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第25章 異峰突起 (7)
    眾人在客廳裡坐下,雖然彼此陌生,但有孫嘯伯穿針引線,氣氛很快就融洽起來。孫連文心中牽掛俞梅的安全,也就不再客套,向他打聽這件事。傅縣長有些驚訝,回憶之後,讓人取文書筆錄來,遞給他自己看。孫連文迫不及待地瀏覽翻閱,上面果真是那些車伕雇工們報案的口錄。

    當時棺木在老君渡登岸後,那位女僱主指示路線,先去了二郎坡。有些身份詭秘的人在那裡等候路祭,大約耽擱了一個鐘頭後,重新啟程上路。大約是在馬家溝那條山道上,被一夥全副武裝的傢伙們攔截下來,抓了女僱主驅趕騾車捎帶著棺木走了。他們遠遠地尾隨了一段路,好像這夥人是朝著白虎嶺方向去的。白虎嶺是個山勢險峻的地方,上面多年來一直有土匪佔據,尋常人是不敢接近的。所以,他們顧忌性命要緊,又捨不得那上好的騾車,只好進城來報案,想懇請官府替他們做主,拿回牲口和車子。

    有了二郎坡這段經歷的描述,孫連文可以肯定,俞小姐被劫已是事實,而且是在路祭之後。這個細節,令他憂心忡忡。按照計劃,陝南遊擊隊應該在二郎坡路祭之後趁勢包圍這股黨匪殘餘,繳械並獲取黨玉昆多年前藏匿在城外的軍火庫。他不知道這個行動成敗與否,反而得悉俞梅反遭來歷不明的匪徒綁票,一切都跟預謀大相逕庭。難道,這次行動被對方識破了,來了個將計就計反戈一擊?

    吳家驤見他疑慮重重的樣子,關切地問:「連文兄,果真是俞小姐?」

    孫連文歎息默認了。

    吳家驤從他的手裡取過那份筆錄來看,也皺起了眉頭,說:「白虎嶺這個地方,自古以來就是土匪屯聚的所在。這伙土匪劫持黨玉昆的棺木,倒是個奇聞。孫老伯,你熟知舊事掌故,這黨玉昆生前跟他們結下過樑子嗎?」

    孫嘯伯搖搖頭說:「陝軍中大多數人當年都是幹這一行起家的,後來被官府招安。楊主席當年也做過刀客嘛。按理說,都是自家人,不該如此。更何況,黨玉昆死去多年,搶他這副枯骨殘骸,有什麼意思?」

    傅縣長見他們面含憂慮,說:「不要太緊張。既然知道是哪伙土匪,咱們就對症下藥。城裡有駐軍,再不濟就請鄰縣的駐軍也搭把手。大軍出動,我想幾個土匪似乎沒有必要因為一具骸骨和一個女子弄出這麼大的響動來,得不償失嘛。」

    大家都認為這句話有理,暫時放下了包袱。孫嘯伯說還有一位丁團長,雖然腦筋有些簡單,但畢竟是陝軍中人,利害得失剖析開來,做朋友那是沒問題的。改日,他和吳少校一起去軍營,探聽口風就行了。傅縣長完全贊同,又縱論了一番形勢格局後,吩咐下人安排了一桌便宴,就在縣府後堂裡招待這幾位新交納的好朋友。

    這頓晚飯,孫連文毫無胃口,虛與敷衍耐心等到酒宴散了,跟父親一起告辭。吳家驤知道他的心思,也陪著一路走走談談,直到毗鄰文明旅社的路口才分手。

    孫家父子倆並肩回府。孫嘯伯對兒子深陷在對於俞小姐安全的擔憂裡,有點不以為然。他現在大致地將那天夜裡所發生的事件藍圖勾畫出來:夜半時分,兒子孫連文陪俞小姐開墳取骨,從渭河碼頭啟程遠去。過後兩個鐘頭,黎明前夕,渭河碼頭邊的尼庵燒起了一場莫名的大火,隱居於此的白夫人母子葬身火海。次日天亮後,俞小姐一行在二郎坡與黨匪餘部的那位當家頭目的接頭,跟他詳談交換最新線索,商議對策。

    城中鬧市,除了幾家屈指可數的酒館飯店外,大多數的店舖都已經關門打烊了。街頭零星有一兩個酒鬼蹣跚而過,偶爾發出兩聲毫無意義的喊叫,更加增添了這夜晚的寂清。路祭離開不久後,一夥身份不明的土匪劫持了俞小姐和棺木前往白虎嶺。

    怎麼回事?他的心底隱然有了個模糊不清的感覺。這幾樁事應該是相互呼應的,中間有著不為人知的絲絲縷縷的聯繫。這個俞小姐,跟白夫人母子之死有怎樣的關聯呢?

    回到家裡,孫連文進屋睡覺,在床頭輾轉難眠。他坐起身在黑暗裡思慮良久,認為自己既然已經知道了俞小姐出事的消息,袖手旁觀簡直就是一種犯罪。他不能在這暮氣沉沉的宅子裡坐等了,必須行動起來。他草草穿起了衣服,想去搬出暗藏的電台來,依照俞梅臨走前留下的密碼,跟西安方面聯絡,請求指示。但轉念一想,這樣極其不妥。這部電台,是組織上明令交付俞梅專用的。現在形勢有變,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輕易動用。倒是現成的一條渠道,可以應急溝通。而且,這條渠道,跟那二郎坡伏擊的陝南遊擊隊直接有關。通過它來救援俞梅,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他悄悄地出了房門,傾聽院子外面的動靜,斷定沒有異樣後,帶上一隻手電筒從角門出去,趁著夜色趕往藥材鋪子,面見。

    孫連文隱在店面屋簷下的陰影裡匆匆而行,到了藥材鋪子時,前門已關,便從旁邊的巷子進去,在後院曬藥場的旁門輕輕地拍門。不一刻,裡面有人說:「打烊啦,要買藥材請明天白天來吧。」

    孫連文說:「我是孫府的,家中人出了急症,等不到明天早上了。請開門。」

    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一雙眼從空隙裡打量他一下,說:「等等,我去回稟掌櫃。」

    兩分鐘後,林掌櫃親自過來,警惕地問:「孫少爺,什麼急症等不到明天啦?」

    孫連文說:「府裡有個女客,突發急病,沒法子才來打攪。幫幫忙。」

    林掌櫃開門放他進來,小心地察看他身後的情況,領著他到屋子裡面。孫連文顧不上許多,趕緊將自己新得到的訊息告訴他:俞梅那天運靈柩出城,在馬家溝被截,押往白虎嶺匪巢去了。

    林掌櫃盯住他,確定這番話屬實無誤,考慮一下,說:「這件事我們都不知道。離開二郎坡後,怎麼會出現這樣的變故?我還需要跟城外的朋友們招呼一下。你今天過來,謝謝你。但以後最好不要這樣冒失。地下工作的紀律,記得嗎?」

    孫連文知道自己情急之下違反了紀律,儘管是出於無奈,但還是點頭接受了這個隱諱的批評。林掌櫃胡亂地讓夥計抓了點藥給他,叮囑說以後不管有多麼重要的事情,必須白天來,以免引起別人的懷疑。

    孫連文道聲謝,提著這袋藥離開,繞了個圈子回去了。他這一來一往雖然隱蔽,但還是被人覺察了。當他從角門進宅子時,傭人孫吉正出來尋個僻靜的地方撒尿,瞧他躡手躡腳地進來,咳嗽一聲,問:「少爺,這麼晚才回來?」

    孫連文食指壓住嘴唇,示意他聲音輕些,說:「出去走走散心,別驚著了老爺和小姐,睡覺去吧。」

    孫吉答應著,看著他走遠了,臉上浮起絲笑容,低聲自言自語說:「這樣神神秘秘的,怕是出去沒幹好事。」

    (十)

    這天晚上,行蹤隱秘地出沒於陳倉街頭的,並不止孫連文一個。幾乎是與此同時,劉少校也離開了文明旅社,前往城南的縣黨部,拜會新上任的黨部主任王本齋。上午,他已經去了一趟,不料卻撲了個空。王本齋一大早便出了門,留下話來轉達,要找他的話,晚上八點以後來見。

    劉少校起初心裡不悅,但轉念一想,自己昨天爽約在先,今天人家還此一報,也在情理當中,所以也就一笑了之了。晚上吃飽肚子,留神隔壁同僚,發現他不在,到了八點多時,帶了三分醉意回來,上床就睡。看來今晚是有應酬,至於做東的是誰,不動腦子也可以大致猜出來,昨天那位登門的孫嘯伯便是。

    他有些失落,忽然念起了留言晚八點後見面的王本齋,興致一起,穿戴整齊帶上個衛兵踏著月色過去了。

    此時,王本齋在縣黨部正忙碌著。他新任的這黨部主任是虛,調查處特派員的身份才是實質性的。他真正的頂頭上司,是省黨部調查處李主任。目前,他儼然是中統情治部門伸向關中、陝南腹地的一根有力的觸爪,隱藏在水面下的權勢,比之於縣長職位來不可同日而語。他肩負的職責,掩飾住了更深層次的慾望追求,這猶如吸食白粉般,無時無刻不在噬咬著他的神經。

    昨天傍晚,新架設的電台收到了發自西安林正木的電文:一切皆為君計劃妥當,風光之餘,專心正事。他明白,這是警策而發的,目的是要自己不要被喜悅沖昏了頭腦,只顧著宦途前程,忘記了他們當初的約定。

    王本齋笑了起來,權勢和財富是一對孿生兄弟,這一點自己豈能不懂。哪一樣都不能放棄。更何況,這次險些令自己折戟沉沙,就是孫嘯伯暗中所為。這份新仇,加上往日對於他身後所謂財富的覬覦,激起了他無比的熱情。他要對這個老朽所做的一切予以強有力的回擊!

    正遐想聯翩之際,劉少校推門而入,拱手說:「王縣長,不,王主任,今晚我可是特地來登門請罪的。昨天真是不好意思。」

    王本齋見他這樣的口吻,起身讓座,說:「劉兄何必客氣,咱們都是老朋友了,這點小小的事情,何必放在心上?我昨天等你來,是想跟你通氣,中央近日將要對陝西有大的舉動。咱們都得有個預先準備。」

    「什麼舉措?」劉少校對於省城的形勢瞭如指掌,倒想聽聽他有沒有什麼新鮮貨色拿出來。

    王本齋說:「楊刀客的省主席一職怕是要讓了,專主剿匪。張學良要回師北來,中央軍尾隨****殘部,駐足三省要津,伺機待發,都是大事。咱們都是所謂的外省人士,在這地面上做事,自然要有個提防。」

    劉少校暗笑,這些東西在他耳朵裡早已起了繭子,倒被他煞有介事地拿來胡吹,當下一笑,說:「眼下,陳倉城裡可又什麼新鮮事發生嗎?」

    王本齋凝視著他,說:「最近陳倉城裡最大的事情,就是你老兄新從省城請來位舉足輕重的人物,藏在文明旅社裡,不讓人見。可否賞個面子,讓在下拜訪一下?」

    劉少校聽他說起藏匿在通訊處裡的****叛徒謝先生,當即毫不含糊地回絕說:「王主任,這個人是綏署的要犯,上峰嚴令絕不能暴露形跡。他是****陝西地下工作的活字典,破獲陳倉乃至整個陝南地區的****地下組織,全指望他了。絕不能出一絲一毫的紕漏!」

    王本齋微笑說:「但,在我看來,這個人在老兄那裡似乎至今沒有一丁點作用。老兄是投鼠忌器吧?但在我手裡沒有這些顧忌,也沒有任何的情面可講,一旦用起來就是殺人利器。請三思!」

    劉少校知道他的話中所指,嘿嘿笑道:「王主任上次所透露的嫌疑人,我不是迅速著手去甄別了嗎?可惜人家提前走了。這裡面蹊蹺得很,我正全力偵察呢。」

    「不會是你的同事吳少校透露了風聲出去吧?」王本齋記起那個黨玉昆的所謂侄女,氣就不打一處來,於是點戳一句問道。

    劉少校搖頭,說:「這人犯從省城起押,他不可能從我這裡得到消息的。除非是從西安。如果真是,那麼可疑的人就多了。你知道,那個地方魚龍混雜,防不勝防。」

    他原本想說孫嘯伯跟人犯同車回陳倉的,但心裡戒備,隱去不講了。

    王本齋扼腕歎息,說:「這本是大好機會,可是,這政令無法一統的局勢壞了大事。倘若是從省黨部這條線下來,我有把握保密。綏署本就是個地方派和中央平衡的一個工具。大家同床異夢,不互相拆台才怪!」

    劉少校笑而不語,避開這個茬兒,沉默了一陣子後,試探地問:「王主任嗅覺敏銳啊,一下子就嗅出孫府那女子的異常來。佩服!不過,對於孫家父子,我倒看不出什麼破綻來。孫嘯伯是本地首屈一指的縉紳名流,跟****怕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處。他那個兒子,病懨懨的模樣,哪有半分精神氣力去做****分子。也許,是我看走眼了吧?在你眼中,他們的嫌疑有多大?」

    王本齋見他探摸底細,豈肯透露,笑道:「我這是對事不對人。既然那個姓俞的女子神秘難測,那可真要好好地下功夫探究了。他離開陳倉,是預先得到訊息避開危險,還是純屬巧合?現在都還沒有答案。咱們是幹什麼的?解惑!」

    劉少校聽他冠冕堂皇地托辭,心裡疑慮更深,也不繼續追問下去,轉而講了些寡淡無味的閒話,敷衍一陣子後,起身告辭。

    王主任送他出門時,說:「改日,想請你幾個朋友一起吃頓飯聚聚。希望屆時,你老兄能有這個空閒。」

    劉少校心裡思量「幾個朋友」的含意,他離了縣長任上,還有朋友,肯定是跟他關係非淺的。他倒想見識見識,這奸猾似鬼的傢伙,到底同哪些狐朋狗友沆瀣一氣。

    賓主二人到了大門口,對街頭轉過個人影,急急匆匆地迎面走來,一見王本齋,使了個極其隱蔽的眼色,欠身招呼進門去了。劉少校目光敏銳地覺察了這個細微的變化,故作視而不見,跟王本齋道別而去。

    王本齋心裡有點緊張,等他走遠後,趕忙回到後面屋子裡。方纔那個人正在等他,一見面就說:「縣長,不,主任,糟糕了。小的遵了您的吩咐,去了趟黨家村,村裡村外打聽了半天,才從一個村民嘴裡得知,劉隊長出事了,被一夥身份不明的傢伙抓走了,去向不明。」

    王本齋一驚,忙問:「那麼,姓俞的那女子有沒有將黨玉昆的棺木運回來?」

    那人搖頭,說:「沒有,要是有這麼件大事,肯定不會遺漏的。」

    王本齋背著手在廳堂裡踱了一圈,倒抽一口涼氣,喃喃自語說:「這件事倒是越來越透著邪門了。俞小姐沒有回黨家村,劉隊長反而在黨家村被抓了。這中間,有什麼關係?」

    他百思不得其解,讓那人先去歇息,明天早上再出城打聽那個運著棺木不知所終的女人的下落。劉隊長單身一人,遭遇意外雖然難查,但這俞小姐興師動眾地上路,這麼大的目標,如果發生了變故,還是比較容易查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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