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驤胸膛一挺,說:「連文兄但有吩咐,小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孫連文說:「這話怕是說滑了嘴的行話,不是老兄的真心話。」
吳家驤正色道:「連文兄,我們之間什麼交情?為了替你撇嫌疑,我費盡了心思,用盡了手段,難道你全然不知道?」
孫連文說:「那就先謝了。不過,我還有件一勞永逸的事情請求你幫忙,你答不答應?」
吳家驤見他句句話都逼得自己不能轉彎,知道不是開玩笑,心底油然警惕起來,問:「什麼事,請講。」
孫連文身子前傾,湊在他的耳畔,悄聲說:「殺謝先生。」
吳家驤渾身打了個戰顫,盯住他看了好一刻,指點說:「你果然是共產黨?」
孫連文搖頭笑道:「我不是,但這件事是我非做不可的。不這樣,我就不能見著我心愛的人,不這樣,我就不能在這裡跟她長相廝守。她說,這個人妨礙了她的安全,我必須除掉這個人!」
吳家驤笑了起來,望望緊閉的門扇,說:「我幹的是看家護院的活計,你卻要我監守自盜,這件事倒真的讓我傷腦筋了。本來,你私人的事情,但有吩咐,無所不允,可是,這明擺著不是件私事,而是件明來明去的公事,為了私事徇私,我做得到,但為了公事徇私,怕是太過為難我了。」
孫連文聽他委婉地拒絕了,也不氣惱,搖頭說:「你這人不夠意思。我輕輕一試,就原形畢露了。好朋友啊!好兄弟啊!原來抵不過前程仕途的誘惑。也罷,你要以公對公,不願以私論私,那我就公事公辦一場吧。」
吳家驤聽不懂他的話意,笑道:「連文兄是怎麼個公事公辦法?」
孫連文哈哈笑道:「有朋友叮囑過我,公事公辦一途,請你撥通了徐元上校的號碼,由我來跟他講,他自然會有話說。」
吳家驤聽他單刀直入提到了徐元,代表譚保先期秘密來陳倉的徐上校,心裡驚駭,一時搞不清他的虛實。他沉吟了一氣,決定按照他所說聯絡徐元。此刻,徐元正作為譚保先遣,住在城裡那處料理乾淨的地方,新架設不久電話片刻間就接通了。那端傳來徐元謹慎的聲音,問找誰?
吳家驤說:「我是通訊處吳家驤,這裡有人指名要跟您聯絡,您的意思……」
徐元不假思索地說:「可以,讓他說話。」
話筒轉到孫連文手裡,他咳嗽一聲,說:「徐先生,雨過天晴,是養眼的美景啊。」
徐元沒有接他的話,讓他再將話筒還給吳家驤,低聲說了幾句。吳家驤臉色一變,疑慮地望著孫連文,緩緩地擱下電話,說:「連文兄,不,孫先生,有話請直說,我竭力配合。」
孫連文走到窗口,俯瞰這下面林立的崗哨,指點說這裡的防務現在全部由吳家驤負責,請他放鬆戒備,或者說刻意讓出一段空白時間、一條安全通道來,由自己趁機動手,斃殺謝某。
吳家驤抽了支煙,斟酌良久,說這裡也並不是自己一手遮天的局面,投鼠還要忌器。這個姓謝的,是劉少校全權負責的,恨不得設置銅牆鐵壁來保護他。必須瞅準空子,等他不在旅社的時候下手,一擊而中,脫身遠去。至於調動手下警衛部隊,讓開空檔方便刺客上下樓,那倒是可以解決的。孫連文當即與他商定,不論什麼時候,只要劉少校離開文明旅社,就可以動手。
說服吳家驤配合行動,得到保證後,孫連文離開旅社,沒幾步剛巧和騎著馬的劉少校碰個正著。劉少校在馬背上向他頷首致意。孫連文拱手回禮,腳下卻沒有停留,閒閒散散地沿街而行。
劉少校掉頭望他的背影,笑容裡流露出幾分得意和不屑。似乎,這位孫府大少爺,在他的心裡已經開始變得卑微渺小下去。他自信已然抓住了他的把柄,捏住了他的要害。他,甚至連同吳家驤一起,都將會在隨後不久的日子裡,見識、領教自己的厲害。到那個時候,他們才會知道劉少校是個多麼可怕的對手。
(三)
劉少校之所以如此充滿自信,來源於他那位新近安插在豐鎮中的密探——暗娼胖女人的情報,那天胖女人在姘頭馬營長那裡碰了一鼻子灰、鎩羽而歸之後,把那個底樓的女客恨了個透頂。她受劉少校之命,領薪水搞潛伏,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行止古怪的單身女客,那個所謂總部少將參議的女人,自然是嗅出異於尋常的氣味來。
她和馬營長摟抱在一起,一覺睡到天亮,等馬營長起床去軍營辦公,她趕緊叫了輛騾車,一路趕到了陳倉城來報告。昨天這段經歷,這次她沒有貿然去文明旅社,而是按照吩咐去了城北的一家茶館,坐下來後,將一條線織的披肩放在桌上。不一會兒,茶館夥計抓了二兩上等茶葉用牛皮紙包了,匆匆地趕去文明旅社,說是劉少校點名要的。
半個鐘頭後,夥計身後慢悠悠地跟來了劉少校,手裡還牽著馬,像是路過進來討口水喝的。他一屁股坐在胖女人面前,環顧四周,見沒有異樣,低聲問她這樣急著趕來陳倉,出了什麼急事?
胖女人說這兩天該自己發財進賬,眼下的發現,比上次更有價值!不但有重大人物露面,還有個奇奇怪怪的單身女人。
劉少校聽她這麼一說,頓時來了興趣,問她那個所謂大人物的身份?胖女人說那個人是在馬營長查房時亮出派司來的,據說是十七路軍的少將參議。說來也真好笑,這堂堂的大官,不在西安城裡玩女人,居然跑到這小地方來跟旅店裡的女客幽會,透著古怪勁兒。
劉少校聽她兩番三次提到那個旅店裡的單身女客,不覺心中一動,便問她的姓名?胖女人說登記簿上寫的姓柳,柳小姐。劉少校乍一聽,還以為是跟自己同姓,呵呵一笑,問那姓柳的女人長什麼樣子?胖女人撇撇嘴,說個子不高,瘦瘦的,鳳眼短髮,鼻樑挺直,但鼻尖卻有些鷹鉤狀,不細細端詳看不出來。
劉少校全神貫注地聽,接口說:「那女人是不是上唇有些翹,看人時眼神有點冷冰冰的?」
胖女人一拍大腿,說:「不錯!這個女人是有點翹嘴,瞧人時像人家欠了她幾萬塊錢似的。」
劉少校的腦海裡浮現起那位多日不見的俞小姐的形象來,暗想,如果真的是她,那可就有意思了。豐鎮是一處意義不大的尋常小鎮,無險可守,只是為往來陳倉和西安之間的行旅提供歇腳地方的所在。可是,近幾天來,那裡貌似平靜,實質暗流湧動。先無緣由地來了一支駐軍,接著又有省城的少將參議現身,倘若胖女人描述的這個女人是俞小姐的話,最近陳倉地區怕是要發生一些重大的事件了。他是派駐該地區的情報負責人,如果忽略了它,日後上峰是不會原諒他的。所幸蒼天不負有心人,他暗中默默苦心經營的情報網,在這關鍵時刻終於發揮了效能,雪中送炭般讓他提前得悉這幾件具有重要意義的事情。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在胖女人的肉嘟嘟的肩膀上按了按,誇獎說:「幹得好,這次,因為你的報告,我們將有巨大的收穫,你立下功勞了。」
胖女人被他弄得有點不好意思,隨即又有些受寵若驚,笑嘻嘻地說:「那,到時候可得多給我發賞金。」
劉少校大笑,說:「那是自然,虧待不了你,絕對虧待不了你!」
他估算形勢,覺得眼下事不宜遲,是到了動手的時機了。可是,他不想讓這件功勞和旁人分享。丁團長、王本齋,這些人只可同患難,決不可同富貴。他胃口陡然放大了,甚至連上級綏署情報處也一併拋開,決定啟用與南京本部的電台,直接從最高層得到指示。另外,他眼下在陳倉沒有可動用的軍事力量,所以他得向他們請求支援。
劉少校囑咐胖女人密切注意那個旅店樓下的可疑女人,牢牢地守住她。明天上午,他率人趕赴豐鎮,由她指引逮捕此人,再作理論。胖女人領了一疊錢,歡天喜地而去。劉少校心裡想著心思,騎著馬回文明旅社。進樓後,他無暇多想方才遇見的孫連文,一路徑直進了辦公室,關門坐到桌前,斟詞酌字地擬了一份致南京方面的電文稿,反覆修改後,拿去電訊室發出。
在走廊裡,瞧見吳家驤捧著茶杯出來,便打趣道:「剛剛在街口瞧見連文兄,我看他一臉的笑容,該是有什麼喜事吧?」
吳家驤笑容似乎有些勉強,搖搖頭說:「這年頭,都是些煩心事,哪來的喜事?」
兩人相視而笑,各懷心思而去。
劉少校讓報務員發完電報後,守在電台旁邊,打開朝街的窗戶,俯瞰著路上的行人,竭力平抑著心裡的興奮和忐忑。這時,負責偵聽監測的電訊室主任蔡上尉進來,看見他在,便報告說昨天下午和晚上,發現陳倉城裡有新的電台活動,呼叫頻率等等都是以前沒有的。現在,他命令全天開通偵測設備,等待這部電台再次發報,好搜索它的方位看看究竟。
劉少校笑了起來,這部新電台的露面跟自己的發現,兩者綜合起來分析,應當可以確定,眼下即將在陳倉發生重大事件,和剿共有關,陝軍高層介入的可能性很大。明天,他要想方設法活捉俞小姐,以及那個所謂少將參議,這兩人落網,一切疑團就可以迎刃而解。如果完成了這個行動,那麼他不僅僅是奢想在綏署情報處有舉足輕重的位置,甚至南京本部也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這樣默想思索著,時間一點點過去,太陽爬到頭頂,又向西墜沉。大約在黃昏前,南京本部回電,命令他全權處置陳倉地區的事務,已經從西安抽調一支精幹的別動隊,由他指揮。別動隊連夜出城,明天一早在豐鎮北兩里地的三岔路口等候。
劉少校激動不已,看來南京本部嗅覺靈敏,跟自己一樣都嗅出了這些蛛絲馬跡下非同尋常的氣味,所以才如此迫不及待地派人增援。明天,他將親率這支精銳人馬進入豐鎮,捕捉俞小姐,剝開她的畫皮,撕下孫連文的偽裝,揭開吳家驤刻意隱藏的內幕。他將踩著這些人的屍骨向上攀登,那將是一件極其有,意義的事情。
(四)
次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劉少校便起身出門。他沒有穿軍裝,帶著兩名心腹親信下了樓,騎上馬直向西門而去。隔著兩間屋子,吳家驤正為昨天孫連文的拜訪所帶來的重重疑慮輾轉難眠,對於樓外窗下、門外走廊裡的任何動靜都瞭然於胸。這會兒,同僚熟悉的腳步聲下樓,繼而樓外又傳來馬蹄踩踏石板的聲響,猶如給他打了一支強心針,立即消除了倦困。他迅速地趕到窗口,朝下看了一眼。誰都沒料到,劉少校竟會在他們商議刺殺細節的第二天清早,主動配合般讓出了空檔。他便衣騎馬的模樣,正是出遠門的明確標誌。這樣的天賜良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可遇不可求。倘若孫連文他們留心的話,謀劃之事便可大定。
他腦子裡閃電般地思索著眼下這急轉的形勢可能產生的結局。身邊的電話鈴聲響起,他心頭一凜,趕忙接聽。那邊是孫連文的聲音,說:「他已經出西門遠去了。十分鐘後,在旅社東側將會發生一起騷亂,你趁機調守衛彈壓,留六分鐘的空檔就行了。」
吳家驤放下話筒,事態已經發展到了不能再猶豫半分的地步。他繫上皮帶、佩槍,叫警衛排長上樓來,藉故閒聊了幾句防務上的事情,留意著樓下街頭的動靜。果然,十分鐘後,旅社東邊二十來米處,傳來撕心裂肺的一聲尖叫,接著是瓷器光啷摔碎的聲音。然後,有人高聲喊「救命!土匪搶劫!」接著,有人厲聲呵斥,又是一通捶砸。這兩種聲音跟著變成了兩伙人的互相挑釁的群罵聲,間雜著抽耳光的聲響。
吳家驤伸頭去看,笑了聲說:「不好,要出人命!」
排長也去探看,只見十來個人分成兩幫,手裡操著傢伙,氣勢洶洶像是要群毆的樣子。
吳家驤點起支煙來,說:「真的動手可不成,你快多帶人去攔阻,別在我們眼前惹事。」
警衛排長領命,匆匆下樓去集合守衛崗哨一齊過去。吳家驤緊隨在後,把留在門口的三五個崗哨也驅趕過去幫忙。這邊衛兵剛走,樓梯口哨位對面的旅社客房裡,一溜煙出來四個青衣漢子,腳步輕捷地登上樓梯,沿著走廊直向最裡面那間客房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