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遜等他走後,關上院門和房門,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精美絕倫的青銅小鼎來,湊在燈下不夠,還加了電筒和放大鏡,全神貫注地逐筆逐畫研究起腹內的銘文來,兩眼閃爍著喜悅的光芒,喃喃自語說:「石鼓文體,這樣的字體在器物銘文裡,僅此一件。這東西,怎麼會在這裡出現呢?」
榮老闆不明白自己賺了三成利潤轉賣給約翰遜的那件銅器的真正價值,喜滋滋地回房睡覺。次日早晨依舊開門營業,他坐在店堂裡慢悠悠地掰著饃,一塊塊丟進羊肉湯裡去。這時,店門外有郵差送信來,腳踏車鈴聲丁當作響,在街道上清脆地迴盪著。夥計接了信,進來轉交給他。他看看封皮,有寄信地址但沒有署名,正中央赫然是自己的名字。他放下半邊饃,抽出張請柬來,上面是毛筆書寫的顏體字:茲於今日晚六點,恭請尊駕前往本城芙蓉樓酒家一聚。落款是個「林」字。
他在腦子裡飛快地搜索一遍,沒有這個熟人的印象。難道對方只是慕名邀請,或者屆時在座的還有其他的熟人?他思忖著,將這請柬放下,反正今晚就會見面,胡思亂想沒有必要,反而徒增煩惱。
這樣慢慢悠悠度過了一個白晝。黃昏將逝,路燈亮起時,榮老闆更換了出客的衣服,前往芙蓉樓酒家赴約。到了目的地,從袖口遞出請柬來,酒家候在門前的夥計一看,便慇勤地引路請他登上二樓。
二樓窗口,憑欄站著個長衫男人,留著月牙般的細密鬍鬚,聞聲掉頭來看,作揖笑道:「鄙人林正木,久仰榮老闆的名聲,這次是專門相邀,還望原諒我的冒昧、唐突。」
榮老闆一面還禮,一面問:「林先生跟榮某似乎過去沒有交往吧?這次盛情相邀,太客氣啦。」
林先生請他坐下,親手斟茶,動作幹練、細微、一絲不苟,說:「榮老闆是西安乃至整個陝西古玩行執牛耳者。即使在北平、天津等地,也是大名鼎鼎。我今晚特地邀老兄一敘,包了整個樓上,你我二人不受打攪,可以慢慢地聊。想必不會反對吧?」
榮老闆聽他如此恭維自己,反倒生了戒心,說:「不用這樣花費吧?林先生如有賜教,可以隨時去小店坐坐。在下歡迎得很。」
林先生正色道:「不這樣,不足以表達鄙人的誠意。且請品茶暫歇,等菜上齊了,就可以一助酒興了。」
榮老闆笑而不答,看著自己與對面這位林先生之間的桌子上,一道道菜餚上桌。烤乳豬、油燜黃羊腿、山菌燴野鴨、醋溜鯉魚、魚翅燉燕窩,足有二十多樣,完全充斥了視線。看來,這位林先生今晚請客是大手筆了。他愈加提防,也不客氣,捧起酒盞來以隨遇而安的心態,應對、窺伺對方的真實用意。
有了這麼多美味佳餚襯底,林先生意態優雅、信心十足地舉起筷子,招呼他先嘗美食,再品佳釀,然後以一種不經意的口吻單刀直入,將話題展開。原來,這位林先生是北平古玩商人,新近從某條渠道得知了榮老闆在西安古玩行的地位。他性喜秦漢古物,一直想親自來這秦漢古都走走,但礙於事務繁忙,未能成行。這次,他下定決心,攜重金赴陝,第一件事就是要拜會榮老闆,為表示自己尊重之意,擺下這麼桌酒席來單獨邀請。榮老闆是個生意人,看著林先生像是做大買賣的,既然涉及古玩,心中的戒防鬆懈下來。
林先生看樣子今晚是想跟他曲意結納,別無他求,說些個行內趣事,特別是北平一帶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榮老闆去過北平,又跟約翰遜常年做生意,對這些也不陌生,兩人有共同的話題,借酒助興,更是談笑風生。這樣的融洽氣氛,一直維持到了宴席結束前,林先生放下杯筷,用手帕擦拭著嘴角,像是隨意想起似的說:「榮老闆,陝西的生意,不知道可否從你的美國朋友手裡分一杯羹呢?」
榮老闆心底一驚,現在竟似是圖窮匕見的時刻了。這位林先生果然是有目的的,他必定預先查詢了自己的生意買賣虛實,不然怎麼會知道約翰遜的存在?他哈哈一笑,說:「生意買賣,在下自然是多一分好一分的,談不上分不分一杯羹。我多個生意夥伴,是件大好事。」
林先生凝視著他,說:「我從北平不遠千里來到西安,就是為了一件事情。你應該猜得到。我的目標,跟約翰遜先生相同。你,該怎麼辦呢?」
榮老闆一愣,說:「林先生請明示。在下可不喜歡猜謎語。擺在桌面上說吧。」
林先生站起身來,俯前半尺,壓低了聲音說:「黨玉昆的藏寶。」
(五)
榮老闆來赴宴時,輕鬆愜意,離開酒樓的歸途中,卻是心事重重。他跟這位林先生素無交往,但從他的眼神裡讀懂了四個字:志在必得。他一時間恐慌起來,雖然這樣的恐慌是不理智的。這位林先生何許人也、背景如何等等,都還是一個未知數,不足以讓他心慌。可是,他的直覺還是率先動搖了,此人有備而來,絕非尋常之輩,自己必須有所防範。
他坐在黃包車裡,琢磨著該不該將這件事通報給約翰遜,思慮再三,胸口兜裡那張對方先行作為見面禮給付的五千塊銀票,令他心動了。看得出,林先生財力雄厚,要做的必然也是大買賣。傳說中黨玉昆的藏寶,吸引力非同小可。這筆買賣有了兩方的競爭,應該是件好事。至少,他手裡的貨可以在兩者之間漁利了。譬如,昨天傍晚收的那只青銅鼎。
他此刻在習習晚風中,忽然想起了轉手給約翰遜的那只鼎,像是有些緩過了神,自己會不會……
他心裡一陣懊悔,正要吩咐車伕加快速度趕回去,目光無意間瞥過旁邊巷口,一位體態優雅的女人正跨下了黃包車,付了車錢,向巷內走去。那聲音、那身段,還有半邊臉龐,都確鑿無疑地表明,昨天黃昏時在他店內當賣銅鼎的,正是這個女人。
榮老闆油然憶起約翰遜的話來,要弄清楚貨物的來處、底細。有出處的東西,比不能自圓其說的東西,從價格上至少多了三成。他為著五千大洋的三成利潤計,情不自禁地下了車,讓車伕在路邊稍候,自己一路躡手躡腳跟在那女人身後,進了巷子。
巷口的一盞路燈光線幽暗,越遠越無力。黑沉的夜幕給榮老闆帶來了便利,他尾隨著目標到了一處宅門前,但見她掏出鑰匙開門。裡面有一個男孩的聲音叫道:「媽,你回來啦。明天送我去上學嗎?」
那女人蹲下來,親了親孩子的面頰,說:「都辦妥了。你以後就跟著馬叔馬嬸住在這裡,每天接送你上學放學。在學校要好好讀書,做個有出息的好孩子。」
孩子高興之餘,問:「媽,咱們不回陳倉了嗎?」
女人愣了愣,歎口氣說:「不回了,再也不回了。你在這裡上學,有同學玩伴,比在陳倉那個鬼地方要強多了。」
這母子問答,親情溫馨,卻不防隔牆有耳。榮老闆貼在門邊聽得清楚,心中驚詫莫名。陳倉,這女人來自陳倉?那麼,這只青銅鼎必然也是得自陳倉。陳倉—孫嘯伯—黨玉昆,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認清了地址路徑後,轉身退回。現在,他內心的後悔排山倒海地湧來。他知道這個青銅鼎的真正價值了,他必須從約翰遜手裡拿回來。反正還沒有付錢,這件寶貝再留在他那裡多過一夜,都令他不甘心。
這樣火急火燎地趕回了宅內,也不管客人已經到了歇息的時間,一路直奔他的住處。約翰遜一反常態,此刻還沒有睡覺,正在燈下觀賞那隻銅鼎,用筆描摹鼎腹內的銘文,專心致志。榮老闆存了心,先隔著窗扇窺視了屋裡的動靜,眼前一幕更加證實了自己的想法。
他退後幾步,抑制著激動的心情,說:「約翰遜先生,這麼晚了還沒睡?我也是,煩躁得很呢!咱們聊聊。」
約翰遜吁口氣,丟下手裡的活計,開門請他進來。
榮老闆一眼瞅見了這銅鼎,苦笑說:「剛才,我被人拉出去吃酒了。鴻門宴啊!就是為了這東西。」
他伸手拍拍鼎身,說:「這玩藝兒,是傭人偷出來賣的。還沒回去,就在半道上被主家拿住了,送去警察局打了兩個耳光就交待了。那主家我不熟,拿錢來贖怕我不肯,拐彎抹角地請了個我相熟的朋友出面,邀我去芙蓉樓吃酒,酒桌上提出來。本不想答應,可架不住人家尋死覓活的,只好同意了。現在,我是兩頭難做人。對不住您,這東西怕是要還給人家了。」
約翰遜聽他杜撰這故事,面無表情,坐下來說:「哦,是來取鼎的。那就拿走吧。我細細地研究,也找不出多少好處來,省得日後回天津時,行李裡多了件累贅。也好!」
榮老闆又抱歉了幾句,見他面無不快,便拿起銅鼎一溜煙回了自己的住處。他裡外撫摸,反覆察看,心裡生出個念頭來,這東西既然從約翰遜手裡索回了,那麼轉賣給那位林先生如何?可以順便檢驗一下他的財力。價錢嘛,開八千,不,一萬,且先看他的眼光如何。
次日一早,榮老闆鋪子開門不久,便獨自帶著那只鼎按照請柬上留的地址,登門拜訪那位林先生。此刻,林先生已經起床,正在院子裡焚香喝茶。不料他這麼早登門,既驚訝又高興,連忙讓下人去取杯子來,請客人坐下一起品茗。榮老闆附庸風雅地喝了兩口茶水,將手裡的木匣子亮出來,說:「新得了件寶貝,今天特地起早登門來,請你開開眼。」
林先生笑了笑,說:「榮老闆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什麼好東西能讓你不辭辛勞專程來一趟,我倒想見識見識。」
榮老闆取出銅鼎來,輕輕安放在檀木茶几上,伸手示意說:「見笑了,一件小玩意兒。」
林先生低頭仔細觀看,幾分鐘後點頭說:「春秋秦鼎,大約是國君禮用之物。形制雖小,但做工精良,紋飾、銘文都屬上佳。特別是那錯金銘文,絲毫沒有剝蝕,罕見得很。」
榮老闆聽他將這鼎的年份從戰國推前到春秋,心念一動,知道約翰遜的用心大是可疑。但他此刻卻暫且不提,只關心自己想知道的問題,笑問道:「林先生,這等東西,值個什麼數?」
林先生一擺手,說:「出處若有來歷,大洋一萬,沒有的話,七八千而已。東西不錯,真的不錯。」
榮老闆微微一笑,說:「來歷自然有,陳倉。」
「陳倉?」林先生頓時來了興致,兩眼盯住他,「你敢保證?」
榮老闆微笑說:「一個來自陳倉的女人,親手送到我店裡的。這女人身份不明,我正大感興趣呢。」
林先生不動聲色地退後一步,啜了口茶水,說:「你若能查清那女人的來歷,我出一萬兩千塊,夠意思吧?」
榮老闆聽他報出這個數目來,貪慾大盛,說:「這個女人的來歷,我估摸著至少值五千塊。要弄清她的底細,似乎也不是隨手可辦的事情。」
林先生滿不在乎地笑笑,說:「好,好,好,就隨你吧,這鼎我是要定了,那女人的來歷,也是鐵定要知道的。錢不是問題,你能不能辦妥這件事,才是值得我期待的。」
榮老闆把區區一隻青銅小鼎賣了萬把塊錢,心滿意足。林先生出手豪綽大方,令他喜出望外。他和約翰遜合作日久,已經很久沒有這種驚喜了。他惦記著懸在頭頂上咫尺之遙的那五千塊錢,猶如魚兒盤旋在香餌周圍,再不能脫,一路趕回去,動用自己的關係查詢那個神秘女人的底細。
兩天之後,他委託的人報來訊息,按照他所提供的地址調查,那處住宅裡住的是一對馬姓夫婦,都在五十歲開外。他們有一個八歲男孩,剛剛上學。這夫婦倆在西安城裡已經住了五六年,警察局有戶籍登記,不過那男孩是新近從鄉下來的。大概是他們寄養在外的吧。
至於榮老闆要尋找的那麼一個四十歲上下,容顏秀美的女人,跟這幢宅子沒有任何關係。派人蹲守了一整天,除了夫婦倆接送孩子上學放學外,再也沒有其他的動靜。這戶人家給外人的印象是本分、低調、不與外人交往,放在人群裡絲毫不起眼。
榮老闆聽說沒有那女人的消息,不免沮喪。他凝神回憶那晚竊聽的母子對話,暗猜,難道那女人是來宅子裡跟孩子道別的,而後就走了?她離開西安了嗎?會去哪裡呢?是陳倉,還是其他地方?
無奈之下,抱著這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想法,他決心安排人定期去查探,一旦那女人出現,絕不放過。只不過,林先生應允的那五千塊錢,始終飄蕩在虛空,難以落實了,令他心中鬱悶,寢食難安。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