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彭羅德的煩惱 第35章 生日聚會
    斯科菲爾德母子回到家後,舞台已在院子中間搭好了,頭頂上方的帳篷用來遮擋陽光。工人們在瑪格麗特的指揮下裡裡外外地忙活著,見這陣勢,彭羅德的心砰砰直跳。這可都是為他準備的,他十二歲了!

    午飯後,他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番,沒有抱怨一句。他第一次希望自己乾淨、整潔起來。完成這項工作後,他精神煥發地站在鏡子前,信心滿滿,他希望自己不像父親,但估計薩拉姑姥會認為他跟他父親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他聞到了白色手套上怡人的香氣。下樓梯時他看到舞鞋珵珵發亮,這極大地滿足了他的虛榮心。為了檢驗舞鞋的藝術效果,他在每一級台階上都踏了兩下。手套散發出來的香味真好聞。

    院子裡傳來樂器調音的聲音,小提琴清脆銳利,大提琴渾厚沉悶,一塊三角鐵叮叮光光掉在了地上。

    受到邀請的賓客如期而至。客廳裡的彭羅德因為膽怯而直冒冷汗,他站在母親身邊木偶似地迎接著每位賓客,無論來的客人是否熟識,他都只是從嗓子眼兒擠出幾個字:「很高興見到你。」老實講,彭羅德被這些做作的禮儀搞得很心慌,這讓瑪喬麗大為驚訝,他們的關係現在很不一般呢。老牧師斯洛普先生慈愛地看著這個受過自己洗禮的孩子,向他表達了最美好的祝福。這時,瑪喬麗說話了。她用一種寬容的目光看了彭羅德一眼,然後禮貌地對他說道:

    「祝你生日快樂,彭羅德。」

    「謝謝您,先生!」他空洞的目光仍停留在斯洛普先生的後背上,根本沒有注意到瑪喬麗。接著,他又對瑪喬麗身後的莫裡斯·利維說道:「很高興見到你。」

    瑪喬麗呆住了,她轉過身來仔細打量著彭羅德,眼前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徹頭徹尾的意外。看到他向前來祝賀的賓客們鞠躬致意,她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時,旁邊有個大人感歎道:

    「多麼優雅的孩子啊!」

    瑪喬麗對這種誇獎已經習以為常,她害羞地抬起頭,想看清是誰在褒獎她。是塞繆爾·威廉斯的母親和巴西特夫人,她倆幫助斯科菲爾德夫人籌辦了這次聚會。

    「真是優雅!」

    瑪喬麗馬上遭遇了第二場意外。兩位夫人根本沒有看她,她們在對一個陌生的姑娘品頭論足,那是一個光鮮亮麗的黑皮膚的摩登姑娘,她鎮定自若又不失謙遜。她低垂著眼睛進到擁擠的房間裡來,看上去很得體,但這與她身上的傲慢氣質有些不符。她纖細美麗,就像從畫中走出來的一樣,其他女孩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方瓊的左耳垂上留有一抹淡淡的白粉痕跡,如果你再仔細觀察,會發現到她的眼瞼用燒過的火柴勾勒過。

    瑪喬麗瞪大眼睛:她那可愛的眼睛馬上就體會到了什麼叫嫉妒。她禁不住仔細打量起這個陌生女孩,感覺自己完全被比下去了。可憐的瑪喬麗正經歷著所有女孩都曾有過的感覺——自己從頭到腳都太胖了。

    方瓊靠近彭羅德,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不要忘了!」

    彭羅德的臉刷地紅了。

    瑪喬麗看到彭羅德臉紅,可愛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放出一種憤怒的光芒——至少閃過這種光芒的人都是被這樣認為的。

    問候過斯科菲爾德夫人,方瓊又同小羅德裡克·馬格斯沃斯·比茲耳語了一番。

    「你的頭髮真漂亮,羅蒂!不要忘了你昨天說過的話!」

    羅德裡克的臉也紅了。

    莫裡斯·利維對這個陌生女孩很感興趣,他拉住了羅德裡克。

    「介紹介紹啊,羅蒂!」

    不知羅蒂是不願意,還是這種儀式超出了他的能力範疇,最後方瓊親自出馬解決了他的難題,並且很快對莫裡斯充滿好感。她得知他的領帶是他父親在斯庫尼給他買的,便偷偷告訴他說自己喜歡卷髮,而且準備與他共舞。幾分鐘後,塞繆爾·威廉斯發現淺茶色的頭髮也很能打動她的芳心。她的品味還真是照單全收,最後她身邊簇擁了一群男孩子。院子裡,樂隊開始演奏振奮人心的曲子,斯科菲爾德夫人讓彭羅德帶這個來自城外的女孩進到舞場。

    由他們打頭陣,孩子們陸續找到了自己的舞伴,他們排著隊走出正門,繞過房子拐角,一頂五顏六色的帳篷出現在他們眼前,樂隊人員坐在帳篷邊的草坪上,樹下放著一隻大酒杯,裡面的檸檬水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一對又一對的男孩女孩儀態萬千地走上平台,準備開始跳舞。

    「這跟我們小時候的聚會可不一樣,」威廉斯夫人對彭羅德的母親說道,「我們那會兒還老玩『貴格會信徒』、『你拍我拍』,還有『搶凳子』的遊戲。」

    「對對,還有『郵遞員』和『丟手絹』,」斯科菲爾德夫人說,「變化好大呀。要是讓小方瓊·格爾布萊斯來試試『倫敦大橋』,可能嗎?彭羅德好像完全跟不上她的節奏,這孩子真可憐!他在舞蹈班上就不是個好學生。」

    其實彭羅德面對的困難根本不是他母親想的那樣。方瓊在教他一種新式跳法,然後她又去教下一個舞伴,邊跳邊講解。孩子們的小腦袋雜亂無章地晃來晃去,他們擁作一團,場面極其混亂。大人們從外面根本看不出方瓊那獨樹一幟的舞步,他們只是不時會心地點點頭。

    方瓊不僅把男孩們搞得魂不守舍,女孩們也很迷她。很多女孩都迫不及待想要認識她,跳舞間隙,她向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演示著這種舞步,欣然接受著他們對自己的崇敬之情,她很吃驚他們竟然對此一無所知。她說這種舞步在長灘俱樂部已經流行了整整兩季。她對貝比·倫斯黛爾和喬吉·巴西特演繹的一段「戲裝舞」嗤之以鼻,覺得他們倆簡直就是一對老古董。看到酒杯裡裝得是檸檬水而不是香檳酒,她更加驚訝。

    舞會繼續進行,新式跳法迅速流行開來,新組成隊的舞伴們在每首曲子上都要展現這種新式舞步。用「舞步」可能不太準確,方瓊教的這一連串動作其實沒有用到腳。這種舞蹈起源於東方,漂洋過海流傳到這裡,途徑西班牙,在巴黎金碧輝煌的歌劇院汲取了法國人灑脫的風格,融合了南太平洋上舊金山周邊城市的氣息,以及新奧爾良地區那天真爛漫的黑人風格,再加上墨西哥和南美的某些無法言明的點綴,這樣一路流傳,始終沒有脫離下層社會和一些粗俗放蕩的圈子,最後在紐約的娛樂場所落腳,緊接著又在上流社會展現出前所未有的魅力。這種新式跳法經過多次演變(有些經過過濾),最終被各大夜總會吸收,然後由不計其數的男女方瓊們迅速傳播開來,取得了巨大成功,又因了那句神聖的至理名言——任何事情,只要多數人在做,就是對的——便被看作純潔無暇且值得萬人推崇。確實,每個人都在這麼做。

    其實不是每個人。這也許是對這種新式舞蹈的一次檢驗,再沒有比很多孩子一起跳這種舞更奇怪的景象了。

    彭羅德的生日聚會上能出現這樣盛況空前的景象,那都是方瓊的功勞。冰激凌和蛋糕端來的時候,有一半客人正在方瓊指導下或學習或模仿這種舞蹈。招待賓客的女士們卻對此一無所知,她們回房準備茶點的時候,另一半客人又跳起來。

    「樂隊太沒勁了,」方瓊對彭羅德說,「我們可以讓他們再活躍點兒!」

    她走向樂手們。

    「你知道『滑來滑去滑溜溜』嗎?」

    樂隊首席笑起來,他點點頭,輕輕拉起小提琴的琴弦。彭羅德跟方瓊返回舞台時迷迷糊糊地撞到了一個人,是孤獨地站在舞台邊緣草坪上的瑪喬麗。

    她沒有心情欣賞方瓊介紹來的新舞步,從一開始她就對這種新式跳法不屑一顧,眼看這種跳法在聚會上迅速流行,昔日的舞蹈女王瑪喬麗非常失落。彭羅德變心了,他被無所不能的方瓊迷得神魂顛倒,把琥珀色的卷發完全拋到了腦後。瑪喬麗從方瓊對彭羅德親切耳語,而彭羅德又漲紅了臉開始,就對他們恨之入骨。簡直太噁心了,彭羅德有什麼資格讓一個陌生女孩跟他耳語,而那個陌生女孩跟他耳語之後他居然臉紅了。她恨不得馬上把那個陌生女孩抓起來。

    狂歡的人們忘記了瑪喬麗,她獨自站在草坪上,雙拳緊握,恨得咬牙切齒。瑪喬麗即將崩潰。

    她看到方瓊和彭羅德互相擁抱著,樂隊帶勁兒地演奏著「滑來滑去滑溜溜」,就像一個喝了烈性飲料的黑鬼在發瘋尖叫,而一對對男孩女孩也都胡亂搖晃著。

    瑪喬麗猛地跳上舞台,使勁跺著腳,她要撒潑了。

    「彭羅德·斯科菲爾德!」她大叫道,「你真不要臉!」

    這個與眾不同的女孩一把揪住彭羅德的耳朵,把他從方瓊身邊拽向草坪那邊。

    「邁大步,離開這兒!」她命令著。

    彭羅德走了出來。

    彭羅德目瞪口呆,他機械地服從著命令,沒有表示任何疑義,他懵了。當時的他就像一個十惡不赦的丈夫在做壞事時當場被捉,而瑪喬麗就像是那個識破陰謀的妻子。她一連串的動作既利落又乾脆,女士們在類似處境下應該考慮到的社會後果完全被她拋在了腦後。

    「你該為自己感到丟臉!」他們來到草坪上,她咆哮道,「你不覺得丟臉嗎?」

    「為什麼?」彭羅德有些不知所措。

    「給我閉嘴!」

    「我怎麼了,瑪喬麗?我怎麼得罪你了,」彭羅德自我辯解道,「整個下午,我連你的影子都沒瞧見——」

    「給我閉嘴!」瑪喬麗哭了,眼淚奪眶而出。「給我老實點兒!你這個醜八怪!閉嘴!」

    她扇了他一個耳光。

    從這裡,彭羅德應該可以看出瑪喬麗是多麼在乎他。可是他揉了揉臉,傷心地宣佈:

    「我再也不跟你說話了!」

    「你敢!」瑪喬麗哭喊著,情緒已經失控。

    「我就不跟你說話!」

    彭羅德轉身離開瑪喬麗,卻又停了下來。

    這時,母親和姐姐瑪格麗特以及她們的朋友們,吃過茶點後正向這邊走來。其他孩子的父母和監護人也正走過來,準備帶孩子回家。馬車和汽車在外面恭候。可是「滑來滑去滑溜溜」依然在興奮地演奏著。

    大人們看著大帳篷,心生疑惑。

    「他們在幹什麼?」威廉斯夫人情緒激動,上氣不接下氣,臉憋得通紅,「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那是什麼?」格爾布萊斯夫人驚恐地小聲附和道,「那是——」

    「探戈!」瑪格麗特·斯科菲爾德大喊,「還是布尼哈格,要麼是灰熊,要麼是——」

    「不會是火雞舞吧!」羅伯特·威廉斯說。

    母親們、姨媽姑姑們、姐姐們全都花容失色,紛紛衝向帳篷。

    「簡直太恐怖了,」一小時後,斯科菲爾德夫人向丈夫講述這一天的經過,「這事完全是那個不同尋常的孩子的錯。看她剛來的時候知書達理、規規矩矩的,我們都誇她優雅、秀氣、有教養,簡直完美至極!才十一歲!我從來就沒見過這樣的人!」

    「這就是大家說的時髦孩子吧!」她丈夫附和了一回。

    「你想想,她還說檸檬水杯裡應該裝香檳!」

    「她估計是忘記帶她的小酒瓶了。」他若有所思。

    「可你不為彭羅德感到驕傲嗎?」彭羅德的母親大聲說道,「他站在大帳篷外面,沒有跟那些孩子同流合污——」

    「我從來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只有彭羅德一個男孩沒有摻和進去,只有彭羅德沒跳,其他人全——」

    「全都跳了!」她洋洋得意,「喬吉·巴西特也不例外!」

    「太好了,」斯科菲爾德先生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我們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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