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女人正想跟這人做個長久的假鴛鴦。不料,他卻對樓下的那個瘦女人感興趣,立即吃起醋來,撒嬌耍潑一番攪纏。但胳膊拗不過大腿,馬營長左手鈔票,右手短槍,逼得她無法可想,只得遵命行事,趿拉著雙布鞋下了樓梯,去俞梅住處敲門。俞梅開了門,見是她,臉色一沉問有什麼事?
胖女人懶洋洋地說:「大家都是淪落江湖的人,看你一個人孤單,沒事來閒聊的。」
俞梅不屑地笑道:「我還不至於淪落江湖,要跟你閒聊打發時間呢,眼下我有事,等哪天沒事,再陪你吧。」
胖女人碰了鼻子灰,也不生氣,笑吟吟地說:「別端架子拿大,又不是我要找你聊,人家是受托而來,把話說明白就行了。」
俞梅頓時回過神來,氣得臉都紅了,說:「不勞你捎話費神,大家互不相識,沒必要說這些廢話。」
她重重地關上門,坐在屋裡恨恨地捶了兩下床板。這件事對她而言,簡直是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竟然被樓上這對狗男女當成什麼人了,真是不可理喻!不過,憤怒歸憤怒,她的事情還是要繼續辦,任務還得去完成。她瞧瞧檯鐘,距離下午三點還差一刻鐘,便連忙換了外衣,去臨街窗口放了只茶杯,用作安全暗號。然後去櫃檯上要了瓶開水,準備沏茶待客。
三點整,來客準時到達,在她的房門上敲了三下。她迫不及待地開了門,一位中年男人站在門前,淡淡的眉毛,狹而挺直的鼻樑,薄薄的嘴唇,正是她思念多時的人——方國政。他們上次見面的時間,還是在陳倉城裡的茶館,分別之後,再無音訊,此刻見了面都很激動。關上門後,兩雙手緊緊握住,再難分開。
俞梅說:「是你,我興奮得一夜都沒睡好。」
方國政從她急切而灼熱的眼神中,似乎看出某些意味來,輕輕地從她的緊握中抽開手,說:「她臨來前,托我問候你。你現在還好吧?」
俞梅明白他口中所說的「她」的含意,臉色有些蒼白,失望地轉身去捧過茶來,說:「也代我問候她吧。祝你們……幸福。」
方國政笑了笑,說:「她,剛生了個女兒,跟著隊伍不方便,已經去西安了。說不定,這次任務完成後,你還能見到她們。」
俞梅心慌意亂地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方國政點了支煙,吸了兩口又掐滅掉,問:「你,跟那位孫先生怎麼樣?」
俞梅搖搖頭,說:「沒怎麼樣,我們都剛剛從白虎嶺脫險,他是個好同志,可是我總覺得他少爺的癖性一直改不掉,又有些小資產階級布爾喬亞的情調,一點也不成熟、穩重。」
方國政笑道:「這樣的人,我羨慕還來不及呢。有激情,又有羅曼蒂克,是適合戀愛的對象哦。」
俞梅仍然搖頭,歎口氣說:「我……不知怎麼,老是忘不掉過去,回想那時的生活,真是美好啊!在我心裡,誰也替代不了。」
方國政見她流露出傷感之色,不願意在往事中糾纏,說:「人生處處有相遇。這次,我臨出根據地前,就得到了通知,你在陳倉跟孫先生一起負責行動的安全工作,我們有很多交道要打呢。」
俞梅起身,取了毛巾來,摀住臉片刻,抹去隱約的淚痕和沮喪的神情,抬頭說:「是啊,我人在這裡,心在陳倉,不知道他們究竟準備得怎樣了,恨不能插上翅膀飛過去瞧瞧,可是,偏偏要我等到安全信號才行。真是急死人了!」
方國政點點頭,說:「他們是對你的安全負責,更是對這次行動負責。我的老同事、你的老上級謝某,就在陳倉。他的存在,對組織安全、行動的成敗危害極大。省委指示,不惜代價先行解決掉他。咱們可把鋤奸成功看做一種信號,是行動正式開始的信號。」
俞梅放下毛巾,回憶起自己在西安時接受謝某指派前往陳倉的情景,又想起自己前腳剛離陳倉,他後腳就到,彼此擦肩而過的驚險,不覺悚然說:「剛開始,我幾乎都不敢相信,他會被捕叛變,反過來這樣賣力地抓捕昔日的同志。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方國政歎口氣,說:「形勢太複雜艱巨了,一切都不便預言。咱們盡力做好自己的每一件事,不要太顧忌得失成敗。」
兩人在屋子裡低聲絮語,外面有人重重地拍打房門,叫嚷著:「開門,查房啦!查房啦!」
俞梅做了個手勢,讓他不要動作,過去開了門。原來是樓上的那位嫖客馬營長,帶了三四個背著槍的隨從士兵,氣勢洶洶地堵在門口,眼睛朝屋子裡張望。俞梅哼了一聲,就要關門。
馬營長用槍頂住了門扇,說:「奉命檢查,捉拿奸細。你想違抗?」
俞梅冷笑,說:「這裡是旅店客房,我們都是守法良民,你憑什麼強行騷擾?」
馬營長晃著手槍,說:「就憑這個,給我進去搜!」
一夥人闖進屋裡,將方國政圍住。馬營長上下仔細打量他,陰陽怪氣地說:「你是什麼人?從哪裡來?跟這女人是什麼關係?」
方國政巋然不動,說:「你是什麼人?這查身份核來歷的事情,該是本地警察所管。」
馬營長掉轉槍把,作勢欲打。冷不防方國政亮出槍來,指住他的眉心,喝道:「放老實點!你是個什麼東西,敢對我無禮?」
馬營長被槍指頭,倒也不懼,但聽他有恃無恐的口氣,未免有些疑惑,手腕一抬,將手槍頂住他的腹部,說:「馬某是本鎮駐防營長,你是什麼人?」
方國政正眼也不瞧他,說:「我是西安總部的。楊虎城、譚保見了我,也不敢像你這樣放肆!」
他收回手槍,重重地擱在桌面上,從衣兜裡掏出張派司來,展開在掌心貼近了馬營長的眼前。馬營長收起槍,盯住派司一看,上面是此人的戎裝證照,十七路軍總部少將參議李正臣,不由得膝蓋發軟,訕笑道:「原來是李參議,失敬,失敬!打攪您和這位小姐的私會了,咱門這就走。」
方國政沖俞梅使個眼色,劈臉給了他一記耳光,說:「這是綏靖公署機要處的許小姐,你眼瞎了,妨礙了我們的公務!」
馬營長被打之後,愈加地卑躬屈膝,連聲道歉。方國政厲聲警告他,膽敢把眼前的事情在外面亂說,一定知會他的上司,軍法從事。
將這幾個人驅逐之後,方國政囑咐俞梅,盡早撤離這個旅店,情況緊急的話,可以自行應對,不必再請示報告。俞梅清楚他的意思,默默地點頭,送他到了旅店門外,直到走遠了才回頭。
她心情失落地踏著堅實的地板進屋去了,沒有覺察到樓梯上方,那個胖女人正俯伏在扶手欄杆上,居高臨下探詢著她的一舉一動,臉上漾起一道詭異的笑意。
(十)
孫嘯伯賣掉了兩件藏品,卻不料換來的銀錢失去了原本的意義。兒子像是變戲法般全身而退,回到了家裡。這件事令他喜憂參半,喜的是兒子性命安全了,憂的是那兩件東西大概又落在了那位居心叵測的榮老闆,以及他的洋人主子手中。這兩件器物,是當年黨玉昆托他赴西安求和時的見面禮,體積小便於攜帶。但是,事情沒有辦成,黨玉昆卻死了,這些東西也就順而當之地長久落在了他的手裡。他的本意是用來作為贍養白夫人母子生活上的用度。但是,事逢急迫時,顧不得許多,先拿來解燃眉之急了。眼下,一切都恢復平安,他後悔也是沒用,只得想把變賣後的銀票找個借口交給她,算是自己盡了義務,不負故人之托。
他有了這個念想,去拿了銀票,塞在手裡來到書齋院內。
白夫人似乎傷勢又好了幾成,已經能提著掃帚在院子裡清掃落葉和灰塵。瞧見他進門來,招呼了一聲孫先生,問兒子的下落有沒有消息?孫嘯伯說已讓人出城查探,此時尚未有回音,勸她不要著急,找尋是得花費時間的,按理說這孩子天庭飽滿、兩耳垂大,是個厚福的相貌,肯定不會有事,頂多是吃點苦頭權當歷練罷了。
白夫人用衣袖拭淚,請孫嘯伯進屋去談。孫嘯伯稍微講了幾句閒話之後,將兩張額度五千的銀票放在桌上,說:「你離開尼庵之後,日子肯定不好過,我先給你些錢,收好了吧。」
白夫人面現驚疑,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孫嘯伯說:「這是你們母子應得的。當年,黨師長托我照顧你們,並不是空口白牙的,而是預先存了筆錢在我手裡。這幾年,也沒用多久,連本帶利也有不少的數目。你手裡拿著點兒,也是防而不備。」
白夫人瞟了一眼這兩張紙,說:「先夫橫行一世,末了就剩了這點東西。你還是把它收起來吧。」
孫嘯伯堅持說:「這是你們母子的錢,不要拒絕了。」
白夫人搖搖頭,說:「我現而今住在你府上,用不到它。難道,你是想用它來趕我走?」
孫嘯伯擺擺手,說:「哪裡的話。你在這裡儘管住,日後找回孩子也照樣如此。」
白夫人審視他的神情,看不似作偽,緩緩低下頭去,兩眼垂望地面的方磚,說:「這些天的顛沛流離,其實我也想清楚了。像我這樣的女人,帶著個孩子,在這世上就像是斷根的浮萍,無處依靠。前幾年在尼庵裡隱藏,可是沒一天不是提心吊膽的。這些年來,過得最安穩的日子,居然是在你府上。這兩天,我考慮再三,有句話難以啟齒,但為了我們母子日後長遠計,我冒昧講出來,你不要怪罪。」
孫嘯伯點頭,說:「不妨事,你有話儘管說。」
白夫人臉上漾起一絲緋紅,輕聲說:「孫先生,你不如娶我填房吧。你年紀也不小了,府裡瑣事操勞太過,不如讓我來幫你。這樣,我們母子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在孫府長久地待下去。」
孫嘯伯吃驚不小,盯住她說:「這怎麼可以,我和黨玉昆是至交好友,豈能娶他的妻室?」
白夫人似笑非笑地說:「不是妻室,而是外室。我只不過是他寵愛過的一個侍妾而已,絕非明媒正娶。再者,你娶了我,他的兒子也就成了你的兒子,你視若己出,還怕九泉之下的黨玉昆不放心嗎?」
孫嘯伯連聲說不妥,拔腳欲走。白夫人閃身快捷地阻攔在門前,雙膝輕輕落地,跪在他面前,用帶著三分哀求的目光仰望著他,說:「請孫先生可憐可憐我們孤兒寡母,發一發慈悲吧。」
孫嘯伯萬萬沒料到自己送錢之舉,竟演化成白夫人逼迫自己納她填房這樣戲劇性的結果。現在,被她攔在屋內,進退不得,只好連連跺腳,讓她起來說話。白夫人挺直了腰板,雙手開始逐一解開紐扣,先把外衣脫卸掉,丟棄在地上,毫不猶豫地又去解脫貼身的內衣,露出一方紫紅色的肚兜,顫巍巍一對****呼之欲出,和那細窄的柔腰相輝映,成熟、優美、肉慾摻雜在一起,宛如重錘般敲打著孫嘯伯的神經。
孫嘯伯一手遮掩視線,頹然坐在方桌邊的椅子裡,說:「快點起來,下人看見了,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
白夫人站起身,徐徐褪下單裙,堅實、修長的雙腿顯露無遺。她右腿輕抬,竟是輕而易舉地豎在了耳畔,低聲媚笑道:「孫先生,孫老爺,還記得那年我在府堂上一曲舞畢後的情形嗎?那天,我看了你一眼,你渾身酥麻在座上,想入非非,連他敬你喝酒都沒有發覺。我知道你喜歡我這副身姿,比之於十年前,有沒有變化呢?」
孫嘯伯喃喃道:「沒有,一點也沒有。這十年獨居,粗衣陋食,沒有磨滅掉你昔日的風采,真是讓人感慨啊!」
白夫人笑聲不絕,悄然走近了他,側身往他大腿上輕輕一坐,說:「孫老爺,這道菜雖然相隔日久,但當年的滋味猶在,請你品嚐、笑納。」
孫嘯伯沒有說話,也沒有拒絕,伸手在她的腿上摩挲一氣,拍拍她的脊背,說:「好啦,好啦,就別折騰我老人家啦。十年前,孫老爺是有心有力,十年後,是有心無力,只能看看了。」
白夫人輕聲一笑,站起身去穿衣,回頭來又看他一眼,說:「有心就有力。老爺子你獨居已久,又不喜歡風花雪月,實在是太苦了。我竭盡全力,必當侍奉你歡度餘生。」
等白夫人穿戴完畢後,兩人又回到了先前溫文爾雅的狀態,再不言及這女色褻瀆的事情。孫嘯伯表示,她可以閒暇時幫著代為管理一些家務瑣事,算是客主。等散失在外的孩子找回來,再談其他。白夫人見自己的願望實現了一半,似乎已經心滿意足,送他到了屋簷下時,忽然展顏一笑,說:「雖說名不正則言不順,但是既然老爺應允了我孫府女主人的職責,那麼我一定半點不含糊地去做好它。今天夜裡,我來替您暖床。」
孫嘯伯心頭咯登了一下,不敢應答,快步向外走去。出了院門,遠遠地在前面巷口看到有個灰衣人影一閃而逝,像是府裡的傭人模樣。他頓時省悟,剛剛自己和白夫人這一段活色生香的秘戲,被此人看了個仔細。他淡淡一笑,背著手信步向前。今天,這府中的平靜生活變得妙趣橫生。多年來,一直以端莊、嫻靜的面目示人的白夫人,突然使出千嬌百媚的色誘手段來,剎那間讓他回到了舊日的時光,回憶起她過去本來的面目來。
這位白夫人,小白鞋,雜技班裡走繩耍槍賣藝的江湖女人,以美色見寵於黨玉昆。不過,那時的她的確是美艷佳人,絕色無雙。多年之後略顯真容,風姿比起昔時絲毫不減,甚至又另生了幾分別緻的韻味。這一點,魂歸黃泉的黨玉昆是無緣得見了。而他,孫嘯伯,能在暮年一睹風采,真是幸運得很。
他的腦海裡浮現著白夫人不久前橫陳於眼前的那赤裸的肉體,以及狐媚入骨的眼神,嘴角的笑意漸漸收斂起來。眼下這個難題,是得耗費他的精力來解決了。這位清心寡慾守節近十年的女人,猝然面目全非來了這麼一手,其內的玄機重重,絕非輕而易舉所能解析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