可以修正,而惟有他的遭遇和傷勢才是最真實的。
春天以來,尤健所在的那家有著數十年歷史的火柴廠正面臨著種種前所未有的滅頂之災,許多問題都帶有自相矛盾的色彩而人為地、不可救藥地滑向毀滅的邊緣。堵塞與洩漏並存,但並不互補,內訌的背景是無能,直接導致吃裡扒外,決策者庸俗得像幾隻雞,管理者像狗一樣四處出沒,見誰咬誰。一些人竟以損害工人的利益,拆散工人的家庭,湮滅工人的熱情為能事,監視,檢舉,告密,逼供,報復……時時混跡於普通工人——他們有的本身也是普通工人——之間,不斷地挑起話題,引人上鉤,引向危險的關係之上。這一招很厲害,使不少人和家庭陷入可怕的泥潭和是非之中,烏煙瘴氣,不能自拔而又渾然不覺,莫名其妙,以為問題出在自身,出自家庭內部。就像一個人渾身感到不自在,查來查去沒有任何結果,於是,自以為是頭暈或腰肌勞損,而根本的、真正的原因卻在於心緒煩亂,神經潰爛。是的,所有的問題癥結都出在心上,悲喜和煩惱從哪裡來?從我們的心上來。
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找到困擾自己的那團亂麻,工人及其家屬子女他們處於盲目而無序的生活狀態之中,毫無主張,人云亦云。他們的行動如同沒頭的蒼蠅,他們的內心深處飄浮著混沌的烏雲,他們從裡到外,起早貪黑,跑前跑後,事實上什麼都不知道。他們的激動、憤怒、決心、興趣、衝動,都是暫時的,轉瞬即逝,一觸即碎。額外到手的幾塊錢就足以使他們眉開眼笑,冰消雪融,頃刻間忘記忘掉以前所有的一切。他們——記吃不記打。別人正是抓住了他們的這一點,踩住了他們的柔軟的腹部和幾處致命的地方。因此,這樣一來,他們永遠不可能怎麼樣,永遠是一群最簡單的會呼吸但不會循環,會開口但不會表達,會行走但不知方向和目的的勞動者,當兵吃糧,幹活兒拿錢使他們吃盡了被愚弄的苦頭,並仍將嚴實而名正言順地伴隨他們的一生,無論誰來領導工廠,都會有辦法對付他們,暴露他們的恥處,在勞動的過程中,一一地呈現出來。
捍衛不僅僅是出於本能的抵抗。與其他不走運的工人不大一樣,尤健也不走運,但他想到過捍衛,只是在尋求方針的時候,遇到了某種風一樣的阻力,瀰漫的事物遮蓋了他自己及其周圍的環境,生活發出了嗆人的氣息,刺鼻,刺耳,眩暈,噁心,騷癢,疼痛,咽喉腫痛,四肢無力,夫妻之間的話語也少得可憐,需要用毫米和盎司來計算,只有在吃飯和睡覺的時候才象徵性地流露一些,純屬不得已而為之。這些年來,周圍發生的事情和一天一天的變化常使他意想不到,繼而感到束手無策。就在他心灰意冷,無比沮喪的時候,那綠色蚱蜢一樣的摩托車突然尖聲嘯叫著衝了上來,又是一個意想不到。但這一次不同於以往,這一次他在那不祥的煙霧中看到了自己的原形,脫胎換骨,很快變了一個人。短短的一天一夜,使他完成了原本需要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時問才能完成的轉變。他差一點兒涅槃。
我聽著那嘶啞的聲音。
「你以為我是誰?」他說。
我看著他。他的某些見解是驚人的,如同他那奇形怪狀的遭遇。
「……我正在貯存陳釀和洋蔥的地窖裡披肝瀝膽,洗心革面,懺悔,祈禱,做那一大堆繁瑣而愚不可及的事,準備重新做人。可就在同時,在我的床上,在我的椅子上和麻袋上……有人來了,帶著某些看上去顯得金燦燦的理由。」
「他不一定是從他那裡來的。」
「就算他來路不正,可是,究竟什麼樣的人才配得上享受快樂?」他盯著我,目光嚴厲而充滿隱痛。「是他那樣不勞而獲的人,還是像我這樣兢兢業業的人?結論只有一個,如果他得到了快樂,那就沒有我的份了,如果……」
「那要看什麼叫快樂。」我說。
「是的,我不在乎那種……別人的快樂,我不能忍受的是生活中的那些不乾淨的東西!」他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一倍。高聲牽動了他的傷口,很快又將白色的繃帶濡染成殷紅的色調。麗娜聽到聲音後從外面跑進來,高跟鞋清脆的響聲消失了,她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知道她的丈夫正為那種真正的不乾淨而所苦。
要求別人回答的問題,自己往往似是而非。我很贊同他後來說的那些話,我相信在很大程度上那是真實的。我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這件事。有一個時期,我也經常為生活中的某些不潔之物而所苦所累,我說的是那種真正的渣子,生活的渣子和粘液。沙粒,斷髮,毛塵,煩惱,不愉快……這些不潔之物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每天出現,時刻存在,秘密而正式地,不容分說地摻雜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我們不需要它們,可它們卻表現出百倍的熱情和極大的依戀性,這樣的關係未免令人難堪而莫名其妙……彎曲的萬河橋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了,如一段歷史一樣遺留在我的身後,城市的尖頂和蚌殼狀的球體暴露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