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第58章 最後一搏 (2)
    王本齋一笑,說那就算了,反正林先生也不在城裡,由他回北平去吧。他遠道來陝,想見的就是孫先生,要領略孫府的秘藏。既然不能如意,又惹下了是非,還不如走掉的好。

    孫嘯伯聽他毫無隱飾地點明重點,心底疑惑。王本齋此行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真的是求自己替那位從未謀面的林先生緩頰說情?還是表明林先生的意願,說清這次長途跋涉的來意?還是……

    王本齋不容他多想,已然起身告辭,孫嘯伯禮節性地送他出門。行將分手之際,他腦子裡激靈靈閃過個念頭來,突然明白了這位縣黨部主任的真實來意。他當即拱手欠身,在道別時低聲說道:「王縣長,小女一事,還望你能幫忙打探消息。」

    王本齋一路上正暗暗詛咒這老傢伙腦筋糊塗了,全然猜不透自己話裡的玄機,臨分手時,才見他幡然醒悟。他依舊是不顯山露水地回揖,說:「孫先生,往日的誤會,從今天起就讓它煙消雲散吧。在下盡一點綿薄之力,那是應該的。」

    (三)

    王本齋上午拜謁孫嘯伯歸來之後,很有幾分得意。自己既完成了林正木的吩咐,又不落痕跡地讓孫嘯伯意識到了來意,那真是得有幾分舉重若輕的談判本領。現在,他可以穩坐釣魚台,靜候孫嘯伯自行登門上鉤了。至於林正木,為安全起見,已經潛出陳倉去郊外暫住,進可入城,退可遠遁,讓那吳少校無跡可尋,奈何不得。

    他坐在縣黨部裡胸有成竹、悠然自在地過了大半天。下午四點整,只見門外的守衛快步進來,意欲稟報,不禁大喜,孫嘯伯思女心切,終於來妥協攤牌了。可是,這守衛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他身後出現了大批的軍警,為首的是駐防文明旅社的警衛排長。

    他手裡握槍,瞅見王本齋也不搭理,逕自發號施令說:「奉肅奸專員吳上校軍令,封鎖包圍縣黨部,每一寸地方都給我仔細地搜查。這裡是西安上峰指明要嚴密監控的所在,大家可要小心,放過了日本奸細,咱們可都吃不了兜著走!」

    眾人齊聲應和,四下裡圍了個水洩不通,接著就逐屋逐間地進行了搜尋。

    王本齋恍然明白,自己早間拜訪之後,孫嘯伯依稀領略了來意,出了招昏著,去跟未來女婿報訊商議了。吳上校自恃權勢,又猜想林正木尚未離開,出其不意地來這麼一手,讓他猝然不及。這一著夠狠,只可惜林正木上午就走了,失之交臂,他們撲空了。

    王本齋深吸口氣,強忍住憤怒,若無其事地坐下來,拿起筆來批閱手裡的卷宗文書,儼然忙於公務無暇多顧的模樣。等到這群不速之客忙碌到了天色微暗時,一無所獲地在庭前院落裡聚集收隊,悻悻然離去後,這才抬起頭來,劃著火柴點起支煙來,踱到了廳堂簷下的石階前,冷笑一聲。

    眾下屬們不明白主任為何如此忍讓,簇擁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王本齋揮揮手,說:「做人要謹記這兩句話,『得意時須防失腳,失意時莫要消沉』。這位吳少校,飛揚跋扈,怕是不得善終了。他的同僚劉少校,就是榜樣!」

    天色黑沉之後,月光時隱時現,陳倉街頭時暗時明,風勢急促,不到八點鐘就行人稀少了。像縣黨部、文明旅社、孫府等幾處陷入糾葛的地方,早早地就熄燈了,幾個相關人物各自上床思量應對明天的計劃。

    大約到了午夜時分,白天裡處於鬧市、夜間卻杳無人跡的藥材鋪子,卻發生了異常的事變。一隊黑衣人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沿著曲折複雜的巷道摸到了鋪子的後院。他們全都依牆蜷伏,搭起人梯翻過牆頭,從裡面開了旁門。一眾人等躡手躡腳地摸進院子,像是計劃演習好一般,分頭各自奔向預定的目標。五分鐘後,院內各屋幾乎同時發出驚駭地叫聲。但片刻之後,便戛然而止。夜幕下,一切又都回到了不久前的寧靜中。

    是什麼人,半夜時分偷襲了這處****陳倉地下情報站駐地呢?這座前鋪後宅、在陳倉經營多年的藥材鋪子裡,這幾分鐘裡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除了這群神秘的黑衣人外,怕是誰也不會知曉了。

    這一夜在陳倉人的睡眠裡倏然而過。天色放亮後,雄雞高唱,街上早點鋪子開了門。日上三竿時,這間藥材鋪子才慢慢地卸下了門板,掛出招牌來。店裡的夥計、掌櫃們都換了面孔,就連鋪子周圍的路人、過客,也儘是些陌生之輩。但是,並沒有人覺察到這點異樣,人流熙熙攘攘、來來去去,仍舊是多年來不變的景象。

    時近中午,飯莊、酒家裡忙碌起來,烹調的菜餚香味,隨風四溢,令人垂涎欲滴。兩個山民模樣的人,背負手提著兩捆藥草走進了鋪子,朝櫃檯上張望,問夥計林掌櫃在不在?夥計點頭,指指通向院子的那扇木門。這兩人回頭望望,門外沒有動靜,便放心推門進院。

    他們腳步還未站穩,便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院內空場上,橫臥了六七具屍體,稀稀拉拉覆蓋著些藥草,蒼蠅聞到了血腥氣味,成群結隊地盤旋著圍繞著。一批黑衣漢子左右分列,手裡持槍,將他們圍伺在這裡。為首的年輕男人笑容可掬地說:「歡迎光臨本店。二位從山上帶來了什麼能令我滿意的東西呢?」

    二人情知中伏,甩開藥材便要拔槍,可是已然慢了一步。一群人如狼似虎地撲上來,將他們摁倒,五花大綁,橫拖倒拽弄進屋子裡去。再接下來,他們因地制宜,利用一些現成的材料,對這兩個來自城外的人進行了酷刑逼供。

    大約三個鐘頭後,其中一人受不了折磨,大喊一聲,嚼舌自盡,噴吐了一地的鮮血。另一人也想效仿,但被發覺,用毛巾塞滿口腔制止了。他躺在一張狹長的木凳上,渾身上下被皮鞭、竹籤、烙鐵肆意蹂躪,散發著焦糊腥臭的氣味。他宛如魚兒一般徒勞地扭曲翻攪著,麻繩深入肌膚,當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年輕頭目獰笑著再度將通紅的烙鐵從炭爐裡抽出來,湊在他的眼前,搖晃威脅。他終於忍熬不下去,喉嚨裡嗚嗚作聲,點頭屈服了。

    不出一晝夜,這群黑衣人進了陳倉城,斬獲頗豐。先是剷除****陳倉地下組織,然後抓住了假扮送藥材的地下交通員,嚴刑拷打後,得到了他們此次來陳倉的任務,甚至還得悉陝南遊擊隊近期的活動:譬如裡應外合夜襲白虎嶺,剿滅土匪取而代之;前不久,下山突襲城防團防地,迎接北上部隊順利進入陝北根據地等等。

    那頭目查問大略後,又追問孫連文、俞梅的底細。那人只知道孫連文是孫府的少爺,在攻克白虎嶺時立了大功。俞梅是從西安來負有特殊任務的,但是怎樣的任務,除了聯絡站的林掌櫃知道一些外,誰也不瞭解。那頭目恨恨地吐口唾沫,林掌櫃夜來已經死於亂刀之下,正暴屍曬場呢。

    這夥人秘密血洗了藥材鋪子,就地鳩佔鵲巢,敞開門依舊做生意,對城外來的可疑人士來一個捉一個,不免有些無辜的買藥人誤入陷阱,身受荼毒了。

    (四)

    吳家驤上校對於眼皮底下發生的變故一無所知,他原本應該躊躇滿志的心情,被未婚妻的失蹤大打了折扣。眼下,他正提筆書寫公文,狠狠地向西安方面告了王本齋一狀。王某人的罪行無非是勾結日奸小林正木,出賣黨國機密,並半帶臆想地講述了他在日本留學時,就領了日本人的津貼。回國後,更是變本加厲地替日本人做事,這次小林正木來陳倉,就是他一手策劃的,並以縣黨部為落腳點。

    吳家驤羅列了這些罪名後,筆法一轉,寫道:本欲從嚴懲處,但此人直屬省黨部委派,卑職職權所限,無法鉗制其非法舉措,特請上峰……

    他的鬱怒這在字裡行間漸漸地消退下去,擱住筆,去抽屜裡摸出煙來點上,深吸一口,悠長緩慢地吐了出來,終於能心平氣和地在屋子裡歇息一會兒了。昨天,他正在全力查閱死鬼劉少校遺留的資料檔案,尋找他所建立的秘密情報網的蛛絲馬跡,甚至還要等孫連文回來,親自提審那個豐鎮的暗娼,從她身上入手,也許會另辟一條蹊徑。

    可是中午時分,忽然間未來老岳丈孫嘯伯匆匆趕來,告訴他劫走靈秀的人浮上水面了。此人便是縣黨部主任王本齋。居然是他!吳家驤霍然明白過來,自己隔壁那位死去的同僚,竟白白幹了件替他人做嫁衣的傻事。他耗盡心力才得手,準備用來向上峰邀功請賞的本錢,居然被同夥厚著臉皮一夜之間攫為己有了。保不成,他那顆丟失的腦袋,也提在了王本齋的手裡,一了百了。這一出悲喜交加的把戲,令他五味雜陳,感歎不已。

    他請孫嘯伯坐下,詳細詢問了王本齋談話的細節,不由得佩服,此人真是只狡猾的狐狸。劉少校死在他手裡,不足為奇。不過,他,吳家驤上校,決不會輕易被假象所蒙蔽。他略加考慮了一陣子,下令晌午後突襲縣黨部。孫嘯伯有些顧慮,生怕會逼得王本齋對靈秀不利。吳家驤老謀深算地笑笑,說這些傢伙冒了這般的風險,不達到目的,哪裡敢動靈秀一根毫毛?這一次,是賭林正木自恃人質在手,不把他們放在眼裡,還住在縣黨部。如果抓獲了他,王本齋自然就被釜底抽薪,土崩瓦解了。

    但是這一著兵不厭詐的襲擊,黃昏時分還是以失敗而告終。他通知一下孫嘯伯之後,便坐下來寫這封呈文,想借西安高層之手來整治王本齋,逼迫他撒手認輸,交出靈秀。

    時近半夜,他掐滅了煙蒂,正想去睡。門外,電訊室值班的報務員輕輕敲門,報告說儀器監測發現異常情況,請他過去看看。吳家驤猜想,可能是陳倉附近又有一部新的電台頻率露面活動了,也許是孫連文他們另起爐灶吧。

    他用鎮紙壓住那份函文,隨那人去了電訊室。

    他跨進門檻,聞到股濃烈的煙草氣味,皺皺眉頭,說這裡不准抽煙,實在憋不住了,去走廊上抽。那值班報務員沒有吭聲。對面一台機器後面,有個人叼著支半截子煙,抬起頭來,熟悉的面孔隱現在裊裊煙霧裡,詭異地朝他一笑,說:「遵命,吳上校。」

    吳家驤渾身冰涼地站在電訊室的中央,思想一片空白。一根纖細的鋼絲從背後無聲無息地伸過來,套上了他的脖頸,勒住了他的喉嚨,陡然發力收緊。吳家驤只覺得全身的血液轟地一聲湧上了頭部,雙眼頓時凸突出來,來不及吭出半聲便斷了氣。

    次日清晨,陳倉城內文明旅社,再出一件幾乎轟動全省的大事。繼前任劉少校暴斃之後,不到一個禮拜,接任的昔日同僚吳家驤上校也以同樣的方式,死在了自己的辦公室裡,一顆頭顱不知去向。滿腔的熱血,噴灑得屋裡到處都是。他被殺之前,正在伏案草擬一封彈劾陳倉縣黨部主任的公文。這份公文被血漬染得殷紅,但字跡依舊歷歷可辨。根據正常的刑事判斷,那位庇護「日奸」的前陳倉縣長,現任陳倉縣黨部主任的王本齋,殺人滅口的嫌疑,簡直是呼之欲出了。

    西安綏署、陝軍總部方面獲悉這重大而突兀的變故,震驚不已,當即責令現任陳倉縣長傅某全權勘查此案,並命令城防團丁某全力協助,不得懈怠。

    與此同時,西安省黨部密電陳倉縣黨部,著令王本齋堅守職責,不日將另有任用。王本齋先挫了吳上校一陣銳氣,小勝之後,正想借此二度上門去羞辱、警告孫嘯伯,讓他再不敢膽大妄為。誰知道,隔夜之後就傳來了如此噩耗,更將自己牽連進去。

    這會是怎樣的真相呢?他想到那座臨街的二層磚木小樓,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文明旅社、陳倉通訊處,彈丸之地,半個月內接連兩位軍官慘遭斬首喪命,真是不祥至極!他原來不信鬼神,不屑宿命之說,但此刻後背一陣陰寒襲來。他將慌亂中收攏的箱包行李一腳踢回床底,虧得這封省黨部的電文,不然他可真要棄職潛逃了。劉少校之死,他可以袖手旁觀權當看戲,但吳上校之死,白紙黑字拖他下水,百口莫辯了。

    此刻,他最想見的人是林正木,但眼下這兇案牽扯的正和他有關。假如他們見面時被傅縣長當場拿獲的話,那就坐實了所有的指控,到那時,職位保不保得住是小,性命能否周全那才是重要的呢。

    但是,這關鍵時刻,偏偏林正木沒有收斂形跡,公然登門。

    王本齋心中忐忑,硬著頭皮請他到偏房密室裡,關起門來,悄聲說:「林先生,風聲太緊,你怎麼冒險進城來這裡呢?」

    林正木毫不在意地一笑,說:「什麼風聲不風聲的,牛逼哄哄的吳上校不是死了嗎?他死了,還有什麼可怕的?難道這位傅縣長比他手段還厲害?還高明?」

    王本齋一愣,說:「這倒也是。姓吳的這個短命促狹鬼臨死前,把咱們攀咬上了,現在,我是陰謀殺他的主兇嫌疑。」

    林正木冷笑:「你有嫌疑,但並沒有誰確定你是兇手。你好端端地坐在縣黨部裡,怕他幹什麼?」

    「那,請林先生示下,咱們下一步該怎麼走?」王本齋無可奈何,只好向他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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