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嘯伯搖頭,說:「內奸是在府內傭人當中。我早已疑心,但不能肯定是誰。」
俞梅疑惑道:「您肯定是傭人?」
孫嘯伯點頭。
孫連文油然憶起前些天自己在院門口的發現,腦海浮起一個人影來,喃喃道:「假如是傭人的話,難道是他?」
「誰?」孫嘯伯和俞梅異口同聲地問。
「孫吉。」孫連文說。
孫嘯伯稍稍一愣,隨即思路豁然開朗,一連串的疑問在這剎那間全都迎刃而解,不錯,是孫吉!這個王八蛋近年來趁自己不備時,將隨手丟棄的殘墨字跡偷出去賣錢,竟然一路遠送到了西安,落在那個洋人約翰遜的手中,出現在榮慶齋的密室裡。他猛然省悟眼下這變故的由來了。約翰遜、榮老闆從孫吉口中得悉了府裡的秘密,再假劉少校之手來搜捕,而就在前天,他們還厚著臉皮來府中拜會,真是無恥之尤。
有了這來龍去脈之後,孫嘯伯的心情倒是平靜下來,他思忖後決定,留著孫吉這條線不動,自己要借助他將計就計擺出迷魂陣來,作絕地反擊。
孫連文和俞梅告別了父親,心情沉重地往藥材鋪子方向走去,沉默無聲。兩人途經文明旅社後側巷子時,不約而同地抬頭眺望那座磚木小樓,但見燈火通明,此刻,這樓內的住客大約要度過一個不眠之夜了。
孫連文暗暗詛咒一聲,伸手去搭住俞梅的肩膀,說:「沒想到,連累了靈秀,真讓人難受。」
俞梅答非所問,像是自言自語般說:「我似乎想起來了,白虎嶺土匪寨子裡,那座大殿後面,棉布簾子,揭起簾子的那雙手。不錯!那雙手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柔美白皙的一雙手,再沒有第二雙能及得上它了。」
孫連文頓然醒悟,脫口說:「對!我也想起來了。不錯,是那雙手!讓人過目難忘。原來是她!」
俞梅沉思後,說:「怪不得簾子後面丟了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原來是她滅口逃走時故意留下的障眼法。這女人真是厲害!一會兒是白虎山寨的大頭領,一會兒又儼然成了孫府的主婦,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孫連文思路茅塞頓開後,靈光點點,搖了搖手說:「我全明白了,我知道這個女人是誰了。呵呵,白夫人,你從這名字猜猜看。」
俞梅驚訝,問他究竟有什麼新發現,趕緊說出來。
孫連文神情鄭重地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就是人稱小白鞋的黨玉昆的侍妾。」
「小白鞋?」俞梅詫異地重複了一下這名字,「傳說她是馬戲班裡走繩索雜技的,怪不得呢,她能在高空走繩索,從白虎嶺崖頂上用一根繩子脫身逃跑,那是輕而易舉的事了。」
(八)
劉少校偷襲孫府,起獲電台,當場捉住報務員孫靈秀,滿載而歸。回到縣黨部,他自然先要向林先生拜謝了。林正木也沒料到他居然能一擊而中,取得這樣的成果。轉念想了一想,叮囑他暫且不要貪功上報西安,等全部破獲了****地下組織後再說,不然打草驚蛇,必定會功虧一簣的。據榮老闆的情報,那孫府小姐並非是嫌疑人,電台的真正主人是孫連文和那個俞小姐,抓住他們才有用。
劉少校不以為然,他才不管靈秀是不是電台報務員呢。反正電台出在孫府少爺的屋子裡,孫連文、俞小姐都脫不了干係。最好全數抓住,他就可以用孫小姐放倒同僚吳少校,替南京方面剷除陝軍地方勢力作馬前先鋒。當下心裡拿定主意,嘴上卻不多說,到了晚間悄悄地向南京方面拍發了邀功請賞的電報。南京方面大喜,令他繼續偵察,務必將****地下組織一網打盡,揭開陝軍高層在這一地區曖昧活動的真相。他領了這柄尚方寶劍,坐在文明旅社的木樓上,居高俯瞰城市,隔著幾堵牆還有對手輾轉難眠,這樣的意境,讓他豪氣勃發,幾乎不可一世了。
劉少校成竹在胸,眼看大功既成,這一夜興奮得睡不著。次日清晨,天色剛剛大亮,就離開文明旅社去了縣黨部,提審孫府小姐、同僚的未婚妻孫靈秀。
靈秀這一夜在驚恐的情緒籠罩下,也是夜不能寐。她坐在草墊的木板床上,思前想後,終於弄明白過來,昨天下午自己賴在哥哥的住處等候俞小姐,結果是誤打誤撞,做了他們的替罪羊。那電台之類的東西,是他們的無疑。他們在自己和父親的眼皮底下做這些事,偽裝得可真高明,真是可氣!眼下,他們大概都躲起來不見蹤影了。父親臨出門時提醒「知道什麼說什麼」,那是怕自己在這裡吃苦頭。在這樣的境地裡,她也只有這樣去做了。
惶恐無助之際,靈秀最為牽掛和指望的人當然是吳家驤。她急切地盼望他能想方設法迅速地把自己從這個鬼地方解救出去。
正翹首期盼時,監房門開了,劉少校踱步進來,瞧瞧她的氣色,問這一夜睡得可好?
靈秀見過他一面,知道是吳家驤的同僚,所以也不緊張,說:「剛到陌生地方是睡不著。但既然來了,只有想法子適應了,過些天自然會沒事的。」
劉少校見她有長期住下去的打算,不禁有些驚訝、刮目相看了,不愧是孫府這樣世家大族出來的人,跟尋常百姓家就是不同。
他裝做同情的口吻,安慰說:「孫小姐,也不要太悲觀。我們決不會冤枉好人,也決不放過罪犯。你果真是無辜的,遲早會重獲自由。不過,在我看來,你有洗脫嫌疑的可能,但令兄、俞小姐,怕是再也不能了。這間屋子,曾經關過俞小姐一夜,她再進來的話,怕是插翅難逃了。」
靈秀無奈地笑,說:「他們是他們,我是我。各人自掃門前雪吧。」
劉少校心知肚明,呵呵又笑了幾聲,也懶得去盤問她,說了些閒話之後,便離開了監房往前院走。這時,有個辦事的秘書迎面跑來,低聲捎個口信說現在前面熱鬧了,本縣傅縣長、孫老爺、吳少校三個人聯袂來訪,被王主任半路截住去會客室裡喝茶了,請他暫時迴避。劉少校一驚,心說這陳倉城三個大人物一起來了,明擺著是要給自己施加壓力。也罷,還是免生閒氣,坐在後院歇息會兒,任由他們打嘴巴官司去。
前面縣黨部王本齋的辦公室裡,總共坐了五個人。來客是孫、傅、吳,主家除了王本齋外,添了個林先生。林正木久聞孫嘯伯的大名,今天是第一次見到,饒有興趣地仔細端詳他,並不插話議論。孫嘯伯沒有留意此人,只當是無關緊要的閒人。他一早就匯合了吳家驤,去縣府敦請傅縣長出來助陣。三個人一路商議來到目的地,卻不料王本齋推說劉少校外出辦事,一切事宜暫由自己代理,攔阻了下來。
他們坐下敘話,傅、吳二人有官方身份,不便多言,都由孫嘯伯來講。孫嘯伯大致說了昨天下午的事情,並不否認電台的存在,辯稱那是自己和西安、太原等地生意聯繫專用的。而且,女兒靈秀對此一無所知。總不能因為她在自己哥哥的屋子裡,就要被抓捕吧?昨天,劉少校的無禮之舉他並不生氣,但是強行帶走了他的女兒,那是萬萬不可原諒的。請他們諒解自己和吳家驤的心情,看在傅縣長親自出馬的面子上,先通融放人。至於這件事的調查,聽憑劉少校去辦。孫府裡所有的人,都可以協助。
王本齋一笑,說:「令公子也包括在內?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俞小姐呢?」
孫嘯伯一愣,沒料到他心思敏捷,抓住了這個破綻,當即笑道:「犬子孫連文,現在在西安,只要傳喚,我即刻就讓他回來。至於那個俞小姐,她不是孫府的人,自然是不在其內了。」
王本齋大笑,說:「據說俞小姐是孫先生未來的兒媳。」
孫嘯伯哪裡肯認,擺手說:「絕無此事!這女人來歷不明,做事詭秘,我還懷疑是哪個仇家安排來陷害孫家的,正要設法查個水落石出呢!」
吳家驤忍耐了半天,開口說:「我跟劉某是同僚,有些話當面不好講。但是,請王主任捎個口信,凡事不能做絕,靈秀小姐好歹是我吳某人的未婚妻。這件事,就是鬧到綏署去,鬧到總部去,我也不懼他。大家還是別撕破臉皮的好,不然,他在陳倉這些日子做的那些荒唐事,傳到省城,會讓人笑掉大牙的。」
會談不過一個鐘頭,無功而畢。送走客人後,林正木示意王本齋隨自己去一邊無人處,低聲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王本齋心領神會,轉身就派了個心腹親信趕去孫府辦理此事。那親信得了令,想搶在孫嘯伯回府之前在門前等住他,傳遞主任的口訊。可是,他在孫府門前足足等到了中午時分,也沒瞧見他露面,只得無功而返。
他並不知道,離開縣黨部後,孫嘯伯存了心思,和傅縣長分手後,拉著吳家驤去了凌家花園。他想去找榮老闆當面揭破他這些下三濫的伎倆,擺出意欲合作的姿態來,暗地裡放出風去,再讓縣黨部的人知道了。然後轉而對付這個混蛋,以洩自己的心頭之恨。至於女兒的安危,不到關鍵時刻,他是不會輕易讓步的。
誰知道,這一趟他撲空了。心目中的罪魁禍首榮老闆不在凌家花園,約翰遜見他跟吳家驤來了,欣喜萬分,連忙招待坐下。孫嘯伯雖然失望,但碰上他還是有話說的。因此開門見山戳破了這一層窗紙,將自己心中的想法詳細敘述了一遍。
約翰遜本來只是被蒙在鼓裡,聽完之後,一顆心幾乎沉到了水底,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沒料到,榮老闆居然瞞住自己玩了這麼一招。看樣子,他在西安就已經和那個姓林的勾搭上了。姓林的志在必得,想必是捨得花錢的。榮某人是個商人,見利忘義,那是意料中的。
他搖了搖頭,腦子裡盤算了一氣,說了個對策出來。
孫、吳二人凝神靜聽後,驚異之餘有了三分喜色,連連點頭。
約翰遜瞅住屋門外空蕩蕩的院落,說:「二位來這裡,最好瞞住榮某人。宅門先解決掉眼前的困境,後面的事情,再慢慢地商量。」
孫嘯伯拱手稱謝,丟下一句話來:「約翰遜先生果真是助我營救女兒,我必不讓你空手離開陳倉。」
(九)
當日傍晚,一封電文從陳倉文明旅社拍發往西安綏署、十七路軍總部。內容為:經查實,日本間諜小林正木,化名林正木,掩護身份為北平商人,潛入陝西,刺探各地的軍事、政治、地理情報,現已落腳陳倉縣黨部,與縣黨部主任王本齋、陳倉通訊處長劉某等人沆瀣一氣,對地方、對黨國危害極大!懇請上峰批准,對其實施監視,施行抓捕。
這封電文,一下子將王本齋、劉少校拖進了泥潭,狼狽不堪。當它同時出現在陝西黨政軍最高層人物的辦公桌上時,所引發的震動可想而知。林正木在北平的身份並不隱秘,經情報機關稍加印證,一切就都浮上了水面。綏署、總部幾乎同時復電吳家驤,委任他為此案的特派專員,全權負責肅奸。與此同時,綏署情報處、省黨部分別密電劉少校和王本齋,令其劃清界限,聽候查處。通日的罪名,在眼下的形勢看,是要激起公憤的。
但是,事情朝前又跨進了一大步。西安城裡兩家報紙經幕後人士授意,公開刊登出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霎時間,民情激憤,輿論一片嘩然,引發了一次反日大遊行不談,甚至還蔓延到了陳倉城裡。
這瞬息間的變化,非但林正木措手不及,王本齋和劉少校也都焦頭爛額。三個人聚在一起,緊急磋商對策,一致議定:林正木火速離開縣黨部,轉為地下幕後活動。王、劉二人向西安方面解釋,估計洗脫罪名是沒有問題的。
商議既定,林正木有些懊惱,自己的身份行蹤突然在西安省城被揭露,始料未及。這是對手一次擊中要害的反擊,力度沉重。他猜出暗中透露這個消息的人是誰,但是一時想不起來他這樣做的目的。關鍵落在一個人身上:榮老闆。
榮老闆近兩天沒來和他們聯繫見面了。最近一次,是西安省黨部把他所委託的事情辦妥了,王本齋陪同他一起出城去迎接,將那小男孩單獨接走後,就此銷聲匿跡。若是在平時,一兩天沒消息無關緊要,可是在這火燒眉毛的危急時刻,意義可就非同一般了。他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玩了出借刀殺人的把戲,自己從中取利了。
正當林正木離開縣黨部,悄然搬去附近民宅裡居住時,榮老闆喬裝來到了。王本齋見他來了,又喜又恨,問他這兩天去哪裡了?榮老闆神秘地一笑,說剛剛辦了件大事,等時間到了自然明白。王本齋埋怨,這次所謂的日奸風波,弄得林先生在這裡立腳不住,差點兒就回北平去了。這中間的差錯,他是要負責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