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鐘,穿過煙霧瀰漫的街道,我回到家裡。這一天很快就又要過去了,河面上的汽笛拉響了沉悶而憂傷的尾音,人們隔著街道呼喊著,從沿街兩邊的樓上傳出來的叫聲直接像雨點一樣落到行人的頭上,聲音沒有多少變化,但要保持寧靜那就很難了。為什麼要保持寧靜?有些時候並沒有那種必要。吳太太拎著一袋水果眉飛色舞地迎面走來,她沒有理由不讓自己高興。就在不久前,在附近的那個小菜場裡,她遇到一位東張西望,非常沒有耐心的賣主,僅僅幾分鐘後,幾乎沒費什麼口舌,她就將他乖乖地制服了。生活是美好而快樂的,是可以商討可以改良的。
我不是最後一個離開學校的。在我走之前,還有兩個人正在學校裡傍晚的燈光下無聲而持續地工作著,好像是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們的上半身——他們的腿放在下面的陰影裡——長久地伏在桌子上,兩個人的頭差不多就要碰到一起了,燈就在他們的頭頂上面亮著。他們像是作戰室裡的兩名參謀,正在研究一幅剛剛得到的地圖,一切都至關重要。在白熾的燈光照耀下,他們的頭髮看上去顯得異常凌亂而又白得刺眼——他們像兩個頂著一頭白髮的垂暮之人。我從他們的窗外經過的時候,隔著紗窗,我看到了燈光下那兩團凌亂的白髮。一開始我沒有認出他們來,因為,那似乎可以是任何人。
這時,那個男的忽然停下手裡的工作,看著那個女的。差不多就在同時,那個女的也停住了,他們互相看著。
我看清他們的臉了。他們是學校裡的兩位教員,徐偉元和胡貞貞。
「貞貞,你聽到什麼聲音沒有?」徐偉元小心翼翼地問道。
「什麼聲音?」胡貞貞說。
「就在剛才,」徐偉元說,「我聽到一個聲音,好像有人在叫我?」
「這個時候誰會叫你?」胡貞貞說,「你耳鳴的毛病又犯了吧?學校裡此刻就剩下你和我了,都走光了,整個校園裡空空蕩蕩,連個鬼都沒有……咱們也走,好嗎?」
「你怎麼知道我是耳鳴?」
「因為沒有聲音,而你卻聽到了聲音。」
「真的有個聲音在叫我。」
「那一定是你的前妻,她讓你在回去的路上,別忘了捎一把韭菜。」
「這樣說多不好,多不好?我們再也不能互相踐踏,互相消滅了。生活,過日子,回去的路上難道不應該捎一把韭菜嗎?順路的事。如果,將來你也讓我捎一把韭菜……」
「我沒有讓你捎過韭菜。」
「貞貞,說真的,我拿不準。」徐偉元說,「我什麼都不敢肯定,一切都模模糊糊,隱隱綽綽。」
他不斷向四周環顧,他的語言是十分虛弱的,焦慮,不安,不堪一擊。
「天越來越黑了。」胡貞貞說,「再遲了我就不敢走路了。」
「你看你,不是說好了我送你回去嗎?」徐偉元說,「你聽我說,不會有事的,路上很安全,只要……只要……」
「什麼?」
「我是說,韭菜只是一種味道,而感情才是我們的主食和歸宿……只要,你我在一起,就什麼都不至於發生。」
是的,他說得很對。從學校裡出來以後,暮色已籠罩了一切,細雨中的燈光是紅色的和青色的,一看到這些,我就禁不住要停下來。別人紛紛從我的身邊走過,有的像樹葉和風一樣,更多的人像魚。失魂落魄的比目魚。滑溜的烏賊。傍晚時分的廣場是空曠寂寥的,銅像一側的花壇裡水汪汪的,在遠處閃著粼粼波光。是的,只要路上一直都順順當當的,那就真的什麼都不至於發生。
我回到家門前,石榴花濕潤而輕淡的芳香幾乎不易察覺,也許只有我才能夠清晰地聞到它們。小黃樓寧靜得像一件多年以前的玩具,時光曾將它擱置在這裡,然後沒過多久便將它遺忘了。遺忘原本就是在情理之中的。我掏出鑰匙打開門,屋裡傳來一陣水聲,我吃了一驚。家裡只有小建一個人。走進樓下的前廳裡以後,我看到他正在給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洗澡,地上到處是飛濺出來的水跡。我推門進來以後,小建揚起一張濕漉漉的小臉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去洗澡。我將手裡的皮包放下。
「誰把你送回來的?」我說。
「姑姑。」小建說。
「她人呢?」
「走了。」
走了。將一個年幼無知的孩子獨自放在家裡,她自己先走了,我不覺得有什麼意外,妹妹環珮一向就是這樣,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她要是在家裡陪著小建,我反倒會感到吃驚。某些時候,我不得不非常注意自己的措詞與口吻。她長大了,不再是從前的那個小妹妹了,她懂得的東西或許並不比我這個做兄長的少。二十歲的姑娘,她們有她們的一整套東西。
廣播裡正在報告刑事新聞,一個聲音在說:「……龐濱慘案,一位奄奄一息的現場目擊者如今成了本案最重要的線索。勇敢的記者們將他臉上的白布拿掉以後,他已無法開口說話了。他們想盡各種辦法,結果仍然未能奏效。目擊者顯然還活著,但臉上卻被苫了一塊只有死去的人才會使用的白布,究竟是何人所為?目前還不得而知。值得一提的是,目擊者的身體有著女性般的曲線。」
勇敢的記者?不無蹊蹺的白布?外面的天色已經漆黑,地上的水跡在燈光下閃爍。小建將那個毛茸茸的東西從水盆裡抱起來,托在手上。一隻玩具熊。「好了。」我對小建說,「它已經夠乾淨的了,再洗下去,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了。你不想讓它生病,是吧?不想讓它咳嗽,打噴嚏……」或許還會發燒,昏迷,囈語不斷,滿口胡言,像人一樣。
一個男人怎麼會具有女性的曲線?
小建抬起頭,一雙清澈純淨的眼睛望著我。他舉起一隻濕漉漉的小手,眨動眼睛,飛快地思索著。很快,我的跟前響起了他繼續撩水的聲音。他似乎洗上癮了,認真,吃力,一絲不苟。幹什麼不好,偏偏熱衷於給別人洗澡?
「爸爸,把肥皂給我。」
水鄉龐濱,去年秋天我曾路過那裡,在竹羅鎮以南,整個地區的形狀如一隻過於彎曲的香蕉,僅有的一點狹窄的土地上重疊著無數的房屋,長堤,短橋,船行在水上,兩邊全是標本似的民宅,彷彿展廳裡的一段歷史。
「爸爸,肥皂——」
小建拉長聲音。我把肥皂遞給他。不把它徹底洗乾淨他不肯罷休,耍讓它成為一位體面的先生,推到人前。「郁飛有一隻雌的……」他說。「我們已經說好了,它們的婚禮訂在下周。」
「它?」
「是的。」
「你和郁飛,給它們操辦婚禮?」
「是的,我們已經由朋友上升為親家了,這叫親上加親。」
「就算你們是關係融洽的親家,可你們知道什麼叫結婚嗎?」
「誰不知道?從今以後它們就得躺在一起了,睡在一張床上,一個要側身,另一個就得跟著振動。我沒說錯吧?」
那當然。他說的是兩個身體躺在一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說得夠準確的,誰結了婚,都得設法躺到一起,不管時間長短,不管心裡是否樂意,是否真的那麼美妙。以家庭的名義,以夫妻的名義,躺一個時期……再躺一段時間……軀體只有兩具,心事卻千頭萬緒。我看著小建,我不明白這個小小的頭腦裡每天都在想些什麼,他們怎麼會玩起結婚的遊戲?鄭重其事,忙忙碌碌。玩什麼不好?好像世界上除了結婚以外再沒有什麼好玩的了,他們還不知道那種事情有多麼棘手。我把半塊肥皂給他時,小傢伙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爸爸,」小建停住手,「有件事,請你幫我拿個主意。」
「說吧。什麼事?」
「郁飛想把我的這只招回去。」
「你是怎麼想的?」
「我沒答應。我想把他的那個,娶進咱們家裡。」
「這主意不錯,光宗耀祖,就是不知道你那位親家同意不同意?」
「不知道。好像不幹。」
這倒真是一個難題。我從水盆邊站起來,走到窗前,屋內的燈光照到外面,一部分樹葉閃閃發亮。小的時候,我們曾常為此發生激烈的爭執,究竟是屋裡瀉出來的燈光照見了那樹葉,還是雨水洗亮了那樹葉?多少年過去了,樹葉還在,雨水還在,燈光比原來亮了幾倍,現在猛然想起來.從前把我們難住的那些問題是多麼的溫熱,憨厚而拙樸。毛茸茸的疑問。一癢癢就搖晃就逃跑的葡萄架一樣的懸念。小建眼巴巴望著自己的父親,盼望他能為他獻計獻策。事關婚姻,有沒有什麼好辦法使兩位性急的親家都能滿意,皆大歡喜?
「這真是一個難題。」我在潮濕的地上慢慢走著,「還沒有正式開始合作,你們兩位親家之間就已經發生了令人難堪的分歧,出現了齟齬,雙方誰也不肯讓步。」
「不是不肯讓步,我們只是找不到一個更好的辦法罷了。」
「知道嗎,你們這樣做,將來勢必直接影響婚姻的長度和質量。」
「我明白你的意思爸爸,你是說,會埋下仇恨的種子。」
那倒不至於。不過,勉強是一種令人難受的行為,連權宜之計都談不上。
「爸爸,我該怎麼辦?」
「人不可能成為聖賢,但只要經過努力,就可以不做罪人。」
「爸爸,我想,乾脆……」
「什麼?讓爸爸出面找他談談?」
「不是,我們的事不需要老一輩人親自出面。我想,乾脆……答應他算了,我不要了。乾脆讓他招回去算了。」
「噢?告訴爸爸,你怎麼會這麼想?為什麼忽然不要了?」
「男人應該尊重女性,熊也不能例外。爸爸,我說的對吧?」
「當然對。」可是,他才十歲呀!可憐的孩子,這個時候就開始有意識地尊重,體貼女性,是不是太早了一點兒?怎麼說也應在幾年以後才能像那麼回事,若從現在就開始那辛苦的歷程,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不錯,尊重與體貼當然洋溢著文明和教養,可是,難道不也意昧著抑制、束縛與容忍嗎?同時還意昧著巨大的諒解與克己,意味著從裡到外的變化。很小的時候,父親經常皺著眉頭對我說,你就不能讓著你妹妹點兒?於是,我讓了。轉而,父親又對母親說:
「並非我真的怕你,一切全都出於忍讓。因為你是女人,娘們兒。」
「收起你那一套吧。」母親說,「我不需要你忍讓。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話是那麼說。」父親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們那個上帝從來就是個偏心眼兒,一邊兒倒,一貫偏袒女人,連各打五十大板都談不上,有人說他缺心眼兒……」
「你敢往他的身上吐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