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彭羅德的煩惱 第30章 瀝青 (2)
    在離走廊最遠的房間裡,他迅速又實在地兌現了自己的諾言。二十分鐘後,彭羅德下樓去吃晚飯。基諾斯靈教士想見他,家裡人一致決定不能洩露家醜,竭力向客人展現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彭羅德的身上火辣辣地疼,但依然心憤難平。他被硬拉去參加家庭聚會,此時,羅伯特·威廉斯帶著他的那把吉他默默離開,孤單而又悲涼,卻不知一股強大的同盟力量正在悄然形成。

    剛才的教訓只會讓彭羅德桀驁不馴的靈魂更加叛逆,他顯然沒有屈服。一聽到那句不堪入耳的嘲諷,他就火冒三丈,報復心也越來越強。他心中的憤怒之火熊熊燃燒,現在,一股正義感又油然而生,他決定為自己的尊嚴戰到最後一刻,無論何時,無論敵人多麼強大。總之,他已經怒不可遏。

    作簡短介紹的時候,彭羅德不可捉摸的臉上帶著一副瘋狂偏執的表情,斯科菲爾德夫人不禁捏了一把汗。不過基諾斯靈先生的風度並沒有因這位小弟弟不懷好意的怒視而受影響,他認為彭羅德對有可能成為家庭新成員的人產生好奇很正常。他拍了拍彭羅德的頭。由於某種原因,彭羅德不可能喜歡這一舉動。彭羅德已經把他視為敵人。

    「嗨,小伙子,」基諾斯靈先生說,「我想我們能成為好朋友。」

    基諾斯靈先生的發音有些做作。小伙子單純地以為他是在變相嘲笑他,他的表情和對方希望成為好朋友的請求極不相稱,斯科菲爾德夫人趕緊張羅大家吃飯。眾人一齊進到餐廳。

    「今天天氣真不錯,」基諾斯靈先生入座後說道,「溫暖舒適。」他面色和藹,對對面的彭羅德說:「小紳士,放假期間你肯定參加了不少戶外活動吧?」

    彭羅德撂下叉子,直視著基諾斯靈先生,兩眼噴火。

    「再來一片雞脯肉吧!」斯科菲爾德先生趕緊大聲說道。

    「天氣真不錯!」瑪格麗特也趕緊應和道,「不錯,哦,是很不錯!」

    「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斯科菲爾德夫人瞧了彭羅德一眼,見他要開口,趕緊接著說道,「是啊,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

    彭羅德沒有作聲,靠在椅子上,全家人都鬆了口氣。

    基諾斯靈先生非常開心。這一家人都這麼熱情,很合他心意。他用手抹了一下他那高高的蒼白的額頭,寬容地笑著。

    「夏天,小傢伙們都撒了歡,」他說,「童年就該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和夥伴們一起嬉鬧遊戲。小朋友們在一起玩有很多好處,時不時模擬一些沒什麼大礙的小打鬥,年輕的肌肉在茁壯成長。多好啊。男孩兒們的俠義心腸逐漸形成。年輕人很自然就學會了很多東西,他們開始認識到高貴者的義務,開始明白階級制度及其規定都很有必要。他們認識到出身的重要性……啊……也就是高貴出身的重要性。他們在遊戲中懂得謙讓,在娛樂消遣中學會尊重和關心別人。我經常和他們一起玩,我能感受到他們的健康和快樂、煩惱和困惑。我很理解他們,要理解這些男孩兒女孩兒可不容易。」他微笑著掃視了一遍他的聽眾,最後把目光鎖定在彭羅德身上,問道:

    「有何感想,小紳士?」

    斯科菲爾德先生大聲咳嗽了一聲。「再來點兒雞肉吧。再吃點兒!吃點兒吧!」

    「再吃點兒雞肉吧!」瑪格麗特也加入其中,「請再吃點兒吧!請再吃點兒!」

    「太美了,太美了,」斯科菲爾德夫人說道,「太美了,太美了……」

    不曉得基諾斯靈先生是怎麼意會彭羅德臉上的表情的,也許他認為那是一種崇拜,也許壓根就沒覺得有什麼特別。很顯然,彭羅德的表情令他的家人很擔心,而基諾斯靈先生卻絲毫不受影響。

    基諾斯靈先生謝絕了雞肉,繼續滔滔不絕。「我想我很理解那些小男孩。」他若有所思地莞爾一笑,「我自己也曾經是個小男孩。我沒有天天玩!我希望小孩子不要像我一樣整天苦學拉丁文和古典文學,八歲就戴上眼鏡。他不能因為功課把眼睛毀了,也不要在書桌前彎腰駝背。我們要讓童年光芒四射,它應該是燦爛的。童年就該快樂遊戲,就該朝氣蓬勃,就該玩板球、網球、手球,就該活蹦亂跳、大笑、唱歌,和著雲雀的歌聲,唱各種小曲兒、民歌、童謠、迴旋曲……」

    斯科菲爾德先生時刻擔心那張口若懸河的嘴裡再次蹦出那個危險詞彙,他隨時準備大聲咳嗽,然後高喊著「再吃點兒雞肉」來掩蓋彭羅德的聲音。斯科菲爾德夫人盡量做到一切從簡,但又不失禮數。她認為昏暗的走廊處可能更安全些,所以晚飯後迅速把客人帶了過去。

    「謝謝,雪茄就算了。」基諾斯靈先生坐在瑪格麗特身邊的柳條椅子上,謝絕了她父親的好意。「我從不抽煙。」斯科菲爾德夫人認可了這位金龜婿,斯科菲爾德先生卻持觀望態度。

    基諾斯靈先生說道:「我從不抽煙,不管是雪茄、煙斗、香煙還是方頭雪茄。給我一本書就行,詩集也可以。我的業餘愛好就是讀讀詩歌、散文,還有那些節奏感強的句子。我很欣賞丁尼生,尤其是他的《莫德》和《國王敘事詩》,那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品,後來就再也沒有詩歌了。我也可以在朗費羅那裡得到慰藉。對我而言,書卷在手就是最大的美事。」

    基諾斯靈先生用他那優雅的手撫了撫自己的頭髮,轉身面向坐在黑暗角落裡的彭羅德。

    「晚上的空氣有點兒涼,」基諾斯靈先生說,「我們是不是可以讓這位小紳士——」

    「咳——咳咳,」斯科菲爾德先生趕緊咳嗽,「還是來根雪茄吧。」

    「不了,謝謝。我想請這位小——」

    「來一根吧,」瑪格麗特也上前勸道,「爸爸的煙肯定很好。來——」

    「不,謝謝你。我是說空氣有點兒涼,我的帽子忘在客廳了。我想請——」

    「我去給您拿。」彭羅德突然說道。

    「真是太感謝你了,」基諾斯靈先生說,「是一頂黑色禮帽,小紳士,就放在客廳的桌子上。」

    「我知道。」彭羅德進屋了。他的三位家人如釋重負,互相遞了個眼色,慶幸他終於恢復了正常。

    「白晝過去,黑夜來臨,」基諾斯靈先生將那首詩從頭到尾背誦了一遍,然後又背誦了一遍《孩子們的時候》,之後他停頓了一下,讓聽眾細細品味。他摸了一下頭頂,朝門口的方向喊道:

    「我可以戴上我的帽子了嗎,小紳士?」

    「在這兒。」彭羅德從相反方向的走廊欄杆上爬了過來,這讓大家很意外。他的父母和瑪格麗特以為他聽話地站在走廊裡是不想打斷客人的朗誦,後來他們仔細回想,才覺得他當時少有的善解人意很蹊蹺。

    「很好,小紳士!」基諾斯靈先生說完把帽子嚴嚴實實地扣在頭上。帽子很溫暖很舒適,他已經感覺到了。但他很快又感覺到了其他東西:頭皮上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他想把帽子摘下來,但帽子似乎不打算離開頭頂。

    「丁尼生和朗費羅您都一樣喜歡嗎,基諾斯靈先生?」瑪格麗特問。

    「我……啊……說不太好,」他有些魂不守舍,「各有各的……啊!風格……啊……啊……」

    她注意到他有些異樣,暮色中看不太清楚,但她發現他的手臂很不自然地舉著,好像在撥弄自己的頭。

    「您……您怎麼了?」她趕忙問道,「基諾斯靈先生,哪裡不舒服?」

    「沒有……啊!……沒有,」他還是很不自然,「我……啊……我相信……啊!」

    他把手放下來,站了起來,有些躁動不安。「好像著了點兒……啊……涼。我回家……啊……就會好了。我得……啊……告辭了。」

    在台階上,他忍不住抬手去摘帽子,但又放棄了,扔下一句冷漠的「晚安」,便神情呆板地離開了這裡,他再也不會來了。

    「天哪,這是……」斯科菲爾德夫人花容失色,「怎麼回事?他就這麼……走了?」她胡亂揮著手,「老天保佑,瑪格麗特,你到底跟他說了什麼?」

    瑪格麗特也很氣憤:「我什麼也沒說!他自己走的!」

    「他說晚安的時候連帽子都沒摘!」斯科菲爾德夫人說。

    瑪格麗特走到門口,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嘀咕,是彭羅德。

    「他當然沒摘!」

    瑪格麗特心頭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想到彭羅德拿著帽子去了那麼久,她愈發恐懼。

    「彭羅德,」她大叫著,「把手伸出來!」

    她下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這雙手擦乾淨,為此還差點燙傷自己。

    「把手伸出來!」

    她抓起了那雙手。

    上面又重新沾滿了瀝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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