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過後,彭德羅的母親和他十九歲的漂亮姐姐瑪格麗特開始為他化妝,為下午的演出做準備。她們讓彭羅德站在母親臥室的窗邊,開始依著自己的想法擺弄他。
彭德羅開始一直忍著不說話,化妝對他來說簡直是種折磨,他此時宛如一隻任人宰割的小牛一般淒慘。但善於察言觀色的人都能看出,他心裡正跳躍著反抗的小火苗。有一次排演,這些小演員的母親和姐姐們全都悉數到場,洛拉·魯布什夫人說希望戲裝「盡量富有古韻且不乏藝術感」,具體怎麼操作,那就要看各位家長的欣賞品味了。斯科菲爾德夫人和瑪格麗特雖說不是考古學家,但也自覺不比其他家長品味差。她們滿懷信心地為彭羅德精心設計了一套服飾,剩下的就要看這位小蘭斯洛特爵士的自我表現能力了。
彭羅德被扒得只剩內衣,痛快地洗了個澡,之後,她們的化妝行動開始了。她們給他穿上一雙已經洗得發白的藍色絲襪,可惜襪子太大,彭羅德穿著顯得鬆鬆垮垮的,不過這樣的長度讓人很自然就把它想成緊身褲。
接著,她們又給他套上一件極其古怪的上衣。1886年,當時尚未出嫁的斯科菲爾德夫人穿著這件橙紅色的連衣裙參加了她的「首次社交晚宴」,婚後,為迎合一次次的時髦風潮,這件衣服被反覆修改,最後,在一次染坊操作失誤後,它終於面目全非。現在,穿著這件衣服的人無疑很惹眼。過去,斯科菲爾德夫人一度想把它送給廚娘戴拉,但又拿不準戴拉會怎麼想,於是她最終打消了這個念頭,要知道,現在找個好廚娘也不容易。
洛拉·魯布什夫人說的「古韻」一詞激發了這對母女的靈感,她們決定對這件衣服進行最後一次大改造。現在,這件昔日的橙紅色連衣裙被改得只剩上半身,罩住了小蘭斯洛特爵士的前胸、後背和兩臂,這應該是它最後一次履行社交使命了吧。
其實這件衣服很短,彭羅德的腰部和長筒襪頂部之間還是一片空白,這讓他看起來像個德國大兵,完全沒有古韻之風,但女人的創造力向來不可小覷。彭羅德的父親是個比較傳統的人,即使到了二十世紀,他還是要在大冷天穿上那件紅色的法蘭絨衣。有一天,斯科菲爾德夫人收拾丈夫的衣物,發現有條褲子縮得沒法再穿了,當時她靈機一動,小蘭斯洛特爵士的短褲應運而生。她把褲腿兒剪掉,前後掉了個個兒,又用銀色絲帶縫上褲邊,這就改良成功了。這樣一來,這套衣服便很有中世紀的感覺了,色彩感也出來了。
她們讓彭羅德穿上短褲,又用一排別針把短褲和長筒襪別在一起,還好別針離遠點看不出來。她們告誡彭羅德不能彎腰,彭羅德只好直挺挺地把腳伸進那雙軟底便鞋裡——其實那是一雙低跟的輕便舞鞋,此刻,一朵婀娜多姿的粉色玫瑰花正在上面盡情綻放。
「不能彎腰,」他掙扎著,幾乎掩飾不住臉上的不快,「那我演戲的時候怎麼下跪?」
「自己想辦法!」咬著別針的嘴裡發出足以搪塞他的話音。
之後,她們在他身上隨意別了多條絲帶,又繞著他的脖子別了一圈褶皺花邊兒,瑪格麗特還在他的頭髮上撲了很厚的一層粉。
「不要緊,」她看著滿臉疑惑的母親說道,「十三州時期1的人都這麼做。」
「不是吧,」斯科菲爾德夫人溫和地表達著不同意見,「蘭斯洛特爵士比十三州時期要早很多呢。」
「沒關係,」瑪格麗特安慰道,「沒人知道其中的差別,洛拉·魯布什夫人才不懂這些呢。雖然她文采了得,那部兒童劇的台詞也確實寫得不錯,可她對這些肯定一竅不通。站好了,彭羅德!(《哈羅德·拉姆雷茲》的作者忍不住動了一下)而且,你看,撲點兒粉效果多好,估計你都快認不出他來了吧!」
她在陳述這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時,語氣裡滿是驕傲和自我褒獎的成分,這可能不夠妥當,但彭羅德顯然判斷不出來,他貌似精神好多了。他眼前沒有鏡子可照,雖然一周前他就被草草量過尺寸,但這套衣服他還從來沒有見過。他想像著自己既帶有喬治·華盛頓的影子,又像茱莉亞·馬洛小姐在《第十二夜》裡的身影的模樣,不禁有些得意。
他從鄰居那兒借來了一把寶劍,越發高興了,那鄰居還是皮西厄斯騎士會的會員呢。最後,她們給他加了一件披風,那披風原本是瑪格麗特的一件短斗篷,上面繡著毛絨絨的白棉花團,看著很奢華,還鑲有一個碩大的紅色法蘭絨十字,那借鑒自報紙上有十字軍戰士的廣告畫。她們用大別針將披風固定在彭羅德的肩膀上(其實就是固定在斯科菲爾德夫人那件舊裙子的肩膀上),披風從他身後垂下去直到腳後跟,完全沒有影響他光彩奪目的正面形象。終於,他可以去照照鏡子了。
這是一面能照出全身的大鏡子,於是,悲劇性的時刻來臨了。要不是彭羅德把一切想得過於美好,過於詩情畫意,他也不至於反應如此強烈。實際上,他的厭惡情緒如同火山一樣爆發了。
維克多·雨果在《海上勞工》中描寫過人與章魚的搏鬥場景,通過他的描寫我們不難想像,倘若雨果今天還活著,而且寫作水平又提高很多的話,也許他能夠描繪出彭羅德在看到自己的扮相後半個小時內所發生的一切。即便是威爾遜先生——哈羅德·拉姆雷茲那個膽小如鼠的勁敵,把他所有不堪入目的破折號都用上,也無法宣洩彭羅德內心的憤懣,他當即產生了一個想法,那就是他所愛的人想讓他穿著姐姐的長筒襪和母親的舊裙衣當眾丟人現眼,這種想法迅速扎根生芽,再難更改。
他認為用這些東西根本化不好裝,大家一眼就能識破它們,這顯然毫無疑問。長筒襪比那半截裙衣還要糟糕。母親和姐姐說看不出來,但他透過鏡子可以斷定,不管是誰,只需一眼就能看出,彭羅德本人和那長筒襪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那些褶皺和空隙活像上百條舌頭,在厲聲揭露著歷史的本質,而地震、日食、月食等災難不日將至。最後,這個氣得想發瘋的小男孩在跟父親電話溝通了一番後不得不放棄掙扎,這要歸功於斯科菲爾德夫人,她先打電話指揮了自己的丈夫,她丈夫又通過電話遙控了自己的兒子。
母女二人趕緊把人交給了洛拉·魯布什夫人。她們趁著寒暄之際暗自慶幸,說彭羅德居然沒有看出,他穿的那件引人注目的短褲,其實是他父親的一件很顯寒酸卻很實用的淘汰貨。總之,她們覺得這套衣服簡直就是上乘之作。就算托馬斯·馬洛禮1爵士和奧爾弗萊德·丁尼生2絞盡腦汁,也絕對想像不出彭羅德現在的樣子。斯科菲爾德夫人和瑪格麗特坐在婦女藝術協會大廳裡,想到彭羅德就要當眾表演了,不免開始為他的表現擔心,但一想到正因為她們的努力,彭羅德的形象將為整個家庭增添榮耀時,她們又忍不住得意起來,擔心也就沒有那麼強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