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連文自覺心領神會,也就暫且罷了,喝完了杯中酒後,起身作別先回住處去了。這時,已是下午兩點。他倚在床頭小憩了會兒,腦子裡卻不能歇,把整個刺殺方案實施的環節默想了一遍,覺得無懈可擊,同時又覺得吳家驤自殘一槍,更是將這次行動塗抹上了一層撲朔迷離的色彩。
他左手枕在腦後,右手挾了支煙,欣慰地想,那個劉少校真是配合,似乎對於自己跟吳家驤商定的計劃細節瞭如指掌,在最佳時間主動遠離陳倉,讓這個行動猶如行雲流水般,趨向了完美。他笑出聲來,又想今天早上,劉少校便衣快馬,直出西門而去,他是去幹什麼勾當呢?
這樣思索了半晌,此題無解。他一時也懶得去多慮,看看天色已黑,便爬起來用冷水洗臉振奮精神後,去關了院門,回屋來打開電台,向西安省委留守處發報告知:鋤奸行動成功。
留守處那邊回電:豐鎮發生意外,俞梅可能被捕,下落不明。
孫連文一天來滿腔的喜悅,霎時間化為烏有。他木然坐在電台前,立刻找到方纔那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的答案。今天一早,劉少校出陳倉西門,正是去了豐鎮方向,俞梅十有八九是落在了他的手裡。怪不得這個傢伙今天興致如此之好,天一亮就出門上路,原來,他也是有重要行動。自己在陳倉端了他的老巢,除掉了叛徒,他卻趕赴豐鎮,逮捕了俞梅。這一來一往,還是打了個平手。
孫連文回電:俞梅極有可能落於陳倉通訊處之手,擬伺機援救。
西安復電:同意,並竭力配合省委的行動方案。
孫連文得了信兒後,收拾好電台,趕去藥材鋪子尋找林掌櫃,商議這猝然出現的變化。林掌櫃已經從豐鎮來的交通員口中得悉了俞梅在旅店被捕的真相。她今天上午,沒有按時在窗台放置表示安全的花盆。所以,中午之後,駐豐鎮的所有重要人員全部轉移來了陳倉。眼下能夠確定,劉少校在豐鎮設有眼線,他黃昏前回城時,帶回了一支精幹的隊伍,配有卡車,眼下,這些人已被他安置在了縣黨部。經此挫折後,他看來是決定和王本齋沆瀣一氣,需要小心提防了。
孫連文思索了一陣,說:「省委同意我們營救俞梅,但前提是不能影響大局。我估計,俞梅眼下就在陳倉。劉少校在豐鎮抓獲她之後,下一步必定要押她回陳倉來,由叛徒指認,好進一步展開破壞向我們下手。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抓住了俞梅,謝某卻被我們除掉了。他又不能將這件事公開,只有將她秘密扣押,尋找新的機會。我看,俞梅不在文明旅社,肯定被他藏在了縣黨部。」
林掌櫃考慮了一下,說:「俞梅如果被關押在縣黨部,那我們倒是有法子解救的。我看事不宜遲,咱們連夜動手。萬一暴露了,你索性挑明了自己就是搭救未婚妻的,他們拿不出證明俞梅身份的證據,又是偷偷摸摸而為,是拿不上檯面的。」
孫連文受此啟發,說:「對,這件事就這麼辦。趁黑暗中動手,神不知鬼不覺地救出俞梅。萬一失手,乾脆借鍾馗打鬼,去縣府預先借一隊警察來,天亮後登門,堂堂正正地要人。不怕他抵賴!」
兩人一番商議,定下了行動時間,各自分頭應急。林掌櫃去召集人手,孫連文去拜望傅縣長,帶上厚厚一疊鈔票,目的目標殊途同歸:營救俞梅脫困。
(六)
西安與陳倉之間的通衢大道上,幾個重要的站點都部署有駐軍,一路接力保護副總指揮譚保的車隊向西而行。到了豐鎮,馬營長親自執鞭,將車隊護送到了陳倉西南的182師駐地。此刻,陝軍中高層軍官都知道譚保秘密抵達前線,配合楊虎城總指揮的陝北攻略,南北兩線合力,以鉗形攻勢討伐****。至於陳倉,並沒有絲毫的異樣,地方官員、駐軍都沒有收到任何訊息,只知道一場大戰在即,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今天,是吳家驤最為忙碌緊張的日子。他所清理乾淨的城東距城門不遠的一座大宅,昨天黃昏已經秘密入駐一隊人馬,全部是下級軍官的打扮,像是奔赴前線途經此地時稍作歇腳的。他知道,譚保本人就在這些人裡,豐鎮駐紮的那個營,馬營長親率一部佯裝向西南而去,其餘兵力全數秘密入城,名義上是應對文明旅社的兇案,加強城中的防務,實質上,是保衛譚保等人的安全。
劉少校焦頭爛額之際,倒不失鎮定。他從種種跡象發現,陳倉一帶將會有重大事件發生。一面急電綏署情報處和南京本部,尋求情報支持,另一方面,命令胖女人盯死了馬營長,查詢真相。結果,綏署情報處回電,譚保副總指揮赴前線督戰,可能路過陳倉。胖女人也來報告,馬營長率部護送西安一名大人物去前線軍中去了,沒有進陳倉城。
劉少校鬆了口氣,原來豐鎮這支駐軍是預先為譚保保駕護航的。可是****分子在豐鎮幹什麼?俞梅,以及那個沒有抓獲的少將參議,他們在豐鎮見面,絕不是偷情私會,似乎應該和譚保的出行有關聯吧。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俞梅身上,疑慮又起,正想去縣黨部提審她,不惜動用酷刑從她嘴巴裡撬出些有用的東西來。
他主意拿定,就要出門,不料,門外來了兩個人,一個是熟悉已久的孫連文,另一個卻讓他意外,本地新赴任的傅縣長。
昨天傍晚,傅縣長被孫連文登門拜訪的一通說辭和一疊鈔票所打動,同意幫助他向劉少校討要未婚妻俞梅小姐。半夜裡,他又接到了省府一位重要人物的電話,讓他傾力幫助孫少爺。他心領神會,自然不敢懈怠,不但同意從警察局派人襄助,壯壯門面,自己也親自披掛上陣,陪著孫連文出馬。
兩人直接來到了通訊處,在樓梯口和劉少校迎面而遇。劉少校不把孫連文放在眼裡,可是卻不能不禮讓傅縣長三分。他回頭去找吳家驤,卻發覺他不在旅社裡,無奈之下,只得獨自一人應對了。
孫連文也不含糊,開門見山地出示了一張自稱是俞梅手書的求救信,說是從豐鎮送來的,她在信裡說明自己被劉少校逮捕,即將前往陳倉,請他設法救助。
劉少校矢口否認俞梅在自己手裡,這封信的內容根本是子虛烏有,純屬謠言。孫連文將手裡的信紙遞在他的眼前,怒火填膺,厲聲吼道:「人被你抓住了,人證、物證俱在,你居然不承認,真是厚顏無恥!我早知道你跟那個王本齋蛇鼠一窩,處心積慮要跟我們孫家作對。我們父子,是看在吳家驤的面子上,對你容忍至今。不然的話,只需去一趟省城,你這芝麻綠豆大的職銜,早就被扔進黃河裡去了。你,算個什麼東西!」
他大發肝火,劉少校心裡暗暗竊喜。看來,這位俞小姐果真重要,孫連文不惜拉傅縣長來做幌子,當面翻臉,也就證實了****地下組織是必欲救她而不遺餘力的。這個女人身上,大有文章可做,妙不可言。自己在豐鎮抓住了她,應屬神來之筆!
傅縣長見孫連文扮紅臉,咄咄逼人,自己含笑扮白臉,阻攔了孫連文,說:「孫兄不要心急,劉少校也許有他的苦衷,不要逼人太甚。我看,劉少校如果認為不便釋放俞小姐,而孫兄不放心她的安全,不如由我來做第三方代勞。你把俞小姐交給我,我代為看押她。她果然犯下罪惡,國法無情決不徇私。她假如是無辜的,那麼就此釋放,大家皆大歡喜,相安無事,豈不是個上佳的選擇?」
劉少校心裡暗罵他一句,板起臉來,說:「二位登門索人,我手裡卻沒人,這陳倉通訊處,文明旅社上下所有的房間,任由搜查。如果她在這裡,任由二位領走就是了。」
孫連文裝著趁船下篙的架勢,就要故意去搜上一搜。傅縣長是場面上的人,看劉少校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心裡可以肯定,那位俞小姐不在這裡,便使個眼色,拉了拉孫連文,當下先行告辭了。
劉少校送走他們,率著手下向縣黨部方向而去。
他們到達那裡時,王本齋正在辦公室裡斟酌一份電報,電文是「近日赴陳倉」五個字。他還沒來得及品咂其中含意,就聽到了劉少校的動靜,連忙將它折起塞進衣兜,招待客人。劉少校笑呵呵地進來,見面就讓他猜測,剛才自己碰到誰了?
王本齋猜不出來。劉少校抬手虛指縣府方向,笑道:「孫大少爺,居然拉著你的後任登門向我索要未婚妻。這豈不是件滑稽的事情?」
王本齋忍俊不住,說:「與虎謀皮,何等的不明智。」
劉少校說:「這傢伙消息也來得真快,居然知道這女人在豐鎮客店裡被捕了,她還留了封求救信給他。我來了個一問三不知,敞開大門任他搜找。他無計可施,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滾蛋了。」
王本齋提醒說:「劉處長,可要小心了。消息既然已經洩漏,這女人身上可要加點壓力了。」
劉少校聽他說這句話,心裡早已有了主張,當即揮揮手,和王本齋一起摒退閒雜人等,只帶了幾個親信向後宅秘密監房走去。這監房設在院裡的西廂房,外面還有一層隔間,隔間裡留兩名看守,算得上隱蔽而安全了。劉少校心裡盤劃著如何在這女人身上下手,搾取自己需要的口供。
王本齋先一步踏入屋內,問:「看守的人呢?」
四下裡無人應答。劉少校微笑說:「這地方擅離片刻,也沒有什麼。咱們一起來見見孫大少爺魂牽夢繞的那位美人兒吧。」
隨從上前去打開鐵鎖,拉開門閂,推開門扇,恭請他們進去。王、劉二人跨進門檻來,抬頭一看,不覺齊聲驚叫。這屋子裡,直挺挺地橫了兩具屍體,正是本該在門外的看守,而被囚禁的犯人俞小姐,竟是憑空裡消失了。
(七)
正當劉少校在縣黨部裡頓足懊悔驚疑之際,吳家驤竟在陳倉街頭邂逅了那位多時未見,容貌稍嫌憔悴,但美麗依舊的俞梅俞小姐。她穿著一身戎裝,烏黑的長髮束縛在軍帽裡,腋下皮帶上掛著槍套,插著支勃朗寧手槍,正跟一位中校軍官騎馬過街市,後面還有四名護兵隨從。
他騎在棗紅馬上暗吃了一驚,舉手敬了個軍禮。中校和俞梅都回了禮。
他沖俞梅點頭招呼說:「俞小姐,好久不見了,風采依舊,這位是……」
俞梅介紹說這是總部方主任,剛剛從前線返回,來陳倉辦事的。吳家驤小心地詢問,他們此行去哪裡?俞梅指著南邊,說:「凌家花園。」
吳家驤內心驚懼,肅然起敬。凌家花園,是他收拾好來接待譚保的安全所在。他們既然是去那裡,肯定跟這次行動有關。於是再敬一禮,目送他們消失在街角拐彎處。
這樣一個戲劇性的邂逅,讓自認並不缺乏想像力的吳家驤也覺著匪夷所思起來。他不久前在文明旅社聽警衛士兵密報,早間孫少爺曾帶著縣長大人登門來找劉少校,索要一個女人。雙方唇槍舌劍較量一番後,不歡而散。他本來正為劉少校失去蹤跡、傍晚時帶回一隊人馬來覺得奇怪,但分析一下便豁然開朗。原來他是去尋孫連文的晦氣去了,抓住了他的心上人。他們這趟交手,看似勝負未分。
可是,眼前的那位英姿颯爽又不失嫵媚的俞小姐,徹底粉碎了他的猜想。這個女人,遊走於陳倉城內外,身份變幻莫測,真是不容小覷。她現身街市,前往凌家花園,和她同行的那個姓方的軍官是什麼來歷?他們和譚保一行又是什麼關係?一連串的疑問困擾住了吳家驤的思緒。他放鬆了韁繩,讓馬兒緩步而行,心裡再把這兩天發生的一切聯繫比照起來看,不覺心頭駭然。他省悟過來,自己負責防務保衛的正在陳倉秘密施行的重大行動,竟然是由十七路軍總部和****之間展開的。這是一次接觸?還是一次談判?還是……
他不敢多想,催馬趕回文明旅社。
此刻的旅社樓上,劉少校正氣急敗壞地坐在辦公室裡生悶氣。他的如意算盤,在即將成功之際,突然如肥皂泡沫般破裂了,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抓住了俞小姐,謝先生卻死了,隔了一夜後,俞小姐竟又失蹤了。這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倒霉到了極點!
他左思右想,對俞小姐的失蹤心底犯疑,聯想到此前王本齋幾度提出要借用謝某的做法,很難講這不會是他的一次監守自盜。俞小姐也許被她吞沒在手,另藏他處了,卻用兩具屍體來搪塞自己。他心中鬱悶,越想越氣,抬手揀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摜在地上,茶葉水漬灑落了一地。
剛剛上樓的吳家驤,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分辨這聲音是從劉少校的辦公室裡傳出來的,便問道:「劉兄,怎麼啦?」
劉少校掩飾說:「沒事,杯子掉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