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第45章 十面埋伏 (1)
    (一)

    約翰遜先生在西安待了幾個月,對這座城市雖然失望,但對自己此行所料理的事務卻信心十足。他在榮慶齋後宅裡,對著那尊新購來的西周青銅方簋,看了兩天,又根據探聽來的有關那只落於他人之手的玉獸的外形描述,大致地估算出孫嘯伯手裡藏物的虛實來。他對孫嘯伯那一系列石鼓文字的來源,又增添了幾分信心。當然,這些底牌他是輕易不會亮給榮老闆瞧的。他算是替他收貨的掮客,只可使之知其一,不可讓他知其二。這關鍵的二,足以讓他登上文物收藏、經濟收益、學術地位的巔峰。

    那天,他跟孫嘯伯在這座宅子裡單獨面談,揭開了帷幕的第一層。可惜,這老傢伙心思多疑,雖然能寫一手好字,卻缺乏真正的文化意識,不明白自己所掌握的東西所具備的價值,從這一點上看,他跟榮老闆之流,沒有本質上的區別。正因為如此,他對於獲取孫嘯伯的秘密,有七成的把握,把它當做一次價格不菲的交易。既然是交易,那麼取決於付出的代價。當然,時機也是關鍵的,時機不到,想買卻買不到;時機一到,不想買都不成。

    可是,正當他堅信天平向自己傾斜時,從北平來了一位林正木。他有所耳聞,此人背後有日本勢力撐腰,再加上他多年前曾在北宋石鼓文三帖上滿載而歸,是個顯而易見的勁敵。他們從平津來到了陝西,目的幾乎是一致的。前兩天,孫嘯伯匆匆來省城出貨,那件玉獸被出其不意地搶購了,他立即就斷定是此人幕後操控所為。現在已然查實,果然不錯。他這樣毫無掩飾地出手,是在明確向他宣戰。

    想到這裡,約翰遜不由得啞然失笑。他自恃在中國經營多年,所交往的上層權勢人物眾多,僅這陝西一省,上至副總指揮譚保,下到古玩商榮老闆,都是可以驅使得動的。而那位林正木,在眼前仇日反日的大形勢下,他的背景本身就會給他帶來麻煩,真的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自己略施手段,來一著借刀殺人,讓他有命來陝,無命返鄉。

    他心頭一動,何不就此先預下伏筆,挖上幾鏟子試試手,縱敵之先,必須先下套子。有了這麼個念頭,他拿起電話,直接打到了十七路軍總部,找譚保副總指揮。譚保剛開完軍事會議,回到辦公室接到了這個電話,不免一通寒暄。客套之後,約翰遜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說:「今天找你,有件正經事預先通報。不知道譚總指揮感不感興趣?」

    譚保聽他口氣怪異,心裡好奇,問他什麼事情?

    約翰遜說:「西安來了日本奸細。你重視嗎?」

    譚保驚異,說:「那當然重視。請講詳細一些。」

    約翰遜便把林正木的體貌特徵,在北平的職業描述一番,其中加油添醋地將他羅列為日本華北情報機關的高級特務。此人受命來陝,刺探軍情,用心深遠,不可不防,但暫時不要打草驚蛇,等到有真憑實據時,再動他不遲。

    譚保一聽就相信了,這日本間諜,眼下全國各地到處都有,來了西安也不稀奇,但是,應對的措施卻要謹慎。幾年前,關東軍不就是拿一個佐級參謀間諜之死為借口,發動了九一八事變,鯨吞了東三省嗎?此時,不可授人以口實,須得持重處置。當然,他對約翰遜的義舉感謝再三,表示等自己從陳倉回來之後,一定請他吃飯答謝。

    約翰遜聽他的口風,留神注意起來,忙問何時起程?譚保說就這一兩天,等處理好一些事務後,再見面。

    約翰遜哈哈一笑,說:「譚總指揮,我們還是同路人呢。陳倉那邊,我近日也要去一趟,到了那裡,還要登門拜訪呢。」

    譚保一愣,說:「我拜訪你吧。你去陳倉之前,把下榻的地點通知我本人或者秘書,咱們在陳倉喝酒,也是一樂啊!」

    這個報訊電話,想不到竟是一舉兩得。一方面揭發了林正木,另一方面得悉了譚保大致赴陳倉的日期。他既然也想去走走,總得做好預備,當然,帶上榮老闆這樣的幫手,那是一定的了,有了他這樣的地頭蛇在,諸事順宜。

    榮老闆正在前店撣掃灰塵,還不知道自己即將有陳倉之旅。昨天晚上,他應博雅軒劉老闆之邀,去酒樓赴宴。臨去之前已然心知肚明,今晚真正的東道主是那位林正木,林先生。據約翰遜說,他有日本人的背景,未免懷疑起這個說法的真實性來。他寧肯相信,他們之間是地道的同行冤家的關係,互相爭奪孫嘯伯的藏寶,都擺出了志在必得的架勢。他有心要看這兩位有財力、有勢力的大買家鬥法,自己從中牟利。

    得了邀請後,榮老闆欣然赴約。這酒店裡,這一桌酒宴菜餚豐盛,主賓卻只有三個人:林正木、榮老闆和劉老闆。喝了一杯酒後,劉老闆找了個借口離席,再未回來。包間裡,只剩下林正木和榮老闆兩人,對酌笑談。

    榮老闆說:「林先生不夠朋友,像那天鄒公館裡的買賣,何必找劉老闆呢,直接吩咐在下代勞就成了。」

    林正木笑笑,說:「怕你為難。」

    榮老闆雙手一拱,說:「願聽其詳。」

    林正木筷頭虛指窗外,說:「你既替約翰遜做事,又想為我效力,這一僕二主的勾當,是鬧要出人命來的。我可不想看到你焦頭爛額的樣子。」

    榮老闆微笑,說:「林先生有所不知,我這個人做生意心底瓷實,買賣就是買賣,拿到錢是目的。咱們不是已經有過一次合作了嗎,各不相擾。我兩件貨都買在手裡,你跟約翰遜誰出價高就賣給誰,豈不是好。現在,你們各得一件東西,心意未足難免遺憾,這就是不請我的弊病所在。」

    林正木點頭笑道:「榮老闆這脾性,對我的胃口。只要是上好的東西,我都願意出高價,只要是我認為值得花的銀子,我一分也不吝惜。你記牢了這句話。」

    榮老闆深深地點頭,表示完全理解並記住了。

    林正木手裡不經意地把玩著酒杯,說:「榮老闆,我心裡對一件事情老是想不明白,憑空裡問你,你也不會說真話。也罷,我肯花大價錢來買,你賣不賣?」

    榮老闆愕然,隨即領悟了他的用意,笑道:「林先生要買訊息,可以啊。只要你認為它值得花銀子,我願意賣給你。」

    林正木考慮了片刻,說:「約翰遜關注孫嘯伯已久,他對於孫的底細知道多少?這次不遠千里先行來到西安,並作長時間的逗留,必定是有了明確的目標。他跟西安、陳倉、孫嘯伯之間,串聯起來的那根線是什麼?我很想知道。」

    榮老闆當然知道約翰遜對於孫嘯伯產生濃厚興趣的緣由所在。但是,這個秘密他還不想洩露給林正木,更不願意讓約翰遜起疑心,知道那天他和孫嘯伯揭底時,自己就在夾牆密室裡竊聽他的秘密。可是林正木腰包裡的鈔票,是他感興趣的,他要避重就輕,先從那裡詐出些油水來。所謂逢人只說三分話,就是這個道理,真真假假讓他難以辨別。

    榮老闆思路一轉,笑嘻嘻地說:「在這之前,孫府中有青銅器流出來,剛巧經我之手落到約翰遜手裡,他似乎跟租界裡宋哲元的私人代表做過交易,知道陳倉黨玉昆掘寶的事情,很快就將孫嘯伯和傳說中餘存的黨氏藏寶聯繫在一起,再參考世面上流傳的說法,自然是牢牢咬定他不放鬆。」

    林正木聽了,呵呵一笑,說:「殊途同歸,原來是這樣。這位孫老先生渾身金燦燦的光芒四射,想要低調避禍是不可能了。但願他能壯士斷腕,撇清這些嫌疑,否則的話,下場將是悲慘的——死無葬身之地!」

    (二)

    孫連文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睜開眼醒來時,只見天窗外星光點點,月色皎潔,已然是夜晚。他連忙爬起身來,去點亮了油燈看表,晚八點四十。他手心裡捏了把汗,暗說好險。這些日子,自己心神不寧,難得有好好的睡眠,結果居然在午後的睏倦中酣暢地睡了一覺,差一點誤了大事。

    他去簷下用涼水洗臉,聆聽外面的動靜,這才放心地回屋,再次將收音機組裝成收發電台,戴上耳罩,默然等候九點整聯絡時間的到來,試探性地開始呼叫。五分鐘後,西安留守處的電台開始應答,省委已經同意他參與鋤奸行動,制定計劃一定要切實可行,另外省委也已經向陳倉地下組織發電,讓他們和他協同行動。

    孫連文將電文詳細地默讀了兩遍,劃著火柴燒燬了,然後收攏偽裝好電台,開了門去後宅找父親。他來到書齋院門外,只見院門緊閉,不由得驚奇,隨手拍打了兩下門板後,他突然省悟,昨天妹妹靈秀似乎捎帶著說過一句,父親帶了位朋友的女眷住在府裡,大概就是安置在這裡吧?這會兒,院門閂緊了,很有些曖昧的意思。

    他自感唐突,正想轉身離開,面前的門扇卻已經開了。一位身段窈窕的美婦站在門內,一手抵住門框,露出段皓白似雪的腕肘來,含笑問:「你是……」

    孫連文垂眼避開她的臉龐和目光,望著那段白皙的手腕,說:「我姓孫,來父親書齋找他的。他在嗎?」

    那美婦說:「孫老爺不在這裡,你去前院找找吧。」

    孫連文道聲謝,掉頭便走。這剎那間留下的視覺印象,讓他開始確定了自己的猜疑是有根據的。老父親鰥居已久,暮年之際遇到這樣的女人,想不動心也難。但是,這種事還是由著它順其自然的好。萬一,真的如父親所說的是朋友的女眷,那尷尬可就大了。

    孫嘯伯此刻確實是在前院,讓傭人替他收拾了一間屋子,就此過宿休息。白天,白夫人玩的那一出把戲,讓他枯木般的心境,忽然綻放出幾片嫩綠的芽葉來,搔逗得他難以自持,只得以逃避來應對。他坐在燈下抽了支煙,正要上床睡覺,卻聽到兒子的腳步聲和問候,便開了門放他進來。

    孫連文就著燈光觀察他的神色,故意說:「剛才去書齋找您,卻不想……」

    孫嘯伯揮揮手說:「以後見了她,要稱一聲嬸子。她是我一位故人的眷屬,你得尊敬些。」

    孫連文點頭,又說:「妹妹的婚事,不知道父親回復吳少爺沒有?」

    孫嘯伯說:「上午,我順路去了趟文明旅社跟他講了。他沒意見,說改日請人來登門提親,訂婚儀式他要用心做辦,絕不能虧待了靈秀。我看他說得誠懇,也就放心了。」

    孫連文心中有了數,又陪父親聊了半個鐘頭後,告辭回房。他躺在床上思忖著說辭,輾轉反側竟是徹夜未眠。天亮後,打了個盹兒,大約八點鐘起床,吃了早飯後出門,先去藥材鋪子。

    林掌櫃剛剛開門,見他來了並不意外,看來是已經得到了上級的指示。他站在街邊,望著孫連文的傷腳,問:「孫少爺,傷勢好了些嗎?」

    孫連文抬腳轉了轉踝骨關節,笑道:「好多了,好多了,你的藥是靈丹妙藥,再給我敷一劑,我看就能痊癒了。」

    林掌櫃哈哈大笑,將他讓進店裡進了後屋,說:「昨天夜裡,省委從根據地發來電文,要求我們相互配合,先行剪除叛徒。你的想法雖然有些冒險,但上級叮囑,關鍵時刻如果吳少校不肯就範,你就讓他跟徐元上校聯繫,讓他說雨過天晴四個字,徐元會讓他服從你的要求的。」

    「是嗎?」這下子輪到了孫連文驚訝了。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徐元也是地下潛伏的自己人?雨過天晴,是聯繫暗號?他疑惑地望著林掌櫃。林掌櫃兩手攤開,說自己也只知道這麼多。他奉命行事,應該是不會錯的。

    孫連文不再多說,伸出腿腳,任由他清除昨天的藥草,重新敷上新藥包裹好,步履輕鬆地向文明旅社走去。

    上午九點十分,吳家驤正在擬電文向總部匯報,接待譚副總指揮來陳倉的工作已經完畢,住處的警衛都暗中佈置好了,就等他們一行前來入住。為保密起見,他親手將密電送到自己專屬的電台,讓報務員立即向總部發出。這件事完成後,他鬆了口氣,回到辦公室,正要抽上一支煙來解乏散心。

    門外,傳來孫連文的聲音:「這抽煙的習慣,日後可要改了,靈秀瞧見人抽煙,可是不樂意的,老爺子都讓她三分。」

    吳家驤見他來了,丟下煙忙請他入座,沏茶敬煙自是不在話下。

    孫連文抽了口煙,有些忍俊不禁,打趣道:「老爺子昨天來過了,你的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放下來沒有?」

    吳家驤連聲說:「放心了,放心了,承蒙靈秀小姐不棄、孫老伯以及連文兄關照,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孫連文點頭說:「虧得你良心發現,還知道我們幫你說了好話,你該怎樣報答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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