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5章 王家陵 (2)
    除了母親,家裡還少了一個越秀。已為人婦的越秀,是我和祖民以及小海的姐姐,祖賓的妹妹。第二年春天,她嫁到了河下游一個名叫竹羅的鎮上。竹羅鎮是一個風景秀麗,生活淒苦而又揮霍的地方,鎮上的竹器店鱗次櫛比,竹羅鎮盛產絲綢和紫砂,但絲綢和紫砂的價格卻昂貴得驚人。從這裡到竹羅,坐船需要走一天一夜。越秀和她的丈夫住在一條又深又濕又窄的巷子裡。那年,我們第一次去她們家,她的婆婆對我們說,你們都從那窄門裡進來吧。

    「三年前……」祖賓說。「我好像收到過一封載有死訊的電報,我當時還在想,誰又死了?電報是你拍的嗎?」

    「家裡從來沒給你去過電報。」我對祖賓說。「我們都知道你在外面很忙,母親死了以後,就沒有告訴你。」

    父親在一旁點頭。實情就是這樣。父親正在對接兩根短小的艾草,準備點燃後驅除晚間的寒潮之氣。還沒有正式點燃,我已提前聞到白艾的香味了,那感覺,如同傍晚時分一個人進人了山中,穿著草鞋,帶著斧子和軟索。

    祖賓陷入往事的回憶之中。回憶使他變得灰暗,茫然,斑駁而失神。過了一會兒,他脫掉外衣,他的裡面穿著一件舊的白襯衣。他很瘦。從他一進門那時候起,我就注意到了。母親的喪事,妹妹的婚事,他都一無所知。

    現在,疲倦的奔走和風雨的剝蝕都結束了。他渴望一張床,需要一段為時冗長而昏暗的睡眠時光。他滿臉倦意。

    窗含煙水。遠山銜黛。雨中的房舍只是一些模糊的輪廓。

    ……不久以後,祖賓蜷縮在一張靠近窗前的床上睡著了,外面的風雨沒有將他驚醒。父親將一塊黃色的粗線毯子蓋在他的身上,他的身體又蜷縮了一下。最初他躺在床上的時候,身體是筆鋌而僵硬的,如一截潮濕的柏木,蜷縮成一團是後來才有的事。他在熟睡中感到了一種自下而上的陰冷。陰濕的天氣注定要使所有的人受潮受涼,四肢沉重而不斷蜷縮。

    小海踮起腳尖來到床前,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祖賓,很快又踮起腳走開了。陌生使他害怕,使這個十二歲的孩子突然收斂起自己的一貫的本性,變得像大人一樣心事重重,坐臥不寧。他搬了一隻凳子,坐在門口,看著外面的雨水。銀灰色的雨線織出一種極為繁複的聲音和景象,從始至終籠罩在他的眼前。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安靜過。

    他不斷地挪著凳子,越坐離雨越近。

    ……

    祖賓從床上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外面的雨還在下著,受潮的紅木床發出一陣吱吱扭扭的響聲。屋裡亮起了燈。祖賓從床上坐起來,幾根青籐在冥晦的雨裡飄著。

    我將盛了水的銅盆送過去,讓他洗手。父親將一隻青花瓷壇的蓋子揭去,伸進一隻手,從裡面往外掏著茶葉。

    我們坐在燈影裡。一盆疏鬆的黃水仙在靠牆的桌子上開著。

    「我還能算這個家裡的人嗎?」祖賓說。他慢慢地喝著茶,向外面眺望。他的臉上泛著一種潮氣。下午以來的睡眠使他的眼神裡增加了某些新的東西。他聞到了屋裡的檀香味。一陣冷風吹動了門前的紙符和一串苦瓜條。

    「怎麼不算?當然算。」父親說。

    「我說算就算。」父親接著說道。「即使你成了一個外國人,也仍然還是這個家裡的人。不管你的眼界多高,看得多遠,你的根總是埋在這個鎮上。這麼多年你一直沒回來,我們也從沒有把你當外人看。你問問這幾個小的,他們可是什麼都知道。」父親把貯茶葉的青花瓷壇放好,又將滴著水的蓑衣掛到門後的一個鉤子上,不久前他剛剛從外面回來。

    小海把鹽和姜送進灶房裡。

    天擦黑的那時候,父親淋著雨從街上回來了。那時候祖賓還沒有睡醒。父親的手裡拎著一束蘆草,草上繫著兩條精濕的白鰱。另一隻手上舉著細細的兩寸寬的一條臘肉。我接過他手裡的東西,小心地放到桌上。父親脫下蓑衣,回頭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祖賓。祖賓睡得很死。

    晚些時候,為了驅除潮濕的寒氣,我們又從外面起出了那壇三年前釀製的米酒。罈子深埋在一叢樹籐下面,潮濕的地氣使它的表面冰涼如水,酒液則溫良如初。那時候門口的那盞燈尚未在風雨中熄滅,光亮照著一堆盤根錯節的樹籐,部分傢俱也呈現在那種昏昏的微光裡。

    各家的燈都亮了。雨裡的晚上,街上沒有幾個人。前街的低窪處在流水,後街的米店裡飄來了隱約的胡琴聲。

    蒸好臘肉,又煎了魚。我們坐在燈下,開始為祖賓接風。

    金針穿著皮鞋,長襪,說話的時候,手臂上的鐲子叮噹搖晃。祖賓患病的消息就是她告訴我的。我們站在學校外面的那道陰暗年久的高牆下,她說,人哪有不得病的?她一定看到了顯現在我臉上的那種不安的神色。從家裡走的時候,我知道祖賓心事滿腹,整天沉浸在悒鬱之中,只是沒想到他這麼快就病倒了。我們都想錯了,包括我們那位自以為眼光很毒,自以為能夠洞悉一切的父親。祖賓不是回來休假,而是永遠回來了。這倒正好驗證了父親說過的那句話。父親說祖賓,不管你飄得多遠,你的根總是埋在這個風雨斑駁的鎮上。是的,這次讓他說中了。

    現在,祖賓常在河邊一坐就是很久,看著來往的船隻,水面上的大霧有時會將他完全吞沒。故土上的風物散發出無可奈何的陳舊與老邁,失去了從前的那種靈性和神秘,記憶衰敗,夢想枯竭,陌生的水流過他的身邊。

    街對面一處微斜的舊宅,一個腦門發亮,穿緞子馬甲的老頭從旁邊的那扇小黃門裡悄悄地走出來,站在那裡,望著我們。金針也看到那個人了。她飛快地向那邊瞥了一下,抬起一隻手,她的鐲子立即向袖口後滑去。學校裡有幾個女人也穿著這種袖子很短的衣服,柔滑,輕飄,繡花的折邊。她們姐妹三人,如今能走能跳的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從前,我的姐姐越秀沒有出嫁的時候,她有時會到我們家裡去。

    「五味,那個老頭還在看咱們暱。」金針說。「他是誰?」

    有一種人,過著一種非常悠閒自在的生活,從沒見有人來找過他們什麼麻煩,每天出來散步,擴胸,呼吸新鮮空氣,仰望天空,隔岸觀火,瀏覽河裡的那些來來往往的船隻,他們的生活,很有點不勞而獲的意思,除了手中沒有權力,身邊缺少侍從,他們和那些大人物幾乎沒有什麼兩樣。美妙而複雜的社會分工,事實上從來不會有人分給你什麼。你所想的一切都需要你自己去爭取。有時,爭取也無濟於事。

    在金針的話裡,祖賓的病似乎很重。我能聽得出來。我覺得重的是她的話,是她那委婉起伏的敘述。女人都喜歡誇張,喜歡放大和膨脹,盈滿與鼓蕩對她們來說似乎很重要。我們說話的時候,她彎下腰,分開兩條腿,往上拽她的襪子。我朝對面的小黃門那邊看了一下,半圓的門楣,下面的門虛掩著,那個老頭正在那裡往這邊伸他的脖子呢,越伸越長。

    我看看金針,她的腿閃著亮光。

    這個傻大姐,以為到處都是她們家的後院。我對彎著腰的金針說。「你朝對面的小黃門那邊看看,你看他都看到你什麼了?」就這麼一會兒工夫,那個老傢伙,他把她看了個遍。

    金針放下裙擺,直起腰,臉脹得通紅。她怒氣沖沖地看著那扇又矮又窄的小黃門……他的頭忽然改變了方向,像葵花一樣扭到那邊去了,將一個肥厚的背影留給了我們。

    越過她的身體,一段僻靜的街道呈收縮之態,向裡面陷落進去。那個神情猥瑣,目光散亂的老頭,顯然不屬於現在,他的一切都屬於過去,屬於從前的另一個時代,然而。令人奇怪的是,他的一舉一動都無不流露出一種地主的氣息。那條僻靜的街道,縮到幾處院落附近的時候,沒有通往任何一個地方便突然消失了。

    一個時期以來,我常在想一些幼稚的問題。比如,人為什麼會想家?家就是那幾個你最熟悉的人和那間把你從小養大的房子麼?

    有人牽著馬從那邊過來了,他們停留在河邊。那匹馬在低聲叫著,克制著自己的聲音,彷彿害怕驚散一件什麼事情。霧正在慢慢散去。水面上這會兒有一隻淺藍色的大船。那不是小魚兒和她爹的船,她爹才不會把錢花在那上面呢。每次從城裡回鎮上,我都搭她們的船。她們的船板都朽得不成樣子了,下面滲水,上面漏雨,她們——主要是小魚兒她爹,渴望能有一隻七成新的船。老頭子差不多快六十了,小魚兒才十五,他們一直生活在水上。

    「五味,你要是想回去看看,我去找你們校長給你說說。」金針眨動著她的長長的睫毛。「他最聽我的話了。」

    「你是誰?」我說。

    金針姐姐,長睫毛的姑娘,佩戴玉鐲不是為了避邪,而是為了美麗。對面的那個老頭已經不在那裡了,小黃門緊閉起來,看上去關得很嚴實。誰知道那裡面會發生多少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呢。台階下面的一條小路將兩邊的植物從中間分開,茂密的青草蒼翠,起伏,紛紛向兩邊倒去。其實我很早就想回去看看了,在不知道大哥生病以前我就這樣想過了。不僅僅是回一趟家,隨便看看,還有更重要的更讓人難辦的事情。去年和今年上半年的學費、食宿費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總務處會派人來將我的課桌搬走,搬進學校的那個堆滿灰塵和雜物的庫房裡去。這只是第一步。除此之外,他們大概還會將我的名字從伙食賬上徹底抹去。這樣的無情無義的事情不是沒有發生過,只不過是發生在別人的身上罷了。今年一開春的時候,董小五,姜南南,他們都走了,學校裡的伙食賬上再也沒有他們的名字了,他們算是永遠從那個「勾魂簿」上消失了。王進財走了一個多月後又回來了,這一回他是帶著錢回來的,腰板筆直,目光放肆,神氣十足,唾沫四濺。從此以後,王進財的名字又開始在學校裡的伙食賬上出現了。誰也不清楚他那錢是從哪裡弄來的,通過什麼方式……大家都覺得王進財有點兒小人得志,都不理他。

    我告訴金針,最遲到這個月的月底,我會回去一趟的。我不回去,管伙食的人也會催逼我回去。回去找你老子要錢去。他們的忍耐也是非常有限的,這已經夠寬容的了。要不是因為我的成績好,我早跟董小五,姜南南他們一起走了。為我說話的人,正是我們的校長周策田先生。

    總務處的一個姓陳的人,曾用充滿譏諷的口吻對我說,忘了誰你也不能忘了周校長,等你將來有了出息,闊起來,首先不要忘了周校長。

    我對他說,那是一定的。

    傍晚的時候,金針要回去了。她在城裡有親戚,她舅舅一家人住在城東的御史街上。她說,你們校長是我的表哥。

    我吃了一驚。

    我看著金針。她的頭髮濕漉漉的,有一部分垂到肩前。空氣裡看似無雨,實際上飄滿了水氣,伸出手去抓一把,手指和手掌很快就會感到潮濕起來。我伸出手在空中抓了一下。金針不明白我在幹什麼,她的目光是傾斜的。

    金針告訴我,過些日子,她和她的母親將要離開鎮上,來城裡住一段。

    我想起她還有一位癱瘓在床的姐姐,是她的二姐,一個美麗的,不能行走的女人。她們有一個祖上傳下來的園子,她們現在住著的那幢空蕩蕩的房子就坐落在園子的邊上。一個小小的荷塘,一群雞鴨……所有這一切,都注定了無法移動,只能維持原狀。但是,她們已經決定了,今年夏天,她們要在城裡的舅舅家住一段時間,不僅僅是為了置身於繁華。

    「二姐不同意我們進城。」金針說,「她說,『你們都走了,我到哪裡吃飯去?』」

    「那怎麼辦?」我說。我聽到我很焦急。

    正好有一個人願意為她們看守房子,那個人就是周策田先生。他最喜歡給別人看守空房子了,很大的空房子。金針說。他最喜歡給別人看守荒廢的園子,尤其是那種很荒涼很寂寞的舊園子,連喂雞、放鴨的事他也包了。再說,園子裡還有二姐在,他們很能談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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