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6章 薛隱
    一個女人活在世上,只要大體上還過得去,不至於腥風血雨,面目猙獰,被人愛上那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費事的倒是那個令她傾心的人,那倒真正值得考慮,需要她費心去尋找,等待。有時候,幾十年的時光過去了,她依然沒有在人群裡看到他的影子,他像傳說中的馬,充滿了極大的虛無色彩,蹄聲清晰,氣息遙遠,一切的跡象到頭來都是假象,蛛絲馬跡只不過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庸常而瑣碎的細節……當然,無論找到與否,她都得活下去,可至此,她將重新改寫她的一生,活著的勁頭,深度,包括連續不斷的日常生活場景,都太不一樣了。找到他,是一種活法;找不到他,將是另一種活法,激情的飽滿與否也正在於此。當那個人在她的期待中漸漸死去以後,她會變得更加恬淡,安詳,寬容與慈愛開始溢出她的體外,在祥和的目光裡日夜蕩漾。眾口交贊,都說她是一個美麗賢惠的好女人,對什麼都能夠容忍,他們不知道這麼多年來她要找的一種東西一直沒有結果。她已經不再等了,因為她已經老了。不久以後,她終於享盡天年,帶著那具清心寡慾的身軀長眠在青草覆蓋的地下。

    ……不知又過了多少年,從路的盡頭搖搖晃晃地走來一個人。是的,他正是她生前一直要找的那個人,一匹不走運的馬,天過正午他才滿臉迷惘地出現在空無一人的路上。他好像也在找她,他當然什麼都不會找到,他只能坐在搖曳起伏的青草上面休息了。墓地四周乾乾淨淨,連傳說中的幽靈都沒有,連一個象徵著鬼魂的旋風都沒有……疲憊,絕望,心灰意冷,這些東西像晚期的黃疸一樣從裡向外輻射到他的臉上,身上,並最終將他徹底摧毀,消滅乾淨——他是一個不趕趟的,沒有福氣的人。

    想想她的從前,在她的桃花燦爛的愛情時代,一些不被她注意的閒人經常出現在她的面前。因為他們都愛她,所以他們認為有理由每天見到她,並讓她也看到他們。他們天天在她的面前走動,敘述,甚至表演,一待就是很久,不斷地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做出形形色色的表情,當他們感到眼前的空氣略顯沉悶的時候,他們就會誠心誠意地為她而幽默一下,說一兩個輕鬆的故事,甚至顛三倒四的格言。那時她清高如雲端,她想,說什麼輕鬆,本來就是一幫行屍走肉,有何沉重可言?是的,他們不認為自己愛得很辛苦,他們覺得因為愛她而生活中充滿了實實在在的意義。

    當她無意中垂下視線,她忽然看到一個比她小得多的的少年站在她的面前——他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如傳說中的吹笛少年。現在,他正一往情深地注視著她,踮起腳,要求她看他。

    現在,他就這樣站在我的面前。

    窗外的花莖在雨霧中搖晃……我聽到沉悶的汽笛聲了,正在大霧迷漫的河面上飄蕩。雖然是這樣的季節,卻並不顯得有多麼潮濕,他的灼熱的呼吸使我感到燥熱不安,無論如何,我都得承認這是一件非常偶然的事。

    沒有人知道自己這一生中將會遇到什麼。

    近來,我常想起我的姑母生前最愛說的一句話。在回憶自己的經歷時,她說,剛一下車,就遇到了愛情。那種東西像暖風一樣朝她迎面撲來。有時,她又說,還沒起床,愛情就來了。在我的印象裡,她的那種東西很有點兒程門立雪的色彩。姑母一生順利,愛情和榮耀對她來說根本不是什麼難題,一切都來得非常容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剛過中年她就去世了。

    盈滿……窒息……

    他的臉埋在我的兩腿之間,我看到我的裙子上有一片地方被洇濕了。他似乎睡著了。我試著把我的手從他的胸前抽出來,他突然抬起頭,臉上泛起點點血色。不久,他的整個臉頰都發紅了,潮紅,細膩。那種紅色似乎是從他的體內一點一點洇出來的。突如其來的慌亂,震驚,意外和不適。他的手放在我的裹著裙子的腿上,他還沒有勇氣將那薄薄的一層撩起來。這個孩子。我在他的嘴唇上輕輕按了一下。

    我來到窗前,外面的天井裡已積滿了雨水,透明的水泡像密集的帳篷一樣漂浮在水上。雨裡有暗香,有我種的花。

    他也跟著我來到窗前,他好像連雨都不認識了。這個昏頭昏腦的孩子,又伸手抓住了我的裙裾……他聲音嘶啞,我沒有聽清他在說什麼,雨水蓋過了他的聲音。

    我看見頭頂上的圓天和牆角里的白傘黑褶的蘑菇在搖晃……我能看見他的頭髮,烏黑,柔軟,濕潤,成年的男人哪裡會有這樣的頭髮。我向上提提裙子,他抓得已不像剛才那麼緊了。天井裡那些帳篷一樣的水泡正在逐個破裂,消失,新的一群水泡又在水面上泛起,重新組合成渾圜的球體,四處游動,漂浮。

    透明的群體,瞬間的浪漫。

    我回過頭,我看到他的臉那麼紅,我忽然感到心裡鬆動了一下。他仰起臉看著我,裙子的一角還握在他的手裡。我像一匹馬,被他牽著。他開始向桌子那頭走了。這個牧馬的孩子,我向他示意他的手裡還抓著我的裙子,他看到了,立即鬆開自己的手,向桌子那頭走去。我看了一眼被他鬆開的那一角裙子,上面留下一片褶皺。他不再像牧馬的了。剛才,他就站在桌子的那一端,我坐在這頭,我還沒有開口說話,他突然從桌子上面抓住了我的手,很快,他又挪開身後的椅子,來到我的身邊。

    現在,他總算又回到桌子那邊坐下了,身體筆直,端正。他看著我。他的目光如一根令人不安的繩子,牽在我的身上。我一動,他也必然會跟著晃動,跳躍。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雨季要來了……我坐在他的對面,使他安心了許多。這個時候我要是推門離去,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撲上來。我多少瞭解他一些。漸漸地,他的目光開始變得溫和起來,濕潤起來,不那麼令人不安了。

    於是,潮濕和冷清又重新充滿了這個下午。瓷瓶,木椅,閃著陰冷陳舊的幽暈。天井裡的牆上自上而下垂懸著濕漉漉的青籐,有風的時候,它們會在牆上不停地拂動、飄揚,簌簌作響。小的時候,我以為它們這些精濕的青籐就是傳說中的草莽,日日夜夜,不安分地在陰霉的高牆上動來動去,在淒厲的風聲裡張牙舞爪。

    他臉上的緋紅差不多已經褪盡了。紅潤,潮紅,原本就不是他的本色,蒼白才是他最真實最準確的顏色。

    雨水幾乎把一切的聲音都蓋住了。水汪汪的季節,所有的嘈雜都抬不起頭來。到處都在下雨。鵝在雨裡隨意走動。

    他看著我,似在端詳一幅剛剛完成的人物素描,明暗對比。光線的強弱,使他頗費心思。我不過是一張草圖。

    十六七歲的少年,削瘦,孤獨,想入非非。這個時候,誰都可以對他構成誘惑,成為他眼裡的風景,使他隨意彎曲,誇張變形。他說起了光,是光芒,不是光澤。他的陳述令我意想不到。一個啟明星一樣的女人,曾經出現在他的夢裡。他的那份情感是真實的,毛茸茸的,可時至今日,對方一無所知,形同陌路……我不知道那個有著一副端莊容貌的女人是誰,可我想那不是事實,那只不過是他的某種迷亂的夢幻或飄忽的想像,那也許只是一場花影搖曳的雨夜驚夢……

    從桌子對面望去,他的兩隻手平放在桌面上,在褐色木紋的映襯下,看上去如一雙少女的手,白皙,纖細,沒有血色,指甲泛白。坐了沒多久,他的身體在椅子上開始不安地轉動起來,椅子吱吱作響。不久以後,那雙手從桌面上消失了。他側臉望著我,就像一個人正在街上行走,意外地遇到一個多年以前的熟人,剛想打招呼的時候,才猛然發現已完全記不起對方的姓名了,灰色的笑容凝結在臉上,僵硬,黯淡,慢慢變形,消失。

    我們彷彿一直坐在雨裡。他還想離我再近一些。我們已經夠近的了,一棵樹上的兩片樹葉也不像我們這樣近。失血的手,慾望在不斷延伸。勇氣使人與人變得截然不同,興趣區別著一切。以前,每逢下雨的時候,他就會感到瞌睡,戰慄,渾身發冷,滿臉倦意,擔心自己過不了雨季。有時,他又覺得自己像一種渾身塗滿草漿的植物,遍體碧綠,不在乎雨季有多麼漫長,閉著眼睛,聽著劫難擦身而過……捧著拜倫的一張照片,他看到了某些共同之處。

    「他們都說我長得像他。」他說。

    喬治·戈登·拜倫。

    「哦……那當然。」有點兒。

    我需要重新打量他嗎?目光悒鬱,面容蒼白,頭髮稀疏,柔軟,這也許是他最接近那一位勳爵的地方,可那一位……

    「他的腿,好像有點兒問題。」

    「有什麼問題?不,沒問題。」他說。「什麼問題也沒有。那是一條倍受垂青與愛戴的腿,上流社會的婦女們尤其看重它,珍愛它。」說起那條遙遠的腿,他的精神突然變得飽滿起來,身體時而前傾,時而正襟危坐,眼裡閃爍著稀有的光澤,看上去如同那種百年不遇的,名貴的金屬。他聽不見外面在下雨。他聽不見。

    「只要需要,」他說。「我隨時可以把自己變成一個跛腿的人。」說完,他挪開椅子站起來,注視著我。

    「沒有人會真正喜歡一條跛腿。」我對他說。「誰也不願意自己一長一短。她們喜歡它,只是喜歡那跛腿上面的另外一些東西……」

    我們坐在午後晦暗的光線裡,稀薄的亮色停留在他側面的那個窗戶上,他的臉看上去一半蒼白,另一半黯淡無神。春天以來,他的血色仍沒有增加多少,我常看見他在細雨中形影孤單的樣子,一張水霧濛濛的臉,彷彿遠在幾個世紀之前。

    是的,我在十年前的一個桃花燦爛的上午,他在十年後的一個晚上——一個陰濕的夜晚,天上下著淒清的冷雨,雨裡沒有人,只有鵝在輕輕走動。我們之間隔得就這麼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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