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4章 王家陵 (1)
    並不是所有的眺望都注定要失敗,白雲千載空悠悠,也不是所有的觸摸都注定要落空,當水中浮起苔衣,當窗戶現出花紋——

    冬末初春的一個晚上,我知道我有救了。雖然那個時候老市區裡的燈光紅得有些眩暈而誇張,可她還是在隔牆的丁香的映照下出現了。我先看見了她的臉,隨後她的身體盈滿了我的視線。我開始奔跑,我聽見丁香樹在滴水……

    從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她的臉上不斷地有光在出現,忽明忽暗,像群星熹微。她是帶著那種東西從遠處走來的,一來了,就把整座房子都裝滿了。那麼多東西,都不知該往哪裡放,多餘出來的那些粼粼的折光將天井裡陰濕沉重的青籐照得幽幽發亮。到了七月裡的夜間,它們會出落得更綠更亮,那時候它們可以喜氣洋洋了。

    我被縮小到一把椅子上。原指望我會膨脹。十指腫脹,如從前的回憶。

    我坐在她的石榴裙下,我的手裡有她的體溫和裙子的折邊。她輕輕地說,我靜靜地聽。我想起了我的身世,我的夢想,我身後的那一大家子人……她說,哪個是你的左手,我把左手伸給她。她說,哪個是你的右手?於是,我又把右手給了她。她說,你的眼睛和舌頭呢?我把我的目光和舌頭也給了她。她說,還有一種東西至關重要,你一直沒有拿出來,你為什麼不拿出來?我摸遍全身,我什麼也沒有了。我把我的一隻手放在衣服上的一個口袋裡,許久不敢拿出來。羞於出手。我知道我的五個手指上閃爍著羞澀的微光。她又說,還有一種東西至關重要,你一直沒有拿出來,你為什麼不拿出來?於是,我把那隻手從口袋裡拿出來,我看到掌心通紅,五指腫脹,先前的那種羞澀的弱光這時候已經不見了。

    我抓住她的飄動的裙裾,如同按住了一張飄動的書頁。經過無數次的反覆以後,她對我說,你可以回去了。

    於是,我站起來。我的影子在天井裡陰濕的牆上蠕動。天井的牆上傳來了陣陣霉味,周圍的一切都又濕又滑。我回去的時候,它已經在那裡了——人世間罕見的安慰之光。

    天光雲影。群星熹微……我穿過寂靜的操場,紫籐在風中飄揚。

    這是上午的第一節課。

    剛從外面進來那會兒,薛隱只顧擦拭自己的眼鏡,似乎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天色陰沉的上午。直到打開《中國地理》以後,她才發現教室裡的光線有些晦暗,模糊。我們拿出的是《世界歷史》,而她帶來的卻是綠色封面的《中國地理》。是她自己搞錯了。我們沒錯,不可能全班50個人都出了差錯。我們一齊望著她。她在上面停頓了一陣,然後她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把窗戶上的那張紅紙揭下來……她叫了我的名字,她說,王家陵……

    於是,我從座位上站起來。她指的那張紅紙就蒙在我座位旁邊的一扇窗戶上,是上一個星期六詩歌朗誦的時候張貼上去的,當時是為了熱烈,為了烘托一種氣氛。紅色是為了我們的感官……現在,為了明亮,必須得把它揭下來。幾天前的熱情與歡樂之色,今天成了傳播晦暗,遮擋光線的障物。浪漫只是一種虛幻的瞬間,只能在我們的生活中作短暫的停留,人哪能總浪漫呢,那成了什麼啦?

    浪漫只能代表浪漫,不能代替其他任何的意思。

    於是,我取下那張紙,將它在手裡拿了一會兒。紅色的有光紙,發出幾聲脆響。透過窗戶,我看見我們的校長周策田先生心事重重地站在不遠處的一棵石榴樹下。

    薛隱開始翻書了。我回到座位上。我旁邊的那個座位一直空著。那是一位名叫韓話梅的女生,兩天前,她的一位表姐來找她了,還替她請了假,不久,她們就非常神秘地走了。有一輛紅色的汽車在學校外面的馬路上等著她們呢。她們一離開學校,就立即鑽了進去,汽車很快便開走了。韓話梅的那位表姐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胸前有一對令我們咋舌的、非常了不起的大乳房。韓話梅隨她走了以後,我們議論了很久。主要是議論那位表姐,不是議論韓話梅。韓話梅有什麼好議論的。今天已是第三天了,但那天的印象彷彿還在我們的眼前晃動……薛隱手裡拿著書,眼鏡後面的目光向這邊的空位上掃了一下,很快又飄走了。

    天氣越來越潮濕了。教室裡浮動著一種水濛濛的、樹木般的綠色。

    薛隱拿著書,在我們中間走來走去。她的臉,她的手,非常白皙。圖書館裡有一位曾經做過修女的婦女,每次借書還書的時候,我們都認為她是全世界皮膚最白的女人。自從薛隱來了以後,我們很快就發現圖書館裡的那位不夠白了。是的,與薛隱相比,她很不白,薛隱比她更像修女。

    薛隱住在學校東邊的校舍裡。那是一個帶有天井和雨廊的院子,上下兩層木樓。薛隱住在下面,一裡一外,兩間房子就她一個人住。窗戶裡面綠雲如帳,窗外栽著木蘭和石楠。他們都說,一到晚上,那裡幽香襲人。

    那花開得很艷,看上去竟同假的一樣。葉片和花瓣上任何時候都能看到水珠。晚上,天井裡沒有燈光,只有住人的房裡亮著燈。有時,樓下有光,樓上一片漆黑。夜色冥晦,看不見有人上樓,只聽見樓梯上鬆動的木板吱咯作響。風從荷塘那邊吹過來,雨點落在青磚的地上,磚地發出一種清音,如從前那種可以敲擊的瓦。

    昨天下午,金針從鎮上到城裡來了。我聽到了祖賓患病的消息……祖賓是我的大哥,多年來一直在外面,去年秋天的時候突然回來了。我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有關他回鄉的原因,祖賓自己一直緘默不語。有些人對自己的經歷茫然無知,但我想祖賓不至於那樣。一身七成新的西裝,兩隻裝滿書的箱子,那就是他的全部財產。他是孤身一人回來的。很多年前我們就聽說他已經結婚了,娶了一位嬌滴滴的妻子,很任性,很漂亮。我們的父親說,她要是不漂亮她能任性嗎?她有什麼理由那麼任性?我們承認父親的話有一定的普遍性,可又覺得他的話裡有一種蠻不講理的意味。我們從未見過那位嫂子……時光流逝,祖賓的形象在我們的記憶中已經模糊不清了,遠不及一張發黃的的舊照片,這個時候他卻突然回來了。生活常常使我們感到措手不及,應接不暇。一件事情,在你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已經發生了,已經結束了。事情過後,你無法排遣,難以適應,你如一隻呆鳥。

    我至今記得去年秋天的那個泥濘而晦暗的下午,我們的最小的弟弟小海渾身濕漉漉地從外面跑回來告訴我們說:

    「不好了,來了一個生人,打著白傘,提著兩隻箱子……」

    那個人就是我們的大哥祖賓,他在回到自己闊別多年的家裡時,他的表情是極為平靜的,彷彿剛從外面散步回來。往事,陌生,激情,淚水,滄桑,思鄉,撫今追昔,心潮起伏,悲喜交加……所有的漂泊歸來的遊子們所具有的那份豐富的表情,那種小零碎,他都沒有。

    我上去接過他手裡的箱子。箱子很重。我們之間似乎什麼話都沒說,只是相互看了一眼。正像小海所說的那樣,他很像一個過路的生人,貿然而來。小海從出生至今,從來沒有見過他。我只見過他一兩次,那已是很多年前了。我們之間儘管談不上什麼手足之情,可乍一見到他,我的心裡還是不可遏制地湧起一種熱情。我隱約知道他在外面的工作相當體面,待遇優厚,受人尊敬,先在學院裡,後又進入一個機構。我知道的也僅僅就是這些。

    外面下著很大的雨。院子裡水汪汪的,積水又出不去了。祖賓把他帶回來的一把月白色的雨傘收攏後放到桌子上.傘上的水珠濺到我的臉上,我哆嗦了一下。他毫無察覺。

    父親經過短暫的驚愕之後,很快便恢復了常態。他首先看到了祖賓帶回來的的那只箱子,他似乎已經知道那裡面是書籍,只是,他以為裡面不全是書。現在,看到自己的多年不見的兒子遠道歸來,他在高興之餘覺得兒子多少有些費事,好不容易休假回來兩天,卻千里迢迢,負重而行……他暗自思忖:老大這次帶回來的兩箱書也許是專門帶給弟弟們的,走的時候就不再帶走了吧?怪沉的,像長途販運似的……他只是隨隨便便地這麼想。兒子的突然歸來使他這個做父親的在這個陰霉的雨天裡獲得了驚喜與溫暖,卻又略感不安,似乎什麼地方有些異樣?是的,某些地方確有變化,那種東西,不可名狀,看似無有,卻又隱隱綽綽,有聲,有影。他在地上走來走去,忘記了自己要幹什麼。

    「剛下船,是嗎?」父親忽然停住,對祖賓說道。「正好遇上這百年不遇的大雨,已經連陰了十幾天了。」

    他看著兒子的臉,不由得啞然噤聲,打住了自己那有些絮叨的話,他看到兒子的頭髮和背後都濕漉漉的,他朝桌上的那把漂亮的白傘瞥了一眼。月白色的雨傘。

    「有水嗎?」祖賓冷冷地說道。這是他回來後說的第一句話。

    風塵僕僕的祖賓,聲音暗啞,滿臉倦意,在跨進家門後不久,忽然感到口渴了,想喝一碗水……於是,父親急忙去灶房裡燒水。小海也跟著出去了,他們一前一後走了出去。小海知道能在哪裡找到一把乾柴。

    我聽見院子裡傳來了父親和小海踩水的聲音。前一個聲音沉重,匆忙,倉惶若失。後一個聲音是輕巧的,在行走的過程中濺起一片嘩嘩的水聲。祖賓沒有見過小海,小海長這麼大也從未見過祖賓。小海這一年已經12歲了。這就是說,作為我們的大哥,祖賓至少有12年沒有回來過了。兄弟四人,兩頭茫茫,最大的和最小的互不相識。小海看上去似乎很害怕祖賓。不久前他在雨廊下悄悄問我,這個打著月白色雨傘的人是誰?怎麼還不走?得到的答覆是多年在外的大哥回來了。他的臉上出現了疑問與驚訝。他已習慣了二哥三哥,大哥這個稱呼使他感到意外和陌生。他注視著我的臉,他說,我不信。

    屋裡就剩下我和祖賓兩個人了。我們聽著漏水的聲音。

    「是五味吧?」祖賓看著我,笑了一下。「五味你長高了。」

    我衝他一笑。他叫出了我兒時的乳名,我心裡不禁一熱。眼前這個多少有些冷漠的中年人,他還是我的大哥,雖然多年未見,我們仍然血肉相連,脈息相關。祖賓不是陌生人。陌生人誰能輕而易舉,不假思索地叫出我兒時的乳名?我就是五味。在學校裡,我叫王家陵。在家裡,在這個風雨晦暗,光線不足的鎮子上,我還叫五味。是的,大哥,我就是那個在兄弟們中間排行老三的五味。我們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遙遠隔膜,音訊不通,這麼多年來,你還好嗎?我們一如既往,我們都長大了。

    「還在讀書嗎?」祖賓問我。

    「在淑陽城裡讀高二。」我說。

    父親把燒好的水端來了。青瓷碗。竹葉杯。小海手裡握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在院子裡疏通水道。青蛙從水裡跳起來,向門外游去,綠色的身影在我的視線裡不斷徘徊,重複出現。天氣連陰不晴,牆上的霉斑已開始向上延伸,越來越多。白牆黑斑,蒼苔連著拱粱。

    祖賓喝過水以後,臉上的氣色比剛進來那會兒好多了。這時,他環顧四周,他忽然想起了久未見面的母親。

    「母親怎麼還不見回來?」祖賓說。他看看我,又朝院裡望去,彷彿母親剛從街上回來,正穿過院子向屋裡走來。

    我告訴祖賓,母親已在三年前去世了……彷彿也是這樣的一個陰晦霉濕的雨天,我從鎮上的初級中學放學回來,臨到家門附近的時候,我取下了頭上的竹笠。正是晚炊的時候,我看到附近一帶家家的屋頂上都在冒煙,唯有我們家的屋頂上一片平靜,雨水沿著崎嶇的黑瓦流得到處都是……接著,雨中傳來了姐姐的哭聲。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