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了門前,先輕輕地敲門,隨即估算了時間差,猛地合身奮力一撞。屋子裡的人剛剛拔開插銷,遭到這突如其來的凶悍一擊,被拋到了數米開外。屋子裡共有三張床鋪,三個男人,這猝然的攻擊哪裡來得及反應。只見門外青衣人湧進來,腰間插槍,手裡持刀,臂膀揮舞處,一片銀光閃耀。頓時,屋裡三人胸前、喉下紛紛中刀。這刀尖上似乎塗了劇毒,眼見一陣子抽搐後,那三個人臉色黑青再不能動彈了。
吳家驤獨自一人站在樓梯邊,對這夥人來去如風的行徑視若無睹。等到他們消失在街頭人群裡,這才掐滅了煙蒂,轉身上樓,站在走廊中央想了想,去抽屜裡找出支備用的左輪小手槍來,拉開距離對準自己左臂皮厚處,咬牙扣動了扳機。
這一聲槍響,從旅社樓上窗口傳出,迴盪在街道上空。那些近在咫尺的忙著跟鬥毆人群糾纏的警衛士兵們,意識到了情形不對。在排長的指揮下,潮水般湧回了文明旅社,搶上樓來察看究竟。
吳家驤臂膀中槍,躺在窗戶下面,昏死過去,鮮血流了一地板。他們趕緊將他抬起來,送到床上,先撕開衣袖,用繃帶止血,再去請醫生來處置傷情。警衛排長對這蹊蹺的場面有些詫異,樓上各處房門緊閉,絲毫沒有跡象表明有外人進來過。這是怎麼回事?天外飛來一槍,單單打中了吳少校?此外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他站在走廊窗口,內心驚懼,開始逐一敲門。設有電台的幾個房間,房門都是雙重加厚隔音,電台值守人員對於外面發生的一切都惘然無知。他退出電訊室,往裡面的房間走去。輪到那間住有特殊人物平日裡不准輕易接近的客房時,敲門後裡面沒有人應答,寂然一陣。他緊張地掏出槍,頂住房門稍稍用力,整扇門陡地鬆動,轟然撲倒。屋裡的情形霎時間躍入他的眼簾,令他瞠目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一聲孤零零迴盪在陳倉街頭的槍聲,並沒有驚動離城已有五里地的劉少校。一來,手槍發出的聲音有限;二來,是在屋裡開的槍,傳不出城外;三來,劉少校根本沒有心思留意身後城裡的動靜。他全身心關注的地點是豐鎮,那個離城十幾里地,位於通衢大道上的小小集鎮。按照南京方面的復電,他沒有直接去目的地,而是繞道向北兩里,果然瞧見電文中所說的那支別動隊等候在路邊。
這些人清一色的便衣,武器都藏在衣服裡,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輛四輪大卡車旁邊。為首的頭目見他策馬而來,居然認識他,快步過來迎接。劉少校看看手錶,已是上午九點,事不宜遲,當即命令他們一起拐上大道,從鎮北進去,直撲那家旅店,擒獲那個女人。
眾人領命,上車後跟著他騎馬為先導,向豐鎮出發。十分鐘後,這支別動隊猝然出現在豐鎮,三十幾個武裝便衣下了汽車,四散而開,分頭行事。有的封鎖要道,有的堅守四周,有的堵住旅店前後的路徑,瞬息間將那座旅店方圓百米範圍內圍了個水洩不通。
劉少校下了馬,帶著五六個便衣進了旅店。那胖女人正守在樓梯口,監視著下面的動靜。看到他們來了,有如見到娘家人一般,鬆了一大口氣,快步下樓,領著他們去底層左側第二個房間。
到了門前,劉少校阻止了她迫不及待要敲門的舉動,背著手屏息默立了一分鐘,穩定住興奮的情緒,這才彬彬有禮地用指節叩門。三聲敲門聲響後,裡面傳來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是誰啊?」
劉少校沖胖女人努嘴。她會過意,笑嘻嘻地說:「是我。」
裡面門閂一響,開啟了條縫隙,露出俞梅那張清秀端莊的面孔來。
劉少校抵住門,笑道:「陳倉一別之後,想不到能在這裡再次見著俞小姐,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俞梅站在門內望著他,吃驚之餘,還是保持住了鎮定,含笑索性敞開了房門,說:「進來坐吧,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劉少校是個有心人,鍥而不捨,佩服!」
劉少校得意洋洋地坐了下來,指著胖女人,說:「在這陳倉方圓二百里之內,你們的一舉一動都瞞不了我。別以為豐鎮的地位無足輕重,我就會忽視它。你的那位少將參議朋友呢?請出來見見。」
俞梅淡淡地笑道:「他去西安啦。你想要找他,去西安就是了。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
劉少校大笑,說:「我不信,他不會在西安。他不在這裡,就在陳倉,是不是?」
俞梅攤攤手,說:「你既然不信,那麼就在這裡或者去陳倉搜搜。」
劉少校笑道:「這裡,我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他只要來了就跑不了。我看,咱們還是耐心地坐下來,吃吃東西喝些茶水吧。大清早出門,我幾乎是空著肚子趕路的。在路上,我一心要見俞小姐,忘記了飢餓。現在見到了,卻發現自己肚子餓了。有趣得很!」
俞梅面朝那扇朝向街頭的空洞窗口,面無表情地說:「我剛起床不久,肚子也餓了,你也帶一份早飯給我。有人陪著,一定會吃得很香。」
劉少校率一眾手下在旅店裡守了幾個鐘頭,眼看日頭偏西,那位少將參議卻一直沒有露面。俞梅談笑風生,渾然沒有半點心思。他不免心中嘀咕,難道那個參議已經離開豐鎮了?但他又捨不得放棄這樣一個守株待兔的大好機會。權衡之下,決定由那胖女人與六七個人留下繼續堅守。自己則帶了其餘人押著俞梅回陳倉去。有了這個女人在手,先由那位謝先生辨認,量她抵賴不了,再用一番酷刑,不怕她不招供。再者,指認了她****分子的身份後,他就可以冠冕堂皇地拘押孫連文,驅逐吳家驤,破獲陳倉****地下組織的大功,便穩穩當當地落在了自己手裡。
(五)
劉少校押著俞梅秘密返回陳倉。一進文明旅社,嚴酷的現實便給他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將他從興奮的巔峰上拖拽入了無盡的沮喪中。警衛排長向他報告,今天上午八點左右,一夥來歷不明的刺客突襲了通訊處。吳家驤少校中彈負傷,另有三人被亂刃刺死,橫屍在樓上頂西的屋子裡。這些刺客,夜來就潛伏在樓梯對面的旅社客房裡,趁著早晨警衛換班的機會,放倒了哨兵,摸上樓一擊而去。現在,城防團正在四處捉拿。
劉少校驚噫一聲,發狂似的飛奔上樓,趕到謝先生所住的那間房內。只見謝先生和兩個保鏢胸前、咽喉處都插著利刃,臉色泛黑,竟是刀刺、下毒雙重保險的做法,看得出行刺者必欲置其於死地的決心。他長長地歎息一聲,腳底發軟,倚住門框,腦子裡翻來覆去只有一個想法,怎麼辦?遇上這糟糕至極的情況,該怎麼辦?
那些隨他來陳倉的別動隊眾人,不知道事情的原委,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模樣,袖手旁觀。
良久之後,劉少校的身後傳來吳家驤的聲音:「劉兄,人算不如天算。為了保護你的貴客,兄弟盡了全力,可是仍然不能阻止刺客下手。他們這次刺殺,謀劃之巧妙、拿捏之精準,絕非尋常人所為!」
劉少校掉頭去看,只見這位同僚臉色蒼白,胳膊用繃帶夾板包紮固定住,吊在胸前,正是受傷的模樣。他愣了片刻,問詢他的傷勢。吳家驤說幸虧閃躲及時,子彈只打中了手臂,得歇上三兩個月才能痊癒。
劉少校揮揮手,正要讓人收拾現場,向西安綏署情報處發電,自請處分,這時候,聞訊而來的王本齋和丁團長上了樓。劉少校請他們一起察看現場,寒暄了幾句後,暗暗使個眼色。王本齋會意,大致地瞭解了刺殺的情況後,拉著丁團長離開了文明旅社,去縣黨部喝酒去了。
劉少校收拾好這爛攤子,囑咐吳家驤好好養傷,自己率著別動隊藏在帆布車篷裡,改道駛往縣黨部去了。
縣黨部裡,王本齋正和丁團長對坐小酌,等候著他的到來。此刻見他進了門,陰陽怪氣地一笑,說:「劉處長,我幾次三番向你借用那件寶貝,你總是推托不肯。現在雞飛蛋打,還有什麼話說?」
劉少校歎口氣,坐下來將面前斟好的酒一口乾了,搖頭說:「功敗垂成,真是讓我大出意料。這件事說起來蹊蹺,我總要察個水落石出的。」
王本齋冷笑,說:「明擺著的嘛,這是你的同僚監守自盜。這文明旅社的防務由他負責,出了差錯,他逃得了干係?」
劉少校無奈地苦笑,說:「他的責任,用手臂上的槍傷抵消了,而我事發時不在現場,綏靖公署是要追究我的責任的。」
王本齋喝了口酒,說:「案發時,你在哪裡?」
劉少校說:「我正執行一項上級交待的任務。」
「有斬獲嗎?」王本齋問。
劉少校一笑,說:「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我疑心,這次刺殺就是針對我此次行動的。」
「此話怎講?」王本齋頓時有了興趣,追問道。
劉少校附在他耳邊,說:「我捉住了俞小姐,那個自稱是黨玉昆侄女的女人。她現在就在我門外的卡車裡,你想不想也趟這灘渾水?」
王本齋哈哈笑道:「老兄願意合作,我自然不在乎這灘水是渾是清的。今天,老兄也不是純粹失利,應該是有得有失。」
劉少校暫且將別動隊大部留在縣黨部,請王本齋代為照應。俞梅則被關押進了後院牢房裡,嚴禁風聲外傳。雖然沒了謝先生的指認,但是索性蒙住頭臉來黑吃黑。他已然橫下了一條心,要跟對手傾力一搏了。
這件事對於王本齋來說,無疑是瞌睡時送了一隻枕頭。劉、吳二人暗中鬥法,當然,也裹挾了孫家父子進了戰團,局勢混亂之際,他恰好從中漁利。那位有****嫌疑的俞小姐,掉進了自己的手掌心,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啊!
且說這場見縫插針式的鋤奸行動大功告成之後,孫連文坐等在林掌櫃的藥材鋪子裡,聽那四名換了外衣安然歸來的游擊隊員講述了行動的經過,知道那個姓謝的叛徒終於死了。他死之後,陳倉城便成了安全之所,省委所謀劃的行動可以積極展開了。他馬上敦促林掌櫃,通知在豐鎮逗留的俞梅速來陳倉。這兩天,他的思念日甚一日,再難抑制。
林掌櫃欣然答應,後天上午,俞梅就能公開地現身陳倉了。
孫連文喜滋滋地離開了藥材鋪子,一路回家,半途中留意從文明旅社附近走,聽街頭行人議論,說旅社樓上死了幾個人,一個軍官手臂中槍受傷,眼下正全城搜查兇手呢。他聽說吳家驤負傷,想想槍傷處,不禁搖頭笑笑。這位未來的妹婿,真是狡猾的狐狸,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推卸自己的責任,居然玩了這出把戲。不過,效果卻是不錯的。刺殺發生時,他在場抵抗負傷,而劉少校出了城,不在現場,恰恰可以成為遭受攻訐的證據。與其說吳家驤,還不如說是劉少校監守自盜。只要下准了藥,他肯定要在這件事上栽跟頭。
不過,孫連文對於劉少校看起來黯淡的前途並不感興趣。他笑容滿面地回到了孫府,正值中午,便吩咐廚房燒兩樣可口的菜餚來,取出一壺好酒,自斟自飲。正愜意時,瞧見靈秀路過,便叫住她,微笑說明天去探望吳少爺,他說不定心裡特別地盼望呢。靈秀聽他這沒來由的瘋話,甩手不理,逕自去了。
倒是孫嘯伯從外面回來,聞到酒香,瞧見他破天荒的喝酒,不免也饞了,索性坐下來斟了一杯,邊喝邊問他今天早上鬧市裡響了一槍,據路人說是文明旅社裡發出的,出了什麼事嗎?
孫連文一笑,說聽衛兵講是手槍走火了,沒出人命。孫嘯伯聽說沒出大事,便把心放下了。父子倆對飲起來,正喝到酣暢時,後院裡傳來輕盈的腳步聲,白夫人來到了前面,看見他們喝酒,便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瞧著,一言不發。孫連文昨天正式由孫嘯伯領著拜望過她,知道她姓白,白夫人。白夫人協助父親料理家務,看在父親的面子上,他禮貌地招呼一聲。
白夫人頷首致意,又默默坐了一氣,看孫嘯伯酒量不淺,已盡半壺,忙起身來阻攔,說:「老爺,不能再喝了。我扶你去書齋休息吧。」
孫嘯伯哪裡肯去,連連擺手,說:「不喝了,我不喝了。我陪兒子聊天,你自己去歇息吧。今天天剛亮你就起床來督促傭人們做事,真讓我過意不去。」
白夫人也不勉強,含笑離開。
孫連文望著她的背影,想起不久前的那個念頭來,悄聲問:「父親,你莫非……」
孫嘯伯尷尬地笑,搖手說:「別問,別問,這件事日子久了,自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