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爸爸,不是的,它壞不了,你要是猛搖幾下,它就飛起來了。德國人在機械制造方面很有一套。”
“他是從哪裡搞到手的?那要花很多錢。他爸爸不一定給他買。”
“買了,他爸爸已經給他買了。他說那一點兒也不貴。”
“小建,這事得找你媽媽,待會兒她回來,好好跟她談談。”
“我和她談過了。”小建說著,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嗨。”
“她怎麼說?不理睬她的兒子?對她兒子的要求置若罔聞?”
“媽媽說,她有錢,可沒地方去買。”小建心緒不佳地說道。
“噢?也許她這回說的比較對。”我說。我吃過飯,開始動手收拾桌子上的盤子碟子。“我就從來沒有在商店裡見過那玩意兒。”牛肉需要重新回鍋。
“爸爸,”小建的聲音受到了影響,明顯地降低了。他本來在椅子上坐得好好的,這時卻忽然將臉轉向一邊,背朝著我。“你從來就沒有進過那些地方,你怎麼會看見。”
那些地方……德國貨……十二節電池……用手搖幾下,聽聽聲音和轉速是否正常,接著趁熱打鐵,再猛搖幾下,聽起來是相當輕松的,螺旋運動,前景美妙。是的,比人脫離地面容易多了。鋼鐵,紙,燃料,政治,人能把各種各樣的東西送上天,卻無法讓自己的身體在不借助其他工具的情況下單獨升上去,由此看來,那具溫熱的肉體其重量應勝過一切,那是大地上實實在在的碩果與靈魂。
屬於天上的就還給天,屬於土地的就繼續留在大地上,好好活著,行走,交談,飲食,休息,在燈光下寫作,在清水裡沐浴,在有事的時候奔走,在無人的時候夢想。
很多年以前,當帶著秘密任務的飛機出現在天空裡的時候,這一帶的人們曾為之大惑不解,他們不知道別人是通過什麼方法把它們送上天空的,竟掉不下來,在高遠而湛藍的碧空裡想待多久就呆多久,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幾年以後,他們漸漸有了見識,明白那是一種可以學到手的技術,而非詭秘莫測的妖術。去年,在竹羅鎮南邊的龐濱,當地的人們給我講了一件有趣的事。也是在很多年前,龐濱有一位盧姓鄉紳,每當發現飛機在空中盤旋,翱翔時,便把家裡所有的人——包括男女傭人——都叫出來觀望,欣賞。他自己在院子裡揮舞手中的禮帽或銅煙鍋,激動不安地狂呼亂喊:
“天哪!快來看,科學又在翻跟頭了……”
他不止一次在心裡盤算過,想把那技術請下來。猴王的本領只是一種傳說,誰也沒有親眼目睹過,而眼前的這些明亮如銀的非凡的鋼鐵卻實實在在地在人們的頭頂上面飛翔,它不容置疑,反駁,只需觀望,仰視,射擊,或者低頭尋找恰當而安全的藏身之處。它長時間地嗡嗡作響,但不屬於日常生活的回音。任何一件事物,一旦初具規模,便有了自己的相應的性情與脾氣,越大的東西越喜歡發火,冒煙——熊熊燃燒。在天空裡發脾氣的從來就是飛機和鷹,就因為它們最大,大到了使其他候鳥和飛行物噤若寒蟬,慌不擇路的地步。在人間,一個教書先生能有什麼脾氣可發?不單單是沒有人買你的賬。在人間,大聲說話,大膽行事,大發雷霆的人是什麼人呢?
有一天,他傾慕已久的那技術突然從空中俯沖下來,就在盧鄉紳激動、震驚、面色如土的時候,水鄉龐濱燃起了熊熊大火……盧鄉紳倒在焦土與廢墟之間——有人嘲笑他葉公好龍。我想,那是不公平的。他們的根據是: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他正在喃喃自語,他說,龍來了。
我放下手裡的一冊舊書,閉上眼睛,發出輕微的睡聲。
時針指向零點。張芸回來了,她先去那邊看孩子。小建早就睡著了。小家伙與我說著話,不久以後就睡著了。我把他放到床上,我看到他那稚氣的小臉上充滿了深深的失望;他還在想著那架羔羊大小的德國貨。他或許能夢見……我決定買一架送給他。真正的飛機我們買不起,玩具難道也不適合我們嗎?玩具很適合我們。只要它能飛離地面五、六尺,孩子就會得到滿足,就高興了。
一陣葡萄酒的氣息飄到床前。張芸披著一頭濕潤的黑發過來了,她站在床前打量了我一下,我的那種熟睡的姿勢使她放棄了說話的打算,她開始窸窸窣窣地脫衣解帶。她的手臂碰到我了,晚間的酒液使她的皮膚發紅發熱,隱隱灼燙。熄燈之前,她並攏雙腿,出神地打量著身上被絲帶勒出的幾道印痕,從胸前一直瀏覽到腳尖。不久,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燈熄滅了,房間裡短暫地黑暗了一下,接著,她打開床頭上的一只小燈。燈的光暈有一只寬邊草帽那麼大。燈光簇擁著張芸的上半身,從對面的一只鏡子裡望去,她的頭上仿佛有一部分是柔軟而凌亂的白發。她自己似乎也被鏡子裡顯現出來的那種不祥的物證嚇了一跳,立即將身體側臥,視線從對面的鏡子上移開。房間裡一片寧靜。她躺在我的身邊,東風不與周郎便,燈光和鏡子的共同作用使她的美貌受到了威脅和損害。
“完了?”我說。
“啊,總算完了。”張芸說。聽到我的聲音,她立即翻身起來,側臥著,胸脯露出一半。她似乎有點兒口焦,目眩。“我吵醒你了嗎?”她說。“你不知他們有多討厭,所有的人都像籐葛一樣纏著我……”
聽得出來,她的興致很好,尚無睡意,依然沉浸在不久以前的那段令人迷醉的時光裡,很想盡快物色到一個合適的對象,然後打開話語,傾其大半。她將一條腿抬起來,橫在我們兩個人的身體上方,抱怨她的腳都走腫了。從下午到深夜,有多少衣冠楚楚的先生請她無論如何賞光,與之共舞,那都是些彬彬有禮的人。
“……我能拒絕嗎?”張芸說。
“絕對不能。”我說,“絕對不可以。”
是的,絕對不能那麼沒禮貌。這還不包括那些根本輪不上手的。當然,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注定有一些人要倍受冷落,命中注定他們是角落裡的幾只灰不溜秋的老鼠,無人理睬,無比沮喪,盡管他們也在場,但一直被排斥在中心之外。哪能人人都是紅心呢。
張芸輕輕地晃動著那條翹起來的腿。生了孩子以後,原先的那些藍色的靜脈奇跡般地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彈性很好的皮下脂肪,光潔,熱烈,旺盛,豐滿,腹部柔軟而微微隆起。女人的肉體永遠值得贊美,男人自不必說,就連她們自己也往往會因自戀而情不自禁。
“小建是什麼時候睡的?”張芸說。她抬起身體,將她的臀部放到我的手下面。裸露得原野,濕潤,蓬勃,生機盎然。
“他不知道他媽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另外,他想要一個東西,我們都沒注意。”
“是你沒注意。”張芸說。“飛機我已經給他買了,就放在我的辦公室裡。你沒事可以給他講個故事,別老說我的壞話。孩子是我的,母子連心,你不可能像拉隊伍一樣把他拉到你那邊去。”
嘩變?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整個晚上,我們事實上一直都在說故事,一直都在故事裡進進出出。一個一個的故事,一連串的故事,互不關聯的故事,自相矛盾的故事。在有的故事裡,我們能看到我們自己那糟糕的影子和含糊不清的聲音。先是,徐偉元和胡貞貞的故事,黑發變白發的故事。不管承認與否,我都覺得在某種程度上,在某一個點上打動了我。然後是那個幸存者的故事。奄奄一息,來歷不明,本來還活著,有人卻已為他蒙上了象征死亡的白布,令人難以置信,難怪連在場的那些見多識廣的警察和記者們也不得不承認情形有些不可思議。
兩只准備結婚的“熊”,它們都還蒙在鼓裡,兩位年幼的,尚未涉世的親家之間便已出現了摩擦和分歧,前景不能說很妙。復雜的佐料。凌亂的內衣。德國人的飛機。銀灰色的外殼。十二節電池。離開地面五六尺。熊熊大火。描金的樟木衣箱。兩個人做夢的故事。三條腿的故事。四條腿的故事。微暗的火……我的手貼著她的皮膚,如同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在平原上或細雨濛濛的水鄉裡漫無目的地閒逛,迎著落日,背朝樹林。一切都應該是熟悉的,不需要停下來向人問路,打聽前面的方向。由此一直向上或向下,都是要到達的地方。大堤,吊橋,壕溝,鼓樓,車站,碼頭,水面上漂浮著某些來歷不明的船,落日下的村鎮,古樹,白橋,黑水,炊煙,露珠,汽笛,書信,獎狀,死亡通知書,良民身份證,鄭板橋,乳房,最小最嫩的筍,濕潤的陰部,紫色的折邊,露珠在花蕊上滾動……
“你和孩子吃什麼了?”張芸隨口問著,將那條舉起來的腿放下,纏繞著,她的眼睛快要閉上了,一副強打精神的模樣。我們什麼也沒吃。我看看自己的手,明亮的油脂與光澤來自她的身體深處。我原以為我是心滿意足地從白色的蒸氣裡走出來的,後來才發現牛肉幾乎是半生的,老而不爛,作為防御之物或許能派上用場。我和小建一人喝了一肚子湯。這兒不是愛爾蘭,是長江中下游平原,人們從來不吃小牛肉。一頭含辛茹苦的母牛生一只小牛容易嗎?像富人喜得貴子一樣隆重而不易,誰捨得將正在成長中的小牛橫於刀下,僅僅是為了一個粗鄙的吃字。除非它們自己中途夭折,逢遭不測。多少年來,平原上那些謹小慎微的人們從來不干那種傻事。從前曾經有一位財主,每天夜裡起來三次,像軍官查哨一樣查看牛棚的動靜,諦聽四周的風聲。
他家的每一頭牛的角上都系著象征吉祥如意、長命百歲的彩綢,他希望它們永遠活著,永遠年輕能干。那些披紅掛綠的牛,仿佛每天都在過節,大搖大擺,喜氣洋洋。那位財主還是一位教徒,是村裡教堂裡的常客。可是,有一天,他的最能干的一頭牛忽然死了,整整一天,他坐在雨後的墒垅之上,獨自傷心流淚,暗下決心。第二天,他就不再去村裡的教堂裡去了,他不再信西方的天主了,他棄暗投明,轉投明主,西屋裡供奉著王母,東屋裡供奉著觀音,正廳裡是關帝。還有人勸他供奉孔夫子,他沒有聽。孔夫子又不管牛,更不熟悉農事。一位本家的叔公對他說,浪子回頭金不換,這就對了,當初你就是胡鬧,中國人不信中國的神,非要去信西方的神,當了漢奸不算,一群牛沒准都得賠進去。從此以後,他平安了。如煙的白霧只是故事裡的一種背景。
中國的神保佑中國的牛,淨瓶裡的甘露滋潤著大江南北的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