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嘯伯聽他這樣解釋,雖然暫時沒有對證,但內心的火氣稍減。他揮揮手,示意他站起身,疑惑地上下打量,問:「你,到底是不是共產黨?」
孫連文啞然失笑,擺手說:「爹,別胡亂猜疑了,共產黨不收我這種人。一個養尊處優、沉溺女色的富家子弟,想幹這個,門兒都沒有!」
孫嘯伯搖頭,說:「我敢肯定,俞小姐是****分子。不但王本齋他們認定了,連吳賢侄這樣的自家人,也婉轉地表達過這樣的看法。你如果是清白的,誰能相信?」
孫連文哈哈一笑,說:「證據?據我所知,王本齋也好,劉少校也好,吳家驤也好,他們僅僅是推測。推測沒有證據來證實,是不靠譜的。」
孫嘯伯沒有搭理他,冷冷地收起槍來,威脅說:「俞小姐不識相的話,今天跟你回陳倉孫府,這會兒,已經是一具死屍啦。我開槍斃了她,沒人能夠替她出頭的。一個形跡詭秘、行事狠毒的女****分子,死有餘辜!」
他話音剛落,牆外吳家驤帶笑的聲音附和道:「老伯說得對!死有餘辜,死不足惜!」
接著,靈秀在外面敲門,讓父親放他們進來,有話好說。孫連文去撥開門閂。吳家驤進門來,看看他們父子倆,笑道:「我說沒事,你就是著急。現在瞧見了,連文兄毫髮無損,放心了吧?」
靈秀白了他一眼,沒吭聲。孫嘯伯拉吳家驤進屋去坐,沖女兒使個顏色,要她回去。靈秀雖然心有不甘,但不好違拗,只得怏怏不樂地走了。吳家驤掏出煙盒,請孫家父子抽煙,說:「連文兄這次沒帶俞小姐回來,是明智之舉。文明旅社裡有劉少校的一張王牌還沒用呢。她一旦在陳倉城裡露面,死路一條!她死不要緊,但連累了連文兄和孫府,那可就麻煩了。現在,連文兄也不要隱瞞了。你的身份,我暫不理會,我只想問一句,你還堅持說俞小姐是你北大時的同學嗎?」
孫連文歎口氣,道:「說實話,她是我在西安做教師時認識的同事,不久就辭職了。但我們確實是……戀愛過。」
孫嘯伯恨恨道:「色迷心竅,為了這樣一個女人,你連家人朋友都隱瞞了。真是該死!」
吳家驤微笑說:「幸好,老天有眼,連文兄迷途知返。我看,這女人怕是老伯再難見到啦。海闊天空任鳥飛,她飛去哪裡,我們管不著。甚至,連文兄也不用管了。對不對?」
孫連文盯住他看了半晌,一笑,說:「吳兄高見,只盼這世上事事遂願才好。」
(六)
孫嘯伯為救兒子,攜帶到西安鄒公館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高價賣出的兩件古物,分別被寶祥齋的馬老闆、博雅軒的劉老闆帶到了他們各自的背後委託人面前。林正木在買價基礎上多付了一成佣金,打發走了劉老闆,手捧著那尊玉獸坐在電燈下面仔細地把玩,看造型、玉料、雕工、沁色,似乎與西漢早期的玉雕風格相似,但又有區別。特別是踞伏時獸尾的收攏形狀,反倒和戰國時秦的風格相似。秦朝立國雖短,二世而終,沒留下什麼可稽參照的證據,但秦王嬴政之前數王統治期間,在陝地留下墓葬頗多,不但可以從中找到相關的器物,還可以就此判斷西漢早期工藝的傳承和變化。這件玉獸,名制雖然一時想不出來,但出自關中地區無疑。這東西指向了孫嘯伯秘藏的寶庫,那裡面藏物的品質可窺一斑,更加勾起了他探詢秘密、攫為己有的慾望。
至於那只虢國青銅四方簋,借馬老闆之手來到了榮老闆和約翰遜面前。古虢國封地,大約在陝西與河南交界地附近,傳世的器物少之又少,有銘文的更是罕見。這東西落在孫嘯伯之手,他所擁有的藏寶可想而知。不是兒子被土匪綁架了勒索,哪能看到它們面世呢?
約翰遜望著榮老闆,說:「知道為什麼我整天琢磨這位孫先生了吧?他的身後,是個大寶庫,但是能弄清那些石鼓文的來源,我就心滿意足了,更何況還有更多的意外在向我們招手呢。」
榮老闆也興奮異常,雙手直搓,說:「現在就怕沒好貨,有上佳的貨色,我們自然能掙大價錢!」
約翰遜對這位只愛嗅銅臭的商人心存不屑,笑了笑說:「忍耐、耐心,是值得的。近日,我要去陳倉一趟,你有空的話,可以跟我一起走。但到了那裡,一切都得聽我的。錢你會掙到,但前提是不要添亂。你在陳倉孫府裡的內線,可以好好地利用起來。另外,替我注意一下,那個姓林的北平商人,近期在幹什麼?我疑心,那隻玉獸跟他有些瓜葛。」
榮老闆應承下來,望著他端著那只青銅方簋離開了,自己仍然坐在前店後室內,獨自盤算了好半天。那位林先生這次通過博雅軒的劉某人出手來爭寶物,讓他有幾分不快,當然,與其說是不快,還不如說是出於嫉妒。這次孫嘯伯有物件來省城出手,消息非常隱秘,不預先得訊佈局,根本不能趕得上這次競價的堂會。他是通過孫府的傭人孫吉透露的消息來緊急應對的。他知道孫嘯伯自從上次離開西安之後,內心提防榮慶齋以及背後的約翰遜,所以他才想出這李代桃僵的招數。林先生的方法如出一轍,並不稀奇,但值得疑心的是,孫嘯伯即將來省城的消息,他是從哪裡得來的呢?
看來,在陳倉提前佈局的不僅僅是自己,更有人捷足先登也未可知。他吸了半支約翰遜贈送的古巴雪茄,背倚在鬆軟的燈芯絨靠墊上,腦子裡回過去梳理那些混雜的頭緒。他從約翰遜提出要自己陪同一起前往陳倉這件事上,嗅出了異乎尋常的氣味。去陳倉,幹什麼?是跟孫嘯伯攤牌?在西安省城,他有把握掌控局面,但去了那個偏僻的小地方,與地頭蛇相搏,勝負難料。更何況,林先生也已經介入。戰事臨近之際,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選擇這個時候過去,是得有些膽識。利自險中求,道理不錯,但就怕出了意外事與願違。
他將雪茄擱在煙灰缸邊,注視著裊裊飄揚的淡藍色煙霧漸漸消逝,想起自己還有一張來自陳倉的暗牌,便拿起電話打給所僱傭的那些人,囑咐他們盯緊一些,有什麼異常馬上報告。這非常時期,那個寄養兒子在省城、自己卻去向不明的女人,倒讓他著實地牽掛了。
西安城裡局勢看似平靜,實質上暗流湧動。楊虎城辭去省主席一職,由邵力子繼任。邵雖然禮節性推辭,但南京方面兩次催促後,便欣然赴任。就職時,即將赴陝的東北軍首領張學良也首次現身西安。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張是借此機會主動拜會陝西真正的權力人物:楊虎城。
楊對這位傳說中吃喝嫖賭毒無所不為的浪蕩公子本無好感,一見面後,見他面色紅潤,不像一個癮君子的模樣,不禁有些好奇,便開口聊起身體的狀況。張倒也爽快,直說自己過去吸白粉,兩年前全部戒除,要養好身體,為收復失地作準備。
楊虎城覺得意外,讚歎之餘,又聽他直抒胸襟,來陝西本非所願,更想在河北、熱河一帶直接跟日本人對峙,伺機殺出關外。可惜,南京方面的意圖是要先戡亂,只得聽從中央調遣了。楊聽他的口風,猜測來意,不像是替老蔣做先鋒來奪陝的,反而跟自己同病相憐,不由得戒意大減,安慰說屯兵陝、豫兩地,北可剿共,東可抗日,兩手準備就是了。
會晤之後,張學良離陝飛赴南京。楊虎城立刻通知副手譚保來見,詢問他全權負責的秘密計劃實施進展情況。譚保說已派自己的副官先行前往陳倉,商榷相關事宜,一有回音,就起程過去。楊虎城指示,對待對手要尊重,但自己也要保持不卑不亢,眼下這一步棋活了,後面的戲就好唱了,這步棋陷入死局,整個十七路軍的處境堪憂。譚保明白他話中的含意和份量,回到自己辦公室後,接到陳倉密電,徐上校已經與對方在預先商定的地點接洽,一切都在預料當中。對方將他們表達的意願帶回,兩天之內將有積極的回復。
他放下心來,拿起電話聯繫參謀長,查問陳倉己方的先遣工作。參謀長答覆,陝軍方面情報代表吳參謀,已經全力投入相關行動,陝軍各師也都收到了總部密電,全力配合,持重觀望。
作出應答後,參謀長反倒有些忐忑,忙直接電話和陳倉通訊處吳家驤上校聯絡,暗語查問相關情況。吳家驤信心十足,請他放心。他就此放下了心,卻不知陳倉的這位部下卻被這個電話弄得驚懼猶疑。
吳家驤不知道自己負責相關行動的目的,這是最大的癥結所在。在這樣的背景下,有的時候自以為立功之舉,實質上卻是惹下了禍事。但明擺著,徐上校是先頭聯絡人,自己這個級別是無法參與其謀了。他有些憤憤不平,但又無可奈何。
同處一個單位,互不相屬的所謂同僚劉少校,對於時局的認識,本來比他還稍有不如,但是被縣黨部王本齋主任請到他那裡坐了半個鐘頭後,所得到的信息量突飛猛進。
王本齋打電話邀請這位客人來之前,曾經跟西安省黨部情報處李主任密談了一刻鐘。李主任告訴他,一個月後,東北軍一個軍入陝,張學良坐鎮洛陽,逐步將龐大的軍事力量向北推進,逼楊剿共的意圖明顯。現在,綏靖公署、十七路軍總部裡,很有些不妙的思潮。譬如:陝軍不在家鄉開啟戰端,糜爛百姓;不替南京中央火中取栗,自損實力;不為板上肉、要做砧上刀等等。難保楊虎城不受影響。現在,陳倉以南的戰事已有停歇的趨勢,謹防生變。另外,要利用劉少校手裡的那張王牌,全力偵破****在陳倉地區的活動,擒殺一批****骨幹分子,策應軍事上的行動。
王本齋在一刻鐘的內容裡又摻了雙倍的水分,雲山霧罩、神神秘秘。劉少校聽他耍了一通花槍,雖然不明目的,但收穫不小。他思忖著綏署情報處的密報通知,跟這番談話中可以相互驗證的地方,不動聲色地等待著他最後自行揭開底牌,意欲何為。
王本齋一通說辭後,不免口乾舌燥,喝了一大口茶水,說:「劉兄,你那位費了氣力從省城請來的尊神,可要使使神通才行。不然的話,別人就真的當他是泥水糊起來的,分文不值了。」
劉少校哈哈一笑,說:「王主任提醒的是。不過這尊神我請來,是捉鬼的。現在鬼都跑光了,只好改為鎮鬼。有他在,陳倉****地下組織的活動就偃旗息鼓了。孫少爺敢回陳倉,可是他的紅顏知己連影子都瞧不到啦。」
王本齋嗤地一笑,說:「捉鬼才能向南京請功、請賞。鎮鬼,鬼都躲開你,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只不過你不知道罷了。」
劉少校擺弄著手邊的茶杯,說:「綏署將這樣重要的人物交在我的手裡,我可不能冒險懈怠。寧缺其功,不失其過。捉不捉得住****分子,那是造化運氣,他如果在我這裡出了閃失,那可就是撤職查辦、上軍事法庭的大麻煩了!」
王本齋見他心如磐石不為所動,不由得失望至極,但臉上卻是一派淡然的笑容,捧杯邀客,轉而望著窗外細雨淅瀝空濛的景色,自言自語說:「山雨欲來風滿樓。眼下,這陳倉的氣氛實在是有些平淡、乏善可陳了。我看,那位孫少爺突然逃離匪巢現身陳倉,其中所蘊含的秘密絕非尋常。也罷,咱們都以靜制動吧。他這樣貿然回來,倒是有些意味了。」
劉少校冒雨而歸,剛上樓梯,就瞧見吳家驤站在走廊出口俯看著自己,似笑非笑。
他心中微動,問:「有事?」
吳家驤搖頭,但隨即又點頭。
這下倒令他更加疑惑,乾笑一聲,問:「吳兄,到底是有事沒事啊?」
吳家驤食指豎在唇邊,壓低聲音說:「有女客拜訪,你說是有事還是沒事?」
劉少校略有詫異,走到自己辦公室前一看,恍然大悟,臉上也漾起笑容來,拍了拍同僚的肩頭,說:「我西安的表姐,你這傢伙!」
(七)
劉少校目送吳家驤走遠了,這才帶上房門,來到那個穿著花哨旗袍,臉上用脂粉堆得嚇人的胖女人面前,悄聲怒道:「膽子不小,敢摸到這裡來,一點規矩都沒有了!」
胖女人有些惶恐,朝後縮了縮,遲疑地說:「你讓我有重要事情,可以直接來的。」
劉少校問:「什麼重要事情?」
胖女人說:「我……我那裡新來了隊伍,都是從西安省城調過來的。為頭的,是個營長,住在我隔壁。我陪他睡了一夜,在床上他說是暫住在這裡做警衛任務的,上頭有大人物要來辦事,他要隨時候命。」
劉少校驚訝不已,這胖女人本是他所建立的情報網中的一個環節,每月發給薪水,專門收集周邊的軍政情報。她住在豐鎮悅賓客棧,是個暗娼,這個行當陪人睡覺掙錢之餘,探聽消息正是合適。今天,她顛巴顛巴跑來報告的情況,還真是重要。這陳倉周邊的兵力調動,居然連城防團都避開了,直接從省城派遣,肯定有極其秘密的事情在進行。這件事,綏署情報處尚未覺察,偏偏是自己親手建立的情報網發現了蛛絲馬跡,這可算是奇功一件。他當即去抽屜裡取出一疊鈔票來發給她,讓她回到豐鎮後嚴密地關注這位營長及其部屬的動靜。自己不日將去豐鎮,暗中調查這支部隊從西安悄悄來駐紮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