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第43章 八方雲動 (5)
    胖女人走後,劉少校去地圖前仔細研究了一番。這豐鎮,在陳倉以東,地勢平緩,無險可據,是受陳倉庇護下的一處太平地帶,位於陳倉和西安之間的交通要道上。目前的形勢,所有的人都關注陳倉以西的戰略位置,誰去理會它屏障後的虛實呢?可是,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幕後謀劃者的城府和心計。這變化,明擺著是要把陳倉前沿軍政要員們全部拋開,另起爐灶了。城防團、通訊處,都是可有可無的,或者是視若無睹的。

    他決心把這個意外送上門來的重要發現先行隱藏起來,獨自享用,甚至連上級情報機關都甩開,一有收穫,就直接跟南京本部直接聯絡,倘若得到戴笠欣賞,日後平步青雲自然不在話下。

    屋子外面,傳來吳家驤邊說邊走的聲響,透過半敞開的房門,打破了他的臆想。他坐在桌前招呼一聲:「吳兄,有空進來坐坐。」

    吳家驤此時正在吩咐警衛排長有關防務的事情,聽他邀請,便轉身進來,環顧室內,笑問:「令表姐走了?」

    劉少校一笑,說:「走啦。她路過陳倉,順便來瞧瞧,還以為我在這裡做了大官發達了,借了點錢就走了。」

    吳家驤先前見過這女人,閒聊了幾句,感覺上她跟劉少校的親戚關係很可疑。他不想去打破砂鍋問到底,笑笑說:「人在他鄉,有個親戚走動,總是件好事。你應該留她住兩天,免得人家說你人一闊了,就不認人了。」

    劉少校不願跟他糾纏這件事,轉而問另一件要務。孫連文孫大少爺自稱從白虎嶺土匪們的重重看押下逃遁,憑空在陳倉城中冒出來,把大家都嚇得夠嗆。他這土行孫似的伎倆,也該傳授透露給關係特殊的吳家驤吧。

    吳家驤一笑,說:「看似稀奇,實質上說破了就平淡無奇,無非是土匪窩子裡又一輪爭鬥而已。他時而被尊為上賓,時而淪為階下囚,全取決於當家土匪頭目對於死鬼黨玉昆的態度。這件事這樣收場也好,孫府省了一大筆銀子,孫少爺得了性命,一切又都恢復到原來模樣了,如此而已。」

    劉少校疑心未解,說:「那位俞小姐呢,據說去西安了?我倒是想見見她。這塊似金非金的玩意兒,害得我費盡心思才從西安請來了那塊試金石。試金石來了,她卻沒了,真叫人鬱悶。」

    吳家驤說:「她既然去了西安,你可以帶著謝先生去那裡走走。省城就這麼大,好歹能再有一面之緣。」

    劉少校聽出了他話中的調侃,並不在意,他心中盤算的事情,比之於她跟吳家驤談論的這些廢話,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吳家驤以為他遭此挫折後,銳氣有所喪失,當下也不以為然,先行下樓後,牽著紅馬沿著石板街向孫府走去。

    他此刻想辦的事情,是向孫嘯伯提出求婚的意願。和靈秀有了肌膚之親後,他愈發地感覺到自己離不開這個女孩兒了,必須得想法子娶她過門。萬一,她真的履行久已計劃的想法,去北平讀書念大學,以後的變數可真就難以估量了。

    孫嘯伯對於自己離開陳倉期間,宅子裡女兒和吳少爺之間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他不是個古板的人,但也不離經叛道,心裡更是堅信女兒跟吳家驤之間能夠守住發乎情止乎禮的底線。他萬萬沒有料到,吳家驤會在這一次看似尋常的拜訪中,提出婚事的請求。

    他意外地抬眼凝視著他的面孔,遲疑了片刻,說:「靈秀年齡還小了一點,等上一兩年吧。至少目前這樣的形勢下,還不成。」

    吳家驤碰了壁,也不氣餒,微笑說:「小侄和靈秀小姐也算是青梅竹馬,自幼兒相識,這麼多年之後,還虧得她記得我這麼個人。近幾個月來,經常走動,互有好感,似乎已經水到渠成,該是談婚論嫁的時候了,所以才冒昧地提親。老伯若是不允,我隔些日子,再請人登門拜求。」

    孫嘯伯聽他這樣說,笑了起來,望望後院,輕聲道:「這件事,我不但要先問問靈秀本人的意思,還要聽聽連文的意見。畢竟得慎重斟酌才穩妥些。」

    吳家驤見他並不反對,暗自緩了口氣,至於靈秀的意思和孫連文的意見,他倒是有幾分把握的。於是,便先行告辭。

    孫嘯伯等他走後,思量了一氣,決定先去探聽女兒的口風。吳家驤這兩天往來府中,跟靈秀很有些不避嫌疑的意思了。也許,他們是彼此先有了默契,這才由吳家驤壯起膽子來提親的。嫁女兒出門本是件好事,再加上又是本地人,早些定下了也不是件壞事。

    靈秀這時候正在窗下光線明亮處看書,嘴裡銜了串冰糖葫蘆,正吃得津津有味。聽到父親的腳步聲,頭也不抬叫了聲爹。孫嘯伯踱進門來,站在水磨地磚上望著這個嬌生慣養的女兒,有些惋惜地悄然歎口氣,問:「看書呢?是準備秋後去北平應試?」

    靈秀點點頭,說:「上禮拜,有同學來告訴我十月底北大招生,我們約好了一起過去。俞小姐不來陪我,我找得著人陪。」

    孫嘯伯稍停片刻,說:「這下子,吳家少爺怕是不樂意了。你千里迢迢去北平上學,他在陝西,隔了這麼遠的路程,想見個面都難啦。」

    靈秀臉上紅了一紅,生怕父親窺破了自己跟吳家驤一時衝動偷食禁果的秘密,埋怨一聲說:「爹!您這是瞎講什麼啊!」

    孫嘯伯笑道:「剛才,吳少爺莫名其妙地來找我,說要提親,做我們孫府的女婿。哎呀!這件事我可做不了主,先得問你和你哥的意見,才能答覆他。你的心思都在學業上,等大學畢業了再提這件事不遲。」

    靈秀驚訝不已,沒料到吳家驤沒跟自己先通氣,就貿然向父親提及婚事。她眼下還沒有嫁人的意願,還想出去見見世面,要是這會兒結了婚,就此固守在陳倉這彈丸之地,不被悶死才怪!但是,她又存了心思:嫁人一定得嫁吳少爺。首先,她內心仰慕、愛戀他;其次,兩人又有過了那種事情,這已然注定了她非他不嫁。

    她有些左右為難,低頭雙手撫摸著發燙的臉,心煩意亂地說:「爹,我得好好想想,這一時半會兒,可拿不定主張。」

    孫嘯伯哈哈大笑,離開了女兒的閨房,去找兒子。他到了院門前,見門扇虛閉,信手推開進去。只聽到前面樹頭傳來一個人的驚叫,定睛看去,孫連文正雙手吊住枝杈,雙腳離地猶有一尺,晃晃悠悠地跳下來,閃了右腳踝,埋怨道:「您進來也不叫一聲,差點被你嚇得摔死。」

    孫嘯伯發笑,說:「就憑你這身手,還敢上土匪窩裡去逞強?笑掉大牙了。我來找你是有要事,你隨我進來坐。」

    孫連文見父親神情鄭重,不知道出了什麼大事,猶疑著隨他進屋。孫嘯伯坐定下來,大致地把半個鐘頭前吳家驤登門求親、自己如何應答、又向靈秀探詢意見的經過敘述了一遍,問他這門親事該如何處理?

    孫連文聽他說完了,一顆心放下來,原來是吳家驤終於來提婚了。本來,他知道妹妹和吳家驤互相愛慕,順水推舟讓這件婚事圓滿,是安全可以的。但看眼下的局勢,似乎成婚嫌早了些。而且,妹妹不是還有出外念大學的意願嗎?應該先讓她圓了這個夢想,見識了世事百態,有了人生閱歷後再談婚論嫁。不過,就此回絕了吳家驤的求婚,是有些不妥的。一來妹妹不肯,二來沒必要因為這件事樹敵。這中間,還須動動腦筋想個折中的法子才行。

    他望著父親,靈機一動,說:「他們既然兩情相悅,日後自然是要結婚的。但眼下,妹妹又有學業的願望。吳少爺的心思,是擔憂夜長夢多,孫府另生變故。我看,不如這樣,先訂婚,定下這門親事,讓吳家先下聘禮,我們收了禮,他就放心了。妹妹可以繼續學業,等畢業了年紀也差不多了,再替他們完婚,皆大歡喜,豈不是好?」

    孫嘯伯撚鬚而笑,連連點頭說:「對!對!對!就這樣。先訂親,給他顆定心丸吃。成婚之事,日後再說吧。」

    (八)

    替父親出了這麼絕佳的主意之後,孫連文坐在床邊,脫了襪子,發現腳踝已經紅腫,隱疼陣陣,看樣子剛才這一跳崴得不輕。他有些後悔,應該把院門閂牢了再爬上樹頭去調整電台天線。在西安時,上級做了調整,那部秘密電台,從應急性質轉為常用,專線負責與省委和城外游擊隊的聯絡,直接配合下一步的重大行動。孫連文取代了俞梅,兼職報務,和省城的聯繫是全天不分時段的,跟游擊隊則是每天的午夜和下午兩個時段聯絡。今天本想牛刀小試,可是還沒來得及做初步的呼叫,就被父親這一貿然驚嚇傷了腳,真是懊惱。

    於是,藉著傷痛,他讓傭人叫來輛黃包車,拉著自己去藥材鋪子,看病、接頭兩不耽誤。他坐在車座上,將傷腳用白布纏包得嚴密醒目,斜擱在車筐上,招牌似的穿街過巷來到目的地。

    林掌櫃正坐在門邊撥拉算盤,突然見他這副模樣出現,一驚非淺,趕緊迎出來。孫連文大聲地呼痛叫苦,說是取東西時凳子翻了,弄傷了腳踝。林掌櫃將他攙扶進店,安置在一張竹躺椅上,解開包布看看,說是扭傷,用冰片、藏紅花、三七搗爛了,加些油調成糊狀,敷在傷處周圍,不出七八天就不礙事了。

    兩人表面上做就診看病的文章,暗地裡卻在悄聲商議。孫連文問俞梅什麼時候進城來?林掌櫃說暫時不能,文明旅社隱藏的那顆定時炸彈,直接影響了她的安全,甚至還威脅到了正在進行的重大行動。所以,要想方設法先行除掉叛徒謝某。現在根據可靠情報,文明旅社的防務已經全部由吳家驤負責,新調來的警衛部隊來自外地。他們本來擬定的鋤奸計劃,要作大的調整。

    孫連文遲疑了一下,問能不能從吳家驤身上做文章,力爭來個裡應外合,達成目的?林掌櫃說太危險,假如吳家驤死硬頑固的話,不但計劃暴露,連他自己的身份秘密都將隱藏不住了。孫連文說自己對付吳家驤,還是有幾成把握的。一來,他登門求婚,將和孫府結親;二來,自己以和俞梅的所謂戀愛關係作借口;三來,除掉謝某,罪責由劉少校承擔,他反而可以去掉一個對手,一舉兩得。這樣的勸辭,應該是有說服力的。

    林掌櫃搖頭,說這件事非得先請示省委才能定奪,眼下正值關鍵時期,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孫連文想想也對,決定回去直接跟省委留守處電台聯繫請示,只要省委同意了,他們就一起謀劃鋤奸行動的細節。

    孫連文心中大致有底之後,重新爬上黃包車,一路回府。這傷勢其實並不嚴重,再加上林掌櫃配製的外敷藥性發作,疼痛減弱了許多。他回到自己住處,借口要好好休息,反帶上門,進了屋子將床頭的收音機搬出來,拆開後殼,將發報設備駁接上去,找出新從西安領到的密電碼,稍作喘息之後,開始呼叫。

    十分鐘後,西安方面有了應答,正是留守處新啟用的一部新電台和新從根據地調來的報務員。他當即將自己和林掌櫃商量的內容以及自己的思路簡述了一遍,請求省委批准,利用吳家驤負責防務的機會,伺機從快鋤奸。半小時後,對方回電,晚九點將有回復,屆時開機接收電文。

    孫連文鬆了口氣,除下耳罩,拔除電源,將機器恢復成原樣。他合身躺在床上,鬆了口氣,微微閉上眼,腦子裡默默思忖了兩個既鋤奸又保證俞梅安全的方案。譬如,利用拜訪吳家驤的機會,攜帶炸藥進去,將樓上眾人連同叛徒一起送上天去。甚至,自己還可以豁出性命,暗藏武器借拜訪吳家驤之機,突然闖入那間客房,亂槍打死叛徒。再不濟,調動游擊隊組成鋤奸小組,摸黑進去,強行刺殺。總之,這個叛徒謝某,是不能再活上幾天了。

    這樣胡亂地考慮著,他在疲倦中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在這空曠且寂寥的屋子裡迴盪著。

    (九)

    俞梅來到豐鎮暫住下來,那支來自西安的陝軍幾乎是同步入駐這座富庶小鎮,鎮子裡寧謐的氣氛就此被攪亂。雖然他們軍紀尚可,沒有做出強搶橫奪的暴行來,但大兵痞子的粗野、貪杯、好色的脾性難改,街頭酒館、妓寨到處可以見到他們醉醺醺出沒的身影。

    俞梅租住的旅店裡,有兩個長駐的客人。一個是行幫收貨的商人,在這裡有買賣做,經年不離。另一個是自稱從西安來的暗娼,在這裡假裝是唱小曲賣藝,實質上藝不常賣,身體卻已經售給了豐鎮那些腰包裡有幾文閒錢的浪蕩之徒。甚至還跟同住的那個客商定下協議,每月陪睡若干次,拿些包月的鈔票。

    自從有隊伍駐紮後,這個渾身肉團團的女人,搔首弄姿,不出三天就將駐防的馬營長招攬至裙下,隱然將這旅店變成了花柳所在。

    俞梅看這情形極其厭惡,想要換個地方住,避開這烏煙瘴氣的所在。開始,地方雖然談好了,但一時半會兒還不能立即搬,只得耐住性子隱忍。

    馬營長雖然跟胖女人睡了,但意猶未盡。他是在省城駐防的,到底見過些世面,知道眼下手裡摟抱的是不入流的庸脂俗粉,那位住在樓下,未施粉黛,清秀文靜的小姐,才算是個佳人。他得隴望蜀之心一起,便不可收拾,他猜度這女子的身份底細,動腦子讓姘頭去查探並穿針引線,一旦事成必有重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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